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他听到了鹅会说话

大道公司员工E204穿过酒店大堂，无意间拐进一扇小门，在这里，他遇到了两只鹅。

E204是这名员工的工号，在大道公司使用了近20年，他习惯了公司以此来称呼他。当然，简称他为E也无妨。

E属于外派人员，经常出差，从一个车站赶到下一个车站，从一个宾馆换到另一个宾馆。在这个城市，他习惯住在天鹅大饭店。

他一般在华灯初上时入住酒店，因为出差总是公司临时决定，车次常常也是朝发夕至，每次出租车送他过来，跨进酒店旋转门的那一刻，他的记忆总还留在上一家酒店那里。等到早晨睁开眼，一时想不起来又是在哪里。在列车乘务员、大堂服务员、公司保安……一切旁观者眼里，他总是身着格子衬衫，挂着耳机线，身背双肩包，披星戴月地从他们身边经过。世界上到处匆匆走着他们这类人，只不过有人比他多拽着一个拉杆箱，有人比他多打一条蓝色或红色的领带。事实上，由于长期坐各种交通工具，他颈椎腰椎开始劳损，早已放慢了追赶时代的步伐，甚至连目光都不想斜视。

可是这一次，他在日落之前就住进了酒店，不仅在大堂信步溜达，还顺手推开了大堂后面的小门。在他面前，伸展着一处开阔池塘。

竟然没留意还有这么一处景观！他有些意外，在他多年印象中，宾馆的概念其实就是一张床。他松松耳机线，走向池塘边的凉亭。坐在木椅上，他观察曲折水面，还有丛生的水草、修剪过的矮树。不知什么时候，他听到了“嘎嘎”两声，从远处芭蕉树后踱出来两只大白鹅。它们沿着池塘一侧的路面摇摇摆摆踱步。两鹅目不斜视，渐渐靠近凉亭。E本想举起手机拍照，又怕打破此刻平静的场景。散步有利于消化，沉默是最好的思考。在他的注视下，两只鹅经过凉亭，挺着胸脯依次朝前方踱去。E呼口气，摇摇头，继续听歌，突然，他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楼上每一扇窗户后面都有秘密。

总有一天，我们会搬上去！

哦？！

E有些吃惊，他按开手机，确认此刻没有打开任何视频节目，也没有接收到任何语音信息。他又四下打量，身旁也没人。

他重望向那两只鹅，它们白胖的身形眼看快要消失在草丛中了，忽然，它们略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其中一只眼投向凉亭，E心跳怦怦，攥紧手机，身体缩成一团，隐藏在柱子后面。好在它们的目光只停留了一会儿，就移到头上的楼顶去了。

“在我们眼里，他们没有秘密。”

E这下完全确信，这句低语就发自那只鹅的口中！

它们已经消失在了草丛里。

2.经理也是一只鹅

白天见客户，经过乏善可陈。

大道公司出售网络运营产品，像E这样的员工每年出去提供售后服务，诸如网络检修和维护。这个城市里分布着五家老客户，他逐一登门访问，常常一个人待在偏僻杂乱的机房里，拔插头、接插头，再拔插头。客户公司里的人进进出出，很少有人留意到这个拎着电脑包的人。他也习惯于不被关注，能用机器语言解决的事，何必与人费口舌。

不过这一天他精神不佳，比往常更加沉默。快下班时，对方公司一位行政人员请他留下吃饭，他推辞了。年轻时，他也曾乐于晚上出去应酬。后来，他对此渐失兴趣。饭局散场往往快到凌晨，路灯下，街道形如豁牙的老妪。每次孤立街头，他都对自己恨之入骨。如今出差在外，他更对吃失去了兴趣。

他还在想着那两只鹅的怪事。

一个人会偷听到鹅的谈话？开始他以为旅途劳累，出现了幻听幻觉，可是确认之后，他震惊了。

后面池塘里的鹅是你们养的吗？

昨夜晚餐时间，他端着空盘走到自助餐厅吧台，犹豫再三，悄悄问一名侍者。

先生需要服务吗？

侍者面带笑容略微躬身，答非所问。

我是说，你们宾馆里也养宠物？比如鹅？

鹅是我们的吉祥物，我们餐厅绝对不会宰杀鹅。

侍者瞥一眼顾客手中的空盘，得体地说。他猜测面前是一位环保主义者？

E很想告诉他，我听到你们的鹅说话了，你们是否知道这种怪事？可是侍者已经转过身，接待其他顾客了。

E站在餐厅入口处出神，随后注意到廊柱处有人在观察自己。他迎着目光看去，那人发型光洁，西服笔挺，两手交叉放在倒数第二个扣眼处，标准的职业站姿。他胸前贴着一枚白底蓝字的胸牌，等那人走过来时，E扫了一眼：大堂经理。

先生需要服务吗？

经理鼻腔浓重。E注意到他鼻头挺圆，嘴唇宽厚肥大，右手中指上戴着一枚戒指。

E低声问经理：你们池塘里的鹅会说话？

经理的眉毛跳了一跳，两手松开了，他摸了一下鼻子，似乎很吃惊，抿了抿厚嘴唇，这才说：先生，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

E说，我刚才经过那里，似乎听到了它们在说话。

经理说：普通话？

经理嘴角咧了咧，终于还是忍住了笑。

E放慢语速，肯定地说：我确实听到了它们之间的对话。

经理歪着头看了面前的顾客一眼，又摸摸鼻头，说：好吧，那么，先生需要我们做什么呢？要不，邀请两位鹅先生共进晚餐？

E竟然一时无法回复他，是啊，他听到鹅说话了，那又怎样呢？杀了那两只怪鹅？还是带着全体客人去围观它们？显然，从一开始，大堂经理就没相信他。

E终于感到不快，咳嗽一声说：我就是提醒一下你们，世界上有的是奇迹！不要没碰到就觉得没发生过。

经理赶紧鞠躬说：好的好的。先生您用餐，我们一定和领导报告这件事。

几位正在用餐的客人抬起头，目光投向这里，E窘迫地离开吧台，随便走到什么菜肴前，夹了几块到盘子里，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了下来。他恹恹地吃着，偶尔瞥一眼窗外，从他的视角可以看到池塘凉亭的一角。

第二天，签完最后一家客户的工单后，他急急赶回宾馆，开了房间门，顾不上换鞋，直接走到窗户边，拉开窗帘一角，朝下面看去。傍晚尚有余晖，俯瞰那片池塘，树影婆娑，水面隐约。他继续辨认，那两只白鹅出现了，情景依然如昨，沿着塘边踱步。其中一只拍了拍翅膀，似乎在指手画脚。E盯着它们行进的路线，直到它们消失在芭蕉树深处，此刻夜幕完全降临，酒店射出灯火，池塘及其周边沉入了暗影。

E后悔刚才没有下楼，跑到池塘旁边再偷听一次。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心神不宁地思考着这件事。踱着踱着，他猛然发现，自己竟然模仿起了那两只鹅的样子来，挺胸凸肚，旁若无人。楼上每一扇窗户后面都有秘密。现在，他就是其中一个掌握秘密的人，这让他遽然一惊。

出差任务已经完成，明天是否有必要留下来？E注视着镜中的自己，眼袋深沉，双唇紧闭，面色苍白，有些陌生。

他摸出手机翻看话簿，那么多人，那么多名字，可是不知打给哪个人好。后来，他给妻子发了条信息，问孩子在干什么。过了好久，妻子回复了：还能干什么，做作业！他看着那几个叹号，仿佛亲见妻子抻着下巴拉长了的脸。他扔下手机，慢慢脱衣服，他有些疲惫，需要洗澡。

门铃响了。他走到猫眼看出去，大堂经理正面带微笑站在走廊里。

迟疑了一下，E打开房门。经理躬躬身，看一眼房间，目光收回在E的脸上。先生，想不想听听鹅的故事？

E没有过度反应，堵着门口说：现在兴趣不大了。

经理依然面带微笑：那我说实话了啊？

经理左右看看，低声说：其实，我也是一只鹅！

3.很多人都是鹅

其实，我们早就注意到你了。

你是我们的老客户，我是说，经常住我们店的客人，我们能轻易分辨出来，会单独给予特别照顾。

你有没有注意到，你的房间里经常多出来一些小果盘？或是一朵插在瓶中的鲜花？服务员有时还会写上祝福的话，叠好床被之后，轻轻放在你的枕头旁边，比如“太阳照常升起”“阳光就在风雨后”，等等。可惜，我们发现，你几乎很少留意到这些，甚至那些卡片你都懒得翻看，随手扔到垃圾桶里。

我们判断，你的生活无聊无趣，按部就班。这么说吧，你生活的全部意义就是等着月底发工资，同时躲避来自痛苦的子弹和不确定性的伤害。

我怎么会知道的？因为我曾经也和你一样。作为一名职业经理人，我在这里上了20年班，每天注视成千上万的人无趣路过。他们弄脏了床单，我们再换上新床单，他们洗过的沐浴液白天黑夜顺着下水道“哗哗”地流淌。我们的生活没有预期，毫无秘密可言。

谈鹅的事？那好，我告诉你鹅的秘密。昨晚上我本想说，是的，你当时确实听到了它们在对话。不过，我又一想，我要是那么说了，你很可能陷入更大的困惑，说不定还会深深地怀疑自己。如果你在我们酒店里因为震惊或者忧惧而受到了刺激，这实在有损我们的服务声誉。

今天白天，我本来想过来和你谈谈的，但是你出去了。我打开你的房门，看见你昨夜睡过的床，靠枕扔在地上，床单褶皱歪斜，我判断你一夜难眠。我很想写张便签放在你的枕头边上，希望你晚上回来的时候能读一读，或许能安慰一下你。我最喜欢的一句话是：放下自己，便能高飞。一想到你会把这样的句子揉烂扔掉，我还是放弃了，我需要和你谈一谈。

我们池塘里的鹅会不会说话，其实并不重要。我给你打个比方，很早以前，我们的电话是程控的，你是搞电信工程的？那更好，这个你懂。那时候，电话经常会串线，你正和朋友聊天，忽然串进来另一个人的声音。喂喂，老王啊？你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或许迷惑不解，不过，混乱只是短暂的，明白过来之后也就释然了。你听到鹅说话这件事，也可以这么理解。我们是人，一般听不懂鹅的语言。我说的是一般，不排除那些精通禽言兽语的人能精妙地领会，反过来说，也不排除鸟类能够听懂我们的话，否则你怎么解释八哥呢？回到鹅这件事上，那两只鹅肯定每天都在散步，每天都在谈话，只不过你没注意罢了。忽然有一天，你经过了它们身旁，恰好穿过了它们的世界，一瞬间，它们的语言串进了你的耳朵，你真切地听到了，就这么回事，换成任何人都会感到诧异。

相当于编程语言？对了，这正是你擅长的领域，你这个比方打得太好了，比我刚才串线的比喻更贴切。你不过就是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偶然破解了鹅的语言代码而已。我说的是偶然，因为，你现在能一直听到它们的对话吗？没有吧，要是有，那你就是幻听幻觉了。

我说过我也是一只鹅？刚才说过吗？呵呵，好吧，这才是我来打扰你的真实目的。我们的鹅会说话，这只不过是我们酒店的一个小秘密，嗯，就像菜品里的小甜点。我们天鹅大酒店里最大的秘密是：我们招募鹅族会员。

什么是鹅族？就是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以鹅的名义聚集在一起，共同对抗这个无聊的世界。

疯狂的说法？怎么会让你变成一只鹅呢？！你又没羽毛，又没那么长的脖子，放心吧，你永远不会变成一只大胖鹅的。我们的会员都是人类，我们高傲、孤独、隐秘、洞穿一切。我们是隐藏在人类中的鹅。我们需要你这样的会员，而且，你恰好听到了鹅的对话，这说明，你和我们鹅族大有缘分。

缴纳会费？要出卖自己？呵呵，你把我们看成黑社会了吗？我们诈骗你钱财了吗？我们威胁你生命了吗？都没有。你只不过是机缘巧合碰到了我们，就像透过密不透风的生活缝隙看到了一束异样的光而已。

入会条件非常简单，只要你在内心里认定自己是一只鹅，然后保守秘密照常生活，就可以了。

我们是想象的共同体。只要你想成为，你就是一只鹅。

你不觉得这事更有趣吗？

这超出了你的理解范围？好吧，今天我们就谈到这吧。实在抱歉，打扰你了。我们只不过是想让你拥有一种新的体验。

这里有一支鹅毛笔，算作是我们送你的小礼物。

我们有多少会员？这个我不方便告诉您。不过，只要你留心，你最终会发现，每一天与你擦肩而过的人中，很可能有我们鹅族的成员。

4.深夜掉入池塘

E申请休假。

他去递交申请单，人事专员略感惊讶。E长年外派出差，人事专员似乎忘记他的存在了。腰肌劳损需要卧床休息。专员俯身盯着那几个字，努力确认概念，然后猛地抬起头来，盯着E的脸，夸张地叫了一声说：啊，老张！出差刚回来啊？

E点点头，他不姓张。说不定这么多年，人事部门都是按照老张的名头在给他发工资呢。公司很大，那么多编号、报表、工单、代码，弄错了也说不定。

你是我们最好的员工。他的主管接过审批单，一只手按住E的肩膀，肯定地说。这么多年，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兢兢业业的员工。E连连鞠躬，脸上带着他们熟悉的微笑。他们熟悉了他20年。

愉快地享受假期吧！主管冲他做了个加油的手势，耶！E也回了他一个手势，可是内心极度厌恶。公司以标准化要求每一名员工，激励员工每天充满激情、梦想和创造力。比如上级对下级吩咐工作，下级不应该说“好的，明白了”，而是要握紧拳头举过右肩，然后有力地往下一拉，响亮地喊道：耶！再比如每天早晨上班，要先集中在公司门口广场上集体唱歌跳舞，最后共同竖起大拇指，表明开工仪式的开始。

公司总经理年近六旬，在媒体上，他是一个登山者、半程马拉松奔跑者、雪茄烟和红酒爱好者。他还经常束带扎头，穿着运动短裤，冷不丁地跑进哪个工作间，他拉拉女员工的手，拍拍某个工号位小伙子的肩膀，说些成才成长这样的话。这样的话他已经听了20年！比起在公司里等着拍肩膀，E更愿意长年外派出差。

我休假一个月。晚饭时，他告诉妻子。你犯错误了？妻子狐疑地望他一眼。没有，我需要休假。妻子没再吭声，多年来，他们早已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只要不相撞，没有人去理睬轨道上的斑斑锈痕。

E收拾了一套钓鱼装备，连续几天跑到郊区的水库边钓鱼。

我们判断，你的生活无聊无趣。E望着水面，脑袋里想着大堂经理说的那番话。他冷笑一声，谁不是如此呢！你偷偷溜进我的房间，从监控里偷看每一扇窗户后面的秘密，难道就是为了在某个夜晚敲开我的房门，自诩高人一等地教训一通那个被你骚扰的人？

E几天都没有钓到鱼，他烦躁不安，拒绝了水库承包人送他几条小鱼的好意。到第五天，他正望着水面发呆，远处游来了一群鹅。它们昂头从他面前经过，身后分开两道清波，领头的那只脖颈修长，羽毛雪白，它伸伸脖子，冲他“嘎嘎”叫了两声，带着队伍游过去了。

E的目光随着它游了很远，直到听到几个钓鱼人的呼喝声，他才惊醒过来。水面另一头，钓鱼人正在驱赶渐渐游近的鹅群，一个男人手持长竿边捅边说：走，快走，鱼都被你们吓跑了。忽然，E瞥见其中一只鹅拍了拍翅膀，从水面上跳起了老高，它说话了：操***的！

次日，E悄悄乘火车到达了那个城市。夜色降临之后，他戴上一顶帽子，换上运动鞋，往双肩包里塞了一个大蛇皮袋，步行到天鹅大饭店门口，装作很随意的样子，跟着人流步入大堂。他瞥见大堂经理正站在不远处，背对着他和客人说话。E抽身快步走向电梯口，左右看看，随即转弯，推开那道小门。

池塘静谧，虫鸣四起。E沿着小径摸索前行，草丛中几盏地灯刺得他看不清脚下。他穿过亭子，放慢脚步，几乎绕行了大半个池塘，也没发现那两只鹅。他蹲在草丛中默想，每一扇窗户背后都有一个秘密，莫非它们晚上就变身成人，上楼去了？E抬头望向楼顶，他突然看见，某一扇窗户背后，有一个人正在居高临下地俯瞰自己。E正想伏下身去，一束手电光从窗口射下来。他抬手遮脸，心里一慌，滑进了池塘。

5.会飞的是天鹅

从那一天起，E变成了一只鹅。

再次回到那天晚上，E最终还是被大堂经理救起的。

你是想把我们的两只鹅背回家里去吗？大堂经理扯下E的双肩背包，掏出蛇皮袋子，讥讽地问。

E不吭声，只顾着控鞋子里的水。后来，他跟着大堂经理走进酒店，“呱唧呱唧”声回荡在走廊里，身后地板上留下一串水渍。经理带他进了一间小储藏间，让他换上拖鞋。我们从来没有以这种方式吸收新会员，经理说。

你怎么发现我的？经理笑了，指指他口袋里插着的那只鹅毛笔。赠送给你之前，我忘记告诉你了，这是支智能笔，只要进入我们酒店设定的区域，系统即会自动进行识别和登记。实际上，我给你的是我们的会员待遇。

E掏出那支笔，捻在手中转动，看到笔杆上刻着一串数字，他厌烦地说：我最讨厌被人家编号。经理理解地耸耸肩，那不是编号，是你进入我们会员专享区间的初始密码。

E露出惊讶的表情，住宿这么多年，他头一次听说里面还有这么个专区。经理抬手看表，说时间刚好，可以带他参观一下专区，不过请他不要惊扰了客人。

他们一起乘电梯到达了某一层，这一层E以前确实没去过。同乘的还有几个古怪的客人，有的仰着头，有的嘴唇嚅动却不出声。经理面无表情，不发一言，直到出了电梯口，经理才悄声说：他们都是会员。E说，他并没有发现这些人和自己有什么不同，经理定定地盯着他，半天才说道：那是因为，你还不相信自己是鹅。

在一道自动门口，经理输入E鹅毛笔上的数字，门开了，他们走进去，穿过走廊，豁然一个大厅，里面坐满了人，服务生端着托盘来来往往，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微笑，不过除了刀叉杯盏的轻微响声，没有人随便喧哗吵闹。

想象你是一只鹅。

经理用手按住了E的肩膀，低声说。

我在公司里想象过很多次了，可是没有什么效果。

忘记你的公司！在这里，你就是一只鹅！

E眼前的人影开始散乱，灯光恍惚之中，他确实感觉自己成了一只鹅，胸膛挺了起来，跟着经理慢慢踱了进去。没有谁抬头留意他们，因为大厅里坐着的，走动的，此刻都是一只只鹅。有的体形肥胖，蹒跚而行；有的脖子瘦长，探头探脑。大多数鹅都在埋头猛吃，吸吮着诸般颜色的饮料。

这是我们的老客户了，经理指着一只肉冠肥大的老鹅给E看。他失去了妻子，又深陷严重的糖尿病中，以前情绪极度恶劣，如今，他在我们这里找到了活着的意义。他昨天还告诉我说，他觉得比任何人都开心。

这个人你可能听说过她，她是著名的喜剧小品演员。事实上，她烦恼一大堆，比舞台上说的那些台词都多。现在，她也是我们这里的会员。当然，天一亮，观众是不会看出来的。

他们都签了协议的吗？E小心翼翼地问。

不，我们只通过想象，最终以鹅的名义聚在一起。人人是鹅，鹅是人人。前提是你要真的认同，认同你是一只鹅。这是我们对你的唯一要求。

所有的会员都在这里？

我们还有铂金会员，请跟我来。

经理带着E转过一道旋转扶梯，登上另一楼层，同样一间大厅在面前敞开。这里没有聚餐，而是在大厅两侧排列着一间间的独立厢房，厢房上方透出了灯光。E靠近一间厢房，跷着脚看进去，灯下隐约坐着一只鹅。

经理示意E让开，伸手轻轻推开了门。里面桌子旁的确坐着一只鹅，它两眼通红，正盯着电脑屏幕。经理又轻轻带上门。

这是一只探索世界智慧的鹅，它想洞察一切秘密，拥有别人不知道的秘密，你看它兴奋得鹅冠发红。我们铂金级的会员大多数是些智者，它们以收集秘密为乐。

经理带着E沿着走廊行走，偶尔会推开某扇房门给他看一眼，那里面坐着一只鹅，眼睛深陷却面色涨红，还有一位的脖子几乎都要伸到电脑屏幕中去了。

它们都是些独处爱好者。经理笑笑说，它们看到的就是每一扇窗户后面的秘密。

在一个拐角处，经理停住了脚步，示意参观结束。我们还有最高层级的钻石会员，当然涉及到隐私，我不能再带你参观了。

E有些失望，经理似乎洞察了他的内心，轻轻挥挥手说：飞在空中，俯瞰城市。

E惊讶地问：蜘蛛侠吗？

经理笑了：我们救不了任何人，我们只爱自己。

E想了想，说：会飞的鹅，那是天鹅。

经理拍拍他的肩膀，不，是拍拍他的翅膀，赞许地说：对，是天鹅！

6.还有人是蝙蝠

E提前结束休假，回到公司上班。

他精力充沛，嘴角挂着微笑。坐进工作间里，他面对电脑，沉思许久，他背着手走路，慢慢踱进电梯，打量人时只看一眼，不再看第二眼。这种变化显而易见，一些同事在他背后窃窃私语。他不再穿花格子衬衫，而是穿起高领风衣，头上也多了一顶棒球帽。耳机虽然还塞在耳朵里，但是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出，他的耳朵在随时倾听周边的动静，甚至耳廓都在微微转动。

回到家里，他也不再对妻子的无礼和吵闹气愤难平，最多不过摆摆手，鼻子里哼一声，踱进书房。他关上门，直到深夜都不出来。妻子贴近房门口，能听到里面发出“嘎嘎”的声音，有时候是“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妻子渐露惊疑，不时地说几句术语，暗示他应该去医院看看。他面露鄙夷之色，干脆给书房上了锁。在他出差时，那把锁就一直挂在门口。有一天，快递员按响门铃，送进来一个大箱子，等到孩子放学回来后才发现，一只充气大白鹅赫然立在了客厅里。这是他送给孩子的礼品。

有一天，主管给他安排出差任务，填完派工单后，E没有照常举起右拳，有力地握一下说：耶！他竟然嘀咕了一声：猪！主管诧异地问道：什么？E诡异地一笑，慢慢回过身来，问主管道：你不觉得填单子没有意义吗？

不仅同事注意到E身上发生了变化，就连他自己都感受到了近期的异样。其实，我是一只鹅！从天鹅大酒店回来后，这种秘密认同让他欣快无比。他努力想象鹅的样子，鹅的思维方式，越来越趋向于一种新的行为方式。不过，那次脱口而出的“猪”字还是适时提醒了他，让他在公司略有收敛。我们的会员绝对不能暴露身份。临走之前，那位大堂经理郑重地叮嘱他，那一次，是双手按了按他的肩膀。

他现在更加乐于出差。他怀揣秘密，快步奔走在街道上，敏捷跳跃进地铁车厢，侧身钻进出租车里，微笑着仰躺在宾馆的大床上。他打开宾馆的水龙头，听着“哗哗”的水声，身临其境般地体验到畅游在水塘里的快乐。

快乐越来越多，就会有新的痛苦产生——时间久了，他感受到的是忍受秘密的痛苦。他很想说出这个秘密，可是又极力告诫自己绝不可言。如此久了，心绪难平，躁动不安，他开始目光向外。他想知道人群之中还有哪些人是自己的同类，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他观察地铁、商场里的各种人物，偷听他们之间的窃窃私语，无意间发现了城市里的许多秘密，特别是窗帘之后的秘密，可是还没遇到过一个鹅族。世界上的人，无论远处他方还是擦肩而过，都可能与你相关。他为此发现而激动不已。

有一次，他盯上了一个男子。这人像他一样穿着高领风衣，戴着黑色棒球帽，只不过比他多戴了一副墨镜，阔大的镜片盖住面颊。E最初是在地铁里发现了他，他裹着风衣迎面而来，没等E反应过来，此人已经擦肩而过，带着丝丝凉风，仿佛从E身体中穿了过去。E惊疑不定，注视那人后背良久，直到临近地铁出口时，那人忽然转头回望，正与E目光相遇，却面无表情又转了回去，顾自走了几步，消失在了出口处。

此后E与此人又在固定的地铁站相遇了几次，在无数的逆行者中，E一眼就认出了他，盯上了他。E开始改变既定路线，暗暗跟踪这名男子。此人几乎准点出现，最大可疑之处是临近傍晚了还戴着墨镜。此人经常出现在傍晚时分，沿着江边大道慢慢跑步，最终目的地是跑向江边公园的一处破船里。那艘景观船扔在那里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早已经衰颓成半个木头房子。在举着望远镜观察几次之后，E决定近距离查访木船。那一天，天色已近黄昏，尾随一段之后，那人果然再次钻进木船。木船有个舱门，直通向船顶望楼。E伏在门口静等一会儿，才蹑手蹑脚钻了进去，前方逆光，通道阴暗狭长，稳定之后，E终于看清那人正弓着身子往前走，脚踩在木板上“咯吱咯吱”直响。E远远跟随，尽量不弄出声响。忽然，那人在前方船舷处停住了，他背对着E，站立不动，不一会儿传来“哗哗”的撒尿声。E暗暗忍耐，低头寻思这不可能就是此人来此船的唯一目的。就在他走神的时候，一抬头，那人竟然不见了。E急忙上前，四下打量，船舷两侧空无一人。就在他准备退回船舱再搜索的时候，猛一回头，黑衣人正站在背后。

你想干什么？

那人哑着嗓子问。

我只是路过。E刚一辩解，那人已经伸出手爪，劈面抓住了E的衣领。我认识你，你这只鹅！

E惊骇不已，下意识反击，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混乱中，E打掉了那人的墨镜，借着亮光，E看到，那人双眼皆盲，面容如鼠。趁着E愣神的工夫，那人抽身奔向楼梯，随着几声朽木断裂，那人已经奔到望楼顶上。你是谁？E随手捡起一截断棍，扶着楼梯往上爬。那人站在楼顶尖笑了一声，张开双臂纵身一跃，E目睹一只巨大的黑色蝙蝠冲出了望楼，在城市上空盘旋了一下，瞬间消失在了斑斑点点的楼群中。

他不是鹅，而是蝙蝠！

此时，E忽然懂了那位大堂经理曾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藏好你自己，你只拥有自己的秘密。

7.她也是一只鹅？

公司新来了一位女同事，B小姐。

她佩戴蓝色文员工牌，坐在公司前台接待处。每当员工们经过她身边，她都微笑示意，人人都注意到她长颈大眼，大嘴巴酷似某位性感女星。工间操时间，她会走出格子间，和女职员聊音乐会、奢侈品发布会，有时还会提到某个小众名画展。这些内容E已经暌别多年了，听起来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女孩的出现让死板的工作间泛起活力，男职员们逐渐从格子间里探出头来，有人开始过于频繁地进出打水，更年轻的职员着装更加规范，发型一丝不苟。而一些女职员则板起脸、噘起嘴来。

E年轻时也曾碰到过这样的女孩，他觉得她们高贵、神秘、捉摸不定，他对她们有强烈的占有心，却又有畏惧感。当然，暗恋在某个人生阶段都会存在，隐秘情感也会随着女孩子们的随机出现而涌现，过了那个阶段之后，E终将步入大多数男人命定的庸常泥潭，即使努力去抓捞，一些东西仍会无情失去，无力留住。

那次出差回来之后，E正在整理桌面，女孩蹦跳到了他面前。嗨，你这支笔和我们公司发放的不一样啊？

E本想迅速收起那支鹅毛笔，好在他的格子间处在最里面不起眼处，并无多少人能观察到这里。此时鹅毛笔已经捏在女孩手中，她转来转去地观看。

没有什么不一样，这不过是一家客户公司送的赠品。他尽量轻描淡写，不经意似的接过去，收进口袋。

B说：我很喜欢鹅，小时候还央求过妈妈养鹅当宠物呢。E眼皮动了动，但只“哦”了一声，继续整理桌面。女孩受到冷遇，嘴唇嘟了嘟，还想说什么。

一阵喧哗声响起，总经理进来了，捧着一束鲜花。员工们从格子间探出头来，有人嘴巴撑成圆形。

今天是B小姐生日，我代表公司送上生日礼物。总经理夸张地捧着鲜花，递到B小姐面前。B捂住嘴笑，头扭过去，有人开始鼓掌叫好。总会有人适时地鼓掌喝彩。B这才说声谢谢，接过花束。总经理又变花样般翻出一盒巧克力，颇为得意地展示给B小姐看，做了个双手奉上的姿势。B小姐笑得更厉害，弯下腰，站在一旁的部门主管赶紧奔过来，顺手接过花束。B小姐轻轻拽过了巧克力，笑盈盈地说：谢谢老总！

我们的员工都是公司宝贵的财富，我们要让每一个人共享幸福和快乐，让每一个人都有机会成长成才成功！

总经理举起了拳头，挥动三下。房间里掌声热烈，大家都喊耶耶耶！

B小姐已经拆开了巧克力，她举着其中一块望着经理，总经理面带微笑，静等B回赠他。有人喝彩叫嚷：送啊，送啊！B小姐睥睨四周，目光投向了人群之外。她举着巧克力，袅袅娜娜走出人群，来到了E的工作间，放在了他的桌面上。最美的礼物送给可敬的老大哥，她笑嘻嘻地说，尤其是看到总经理吃惊的表情，她笑得更厉害了。

总经理走过来，打量了一下E的工号牌，伸出手去，慈爱又儒雅。E慢腾腾站起身，和他握了握。很好！我很赞同员工之间的友爱精神！总经理转身看着部门主管，你说对不对？

对的，对的。主管脸上堆笑，示意E表达谢意，见部下面无表情，只好再补充说：E是全公司最勤恳可靠的人。

主管又凑近总经理耳朵边说：他长年出差，平时话少，人老实本分。

总经理点点头，挥手告别，满意而去。

E盯上了这个女孩。没过多久，他准确摸清了她逛过哪家美食店，进过哪家服装店，浏览过她的购物小票，观察到她在芭蕾舞演出会的哪一排。她父母住在另外一个城市，她目前没有男朋友，独居在单身公寓，晚睡前喜欢喝咖啡，她站在穿衣镜前往后甩动长发，伸长的脖颈像一只天鹅。

有一天，他等到所有人都下班之后，悄悄关上门，迅速拎走前台座位下的绿色垃圾袋，退回到自己的格子间里耐心翻寻。他翻出了一张碎掉的卡片，是房卡提示单，上面写着天鹅大饭店。莫非她也是一只鹅？

8.又来了一只鸽子

这一次，E又住进了天鹅大饭店。

早在一周前，主管就吩咐E说，你长期服务当地的老客户，总经理要亲自前去答谢他们，你好好陪同服务。

晚上的商务活动喧闹而乏味，晚宴上他大多数时间默默无语，偶尔和客户碰一下酒杯。主管异常兴奋，胖脸涨成红色的发面馒头，怂恿着B小姐为总经理代酒。回酒店时B小姐已经脚步踉跄，手搭着额头吃吃地笑。主管搀着女孩陪同总经理进了电梯，关门之前，E听到主管说：今天任务完成得很好，休息去吧。E于是止住脚步，注视着电梯门缓慢关上，三张面孔消失在里面。

E转身绕过走廊，朝大厅里那扇小门走去。他在池塘边缓步绕行，面带微笑，清风扑面，虫鸣阵阵，他抬头望了望楼上朦胧的窗口，确定自己正在振翅飞起。

大道公司总经理站在镜前凝望，慢慢解着领带。眉毛粗黑，面部肌肉过多，沉默时嘴角下拉，胡须适当剃短了。他对自己微微一笑，自感满意之外，轻叹一口气，眼角皱纹已掩饰不住奔向老年的迹象。

他望向外面。天鹅大酒店的招牌恒定不变，散发着幽光。总经理拉上窗帘，走到床边，想了想，按起了电话。

现在是走进科学时间。我们所处的世界之外，是否还有一个世界？如果真的存在平行世界，该世界中也有另一个我们，那人类是否可以去到平行世界？

B小姐打开电视机，戴眼镜的主持人正站在地球仪前比划，普通话不很标准，眼珠瞪得过大。

科学家发现，梦境或许是平行世界的入口。

B小姐面色绯红，红酒在胃里燃烧，困意阵阵袭来，房间电话响了。

大道公司主管站在房间门后，侧耳倾听，不停地看表。后来，他反锁上门，关掉房间顶灯，快步跑到写字台前坐下，点开电脑屏幕。视频略显昏暗，但稳定性良好，长方形虚框内，红色提示灯闪动：正在拍摄。

画面保持空无，有开门响动，低语声，总经理进入画面，他在沙发上坐下，只露出半身和一只脚。B小姐随后进来，手支头倚在床上，正对镜头。二人对话，总经理起身离开画面，进来时手中多了一杯水，B小姐接过喝了几口，放在床头案几上。二人继续对话，可观察到画面中那只脚在抖动。B小姐越来越频繁地揉额头，她以手掩口在打哈欠，身体开始斜躺，如同蜡烛慢慢融化，她面部表情朦胧迷惑，胳膊无力地搭在胸前。总经理的脸进入画面，伸手拍拍B小姐面部，B小姐嘟嘟嘴唇扭过脸去，头靠在枕头上沉睡，半个身体仰躺在床侧，头发铺在白床单上。

主管咂咂嘴，往前搬动椅子，头伸得更长，紧盯着闪烁的提示灯。他抓着鼠标，似乎怕它长了尾巴溜走。

总经理俯下身细看B小姐。突然，总经理缩回手，回望向房门处。他向门口方向走去，走出了画面。

提示灯一直在闪烁，画面依旧静止不动。主管揉揉眼，观察到时间已经跳动了两分多钟，他移动鼠标，打算调大画面亮度。忽然，里面传来响动，他刚前倾身子观看，却突见一张大脸伸进镜头里来，这张脸冲着镜头咧嘴一笑，是一张鹅脸。

主管惊骇地往后躲闪，差点从椅子上翻下去。他起身去摸鼠标，画面一跳，黑屏了。

主管使劲拍打鼠标，电脑依然黑屏。他起身跑到房门口倾听，又从猫眼向外看去，曲折的走廊里空无一人。主管摸出手机，盯着总经理的号码凝思。他收回手机，拧开门把手，闪身走了出去。

靠近电梯时，他犹豫了一下，转向安全通道。通道昏暗，他捏着手机，轻抬脚步一级级爬上去，接近出口，有个巨大黑影迎面压了过来。

新的一天，来自大道公司的员工D405走进了天鹅大饭店。

他站在总台旁等着办入住，他翻看手机，随手输入天鹅大饭店时，上面弹出的一则旧闻吸引了他：《酒店池塘惊现尸体 引出职场连环偷拍》。

报道说，某公司外联部主管出差期间，在酒店房间里偷装摄像头，偷拍总经理与女下属绯闻，不料却被随行的另一名员工同步跟踪偷拍，并引发命案。

酒店监控视频显示，该男子戴着鹅形面具，潜进偷拍对象房间，先后将总经理和主管打昏捆绑，塞进大拉杆箱里，乘电梯分两次偷运出酒店后门，将二人扔进池塘。至案发时，公司总经理已经溺水身亡，主管被及时发现，送往医院救护。

新闻还描述，警方前去抓捕时，该男子形同鬼魅，力量惊人，拍打着两只胳膊，竟扑倒两名警察。他从一个走廊飞奔到另一个走廊。就在他打算从酒店八楼跳窗而出时，被警察死死按住了双脚。当时他一直喊：我暴露了，我不该救那只鸽子！

以下是该饭店大堂经理对警方的讲述：

E先生是我们的老客户，每年至少入住这里十几次。他看上去挺斯文老实的，入住后几乎不出房间，饭后会到池塘边散步，一直低头思考问题，表情相当严肃。对，他不太爱说话，吃饭也是一个人。我们真没想到他会干出这种事来，他几乎在住过的每个房间都安装了针孔摄像头！

鹅族？我不太明白警官的意思，我们只养了两只观赏鹅，但我们的会员不叫鹅。E先生说是我介绍他加入鹅族的？开什么玩笑？那敝店要是起名金鸡大酒店，我们的客人难道都叫鸡吗？

D405笑出声来，他下拉屏幕，没有找到案件最终结果。

先生请拿好您的房卡，这里签字。D405抬起头，接过笔签下名字。他端详着鹅毛笔，念起上面的数字。服务员微笑说：先生喜欢就拿走好了，这是我们店的纪念品。

D405说声谢谢，又举着手机问服务员：这个案子发生在你们店里？女孩凑过去看了看，与另一个女孩对视一眼，两人齐声说：那是另一个城市里的，大半年前的事了！

客人没有追问，拉起行李离开总台，电梯托举他到了所在楼层。经过走廊时，他瞥见楼下有片池塘，池塘一角，此刻正踱步走着三只大白鹅。前面两只头挨着头，窃窃私语。后面那只鹅慢腾腾地跟着，不发一言。

D405若有所思，停住脚探头观看。他注意到，后面那只鹅忽然仰起脖子，转过脸来，一只眼倏地看向了楼上窗后的自己。

宋世明，江苏连云港人，南京大学文学博士，中国作协会员。出版长篇小说《死街风筝》，长篇纪实《法医迷案》《预防也出生产力》，小说集《打马过江湖》等，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散文海外版》转载。曾获中国新闻奖、夏衍杯优秀电影剧本奖、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