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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4年第4期|但及:小隐地

时间:2024-05-21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但及 点击:

1

走廊尽头有个人影,身着宝蓝裙,一点点地由远及近。

屋子又闷又潮,制热的空调在渗水。“修啊,赶快打电话让他们来修啊。”我对着大李发火。大李一愣一愣的。手下的三四个人都是废物,做事像木偶,好像与己无关,简直是来度假的。

她来了,节奏不慌不忙,与我那坏情绪正好相反。一股香水味随她而至。“我来报名。”来人五十来岁,头发微曲、光亮,口红鲜艳,眼神明亮。她正斜视着我。我即刻收起坏情绪,还笑了笑。那是一丝苦笑,很是做作。“好的好的,你跟我到办公室。”

我狠狠地瞪了大李他们一眼,怒气还在。

领着她到了办公室。其实也不是办公室,只有一张桌子,堆着杯子、书和电脑,还有各种各样的杂物。屋子大部分地方放着乐器,角上是一架钢琴,两把小提琴,其余都是萨克斯。萨克斯有一排,列队,排着,平放在地,像在接受检阅。那是上周演出用的,累着了,现在都在休息。“报萨克斯吧?”我拉了把椅子,让她坐下。

“是,当然是萨克斯。我在网上看了你的资料。”我读的是萨克斯专业,在英国读的博士,许多人就是冲着萨克斯来的。现在,不光有中小学生,连许多成人,我爸那个年纪的人也到我这里学。十几个培训班,除了萨克斯,还有钢琴和大小提琴。当然,我不光搞培训,还与音协一起成立了萨克斯俱乐部,俱乐部声势大,也有几十号人参加。

“大剧院的演出,反响挺好,大家都在夸你。我看了网上的视频,真的挺好。你有灵气。”她说的是俱乐部上周在大剧院里面的小剧场搞的那个萨克斯专场,那天座无虚席。专场会演时,俱乐部的人都参加了。我演得最多,吹了九首曲子。她打开手机,手机里是我的视频,我在吹《回家》。我吹得卖力,身体摇晃,全情投入。“吹得真好,就像天籁一样,以后你会成大师的。”

我的脸红了。听到“大师”这样的称呼,我只会躲避,觉得离这个称呼远得很,根本不可能。

我们加了微信。微信上跳出她的姓名:庄爱莲,嘉兴爱之莲服饰公司董事长。爱之莲,很有名,开了不少的门店,连省城和上海南京路都有专卖店。“久仰,久仰。”我不禁站了起来。这里太乱了,不成样子,自觉有些愧疚。

“不知能不能吹好,只是想有那份感觉。我来报名,希望你能收下我这个有点年纪的徒弟。”

萨克斯俱乐部成立只有短短一年,社会上许多人加入,有主任医师、商场经理,有美容师、建筑师,也有快递小哥。现在,连大名赫赫的爱之莲董事长也来了,我心里涌起一阵骄傲与自得。“能吹好的。用心了,就能吹好。”我道。

一缕微笑挂到她脸上。她长得不算漂亮,但气质上好,脸上有一种少有的沉稳。她用微信把8000元报名费转了过来。“我喜欢搞艺术的,艺术让人沉思,很美好,是对生活的提升。”她说。

“是啊,艺术给人美好的感受,欢迎你加入艺术大家庭。”

站在窗口,从二楼能遥望外景。这里是嘉兴老城区,环城河以内。新房和旧房交织,密密麻麻,拥挤,不透气,但充满烟火气。

楼底下分布着店面,有卖服装的“香港乔尼”,卖湖笔的“江南笔庄”,有金鱼店、渔具店,还有几家房屋中介。北侧还有家令人不悦的成人用品店。成人用品店外面用块巨大的花布罩着,必须撩开布帘才能入内。我想,她从外面进来,肯定经过了那家店。这里安静,一切都好,只是这家店让人不舒服。

从英国读博回来,我就回到家乡创业,一路顺风顺水。签了五年的房租,两个楼层,分隔出几间教室,还有一条长长的又透气的过道。

2

闪亮的金属管,黄澄澄的颜色。她取出萨克斯,坐好,端正姿势,对着谱子发出第一个音。声音穿越走廊,连墙壁架子上的青瓷也有了细微的颤动。

我一对一带她。她来时很轻,走时也很轻,就像蝴蝶飞在空中。

她的悟性高,只学了两个多月,就像模像样了。

春暖花开的一个周末,她请了俱乐部里三四个人,到她公司的草地一聚。宽大的太阳伞底下,小巧的桌上放了咖啡和茶,还有各式小点心。天上,云朵不浓,有蜜蜂在花丛里蹿上蹿下,翻飞着,舞动轻盈的翅膀。公司在秀湖附近,空气好,绿树多。我们坐在树下,看到一条林荫路,树木幽深,一层叠一层,连阳光都只能看到零星的碎片。

前不久,她帮了我大忙。有一回,她培训完后,这样对我说:“你这里其他都挺好,就是管理有点乱。”

她说到了我的心坎上。的确,我的心思都放在教学上,但这里还有许多的事,工商、税务、城管都要管。日常管理,人进人出,安全问题,甚至用厕问题,这些都叫我头大。她是明眼人,一眼就看到了问题的本质。“是啊,我正头痛着呢。”我无奈地说。

“这样,我叫我办公室主任过来,让他把管理经验带过来。不难,很快就会让你这里干干净净、舒舒服服、有板有眼。我再给你捐一些办公桌椅,很快就会耳目一新的。”

“太好了,但捐就免了。”

“几张桌椅,我还是能付的。不必客气,不能太寒酸了,你的办公场所要像你吹的乐曲一样赏心悦目。就这样定了。”

她语气坚定,又真诚,换了平时我肯定拒绝,那会儿我却拒绝不了。她就像是我的家人,我如果说一声“不”就是对她的伤害。我开不了口,我说不出这个字。她像什么呢?对了,就像姐姐。说话的口气与做派,就如同一个亲姐姐。这个亲姐姐不会耍弄我,只会关心我、爱护我。我对她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很快,她叫来了施主任,四十岁左右。施主任把他的管理经验和盘托出,对我和大李他们一起轮训。对于一个初出茅庐的人来说,这真是一场及时雨。有时我真觉得要崩溃了,问题多多,又无从下手。感觉生活就像一团乱麻,一锅糊掉的粥。就这样,施主任亲自抓管理,一下子把我这里的老师和管理人员给管好了,服帖了。工作井然有序,分工明确,矛盾减少;环境整洁,又窗明几净。

单位是要靠管理的,有时需要方,有时需要圆,施主任临走前这样总结道。

我对她充满了感激。觉得她真有本事,藏而不露,又恰到好处。

秀湖边,波光闪烁,和风阵阵。她让人搬出一个烧烤炉来,还有各种瓶瓶罐罐、香料和酱料。搬东西的正是施主任。我不好意思,要上前帮忙,他说不需要。此刻的施主任摇身一变,又成了熏烤工。在炭火的熏烤下,肉香弥漫,连草丛里都飘满了清香。

我们喝着茶,尝着烤肉,偶尔还会轮流吹一段萨克斯。萨克斯就像一道点心,令在场的人都开心。

施主任忙进忙出,没有一点不乐意。他后来也坐下来,吃了几片烤肉。“我曾经是庄总资助的一名贫困大学生,毕业以后就到她这里工作了。”施主任边吃烤肉边这样说。“噢,原来是这样。”大家一齐感叹。

“都陈年往事了,别提了。”她挥了挥手,淡淡一笑。

我对她更敬佩了。

她拿出萨克斯,层层丝绒包裹得很仔细。她吹,音准,但节奏有些问题,她在努力捕捉。我能感受到她的认真,在力争吹好每个细部。即使吹得不好,也没气馁,有一种不放弃的执着。她穿一条运动装,白色休闲鞋,一身轻松自在的打扮。她吹的时候,树丛里正好有两只斑鸠,它们没有被惊飞,仿佛在认真地听。探着头,一副好奇的样子。

她,事业有成,生活精致,有紧有松,有张有弛。我默默地把她作为自己的榜样。

3

“知道我为什么要吹萨克斯吗?”

我摇摇头,每个人到我这里来,目的都不一样。我不知道她深藏的内心,但我好奇。

“那是在国外,在比利时。有一次,我走在街上。正是新冠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我戴着口罩,严严密密,但老外们都不戴。我来到一条小街上,在一个转弯口,围着一堆人。有一个人正在吹萨克斯,中年男人。他吹得投入,乐曲是明亮的,他那个人却让我感到悲伤。这是一种直觉,说不清,反正我知道这人内心有悲伤。一问,果然,他唯一的女儿得了新冠死了,他也失去了面包坊的工作。就是这样,一个孤独的男人站在街头,他好像不在乎人们给不给钱,只是在吹,像一座雕像一样,他的表情深深地打动了我。我真的被他感动了,不知为何,我还掉了眼泪。真的掉了眼泪。”

她认真说着她的故事,表情严肃。“音乐是能表达感情的,一些很微妙的感情,一些只有知音听得懂的声音。”我说。

“是的,太对了。就是那个时候,我好像一下子听懂了。他的悲伤在骨子里,连空气都能感受得到。就是这一次,深深触动了我。每当萨克斯响起的时候,就会想到他,好像他就站在我面前一样。”

她拿出一沓相册给我看。其中有一张,里面的房子建得像城堡,我拿在手里,端详许久。“这是我们的厂房,房子漂亮吧?但这是一个噩梦。”这样说时,她的神情变得异常。

“你在国外也建过厂?”

“就想开拓海外市场,很匆忙去东南亚征的地。这是一种冲动,当时不晓得,还沉浸在国外开厂的喜悦里。爱之莲开始进军海外了,这是一种虚荣,一种沾沾自喜。后来,连续的困难就摆到了面前,一是工人罢工,要求涨工资。还有人在厂里搞破坏,偷设备和原料。这些都是没有料到的,不过还好,我都扛了过来。”

我听着,如同听天书。“很艰苦啊。”我说。

“这个还不算什么,还差点出事,出大事。你知道吗?我还被人绑架过。”

“绑架?”我的心一下子缩紧,目光里流露出惊恐。

“是的,有一天,我刚回到住处,就来了三个大汉,把我架走了。真像是世界末日,好好的人突然不一样了,我被他们禁锢了起来,连身子转动一下的自由也没有了。我一直告诉自己,是幻觉,这不是真的,是我幻想的,但不是,这恰恰是真的。”

“后来怎样?”我急迫地想知道结果。

“他们只是要钱。要钱就好办。后来,我就让人把钱送了过来,我们没有报案,报也没用。如果报警,我可能早已不在了。就在那个时候,我对钱有了更深的认识。钱是有用的,也是无用的。他们没有对我怎么样,只是把我关进了一间很小的屋子。后来我看着他们清点钱财,他们一个个很高兴,还过来谢谢我,说我大方,说我会有好报。他们中有一人会说中文,他随时当着翻译。他们放我的时候,他突然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对不起。我看不清他的脸,或许我以前见过,或许从来都没见过。他们都蒙面,只露出眼睛。我能看到他眼睛的闪烁,一闪一闪,我相信他的话应该是真的。”

我越听越玄,觉得离谱。“当时你怕吗?”我问。

“当你真正进入某种情形的时候,实际上这种怕是有限的。也就是说,我在当时并没有多少怕,他们很随和,给我水喝,有人还给我买来汉堡。反而是事后,被释放了,这伙人散去了,我倒有些怕了。如果他们拿不到钱,估计会对我动手,一定会动手的。”

“你很坚强。”我说。

“别人也这样说,我没有留过一滴的泪。我告诉自己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这仅仅是个玩笑,一个小小的玩笑而已。我真的就是这样想的。”

我突然觉得她很高大。眼前这个女性,初看觉得平常,但内心里有着极其刚强的一面。她管理着七家工厂,八十多家门店。她风轻云淡。当她把萨克斯管子贴到唇边时,又忘了自己的身份,成了一个笨拙的学生。她在好奇和好玩里探索,眼神就像个儿童。

“小艾老师,我这个运气总是不顺,有没有好办法?”

“小艾老师,如果我能吹到你水平的百分之十,就很满足了。”

4

宾馆前搭了舞台。灯光亮了,音响响了,夜晚被萨克斯迷人的声音包围了。

主意是她出的,她说中秋节,可以做得浪漫些,要接地气,不要板着脸。我觉得她的想法极好,采纳了。这天晚上,俱乐部的人基本都来了,每个人都各显身手。小小的舞台,就在夜色和微风里延展,乐声悠悠,舞台上下欢歌笑语。

她提供了十万。这是她的赞助费,里面包括场租费、舞台费。她还提供月饼,定制的,包装精致,味道上佳。

俱乐部的人都很敬佩她,有人叫她姐,或大姐,有人叫她庄总,也有人叫她“我们的董事长”。每次这样,她都莞尔一笑。她单身,听说早年有过一段婚姻,后来黄了。有了事业,她再也没嫁过。“我嫁给了我的服装。”她这样说。

我吹了五首曲子,《下雨的时候》《雁南飞》等等。她也登台了,吹《巴比伦河》。她吹得认真,还不够娴熟,但投入了情感。

散场时已近子夜,因为喝了酒,她不能开车。我自告奋勇,开车送她。她说好,小艾老师你真是好。

车把我们载到她家,这是我第一次去她的家。一栋别墅,在石臼漾湿地的边上。一束灯光斜斜地打在院门口,斑驳的庭院模糊。浓密的花草铺陈着,在月色里低头,不语,又好像在瞧着我。花草丛里有一方太湖石,上面的红字仿佛能穿透夜色。是三个大字:小隐地,字写得飘逸,估计是某个书法家写的。这是一个别致的名称,我朝四周张望,嘴里喃喃地念着这三个字。

室门打开时,一条毛发蓬松的狗就躺在门口。家里还有个保姆,还没睡,在等她。除了保姆就没有别的人了,偌大的别墅里,只住着她们俩。开门时,一股风夹了进来,飞快穿过,我感到一丝寒意。狗长着两只肥大的耳朵,耳下垂,对着我叫,叫得凶狠。她说了一声,它突然刹住了叫声,围着她亲热,还舔她的手。她蹲下,摸它的头。我看到了它的眼,浑浊且发红。

室内的光是收敛的,柔和的,带着几分暖色。红木家具和红木书架,收拾得精致。墙上有画,壁上有青瓷,还有几盆简单而又不失意蕴的插花,像是无意点缀,又恰到好处。她为我依次开灯,灯像水流一样。我站在那,顿觉恍惚,每一个局部都是一道风景。桌子怎么摆,画怎么挂,椅子如何放,插花如何陈列,都精致无比。“小艾老师,你坐,这是我发呆的地方,也是我的小隐之地。”

“小隐?你不隐啊。”

我坐下,保姆给我端来茶。清香的绿茶冒着热气,茶叶在旋转、舞蹈。音乐起来了,是古琴的声音,优雅,活泼,又浑厚。

“你不知道,我是隐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练字,听音乐,墙上都是一些我收藏的画。”她带着我,走进每一个局部里。

看到了好些画,在走廊,在大堂,在转角,在一抹窗口。一张长桌前,就是一张青绿的画。我到了画跟前,与画面对面。她伸出手,指着镜框。“特别喜欢这青绿,极喜欢。那种青与绿里面,有一种极大的和谐,我就喜欢这色彩,它让我安宁,让我生出欢喜。”

我凝视。是一幅山水,山是连绵的,水是灵动的,有两条船,一条大,一条小,大的里面坐着人,有人在喝酒。我喜欢这样的氛围与感觉,尤其是那淡淡的光线。青绿是一种我不熟悉的美,与众不同,十分舒心。

她又带我看其他的画,有林风眠的,有傅抱石的。林风眠的是一大片芦苇,两只大雁从上面掠过,能读出秋风和肃杀。“都是真迹吗?”我好奇地问。

“那当然。我不可能喜欢仿画或者假画。这里每一件都是真的。”

一束插花放在一盏射灯下,单一,宁静,仿佛带着某种孤傲。我凑近花,闻到了花的香味。此刻,它在一个角落里无声地绽放。在一枚假山石后面,是一幅金石书画,上面的篆书生动又陌生,还带着无形的力量。

“我最喜欢溥心畬的画,有宋韵,笔墨简单,寥寥几笔,很入我的心。太喜欢他的画了,色彩单纯,松散,我与溥先生凝视,对话……他的画里面有我想要的所有东西。”她打开保险柜,拿出一本册页。是溥心畬的小品,有兰花、竹子和松树。如她所说,画面干净、简练,笔法生动。我竟微微受了些触动。

“现在我明白了,你的隐是指什么。你有一个自己的世界。”

“也可以这样说,其实也不全是。我只是觉得这是我要的生活,其实,我对挣钱不感兴趣,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呢?我的儿子在国外,就像一个陌生人,几年才回来一次,难得在微信上来个视频聊天。有人对我有误解,好像我只会挣钱,除了钱其他都没有了。可我的内心告诉我,钱是身外之物,我追求内心的东西,一种让我圆满与自足的东西。”她又补充,“这也是我来学萨克斯的原因。”

“你这里都是中式的,为什么还学西洋乐?”

“中西合璧。国外跑得多了,也喜欢西方的文化,特别是音乐。”

我的眼睛一刻不停,从来没有一间屋子让我生出了那么多的欢喜。我拿出手机,拍了许多照。每一处都是生动的,整体是完美的,每个局部也是完美的。美无处不在,美渗进每一个细部。美恰到好处,多与少在这里极致统一。如果是白天,阳光从外面的树丛里探进来,片片明光,这屋子或许会更美。这里有一种超然,有一种脱离我们日常后的觉醒存在。“太喜欢这里了。”我赞叹。

“欢喜可以多来。这里对你是敞开的。”

“真的吗?”

“怎么不呢,你随时都可以来。”

5

她时常去寺院,有时也带上我。

沿着长长的石阶,我们迈步其上。细长的屋檐伸在空中,香烟袅袅,黄色的墙壁很温馨,也很入眼。我们去的寺院不大,叫曹皇庙,在南湖大桥边上,夹在铁路与桥梁之间。这真是一座奇怪的寺庙,不显眼,别扭,但香火很旺。她似乎特别喜欢这里。

“看,火车就在前方通过。”果然,一列绿皮火车呼啸着从头顶上方经过,整个庙宇都在微微颤动。

一旦进去了,她就很虔诚,不说话了。我看着她在每个菩萨前叩拜,神态安详、宁静。我跟在后面,依样画葫芦,样子肯定很笨拙。

从曹皇庙出来,步行至大桥底下,那里有个公用停车场。能听到大桥上方车流“哗哗”的声音。拜完佛以后的她,像是刚从浴室里出来,脸蛋红红的,神采飞扬。我瞥了一眼,有点诧异,又觉得能理解。“做事情需要诚心,诚心了,什么都能做好。”她说。

不远处是开阔的西南湖,水面上有几只小野鸭,它们欢快地划动水面,又很胆怯地望着我们。

“你看,动物多好,不像人一样钩心斗角。”她淡淡一笑,“对了,不应该对你说这些。小艾老师,你是个单纯的人。”

6

她来电话,告知金宝不见了。金宝就是我见过的那条狗。

眼前浮现出她与狗亲热的一幕。金黄的毛,柔软的毛,如风一样的毛。她抚摸着金宝,金宝依偎着她。这是温馨的一刻。“出去散步,我接了个电话,金宝就不见了。”口气里有急迫。“怎么会不见了呢?真是非常奇怪。它是老了,但很懂事,它比人还聪明,聪明得很,机灵得很。”她一遍遍地说。

金宝已经十二岁了,一直跟着她。每天都跟着她。甚至她到东南亚也带着金宝。

我赶了过去。我们一起找。它是早晨在路边公园丢失的。

一起来到现场,所谓现场就是丢狗的那个地方。有一条小河,曲曲折折,修了步道,植了花草,还安装了一些健身器材。边上还有两个巨大的铁笼子,一个是网球场,另一个是羽毛球场。阳光清冷,洒在球场里,空无一人,斑驳的光影投下长长的影子。她惘然若失,心事重重。我想,一条狗,不致如此吧。

我们在公园里呼唤狗。她叫一声“金宝”,我也叫一声“金宝”。“金宝”“金宝”的声音此起彼伏。

公园狭长,沿着一条小河道盘旋。水道中央栽了水培植物,一些紫色的花朵在河心绽放。她的脚上是一双小白鞋,小白鞋被露水打湿,沾了草屑和泥巴,脏兮兮的。“担心死了,不知能不能找到,我真的是担心死了。”

“应该会找到的。它能到哪里呢?肯定就在附近。”我安慰。其实我也不知道,又想,一条狗应该认识回家的路。

“它老了,病了。”我想到那天见的那一面,它的眼睛血红,不正常。“你知道它待我有多好吗?能有多好就有多好。它离不开我,我一走,就在门口等。我不回家,它不吃东西。狗有灵性,狗真是这个世界上对人最好的东西。”

她在跟我说,又仿佛自言自语。我对她的话将信将疑,不就是一条狗吗?最多是围着你的两腿打个转而已。

“你的眼神告诉我,你不相信我的话。我没办法解释,事实就是如此,它是最好的,一直以来都是最好的。”

我点点头,假装理解。我能怎么办呢?

太阳爬到了正中心,我们汗流浃背。在一处树荫下的长椅上坐下,她喘着气。

“它老了。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它要是死了怎么办?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无法面对。”这令我惊讶。生老病死是常态,她的纠结是我无法理解的。她一直低着头。“怎么个死法呢?这是个大问题。”她突然一声长叹。

“安乐死也可以,我听说过给动物安乐死。”我说。

“当你明白它对我有多好时,就下不了决心。我软弱得很,不会这样去做,我不可能让一个生命在我的意志下结束。但我又不能看着它痛苦,它在经历痛苦,在折磨人——它受折磨就变成了我受折磨。”她又道,“就是这样,我纠结它的事。我越来越无法面对即将出现的这个结果。”

下午至傍晚,她发动门店的员工来寻找金宝。有三四十人,他们放下工作,加入到了寻找的队伍。不仅把公园的每个角落都找遍,而且还跑到了附近的居民小区,在小区里、马路上、草丛里、垃圾筒里寻找……

7

次日晚,又接到电话。我以为金宝找到了,或者干脆金宝已经死了,但都不是。她还在找。

“小艾老师,能过来一下吗?”她的声音里有期待。我怎么能拒绝呢?

门开着,我悄无声息地进入。她就坐在小隐地的大客厅,凄清笼罩四周。我面对的是她的背影,沙发把她包围,她陷在其中,像在沉思,也像是脱离了这个世界。灯光涂色,把面前的一切都涂成说不出名的色彩。我呆立在门廊,不见保姆身影。

“噢,你来了。”她仿佛在自言自语。“和我一起去湿地吧,我联系好了,请他们把门打开。金宝就在那儿,我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

石臼漾湿地就在附近。新塍塘流过来的水,经过这片改造过的土地,经过植物和土地的净化、过滤,再输送进水厂。湿地以前是开放的,这些年人多,湿地封闭了,建了围栏,人们不能进入了。

夜色里,湿地黑幽幽一片,里面有芦苇与树木,风带来喧哗声,声音在描画黑色,黑色在弥漫和展开。她走在前,脚步匆忙,她的影子被灯光拉长,投在地上。我像个随从,踩着地上的影子,影子在快速移动。一个简陋的传达室,亮着一盏并不明亮的灯,空调挂在外面轰轰作响。她敲门,说明来意,一个瘦高的男人出来,奇怪地端视我们。“跟你们王总说过了。”铁门被推开,一股阴风从遥远的一片水面传来,直扑面颊。

“要小心,里面有蛇。”保安提醒。我的胆怯上来了,但她似乎不为所动。

月亮从云层里晃出,片片浮云在天上,像是贴在穹顶。我们一人一部手机,苍白的手机亮光引导着我们。树叶的喧哗更甚了,芦苇丛灰乎乎的,一大片又一大片,时而挺直,时而弯腰。现在整个空旷的湿地只有我们。两个人,一前一后,或一左一右。第一次置身于这样的环境里,我有些不适应。风吹上头,寒寒的,地里还有低沉的蝉声和虫声,藏匿在草丛或树丛里。树影张开在黑暗里,影影绰绰,恍惚又朦胧。我的不安在加剧,怕真有蛇出现在脚边。手机的光放出去,照到近处,也照到远处,远与近不时交织。

“边上有开口,狗能够从角角落落钻进来。它很有可能在这里。前几年没封闭起来以前,我一直带着它来这里的。”她说着,似乎在为金宝躲藏在这里寻找理由。这是一个合适的理由。

“金宝,金宝。”我开始叫。我一叫,她也开始叫。呼唤声此起彼伏。

她的行为越来越与她的身份不符,也与常人迥异。为一条狗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吧,但她似乎到了失控的边缘。眼前这个人更像是个普通的工厂女工,正撩开一丛丛低矮的灌木,把头低下去,钻进树丛的缝隙。“猫死的时候很机灵,不会死在家里。它会出去,找一个地方静静地死去。金宝也可能有这种想法,它不想连累我们。它肯定是这样想的。”

这是一种离谱的想法,我实在摒不牢,脱口而出:“怎么可能?这是你一厢情愿。”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我以为她会生气,结果没有。“也可能是我想多了,我一直在胡思乱想。”

走到岔路口,湿地一大片水面露了出来。水面是灰色的,在月色下宁静,泛白。有一层淡淡的雾气在升腾,水域中央有芦苇丛,分散着,又似乎连成片。一只夜鸟听到响声后蹿起,猛拍翅膀,吓了我们一大跳。它贴着水面腾起来,在芦苇丛上空消失。现在,两个她在交织、混合,变得不可调和。一个是面对绑架,流露出镇定和坦然的她,另一个,则是面对一只狗流露出胆怯的她。好像不是同一个人,又恰恰是同一个人。我觉得是我出了问题,出了什么问题呢?我不清楚。黑暗中的她,一会儿钻树丛,一会儿又对着空旷在叫喊。声音迅速被这个黑洞洞的夜吞没,变得缥缈而不真实,化成空气和尘埃的一部分。

灌木丛里传来声响,像是什么动物跑过,能听到脚步声和摩擦树枝发出的沙沙声。“金宝,金宝。”她朝那片区域奔去。我没跟上,她脚步飞快,背影融了进去,变成灌木丛的一部分。她消失了。她与灌木分不清彼此了,只有呼叫声还在其中。

几分钟过去了,没动静,连叫唤的声音也静止了。

雾气在加大,虫子在浅声低吟,有几片萤火虫群掠过草丛。“阿莲姐,阿莲姐。”我叫,脚下全是草,草包围了我的鞋。草尖子顽强地钻进袜子,刺痛我的脚背。手机的光撕开灌木丛的幽深,叶皮贪婪地吸收着光泽。我找不到她。光牵引着我,我不停地叫,却得不到任何回音。

树枝摩擦衣服发出很大的声响。我担心蛇,还不停地拍打树枝,尽可能弄出动静来。

光终于在一条沟里逮到了她。她跌进了干沟里。她在动,连身上的肉也在颤。

我伸出手去拉她。她那柔和带着哀求的目光就在我眼皮下面。我握到了她软软的手,一提,她上来,但很快又滑了下去。她再次坠入被草丛包围的干壕里。我用更大的力气猛一提,她一头撞进了我怀里。她抱住了我,同时还有哭声。她在哭。她紧紧地抱住了我。

“好了,现在好了。”我宽慰她。她抱得更紧了。两只手臂从我的腰里转移到脖子上,紧贴住我。我闻到了她头发的气息,那是一种我全然陌生的气息。哭声更响了。“原谅我,原谅我,一定要原谅我。”她喋喋不休,始终没有松开。我试图抖落她的手臂,她却抱得更紧了。

“我太爱金宝了,它死了,肯定死了。”我看不到她的脸,她的脸在我的脸右侧,只有热气在我耳边浮动。

“要接受这个事实。好了,松开我,我都喘不过气了。”

“我不松开。让我抱一会儿,再抱一会儿。”

她开始亲吻起我,吻我的脸、鼻子,还有嘴唇。我被吓坏了,全身僵硬。

到处都是树的影子,高矮不一,疏密不一,它们仿佛在看着我们。风穿过来,缠着,我觉得那是在嘲笑我。世界凝住了,一动不动。心好像不长在我身体里,甚至我这个人都不存在了。我成了一个幻景。随着亲吻的加深,这份幻景感更明显,更持久了。“我喜欢你,一直喜欢你……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我拼命摇头。手里的手机灯还亮着,斜斜地探进树叶间,那道光让树叶变成了碎片。

“我们做情人吧……”她竟说出这样的话。

不知是如何摆脱她的。我跃过沟壑,落荒而逃。树枝缠住我,拉扯着我,我还是没头没脑地往前。地上坑洼不平,甚至还扭到了脚。跑出这片灌木丛时,我大口喘着粗气。一个像我妈这样年纪的人,竟然对我提出了这样的要求。我一丁点的想法也没有,连一丝的念头也没有过。看来真是大意了。

起雾的水面上潮气袅袅,不成形,正源源不断地朝我涌来。一群萤火虫在舞,在树丛的上方闪闪发亮,又像是一直挂在那边。它们仿佛也在围观我。像是刚经历了一场地震,带着震后的余波,我从慌乱、胆怯中奔逃而出……

8

音符中止了,属于她的萨克斯不再奏响。她再也没来,我也没联系她。想去看她又纠结,我跨不出这一步。

有一回,我去省城办完事,开车回家。打开收音机,我听到里面有人在朗诵,读的是《爱莲说》,我马上联想到了她,于是凝神听了好一会儿。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我时常会想起她,不是那种恋爱般的想,而是一种家人般的想。她的音容笑貌,她的表情神态,她对我所做的一切。她活得与众不同。我仰慕她、崇敬她,然而,亲吻毁了这一切,也让我无法再面对她。她与我妈同辈,我最多只能尊称她为姐。这是极限了,每个人身上都是有极限的。当然,我还是止不住想她,想得有点天真,也很滑稽。

她的那些门店还开着,生意依然火爆,有关她的消息都是从别人嘴里传来的。我就想象她一个人坐在小隐地,欣赏着画,或听着音乐。她不会因为我而改变她的生活方式。她静坐,安宁,内心喜悦,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她优雅极了,就像湿地里纯净的空气。我真的非常欣赏这一切,也希望与她交流。然而,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

夜幕落下,笼上四周。这一天,轻风和煦,树梢被柔和地摇动。我突然想去看她。说不清原委,就是想过去看上她一眼,像以前那样说说话。如果能回到从前,那该有多好。她就像我姐一样,处处为我张罗,照顾我,关心我。在我的人生历程中,从来没有这么一个人,以后也绝对不会有这样的人了。她是亲切和美好的代名词。上帝安排她出现就是这样的目的,我是这样认定的。

我还是去了。晚上七时左右,带着我隐晦的目的。湿地边的青蛙偶尔在歌唱,这让久居都市的我听起来新鲜又刺耳。

小隐地临河,白色的墙,暗红色的瓦片,中西混搭的风格。这是一片艺术之地,是我神往的地方。此刻,我看到了里面的光亮。这样闯进去总有些突兀吧,我想先在微信上告知一下。

打开微信,找出她。我发现,她居然把我拉黑了。

我心里一片茫然。是啊,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呢?我到底是为什么呢?……站到围墙边,墙不高,但里面的竹子和假山挡住了视线。她在,她肯定在。屋子的尖顶仿佛触手可及,她应该就在客厅。我徘徊着。

到门边一推,印着艺术图案的铁门竟然开着。门没关严。

心里有点胆怯,好像我是小偷一样。我感受着我的脚步,脚步是轻的,怕踩出了响声。我听到了水流声,也看到了夜色里开放的花朵,还有阵阵花香。夜模糊,不清晰,没有像上一次亮起来的夜灯。我一抬头,看到了客厅玻璃后面的人影。应该是她。她占有着这间屋子,这个空间在华丽绽放。她吸吮时间的甘露,一个人驰骋在她自己无边的疆域。

我悄悄靠近,一点点,又一点点。影子更近了,在一道薄窗帘的后面。

猛地听到了狗叫声。金宝,真是金宝,它竟然回来了。它正朝我冲来,怒气冲冲,叫声暴戾。我抽身,朝铁门跑去。它追得紧,发了疯一样,似乎快咬到我的脚后跟。脚踝能感受到那家伙的气息了。飞起一脚,我踢了过去。它被踢到了,呜呜叫,在地上打滚。我乱成一团,心里在说对不起,腿却跑得起劲,树影、盆景、假山,全挤一块了。

我撞到了花架子,架子倒了,花盆碎了,巨大的轰鸣声腾空而起。手忙脚乱,人身慌张,当我奔到围墙门口,快拉那道艺术铁门时,我下意识地往回看了一眼。

我看到了她,就在客厅门口,灯光之下。她的眼神是好奇的、诧异的,很快就暗淡了。我们的目光对视了一两秒钟。

对方的目光是陌生的,带着冷漠,也带着怀疑和不确定。

金宝还在朝我奔来,带着愤怒。“金宝,回来。”说完,她快速转身,回到了室内。她竟然没与我打一声招呼。

金宝真的停下了脚步,恍然凝视我。我站在围墙边,竟忘了去拉门。

9

再见她是在一年多以后。

我在抖音上点开一条视频,中国最具价值服装品牌颁奖典礼。爱之莲服装竟获得了设计奖。当主持人说完爱之莲时,我心里愣了一下。看到了她,穿着一件白色套装,头发微卷,脸端庄,有神韵。原先我以为她会变老,面部松弛,结果没有。她依然神采奕奕。

她款款走上台,接过奖杯,高高举起,朝空中挥动了几下。她是老练的,即使站在舞台上也有风度,能把舞台压住。

对着话筒,她发表即兴演讲。我的脑海里乱糟糟的,她在讲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我记起了她每一次走进培训教室时的情形,她从那扇门里进来,身影倒映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我竟产生了一种狂想,希望她哽咽,忘了词,说不出话来。然而,她的嘴一直在动,似乎很流利,很有节奏。

我一直盯着她的嘴,它在动,在屏幕里动。最后,它不动了,她再次高举起奖杯,来回地摇动着。

音乐响起,彩屑飘扬,落在她的肩头,落在宽大的舞台上。

生活开始回归平淡,尽管还有培训班和俱乐部的事,但我更喜欢独处。我发现,我向往庄姐那样的生活,想过上一种和她一样的生活。我在一个叫栖真的地方找了块地,开始造一间小隐地。我再也见不到她了,这一辈子也不可能,但在我内心深处,她一直在,就在那里停泊、永驻。想赶也赶不走,想撵也撵不了,就像水里的月亮。那是月亮吗?是月亮,但不完全是,又肯定是。我连建造的式样也是仿造她的,我就是这么做的。

年底,世界互联网峰会在乌镇举行,组委会给我发来邀请,让我去为嘉宾表演。我很兴奋,这是我的荣幸啊。为了吹好曲子,我练习了好久。

表演放在晚上,偌大的会场挤满了人。前面有舞蹈,有流行歌星的演唱。轮到我时,我提着萨克斯上台,台上只有我一个人,底下全是人脸,中国脸,还有外国脸。我吹《下雨的时候》。吹的时候,我想到了她,仿佛她就在眼前,仿佛为她而吹。

雨在下,猛烈的雨,舒缓的雨。雨滑落形成流线一样的线条。雨在翻飞,把整个天空撑满……

我想到的便是她,那个雾里看花般的人物,那个坚强又脆弱的形象。

我落泪了。泪流下来,跌在了金属管子上,化成了另一种音符和暗号。我全情投入。

台底下掌声雷动,人们都站了起来。他们为我鼓掌、尖叫。吹罢,我站在那,一时没回过神来。泪还在淌,直到掌声再度响起……

但及,浙江桐乡人,中国作协会员,文学创作一级,在《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上海文学》《花城》等刊物发表作品三百余万字。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选载,并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著有长篇小说《款款而来》、小说集《七月的河》《藿香》《雪宝顶》、散文集《那么远,那么近》《心在千山外》等。现居嘉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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