旧海棠,本名韦灵,安徽临泉县人。文学创作二级,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小说发表《收获》《十月》《人民文学》《当代》等刊。出版有小说集《秦媛媛的夏然然》《遇见穆先生》《返回至相寺》,长篇小说《消失的名字》等。 亲 人 旧海棠 1 是真的老了,掩饰不住的老,特别是住院这半月,没捯饬脸,照镜一看好像脱了相,那个人不是她了。 她请了护工,可护工怎么能帮她敷面膜,帮她做护肤,帮她导入玻尿酸呢。护工一看就很粗俗,穿金戴银,长辫子到腰窝,大嗓门,大屁股,农村来的,进城多长时间也没用,还是一副农村妇女打扮。她是很看不上这类女人的,没头脑。但她没办法,出事送到医院就住在院里了,护士站给她介绍的护工,说是熟手,常在医院做事,照顾什么人都有经验。 能怎么办?姚桥在深圳没有亲人,说得更绝望点,她在这个世上也没有什么亲人。朋友倒是有,可那都是些什么朋友啊,领导、同事、下属、茶友、团友,无聊寂寞时的饭友、酒友。做面部护理指望不上这些人,没亲密到那种程度。话也可以这么说,在这个世上她没有培养出亲密到那种程度的朋友,她做不到甜言蜜语,做不到让别人来摸她的脸,碰她的身体,所以活该自己孤零零的。还好,她很早就知道这个世上的事都是可以用钱来解决的,钱掩盖了尴尬和不适,你服务我,我付钱,这是交易,情面上谁也不欠谁,不含有讨好,更不含有施予。所以她现在想做面部护理,怕是要去美容院请自己的美容师来才行。那个小姑娘,她也没叫过小王老师,而是叫她小王。小王其实也不小了,三十出头,但还是比自己小太多,差不多十岁,所以姚桥叫她小王。依着美容院给的定位叫她老师,姚桥叫不出来。她觉得小王就是在按程序做事,还没到老师的份上。小王从接待手上一接到她,就称呼她“姐、姚姐、桥桥姐”,等等。姚桥当时就觉得再叫小王老师就多余了,直接叫小王。姚桥这么称呼,小王很受用的样子,似乎这样最好,就可以对姚桥用上十八般武艺了,第一次就向她推荐了产品并劝她办了卡。然后,新项目一个接一个推荐,姚桥买不买账都照推不误。有次姚桥不耐烦了,说你别推荐了,我有三个项目了,先做做再看吧。小王这才住了口,但提醒续费时又开始冲她发嗲,一边做一边威逼利诱,说哪哪缺什么养分要再做一个疗程。她只好说,好,等会签单时就续。说完好像看见小王笑里藏刀,虽然她正闭着眼。姚桥也知道所有服务行业都这样,产品未必真有说的好,项目未必真有多么见效,但你得买这个账,不然就坏了关系,人家见你就不亲了,更不可能真心对你好。姚桥心里想,美容、理发、服装店,等等,哪个服务行业不是这样? 终归是几年的老会员,让小王来医院做一次面部护理应该不会闪她这个面子。这事她想五天了,人见好后就在想了,就是怕医院不许,也顾虑别人怎么看。但还是得做,因为马上要出院了,出院要回公司一趟,要见人的。可是疫情还没过去,探望的家属都得持24小时内核酸阴性证明才能进来。之前为什么没有人来看望她也是这个原因,好找借口,送的花、水果,只能放到大门口的快递架上,还都是跑腿送的。说反正见不着你,我也没去,叫了跑腿送的,你叫人下去拿一下。特殊时期,多数人心惊胆战,人情也就只能这样了。但小王不同,自己是她的钻石客户,利益在这,叫她肯定要来的。 小王啊,有这么个事,我出了事,左腿上了钢板,左胳膊两处骨折,住院两周了,下周可能要出院,我想出院前请你来帮我做两次护理行不?就是有点麻烦,你要说是我的朋友来看我,还要24小时内核酸阴性证明,你看你什么时候能安排出时间来?姚桥发的语音。 哟,姐,您这是咋的啦,这么严重咋才说呢?早说我早看您去了。外出也不是不行,就是外出有二百的车费您看行吗?姐的事我怎么都要安排出时间的,姐您什么时间合适? 小王也发的语音,连珠炮一样炸出来。 姚桥听完,平复一下心绪,剔去刚才听语音升起的那阵小烦躁,耐心地说,我上午有治疗,下午两点后都行。 行,姐,我知道了,我明天下午就去。另外,姐还需要点什么不,我给您带去?小王的语速还是那么快,一口一个姐叫着。 不需要了,吃的用的都有。就是护肤品我是临时叫跑腿买的,你们那些产品都在家,你来把你们的产品带上就行。 姐现在的皮肤是个什么状态,要做哪些项目?小王好像在啃玉米。 起死皮,松弛,眼部有点塌。你来也带不了机器,熏蒸什么的也做不了,你就挑补水、紧致的,方便带就行。 好的姐,您要多保重啊!咱们明天见啦! 小王躁。姚桥知道躁的人有躁的短见,什么事都像倒豆子一样。这挺合姚桥的意,她不想跟那些处心积虑的人相处,针眼大的事能使一百个心眼,太消耗人,平日里她已经受够了公司的那些姑娘小伙子。 第二天,小王来了,没穿美容院的工服,穿的自己衣服,打扮时尚,若不是提了专业的美容箱,是不能说她是在美容院给人洗脸的,怎么也得是个设计师或高级白领才对得起她的一套行头。脸上的妆也好看,干净利落,细看又精致立体。 小王还给姚桥带了银耳羹,美容院的免费甜品。姚桥知道这都是举手之劳,但还是很感动地谢了小王,这样才是她们之间那层浮在面上的感情,真实得虚情假意。说来也奇怪,这套东西她只能跟小王使,跟公司的姑娘小伙子她使不来。老同事的相处方式都定格了,中途不好破,每有新来的,她也想过使一使的,拉拢些人,但总犹豫不决,等下定决心了,新人早被其他人拉拢去了。她又收了心,做一个独来独往的冷酷领导。 姚桥看着小王,说来了就做吧,下午护士也不常来病房,即便来了,就说是好朋友,他们也不能赶人。姚桥说完,小王把美容箱打开,摆出事情不简单的阵势。 病房是六人间,但只住了四个人,除了她,还有一个在工地头部受伤的女人,一个跌倒的老人跟她一样上了钢板,一个腰部什么地方做了个小手术。大家的床都有帘子围着,因为小王要站床头给姚桥做脸,只好敞开着帘子,头部受伤的女人停在她们床前看了一会热闹,见没人理,无趣地走了。剩下姚桥的护工在旁边服侍递热水换温水,忙进忙出。 洁面,***皮,热敷冷敷,最后清洁了脸,又上精华提拉和玻尿酸的导入,全部弄完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姚桥坐起来,用小王带来的镜子一照,觉得已焕然一新。姚桥又跟小王商量是否可以每天下午都来给她洗脸和做日常护理,因为她的左手还不能动,一只右手做不了什么,之前只是护工端着水盆,她用一次性毛巾搓两把,搓完再用一只手涂柔肤水和精华,但好像没什么用,这样大半月下来,脸就松弛就塌了。 小王应约来医院做了五天,不可能天天***皮,死皮也没有那么多,就是日常的补水和精华导入,大约还是产品好,姚桥的一张脸精神劲算恢复了大半。但还是有一点劲头上不来,小王说,是气血的问题,等你能动了,体内气血活动起来,气色才能上来。 姚桥说能活动还早着呢,腿上的钢板还得拆,不知道能好成什么样呢。小王说姐,那你就试试水光针吧,这个项目现在是很基础的医美项目,实实在在把东西打到皮肤里,打一次能管好一阵子呢。你看明星在台上光彩照人的,都是打了的,不然跟路人一样。 小王早就给姚桥推荐过水光针,她也私下了解过水光针,分手打和机打,机打更均匀,几百个针眼下去,脸才微微发红,说明针扎得不深。为了普及这个玩意,小王起初说都不能算是医美。她不同意,无论小王怎么说,她还是认为应算是医疗级美容项目,毕竟是动了真皮层的,针都扎到肉里去的。她跟小王强调这就是医美。小王没有再争论,算是默认了。人大概都是这样,发现骗不了对方时,就只能默认事实。但也不能排除别的可能,那就是小王自己都没有搞清楚就向姚桥推荐了。那次小王还当场找了几个真实案例的操作过程给姚桥看,先洁面,再敷麻药,然后洗掉麻药全面消毒,再然后才是打针。打针后还要再敷消炎和止疼面膜,整个打水光针的过程才算完。看的过程中,没见哪个女人叫疼的,都安详地躺着,看上去没有哪儿不适。小王现在又提起,姚桥还是犹豫,说考虑一下,等出院了再说。 小王说是的,这得先跟美容院特聘的医生约,然后去美容院做,可不是得先出院再说。 小王走了,护工把姚桥抱回靠墙的一头半坐起来,拿拖把拖地面。医院的地面都是贴的地板胶皮,有点水有点东西明显得很,是得拖一拖。护工去还拖把,姚桥看着她的背影想,做这行的是得有那样壮硕的体格,不然怎么抱得起一百多斤的病人呢。她一米六三,一百斤,算轻的,像腰上动刀的那位,一百六十多斤,没有壮硕的体格怎么弄得动!幸好那人是老公和护工一起在照顾,一般女护工根本弄不动她。 2 胳膊拆了石膏就可以出院了。姚桥在心里盘算几天了,她一个人住,能下地前得用一阵子住家保姆的。她平时只请了清洁工周六做清洁,那个清洁工还做几家钟点工,怕是不能给她做住家保姆。这个护工都是在医院打零工,若是请她做住家保姆行不行呢? 姚桥找了机会问护工。护工问你能给多少钱。姚桥问你想要多少。护工说我在医院一个月抽了水也落四千五千的,不能少于这个数。姚桥说好,那就五千,我家就我一人,在我不能下地前你不能休息,等我能下地了,一个月给你休两天,你看行不?护工点头。 住院用的东西不是临时叫跑腿买就是网购,她同样在网上买了一套宽大的棉麻休闲装,叫护工用温水加沐浴露洗洗,她穿着这套衣服出院了。电动轮椅是租医院的,买的东西护工用个捡来的袋子一装,她们就打车回了家。 护工姓崔,叫崔英红,姚桥说你大我几岁,我叫你崔姐吧。崔英红说好,那我还叫你姚小姐。又说,你看着真年轻,我都以为你才三十来岁呢。姚桥一笑,没想到崔姐看上去那么老实也会来这一套。没做护理前的半个月脸就像一片枯树叶嘛,那一会你咋不说我年轻? 姚桥家三室两厅,她住主卧,一间做了衣帽间,一直闲着的那间客房有一个一米二的床,床上用品一应俱全,铺得板板正正,什么都是新的,没人用过。这就是铺着好看的。姚桥叫崔英红从客房的衣柜里取出一套格子纹的四件套,让她自己换上用。崔姐取出一看,也是很好的床品,说我去买一套吧,不能把小姐这么好的东西用坏了。姚桥说你就用吧……她想说那是最差的一套了,后半截话没说出来,只好又重复,你就用吧。 姚桥看不上崔英红这样的人,又接着用,她在心里想过几次这个问题,开始是事情棘手找不到人才用她,后来住家就不是了。大约吧,姚桥心里想,大约还是因为崔姐像她那个在农村的姐姐。那是上一辈人的孽缘了。 姚桥的父亲是下乡知青,很早下放的,二十九岁那年在大队上找个姑娘结了婚,第二年生了一个女孩,孩子生下来的那年秋收,大队上的知青得到外面的消息,说有人返城了。大家纷纷写信摇电话问城市里的人,回答说是听说了,于是个个蠢蠢欲动,有两个年底回城过年就没再回来。姚桥的父亲也给家人写了信,表达了回去的想法,但他有个不利于回城的条件,那就是他已跟农村姑娘结婚有了孩子。姚桥的父亲跟农村老婆商量,先离婚行不行,等回去了再接她们娘儿俩回去。农村老婆单纯,又想将来能去城市,就同意了。姚桥的父亲春上回了城,进了纺织厂当工人,再没有回来,只写了一封信,说机会难得,没时间回去了,要先进厂。农村老婆接到信以为可以进城了,抱着一岁的孩子去了城里找,结果他不但没有留她,还以影响不好为由,逼她赶快回去。说来是他进厂后不想复婚,后来只是每个月见工资了给母女寄去一点。一来二去到了年底,农村老婆抱着孩子又进城找,姚桥的父亲为了彻底摆脱她们,很快跟厂里同是返城知青的大龄女孩,也就是姚桥的妈妈结了婚。等年后春上农村老婆再抱着孩子来城里时,姚桥的妈妈已经怀上了姚桥。农村老婆知道事情到头了,无望了,讨了些钱回去,把孩子给了娘家养,自己趁年轻又嫁了人。那个孩子就是姚桥同父异母的姐姐。 姐姐还姓姚,叫姚八喜。怎么叫这个名字的,也说不清,大概是农村人觉得八是个吉祥数,喜就是喜事,所以叫八喜。也有说是因为她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为了喜庆点,才叫八喜。八喜才上二年级就会给城里的父亲写信要学费了,这行为肯定是大人教的,大概是你不仁我也不客气。姚桥知道有个姐姐是很久以后的事了,那时姐姐要出嫁,进城跟父亲要嫁妆。姚八喜大约是狠了心来要的,找他们要一台电视机,要一辆摩托车,要一台缝纫机。然后是三金——金耳环、金戒指、金手镯。三金一般是男方出,姚八喜说人家嫌她没爹没娘,她要让人看得起。姚八喜梳齐刘海和到腰的长辫子,坐在姚桥家的客厅里,不给东西就不走,少一样都不行。姚桥小这个姐姐两岁多快三岁,那时在读高二,中午回家吃饭见家里坐着个陌生人,***叫她不要出声,吃完饭赶快去学校。晚上姚桥放学回来,见那人还坐在那里。这天父亲不在家,听说去奶奶家了。姚桥看了三天这个人,等她终于走了,才知道那个人是她的姐姐,名叫姚八喜。 姚八喜如愿得了三大件和三金,是两家出钱买的,姚桥的爷爷奶奶、姚桥的爸爸妈妈。事后,姚桥的妈说,够狠,做人这么狠,有什么得不到?姚桥再见到姚八喜是在上大学后的寒假,姚八喜抱了孩子来送农产品,东西搁下人却不走,孩子到处扯东西到处爬,最后还是姚桥的母亲给孩子封了个大红包当见面礼,姚八喜才带着孩子离开。 姚桥这时学会了冷笑,跟妈妈一样瞧不起父亲。父亲好长时间在家里不作声。父亲这时已经买断工龄,去一家中外合资企业做技术工,还是师傅,挣两倍多的钱,嘴上不作声,头抬得还是高高的。 姚桥的母亲大约是长年抑郁,得了乳腺癌,治了几次还是去世了,那年是2005年,姚桥二十五岁,父亲五十七岁,还有三年退休。过了一年,父亲又谈了一女朋友,女人还很年轻,但没谈两年又分手了。 分手后,姚桥的父亲也退休了,又谈了两个,又都分了。2010年,姚八喜又找父亲来了,说儿子十二岁了,要进城里上学,将来才能有出息。姚八喜带着儿子住进了父亲家。她跟儿子住的房间是姚桥的,姚桥从此再也没有回去。 姚八喜进了城,老公后来也进了城,在城里找了份粗活,三代人热热闹闹生活在一起。姚桥的父亲这时对姚八喜另眼相看了,他大概觉得姚桥去了那么远,他还能老有所依,这是多么好的事。要说姚八喜来得正是时候,再早两年,父亲还在谈女朋友,指定不行。反正父亲挺高兴,对外孙也好,什么都舍得。另外,父亲的退休金比女婿工资高,一家人的话语权还在他那里,是一个天天能吃上豆腐脑,天天去公园遛鸟下棋的幸福老头。 姚八喜读完了初中,是有点文化的人,城市的生活一样过得来,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就是个人形象没怎么变,还是喜欢留到腰窝的长辫子,还是壮硕身材。姚桥的小姨去帮姚桥取她和母亲的东西时看到了,跟姚桥总结说,反正看着挺会过日子的。 3 姚桥这二十多天没去公司,她的工作被秦主管代理着。怎么是秦主管,不是钟经理?姚桥想想也很会意,秦主管嘛,平时都能把两个副总裁哄得好好的,关键时期肯定用上了关系。说来奇怪,两个副总裁,一个半老头一个老头,都喜欢秦主管,照说这种情况,两个老头得掐起来吧,没有,姚桥听说她出事后例会上谈到谁代理她的工作时,他们都为秦主管站了台的,齐心合力把秦主管抬上了代理位置。姚桥想,能把两个对她有意思的老头都哄好,还能让他们齐心合力,这就是有真本事了!不然怎么轮得到她?怎么说都得是钟经理。钟经理虽不及自己在公司的威望高,好歹跟她平级,都是手上有着几个省的区级总经理。最好的几个省在她手上,她出了事,理应是钟经理。 姚桥坐轮椅回到公司,左手还吊着,只有右手能动,所以崔英红跟着到的公司。老大不在,跟总公司接洽业务的两个副总裁她都去拜访了,都挺客气,叫她放心养病,工作公司都安排好了,下季度市场方案照她的计划在做,细节方面也许会稍有改变,但不影响大的布局,市场份额还是要稳住的,这是他们子公司的头等任务。 那我做什么呢? 要等总裁。 姚桥还是相信总裁的,他可是吴老板的亲外甥,自己可是年纪轻轻就跟着吴老板一起打拼的人,可以说为吴老板的事业付出了整个青春。 总裁小她五岁,她筹备这个子公司的时候他还在国外读经济学博士。 她给总裁发了信息,说回公司了,一时也做不了大的事情,请总裁给她分配点小事做。 总裁没直接回她,是秘书回的一条信息,说林总收到信息了,方便了会亲自回电话。 “亲自”二字用得好,姚桥心里安稳了许多。她打发崔英红下去转转,吃个午饭,然后两点半上来接她。 她在自己办公室也不能做什么,助理把办公室打理得干干净净,她不在的这段时间没积一点灰。她没看见助理,因为助理调去给秦代理了。真是委屈了她,自己住院期间,助理曾几次要去医院看她,都被拒绝了,姚桥叫她好好盯着业务。这会儿助理肯定已经听到她回来的风声,但两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没有过来看她,大约是秦代理那边真忙。 姚桥无所事事,给助理打了个电话。原来助理外派了,要两天后才回来。姚桥又打电话给前台,叫备上她的午餐,然后把个人私密的文件找到一堆,这些是要带走的,无论如何不能落到别人手上。 下午两点半,崔英红准时来接她,她让崔姐在柜子里找到空的文件袋,把文件分别装在里面,然后标上大约只有她能识别的序号。再然后,她在办公室还备有手提袋,让崔姐把这些文件袋装进手提袋拉上拉链挂在轮椅后面。不会有人查她,林总不在,还没谁有这个胆。即便林总在,也不可能查她。检查公司员工携东西出门是人事部的事,但人事部怎敢查她,她又不是离职,她只是带点日常的私人东西出门。 崔姐推姚桥等电梯的时候,大厅的荧屏显示器上正在播放她年会上讲话和下工厂看生产线的图片。那些都是风光的事。比总裁都风光。 姚桥的大腿一阵钻痛,通过钢板到达膝盖,膝盖又一阵酸楚,那酸楚再通过神经反馈到耳朵里,让她一阵耳鸣。 车祸后,手术后的疼痛她都挺过来了,这点痛真不算什么,只是让她感到身上汗涔涔的。 三个月或五个月拆了钢板,到时走路需不需要拐杖还是个未知数。林总给她通话后,说是吴董的意思让她好转些再谈工作的事,若不方便回公司,可以在家办公,只要她能回,公司会另外给她配司机和助理,原来的司机已经开除。吴董就是吴老板,她还是习惯叫吴老板。 这是她预料到的,吴董不可能不顾她,这意味着干不干活公司都会开工资给她。至于将来能干什么,那是将来的事,这个消息里传达出的能继续开工资给她是最重要的。她发信息感谢吴董,感谢老板老领导对她的关照。 但是,跟了她五年的司机小陈说开就开了,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至今没给她发一条信息。 崔英红没做过住家保姆,以前是老公出来打工,她在家陪读,在儿子读书的县城打点零工。他们租的房子在农贸市场附近,所以她打零工都是在农贸市场给人卸车装车。这活快,干完不影响她回家给儿子煮饭。遇着大活,她就提前把饭做好盖在锅里,儿子回家热热就能吃了。儿子考上大学后,她跟老乡来到深圳,开始干护工,这活她也才干了半年。 姚桥平时不做饭,都是在冰箱里备点预制品,用微波炉加热或隔水蒸就能吃。崔英红检查了姚桥的厨房,发现就一个涂层平底锅,她去超市时买了个大铁锅回来。姚桥说那多丑。崔英红说,小姐,铁锅煮饭才香。姚桥看着那口铁锅跟她家厨房的装修风格实在不符,只好不看了,自己开轮椅去了客厅。医院租来的轮椅,不怎么灵活,这几天她常想,这样子一时半会好不了的,拆了钢板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不如自己买个新的,以后出门也方便。 姚桥在网上买了辆遥控和手摇两用的轮椅,一万多,买回来指挥着崔姐装好。崔姐知道了多少钱,说,咦,一万多。姚桥说这是便宜的,好的十几万。崔姐说,那是小汽车?姚桥没说话。她的车报废了。公司给配的,公司买的车险,现在公司人事在处理保险和报废的事。她的人身意外险也是公司买的,也是公司的人事在处理。处理去吧,她不想操那个心。她是因公出事,公司会赔偿些费用,就是不知道会给多少。反正是不能少了,不然报到吴老板那怎么说得过去? 2007年的时候,她来公司两年多了,从市场部提到办公室,又从办公室做了老板助理。老板是下海的国企干部,有头脑有魄力,干事风风火火。先是把广东的东西往北方倒,后来有了自己的小工厂。小工厂是她跟老板一起建起来的,合作非常愉快,配合起来也是亲密无间。 姚桥三十三岁这年,公司成了集团公司,她也领了一份任务,组建饮品类的子公司。姚桥不小了,想到是时候结婚生子。她说我再干两年,等子公司正常运作了,我就退,请老板提前物色总经理人选。吴老板没说不行,把姚桥结婚的事交给了老板娘,让她给姚桥物色个合适的人。这个合适是有指向的,就是不能影响姚桥的工作。老板娘哪能不懂老板的意思,多方介绍,有一个还是老板娘的亲戚加海归博士,家世、形象都合适,做技术,人老实。姚桥觉得不行,相处下来就是不对。最久的相处一年多,可以提结婚的事了,她反悔了,说过了三十六了,不想生孩子了。男方都是顶尖的条件,找能生孩子的太容易。之后姚桥又处了一个,也黄了,三十七八奔四十去,就什么也不想了。姚桥确定不想找了,她读高中时候经历了意外,突然有个姐姐,就觉得自己将来是不会结婚的人,母亲病逝后,又想即便结婚也不生孩子。总之之前没个固定的想法,一段时期一种感慨,直到三十三岁,想结婚也是迫于年龄压力。三十三岁到三十七八岁,她努力过,结果怎么都不对。 子公司成立三年后有新的资本注入,不光她主理的子公司,集团下面还有一个子公司也融了资,体系更新换代,雪球越滚越大,她的总经理头上有了总裁。这对她也没有坏处,她的工作轻松些了,更有针对性,且收入翻倍地增加。 司机小陈目睹了她从谈婚论嫁回到孤单一人。有一次出差,小陈随着,晚上姚桥请区域经理和主管唱歌喝到很晚。姚桥送走了所有人后趴在卫生间的洗手台上吐,未必是喝吐了,就是她想吐出来,不要让第二天太难受。小陈也不是第一次见姚桥吐,也不是第一次搀扶醉酒的姚桥,自然地走去卫生间拍姚桥的背。姚桥又抠嗓子又掐虎口,终是吐不出来,最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小陈抱姚桥起来,把她抱到沙发上坐着,姚桥就顺利躺下了。躺下还是想吐,又一阵折腾,也没有吐出来。小陈说,后来喝的酒是当地的,没听说过,可能是那酒出了问题。小陈问姚桥能走不,回去酒店好好休息。姚桥是久经沙场的人了,难受归难受,走还是能走的,于是穿上高跟鞋挎起包,稳稳当当地走了起来。 打车回酒店,姚桥到自己房间门口跟小陈挥手。小陈终是不放心,把姚桥送到房间。小陈帮姚桥取下挎包,抱着姚桥就亲。姚桥说你别胡来,工作还想不想干了?小陈说你真虚伪,明明想要的,还拒绝。说着又亲上来。姚桥动真格了,双手箍住小陈的脖子往死里掐。小陈松嘴后瘫坐在沙发上,说你就是虚伪。姚桥说,你认为这是虚伪?想要和跟谁要是两回事,你还这么年轻懂什么,滚! 小陈说那你叫我陪你出差做什么? 姚桥回,我就是让他们知道身边有个男的,别死灌我。 小陈还要说什么,姚桥说,滚! 小陈住她斜对面的单号房,因为房间号双数是豪华房,单数是标准房。 姚桥想,小陈没有哪里不好,就是太年轻了,轻狂。他想往上爬也是对的,不想往上爬的人成不了气候。但她不能让他这样往上爬,得有真本事,懂得做事,能做事,能成事。他的女朋友比他成熟些,在总部做事,她在总部时见过她。大约相同的年纪里女孩总会比男孩成熟一些。 这次出事就是小陈明知她在加班却没有等她下班,她把手上的事做完已是凌晨了,只好拿出车钥匙自己开车回家。她不应该做的事是想开夜车走一走原来工厂附近的路,绕一圈回来,上北环之前遇上排大货车,还有泥头车,大约白天禁行的车这会都出动了。她不想夹在集装箱车之间,她有压迫感,想绕出去,被后面上来的泥头车给撞上了。她觉得只昏迷了几秒钟,找出电话报了警,她的意识清醒着,知道自己正在被救出,别人问什么她答什么,知道自己签了字,正在被抬上手术台。再醒来就是第二天了,她不是再度昏迷,是手术完成后被注射了镇静剂。她醒来看到的是护士,没有一个熟人。疫情严管时期,没进入普通病房之前不许人进来看望。五天后她进入了普通病房。她很幸运,内脏没受大的损伤,有些挤压积水能自行吸收,最大的问题是腿骨和膝盖,粉碎性骨折,上了两条钢板。包扎一直到大腿根,她用好的右手摸了摸自己,没穿底裤。她把手绕到左边,觉得是穿不了底裤。身上还上了管子,她想了很久,才想到可能是尿路导管。也就是说她在用着尿袋。半个左边都是痛,都是肿胀感,都是堵塞的木钝感,好像不是自己的,又连着自己的感觉。她没想着挺住,也没有想着要坚强,大哭了一场又一场,多少年没哭的眼泪都哭完了,然后就转到了普通病房,经护士站推荐用了陪护崔英红。 她的手机一点问题都没有,到了普通病房,开始为自己买东西,右手举不动了叫崔姐举着也要亲自买,她不相信医院小卖铺卖的洗发水、洗面奶。 4 姚桥出事快一个月了,到了发工资时间,基本工资一分没少打到了账上。她想,还行,就看季度的了,她分管的区域市场营业利润要给她分成才行。 第一天煮饭时崔姐问,小姐你是哪里人,你还在养伤口,不能吃麻,也不能吃太辣,你想吃点什么? 姚桥说是江苏人,靠江南,还不到江南,不太吃辣,也不吃太咸。崔姐说,那我懂了,我是安徽人,也不吃太辣。 崔姐就照着自己的设想给姚桥煮饭了,这天煮了半只鸡,汤煮了面,肉剔给姚桥,自己啃的骨头,另外给自己下了一碗清水面条。 姚桥说,以后不用煮两锅饭,就咱们两个人,一起煮一起吃就好了。 崔姐说那哪行,我干粗活的,吃那么好干什么,吃饱就好了。 姚桥问,你以前跟儿子怎么吃? 崔姐说,不天天吃好的,偶尔有好吃的肯定给儿子留着,我哪舍得吃。 姚桥大概就明白了崔姐的生活方式,买菜钱给她转了一千元,说需要什么就买,用完了找 我要。 崔姐大概没见过好看的装修,什么都小心翼翼的。姚桥想,要是那个姐姐来家会怎样呢? 姚桥有姚八喜的电话,没有微信,也不想加她,也不想加父亲的微信。 父亲,嗯,今年多大了?七十三?还是七十四了? 他们逢年过节也不打电话,姚八喜搬进他家后这十一年,父亲大概忘了还有自己这个女儿。这十一年好像也打了几个电话的,第一次是姚八喜打的,她带儿子住进姚桥的房间后第一个新年,问姚桥过年什么时候回去?姚桥知道姚八喜搬进去了,叫小姨去取东西给她寄来。她回得很干脆,不回。第二个电话才是父亲打的,问姚桥是否知道***妈一个什么缴费的密码怎么设置的,姚桥说不知道,挂失重设就好了。后来还有一个电话说他胆结石,问姚桥回来不,要她签字做手术,说姚八喜的户口不在他名下,姚八喜不能签。姚桥说你很明白的嘛,自己就能签,不用我签。父亲说要是我死了呢?姚桥说一个小手术,死不了。姚桥想起了母亲,想起了母亲的一生,想起母亲是生生地被父亲的各种事气死的,待父亲的心更硬了。 这次手术之后,父亲大概怕什么,没有跟姚桥商量,就把姚八喜的户口迁到了名下。再然后,姚八喜把儿子的户口也跟着迁过来了。姚八喜老公的倒没迁,老家还有田地,还有宅基地,户口迁走了,就没那些东西了。土地和宅基地是农民的命根子,他们还不能舍弃。 一个月拍片复查,三个月拍片复查,腿上大的钢板不能拆,小的也要两个月以后。 三个月后,没拆钢板也能下地站立和练习迈腿,姚桥发现哪里不对,觉得左腿还是使不上力,一站立就生疼。她咨询了康复科医生,医生说正常,钢板跟骨肉有个磨合期,过了就不会太疼了。 姚桥想自己出来工作这么多年什么苦没吃过,咬着牙练习走路。但不管她怎么努力,左腿就像摆钟一样,每抬一步就要先晃半圈才能起步。她觉得那样子走路实在太丑了,都想砸掉客厅里的落地镜。那镜子还那么大,别说照她一个人,加上崔姐都能照得下。那是她以前在客厅练瑜伽时定制的镜子。有一次司机小陈来给她送东西,小陈那么高的个子,她看到镜子比小陈都要高很多。 小陈至今没给她发过一条信息。歉意总有点儿吧,总得表达一下吧,没有,都没有。 人真是不经念叨,姚桥刚想起小陈,就见小陈发了一条朋友圈。是一张图片,路灯下,很恍惚,要眯起眼睛看才能看清一个女人扶着树在呕吐的轮廓。配文是“你的样子”。 姚桥翻小陈的朋友圈,“你的样子”前一条还是六月底拍的一个女孩在路边呕吐的照片。同样是恍惚的,同样是呕吐。她问过小陈那个人是谁,小陈说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呕吐也是那个样子。姚桥当时感觉出了暧昧,就没有再问下去。 人做事有时大约像决堤放水,一开口不好收住,小陈半年没发朋友圈了,第二天又发了一段视频,图像是车载导航仪,声音是网约车的录音。这让姚桥想到小陈现在可能是在跑网约车。姚桥一阵烦躁,顺手给点了赞,很快又撤回了。小陈还是看见了,给她发了信息,不是道歉的,而是说我现在跑网约车,您要是需要使用车,可以预约我。感觉像挑衅。 姚桥更恼火了,说好啊,我明天约了康复治疗,你十点在车库接我。一来一去就像是儿戏,也像赌气。 第二天小陈果然发来信息说会准时在车库等她。就像他还是她的司机那样。已经预约了医院的康复治疗,无论如何都要去,医院不是私人诊所,过号就废了,不等人。崔姐打理好姚桥的出行,准时提醒姚桥叫车。姚桥说好,等崔姐陪着姚桥到车库,小陈的车停在电梯间旁边,崔姐照常扶姚桥下轮椅,上车,再把轮椅折叠起来放在后备厢。这样出行已经很多次,但小陈是第一次见到,有点不自在。到医院门口,崔姐说停路边就行。小陈没听,拐进医院车辆入口前扫了健康码开进去,在一栋大楼前停下来,很快地去后备车厢取轮椅,拿到姚桥在的一边。他还不会打开轮椅,拿出后递给了崔姐。崔姐看了他一眼,不敢说什么。小陈打开了姚桥座位一边的车门,只是扶着车门,接下来并没有什么动作,他只是看着崔姐撅着屁股慢慢地把姚桥托了出来。 等崔姐把姚桥扶上轮椅,放妥,小陈讨好地说我在这里等你们吧。崔姐一脸纳闷,想着今天这个司机咋了?姚桥说不用,你该干吗干吗。小陈说那我等会再来。姚桥说要三个小时呢。小陈说好,那我三个小时后再来,就在这里等你们。小陈还说了一句话,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么严重。 姚桥没回他,有多严重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可以说清的。她还在监护室时就想,她这辈子没生过孩子,她想这场灾难受的疼痛大概生孩子也不过就这样了。她不恨小陈,车是自己开的,与他无关。 崔姐扶姚桥坐稳轮椅,把轮椅轮刹打开了,人都要走了,又看了小陈一眼。 三个小时下来后,小陈果然在原地等姚桥她们。崔姐更加迷惑,等到家上了楼,崔姐还是没忍住问姚桥,那个司机认识你? 姚桥看了看崔姐,心里有点烦,但眼睛看着的是那个让她嫌弃的姐姐,忍了忍,回说他是我原来的司机,我出事后公司把他炒了。 崔姐顺着话说,是得炒了他,把小姐你伤成这样。 姚桥说,不怪他,那天不是他开的车。 崔姐不知道怎么答了,说那我去煮饭。 姚桥给小陈发了信息,说,你还做我司机吧,就用你车,我让公司按租车给你薪水。又补充一句,我说过我把你当弟弟,以前是,现在也是,你不要多想。 小陈半天没有回复。应该是想了好久后才回复说:我真不知道你伤这么严重,我就想赎点罪,为你做点什么。 姚桥回,倒不必,你说了先回去,算是请假了,请假了就跟你无关。说完,姚桥自己也觉得这说法合情合理,长吐了口气。 姚桥治疗的医院出了一例感染者,门诊停诊,住院部不给进出,康复理疗在住院部楼栋里,一时也不给进出。姚桥一周两次的康复只好暂停。康复做不了,小王所在的美容院有按摩和艾灸,姚桥就想着让美容院的人上门,以防肌肉萎缩。按摩是小活,小王自己不想来,给姚桥推荐了一名男技师,说是懂康复理疗和经络,技术很好。姚桥想能约到技师上门不容易,就接受了小王的推荐。 男技师确实技术很好,不但会艾灸类的治疗,还会针灸、拔罐、正骨等等。他在美容院不像小王是正式员工,是属于外聘的技师,等于是来他们美容院赚外快的。他能在美容院做的项目也不少,因为美容院不但做面部护理,也做身体护理和调理,像女性痛经就涉及针火灸,这个操作要把火针扎到腰部上的十几个位置,穴位在哪,哪里能扎哪里不能扎是要懂中医懂穴位才行的,所以类似这样的活就只能由这位外聘的男技师来。 姚桥请了男技师上门做了几次理疗,感觉他会的东西不少,像腿的麻木感他扎几针就能缓解一些,好像真如他说的,经络通了,神经就灵敏了,麻木感也就能减轻些了。 男技师正式的单位是一家私人诊所,可以使用社保,姚桥觉得不如停掉医院的理疗,改男技师上门,这样更方便,她不用每次都大费周章出门。所以后来,面部的护理是小王来做,或姚桥去美容院,身体的理疗就全部交给了男技师上门。主要是他用的方法与医院的理疗方案基本不差,费用也可以走医保,何乐而不为呢。 姚桥有段时间没约小陈的车,小陈发信息过来问情况,姚桥说了请男技师上门的事。小陈回了个“知晓”。 发信息的第二天,小陈抱了花束来到姚桥家。这是他第二次来姚桥家里,他没有东看西看,而是径直走到姚桥身边。姚桥自觉无趣,正在看一本名叫《为何家会伤人》的书。 小陈把花束放在客厅的五斗柜上,放下又调整了一下位置,让花束与五斗柜上面已经有的物件在一条线上。 姚桥没理他。 小陈在姚桥的对面坐下,搓着手,许久突然说:“我跟女朋友分了。你好利索之前有什么事可以叫我做,我也可以继续做你司机。可以不经过公司,我现在跑网约车,是自由的,时间好安排,你有事都可以叫我。”小陈又补充说,“弟弟能帮你做的事,我都能做。” 姚桥这才抬头看小陈一眼,说我不能私下用你,你要是想做事,我就让公司雇你,带车一个月多少钱你可以开价。另外我还没有正式复工,平时事少,你抽空可以继续跑网约车。 小陈似乎还有话说,抬眼看了看斜对面阳台上擦灰的崔姐。 姚桥叫崔姐,说你出去买个什么东西,一个小时后回来就行。 崔姐会意,解了围裙换鞋出去。 你没有讨厌我吧? 你本来是要问我喜不喜欢你是吧? 是,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现在我跟女朋友分手了,我可以照顾你。 我有崔姐。她很本分,把我照顾得很好。 你什么意思? 我们从来没有这么赤裸裸地聊过天。但现在这么聊未必不好。 什么意思?是让我照顾你还是不让我照顾你? 我说了我不缺能照顾我的人。 我也说了我喜欢你。 你刚才还说了弟弟能做的事,你都能做。那就像弟弟一样就行了。姚桥又说,我看着你从部队下来跟了我五年,我要在你身上动歪心思早就动了。你说你喜欢成熟点的女孩,你要的是女孩,不是女人。你女朋友是女孩,我是女人,年龄上是这样,生理心理上都是这样。你能理解到这一层的。你分手了,再去找人谈恋爱就是,你也不小了,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即便你现在觉得可以,很快你就会觉得不可以,到时我们就成了仇人。 你想的太多了,为什么不能就一件事论一件事? 因为这在我看来就是一件事。只是你把它当成了几件事。你想做大事,去找你的女朋友,她在总部,让她把你介绍到嘉详去做业务。这是你最好的出路,事后不会给人落下话柄。姚桥又说,嘉详那边的人事比兴隆这边简单,兴隆是我一手做起来的,我太熟悉这里面层层包裹的关系,你应付不来。 你确实不能带我? 对。确实。照你的意思来,总有一天会坏事。 你就这么不看好我? 不是不看好你,是事情不对,我不能让你从我手上上位。去找回你的女朋友吧,你们是很合适的一对。 我不会这么做,我做网约车很好,很自由!小陈说完起身就往外走。 姚桥未挽留小陈,也无心看书。她喜欢小陈,想过跟他培养起一种情感,但现在想来这个情感肯定不是男女关系的情感。以前她未处理好分寸,也没明确过边界,以致让小陈误会了,多少她要负点责任,因此她原谅了小陈的鲁莽。 5 腊月初三小寒。姚桥突然接到姚八喜的电话,说父亲脑梗,送医院两天了,她昨天去看,见父亲戴上呼吸机了,这事得告诉她。姚八喜说完这一连串,问姚桥能不能回来看父亲一眼,以防万一。姚八喜还说,这个病最说不准,她知道的一个老人就没能出院。姚桥看了看正在做家务的崔英红,想,姚八喜倒没把她当外人,电话一通好像跟她多熟似的。她总共只见过姚八喜两面,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跟自己说话像一家人似的。姚桥还想,姚八喜真像崔姐一样站在她的面前了,自己能否接受她,叫她一声姐呢?想到这姚桥打了个激灵,头皮发麻,不敢再想下去。但是父亲还真是她的父亲,要是真不行了她会不会不计前嫌回去看他呢?搁以前可能不会,这次她出事后体味到人生里很多的滋味,其中就有一条叫“如果万一”,“如果万一”车祸更严重些,她现在就没法坐在这个家里了。“如果万一”真是那样,这套房子就是父亲的无疑,而父亲若病逝,这个房子就成了姚八喜的。所以,她多不愿意跟姚八喜有关系,多不愿意看见她,姚八喜都是她的直系亲属无疑。现在她需要重新考虑这层关系。世道无常,若她现在不回去以后真见不着那个她叫爸爸的人了,她会不会自责?母亲去世十七年,多少怨恨纠结也都应该散了,是时候重新梳理一下跟父亲跟姚八喜的关系了。 钢板还不能拆,因为一个什么原因,医生解释了很长时间,并叫她多下地活动,促使骨骼发力,才能更好地愈合。在家站站,扶着东西能走两步,但那姿势实在太难看了,要是非得那样走路,她宁愿穿着高跟鞋端庄地在轮椅上坐一辈子。 姚桥一时拿不出主意,她开着轮椅到崔英红旁边,她说崔姐,如果是你,你会不会回去看父亲? 崔姐已经知道姚桥出事没有亲人来看望的种种原因,以及与家庭关系的来龙去脉,但她还是说会回去看父亲的。到底是一家人,怨归怨,那个人是自己的亲爸爸,哪能不看最后一眼。 姚桥想说不一定是最后一眼,就是人在重症室。她没有更进一步解释,没必要。还有她用崔姐的原因是潜意识里觉得她跟姚八喜很像,她想通过适应崔姐来适应,但她没有告诉崔姐。 疫情期间到处管理很紧,她从深圳过去,人肯定进不了重症室,只能隔着门看,回去看一眼真的那么重要吗? 姚桥终于打了姚八喜的电话,这是她第一次给姚八喜打电话,也没有叫姐姐,只说我是姚桥,我们深圳有境外输入病例,但是我住的区没有,她让姚八喜问问这情况回去要不要隔离? 姚八喜回,说,哎呀,我天天看新闻,这我知道,不隔离,国外进来的,又没有进你们市区,跟你们没关系,你就回来吧。不过,就是你得做好核酸。末了又说,你可要记得做好核酸啊。小宇从西安回来就做核酸回来的,没事! 小宇?姚桥下意识地叫了一句。 姚八喜说,啊,小宇不就是你大外甥嘛,学校放假早,他就回来了。也是刚回来,你还不知道,小宇明年就毕业了,到时上深圳找你去啊,你帮帮忙给你大外甥找个好工作! 姚桥觉得姚八喜也太不见外了,不接她的话茬,问我爸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人还能说话吗?她意识到说的是“我爸”,不是“咱爸”,但她不想改口。 姚八喜说,能,就是说不清楚。他又有高血压,医院就让住监护室监护着。 姚桥说我知道了。她在心里也有了主意,不回去,看来没多严重,肯定是姚八喜要搞事情。 姚桥问崔姐,农村人最在乎的东西是什么? 在乎什么?也看人,有人在乎钱,有人在乎面子,有人在乎谁跟谁亲,谁跟谁不亲。 下午约了技师来针灸,你回头把我房间收拾一下,在屋里扎,技师不让吹风,客厅动一下就有风。 男技师二十七岁,中医专业毕业,在深圳的一家中医院实习过,因为想留在深圳,但在实习医院没有关系,只好到了私人诊所。技师说工作也三四年了,在考医师证,考过了就能当挂牌医生了,是比在医院成长还快的。 崔姐给姚桥的床收拾了一下,把被子折叠好收了起来,然后在床垫上铺了一条垫毯。技师来时她在床上半躺着,技师让她躺平,先给她全身做了放松,然后从腰上顺着经络扎了两排针。针挺长,有几根全扎在她的肉里,她一点也不觉得疼。但部位不同,还是有不同的感受的,下钢板的地方没有感觉,脚上却酸胀瘙痒得很。技师轻轻捻着针,好让她减轻那些感觉。然后跟姚桥说,大腿上的经络断了,穴位的地方就没有经络了,所以她没有感觉。 姚桥问,没有经络了怎么办? 技师说,没有了也没有办法。主经络没有了,细脉会强壮起来。就像主水渠断了,小水渠也能通水。只是这需要一个过程,要等等细脉强壮起来。 姚桥问,那要怎么做才能使细脉强壮起来呢? 技师回,就是想法让它通达,比方你练习走路,按摩,包括现在咱们正在做的针灸,都是通脉的办法。 姚桥说,还要取钢板,不知道到时还会不会再次伤到已经打通的细脉。 技师说,肯定会的。但是总有没伤到的,到时再打通就好了。 技师仔细捻针醒针,姚桥看着脱去外套只留着轻薄棉衫的技师微微地出着汗,觉得年轻真好啊,健康真好。她开了空调暖气,同样的温度她不觉得热,医师连脱了两件衣服。 今天只做左腿的,她的肩部也疼,但那不是出事才有的,是长期伏案工作落下的,这一出事,身上什么疼什么痛都起来了。技师说腿上不用一周两次针灸,一周一次就好了。她要做肩部的,可以分两次做,这样她的精力就不会一次性消耗太多,人就不会太累。姚桥怎么看这个年轻的技师都很顺眼,说交给他了,听他的安排。 年前是不可能取钢板了,手术可能安排在年后。姚桥想,就是不为看父亲,是不是也回家一趟呢? 但回家看谁呢,小姨?小姨做了姥姥,一家人一起来深圳玩过一次,她招待的。小姨过得很好,女儿嫁的本地人,以前给女儿带孩子,现在孩子大了,母女走动也很勤快,所以轮不到她关心小姨,她回去看小姨也是不成立。 说实在的,她真不想回,她回想在那个小城的遭遇,突然有了一个姐姐,突然母亲得了癌症,突然父亲带回来一个陌生女人,每回想到这些真让她受不了。 或者她还是应该回去,十几年了,回去看一看,趁年前给母亲扫个墓,这次出事她越发地想念母亲了。 说回就回吧,再犹豫就折磨人了。姚桥订了两张高铁票,是她和崔姐的。她也订了酒店,她不可能住回那个家的,早不是她的家了,她的房间被一个叫小宇的男孩子住了。 刚回到县城的酒店住下,姚桥跟崔姐又出来做核酸,因为明天去医院要查核酸。然后她们又去买了一个泡脚盆,她听技师的,得天天泡脚,不能让受伤的这条腿发凉。 泡完脚,两人休息,第二天一早,她精神出奇地好,于是让崔姐陪着她在县城走走。她住的酒店就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可她没打算回去,她只是想在熟悉的地方待一待。她跟崔姐说,那个房子是统建楼,老,没电梯,上不去。她也不想姚八喜来她住的酒店,她们电话约好在医院碰头。 姚八喜到重症室外略停了停,打电话给姚桥,姚桥先是不接,想先观察一下姚八喜,果然见一个微胖的中年妇人举着电话东张西望。姚桥由着电话振动,直到停了,才拿起腿上的电话给姚八喜拨过去。那边占线,她就不再打了,等着姚八喜再打来,她想那人一看就是个急性子,电话不通会一直拨的,她不可能停下来等姚桥打过去,只能姚桥这边停下来等她再打进来。 姚桥接起电话,说是我,姚桥。 姚八喜问,我就在门口啊,咋不见你呢? 姚桥说,我矮,你看不见我。我在窗子旁边。 姚八喜听着电话先是向窗子这边望来,接着就往窗子这边走。 姚桥都听到姚八喜本人的声音了,她还在向前走,还说,我咋看不见你呢。 姚桥说,你刚才都看见我了,从我身边走过去了。你回头看。 姚八喜回头,看见轮椅上的姚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样问,你是桥桥。你不是高个嘛,我拣高的看。你咋了这是? 姚桥确实比姚八喜高,但也没有高太多,四五厘米吧。 哎哟,我的亲妹妹哟,你咋了这是? 出车祸了。我记得你,你不记得我,我一眼就看见你了。姚桥也不知道为什么说这些。 亲妹妹,我不是不记得你,你留在家里的照片还是梳着两个小辫的小孩,我哪知道你现在是这个样子。你咋出车祸了啊,什么时候的事,人家赔你没有啊,以后还能走吗?姚八喜一连串地问。 不知道,还没拆钢板。 哟,这是刚发生的事了?你咋不跟家里说一声呢?说了,我肯定得去伺候你啊! 姚桥不想这么客套下去,说你约了看望没有,我们去看看我爸。 喔,今天爸爸过了危险期,要从单间换大病房了,咱们只能在走廊看看,不用约,我过去一说就行。姚八喜说,我推你吧。这时崔英红看出点门道来,忙上前说,小姐不用人推,她自己能开。姚八喜这才看到崔英红,一看她土里土气的,问你是谁。崔英红说我是小姐家的阿姨。 姚桥忙说,是我请的家政工,比我大几岁,我叫她崔姐,你也叫她崔姐就行。 姚八喜马上对崔英红另眼相看了,说你好崔姐,我妹妹有劳你照顾了啊! 崔姐没回声,可能不知道怎么回。姚桥看在眼里,崔英红到底是比姚八喜朴实的。姚八喜变化太大了,印象中的长辫子剪了个短发,染着棕黑色,耳朵上戴着跟小手指一样粗的金耳环。不知道是不是她出嫁时找她家要的三金之一。 姚桥说,别客套了。按照寒暄的套路,她这时应该说“都是自己人”,但她说不出口,只好说,你带我去看我爸吧。 姚桥一直称她们的爸爸“我爸”,姚八喜一点也没有不高兴,说,好好,咱们一起去。 监护室门口有一个护士查健康码,登记了就放进去。 进门后是一大排玻璃房门的房间,中间是走道。房间一排三个床位,一个房间就是三个人。人不给进房间。姚八喜说,桥桥你看,中间那个就是爸爸。 姚桥坐在轮椅上有点矮,看不清床上的人,她示意崔姐扶她起来。姚桥站起来看到了中间床上的病人的脸,吸着氧气,其他的看不出来。姚桥看两眼低下头,再看两眼,像是背书要记下什么东西,然后示意崔姐她要坐下。 坐下,又看了两眼,有人过来催,说“看好的赶快离开,不要在走廊逗留”。 什么心情呢?难过,陌生。像平时看网络上的灾难报道一样,只有这些公共的情感可共情,没有更细微的情感了。 出了大楼,姚八喜问,回家看看吗? 姚桥这时才更难过,一下子流下泪来。是因为姚八喜的“回家”二字,还是对父亲的不舍?一时厘不清楚。崔姐忙地递上纸巾。 人一流泪心就软下来了。姚桥声音柔软下来说,那个家没电梯,我这样不方便,就不回去了。 大老远的都回来了,咋能不回去呢?回,得回。我背你。 不能背,伤到大转子骨,背不得。 那就抬,我跟崔姐抬。要是崔姐抬不动,我就叫大黑回来抬。我给大黑打电话。 姚八喜说着真打了电话。然后自作主张地把姚桥的轮椅往路口拉。 你别这么拉,把轮椅拉坏了,它是自动的,能自己走。崔英红说。 那就是回去了对吧。 姚八喜说着拦了一辆出租车,一掐腰说,上吧。 崔姐看看姚桥,姚桥点了头。 崔姐扶起姚桥,从好胳膊好腿的那一边架起她走了两步,把姚桥抱到车里。姚桥更瘦了,崔姐也抱娴熟了,她们很顺利地坐上车。 很老的小区了,还是父母单位的房子,因为疫情也有人守着大门。守门人查了行程码把她们放进小区。到了楼下,原来旁边是个篮球场,现在变成了儿童乐园和健身场。姚桥刚进小区时就记起是第三栋楼,可是经过第三栋楼时姚八喜让还往里走。姚桥停下来说不是这栋吗?姚八喜说,亲妹妹啊,你这是回来得太勤了啊,不是三栋,是七栋。姚桥不悦,拉着脸继续把轮椅往前开。七栋口,铁门开着,姚八喜叫大黑,大黑,你在楼上吗?下来,咱妹妹到了。 话音刚落,楼上传下来声音——就下来就下来。 然后一阵嘭嘭的下楼声,听着这栋楼好像是个临时搭的模型,要被踩坏了。 楼上人还未到,声音先到,说你好你好,桥桥吧。说着要握姚桥的手。姚八喜忙打断大黑,你那粗糙的手怎么能握妹妹这手,不用了,你就看看怎么把咱这妹妹弄上楼。 大黑说,我背啊,我背就行。 崔姐忙说,那不行,这轮椅可以折叠,你背的时候不小心折叠了会夹着小姐的。 三个人一时愁起来。人和轮椅分开? 崔姐说,那不行,小姐不能扶着上楼梯,只能站一会儿。 叫大黑抱!姚八喜大手一挥说。 姚桥忙地摆手,说不上了不上了,来到这就行了。 姚八喜不依,说都到家楼下了怎么能不上去呢。叫大黑连轮椅一起抱。 姚桥真不想上了,使劲地摆手,说不上了不上了。 姚八喜命令大黑,你抱试试。 崔姐看不下去了,要维护姚桥的立场,说怎么这样啊,小姐都说不上了,你们还非要抱,你们这是不尊重人。 那你抱,刚才你不是抱小姐了,你可以抱就你抱。 崔姐看看姚桥。姚桥说试试吧。崔姐扶起姚桥,让大黑把轮椅先往上搬,她来抱姚桥。她说,五楼,可能得两次。但实际,才抱一层楼崔姐就觉得吃力了,因为平时只是抱一下,而现在要上楼梯,更吃力。只好歇一下。 到二楼歇了一下,到三楼又要歇一下,这时崔姐也已经很累了。 姚八喜看不下去了,说,哎哟亲妹妹耶,就让你姐夫抱一下有什么,他力气大,大冰箱都抱得动,你才多少斤? 姚桥左右为难。不上去吧,这快到她阔别十几年的家了,上吧,心里又难以接受陌生男人抱她。也不完全因为陌生男人,还是因为他是姚八喜的人吧。她知道自己心里排斥的还是姚八喜。 姚桥委屈了一下,在心里叫了声妈妈。然后她咬了一下嘴唇说,连轮椅一起抱试试吧。 大黑说,好嘞!于是大黑连轮椅一起抱着姚桥,姚八喜在大黑的背后紧跟着以防万一。 剩下的两层楼,大黑一口气抱上去了。门早已打开。大黑把姚桥放下后,姚桥看到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虽然依旧是两室一厅,但房子新装修过了,厨房和卫生间还在阳台,两个房间的位置没动,客厅加宽了,可能把她的房间往后移了,那移出的位置放了一张沙发,一看就是沙发床的样子,白天当沙发,晚上当床。 姚桥没去她的房间看,不敢看。她去了父亲母亲的房间看,还好,床还是那个木床,柜子还是那个柜子,她长吐了一口气。 姚桥看房间时,姚八喜忙着倒水,拿零食。 厨房也新装了,以前的铁架子换成了集合橱柜,灶台上也是煤气灶,看来这房子后来大改动过,连上了管道煤气。窗台里面的临时木架上种着兰花,不知是父亲种的还是姚八喜种的,应该是夏天在室外养,冬天移到了室内。 没什么好看的了,姚桥自己带着水杯,喝了自己带的热水,没有尝姚八喜冲的红茶。红茶装在玻璃杯里,茶色橙红通亮,是不错的茶叶才能泡出的汤色。看来他们生活得不错,姚桥想。 姚八喜叫大黑出去买菜,要留姚桥吃饭。姚桥说在酒店定了饭,又说还要回酒店做艾灸,得马上回去了。 姚八喜说,别啊,亲妹妹,咱姐妹俩才见着,怎么能这么着就走呢? 姚桥问,那你还有什么事吗? 姚八喜说,没事,没事,但来都来了,不能就这么就走啊,这传出去叫我做姐姐的怎么做人。 姚桥说,不会传出去的,没人关心这些事。再说,我的为人你可能还不知道,我是不会乱说话的。 不是不是。我不知道说什么了,反正是不能走。姚八喜挥着手叫大黑去买菜。 姚桥说,真不能在这吃饭,真得回酒店做艾灸,大黑哥别忙了,把我抬下去吧,我真的要走了。无意识中她叫了大黑哥。她也发现了,心里跳动了一下,觉得自己这是无意识中向他们迈了一步。都是事情赶的。 哎呀,亲妹妹,你真不能走,我是真有事跟你说的。 姚桥说,那你倒是说啊! 爸爸还在医院,说实话我很想爸爸回来的,但爸爸要真是回不来了,我得跟你商量,这房子啊,爸爸的钱啊,这些都得跟你商量……姚八喜一时语无伦次。 今天我认个门,我爸还在医院,还不到谈这些的时候。比方说吧,我爸要是回来了,要人伺候,你看我这腿,肯定是你伺候的多。你伺候的多你就拿得多,这个,你……明白吧。就是,你放心,我不会跟你争什么的。 大黑人在门口,靠了一下门,门吱呀一声。姚八喜笑了,说亲妹妹,这都说什么话,知道你不稀罕。我就是,想你在家吃个饭……姚八喜有点不好意思了。 姚桥重复她的意思,说今天就是回来看一眼,什么事都等等,看我爸的情况再谈。我得先回去。 好好好。姚八喜回。还叫大黑抱吧。 下楼更不好走,让崔姐跟大黑哥抬吧。姚桥想清楚了,大黑比她大,叫他大黑哥是应该有的礼貌,跟是不是姚八喜的老公没关系。 姚桥这么坚持,似乎都不合适再说什么了,于是崔姐上前要跟大黑一起抬姚桥下楼。姚八喜一个上前拦住了崔姐,说她抬,她跟大黑抬。 吃力的在下面,所以大黑走在前吧,姚八喜走在后面,两个人合力抬姚桥下去了。 姚八喜应该也没少干力气活,很有力气。她这么一使劲,样子又跟崔英红有点像了,只是发型不一样,穿戴不一样。 到了楼下姚桥叫车。姚八喜说大黑有个货车的,要是姚桥不嫌弃,可以坐大黑的货车。 姚桥谢过姚八喜的好意,还是坚持叫了网约车。 回到酒店,姚桥说应酬真是太累了,再不去了。崔姐心疼地看着姚桥,说小姐我看你那个姐姐不简单,你可别心软什么都由着她。姚桥说我知道,但我真不想跟她争。崔姐说这可不是争不争的问题,是公平的问题,她要是个能公平的人,你当然不争,可你瞧她那个样子怎么可能公平办事,小姐你可当心点。好,我知道了。姚桥没把崔姐的话放心上,只是想,可能崔姐比她更了解姚八喜吧。姚桥想起她问崔姐能不能做她的住家保姆时,崔姐说的话,她说抽了水也能落个四千五千时的样子。 …… 全文见《十月》2024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