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志红,女,笔名楚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驻会作家,中国地质大学(北京)驻校作家。作品见于《人民文学》《青年文学》《黄河》《中国校园文学》《散文》《人民日报海外版》《文艺报》等。作品集《人在非洲》阿拉伯文版入选“丝路书香工程”。 顺着通惠河的流向,往东望过去,夜色中河流寂静,它细小的涟漪噙着城市的灯火,慵懒、悠然。护栏上灯光闪烁,呈现几分流光溢彩的生动,几盏孔明灯在半空飘着,如夜行的风筝。这个夏季,每天的同一个时间段,我恰好步行至此,在桥头站一会儿,感受一座北方城市河流的气息。它一点声响都没有,也没有气味。或许是有声响的,只是城市的车水马龙太喧嚣,把它文弱的声音覆盖了,而水本该具有的“水气”则更是被街面上麻辣火锅或西部烤肉的强势味道所吞噬。现如今流经城市的河流大多温柔顺从,它们受堤坝约束,又被灯火装饰,早已成为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有时候能看见一轮或是半轮月亮挂在河上空,有时候没有月亮。没有月亮的时候,我便想找一些星星,但是,城市的夜晚常常过于璀璨,星星是喜欢清静的吧,它躲着城市的灯火,把自己藏起来。站在通惠河畔,望望天上的月亮和偶尔闪一下脸的星星,再看看地上的河,便不由地生发一些联想,高高在上的月亮与这条河流有着亲密的关系,把自己藏起来的星星也与这条河流有着亲密的关系,它们共同纪念着一个人。世间的许多事情就是这么机缘巧合,看似毫无关联的事物,天上的与地上的,遥不可及,隔着空间,也隔着时间,偏偏因为某个人或是某件事,就发生了联系。 说起通惠河,谁能绕过郭守敬呢?就像我沿着北京东三环辅路一路往南行走,总是绕不过通惠河一样。通惠河并不阔大,在城市四通八达的道路与立体高架桥的夹缝间,它甚至能说是弱小的,不声张、不激烈,更不霸道。不过,水就是这样一种物质,它具有坚韧不拔的属性,它能从古代流到现代,再流向未来,流得朝代次第更迭,流得城廓断成残垣,也流得高山成为峡谷,而它依然是水、依然是河。 郭守敬奉命开挖通惠河的时候,通惠河当然还不是一条河,它不仅没有名字,连河流的形态都不具备。可是,时代需要这里有一条河,这里便应该有一条河。郭守敬设计并主修,忽必烈命名。开挖通惠河那年,水利专家郭守敬六十一岁,已在河流之上勤勉治水几十年。接此大任后,他认真考察、精心布局。忽必烈也极为重视,据说开工典礼那天,全体朝臣都参加了,不仅参加了,还亲操畚锸。想想元朝的官服虽是窄袖,却依旧是长袍,而官员大多老迈年高,那亲操畚锸的场面一定有几分混乱,有几分跌跌撞撞,当然也一定很是壮观。次年,通惠河全线竣工,郭守敬六十二岁。史书上说元朝官员的退休年龄是七十岁,可郭守敬并没有在他七十岁时离开元朝的水利主管部门。他七十三岁时曾请求退休,但是朝廷不予批准。扶一扶头上的钹笠冠,又整理整理身上的窄袖长袍,郭守敬继续为朝廷效力,直到八十六岁,在任上去世。他致力于治水,疏通旧河道,开挖新运河,蔓延的水泽在他的治理下,各归其道、各司其职。提举诸路河渠、副河渠使、河渠使、都水少监、都水监,是郭守敬历任过的水利部门的官职。他一生都没有离开过水。 从此,大地上有了一条叫通惠河的河。自昌平县白浮村神山泉经昆明湖至积水潭、中南海,自崇文门外向东至杨闸村再向东南,到达通州张家湾村,汇入北运河。这是它的轨迹,是它走过的路途。从开挖到竣工,不过才一年的工夫。什刹海的水、昆明湖的水、神仙泉的水、长河的水汇入通惠河,从元皇城的东墙外流过。有水才有万物生,有水才有亭台起,不过这一切都不如有粮,有粮才有江山稳嘛,因而,通惠河最重要的使命是连通北运河,完成元朝漕运的任务。通惠河上,二十四座水闸,闸闸设计巧妙,漕运直达元大都。忽必烈当然是如愿了,江南的粮船浩浩荡荡驶来,大都城的人们争先观看,热烈欢呼,犹如过节。忽必烈在万宁桥上望着这个浩大的场面,龙颜大悦,成就感大概不亚于他骑马扬鞭在战场上的呼风唤雨。天上的星月俯视着通惠河,星月见证千帆竟泊、热闹繁华。 人和大自然的关系就是这么奇特,大自然经常把人打得大败,人如草芥般脆弱、轻飘,比如地震、山崩、海啸,地球不过是改变了一下呼吸的节律或者打了个喷嚏,渺小的人就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而另一些时候呢,人又能把大自然整治得顺水顺舟,人的智慧、力量如同珍宝,比如大运河的开挖、修建,不就是在中国大地上生生地建造了一条人工河流么?论气势,它贯通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水系;论长度,它奔流近两千公里;论时间,它已穿越两千五百年。这些数字令人感慨空间的宽阔、时间的无涯,而更令人感慨的是,它一度失去河流的面貌,历经磨难后,又恢复了河流该有的模样。 那时候,月亮上的一座环形山还不知道它将与通惠河的建造者、伟大的水利专家郭守敬发生亲密的关系。寂寞的月亮四十多亿年来一直就那么静静地望着热闹非凡的地球,它默默接受人们寄托给它的想象与神话,也把世间的悲欢离合尽收眼底,又将人类赋予它的诗情画意以柔美光芒的形式返还给大地。这个可爱的寂寞星球说,好吧,嫦娥,你来吧,吴刚,你也来吧,带上小兔子,种一棵桂树,这里是你们的避难所,这里是你们的欢乐园,只是,不要后悔哦,寂寞无边,回头无岸。 其实,哪里没有寂寞呢,人声鼎沸的地球也有寂寞的领域,科学就是寂寞的。郭守敬在大元朝履行水利专家职责的同时也专注于改进简仪、圭表等天文仪器,修订《授时历》。他不仅是水利专家,他还是天文学家,一生没有离开过水,也一生没有停止过凝望天空、凝望星月。只是他不知晓七百年后他的名字会与他仰望的天空发生关联,他只安于内心的寂寞,埋头修渠与仰头望天构成他的日常,构成他的人生。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是中国民间对这位伟大的天文学家、水利专家和数学家最恰当、最通俗的概括。在国际上,人们也没有忘记他,1970年,郭守敬的名字登上月球,国际天文学会将月球上的一座环形山命名为“郭守敬环形山”。几年后的1977年,一颗小行星再次被冠以郭守敬的名字。这颗叫作“郭守敬小行星”的星在茫茫太空中远远地注视着月球上的“郭守敬环形山”,同一个名字是不是使它们之间的遥望具有亲人般的温度?同年,中科院国家天文台也将国家重大科技基础设施LAMOST望远镜命名为“郭守敬天文望远镜”。至此,天空与大地结为亲缘,星月与河流结为亲缘。 我猜测郭守敬是个浪漫的人,尽管他的画像严谨、严肃、刻板,与我心目中的浪漫形象毫不沾边,真实的他或许恰如画像般不苟言笑、枯燥无趣,朝廷官员嘛,再加之科学家的身份,似乎能注定他与浪漫无缘,可是他干的事情实在是太浪漫了,以仰望星空为业、以追逐流水为业,又把名字写上星月,古今有几人呢? 通惠河大概同意我的猜测,我站在桥上望向这条小小的河流时,它总是闪着碎碎的波光,如温柔小美人的眼波。它正沉醉在星月的俯视中,忘记了曾经遭遇的不堪往事。 都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通惠河的漕运使命在清朝末年终止,这当然是近代以来铁路、公路交通发展的必然结果,陆路运输逐渐成为货物流转的首选方式。一条河流不再为航运而存在,河道失修便几乎是它的命运,通惠河也是如此,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通惠河已经不能通航,主要用作北京市排水河道。排水、排水,这两个字仿佛天然带着令人生疑的况味,使人不由自主地想象那排出的水的颜色和气味。果然,通惠河的玉河段,在隐入地下成为暗沟后,水质变差,河水黑如墨汁,恶臭弥漫。谁能料想得到呢,当初的玉河是宛如小秦淮的啊,《燕京岁时记》中说“荷花最盛,六月间,仕女云集,凡花开时,北岸一带,风景最佳,绿柳低垂,红衣粉腻,花光人面,真不知人之为人,花之为花”。清朝诗人李静山也为此写出“十里藕香连不断,晚风吹过步粮桥”的诗篇。 只是遗憾那个时代,摄影还没有普及,我们看不到那幅水天潋滟、花红柳绿人美的玉河风情画。斗转星移,时间来到现代,摄影带来即时的图片。我见过一张拍摄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有一条河流,看不清楚水的颜色,也不知道是哪一条河,能看清楚的是河堤处分布着粗粗细细的排水管道,临河的建筑物墙上写有“向阳化工厂”几个字。我在陡然间嗅到了这张照片的气味,如同看到化工厂三个字就能嗅到刺鼻的气味一样。 城市在发展,流入河道的生产和生活污水逐年增加。沿岸建起的化工厂、养殖场往往都有着光鲜的大门,也一定有一条或几条通往河流的排污管道,工业污水和废弃物无序地倾泻于河中。通惠河如此,北运河呢?水与水相连、相通、相融,在相同的背景下,北运河怎么能逃过成为臭水沟的厄运?住在河畔的老人们说,坐公交车不用听报站名,闻着味儿就知道到家了。依水而居、枕河而眠,曾经多么令人羡慕,在某个特殊的时期却成为折磨、成为惩罚。河流岂能没有怨言?熏天的臭气便是它的抗议。 时间一路往前,河水顺流向东。大地上总在生发着新的事物,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围绕通惠河、围绕北运河、围绕所有的河流,是不是必然要产生新的主题呢?我想,是的。 沿通惠河而行,我去了通惠河与北运河相交的北京通州,见到了大运河上的一位治水人。我又一次使用了“治水”这个词,像在叙述几百年前的郭守敬。不过,此语境下的治水已经不是郭守敬时代的治水,它收纳了新的含义,更侧重于“水体”本身,而非仅仅是“水道”。时代常常扩大或缩小词语的含义,或者完全颠覆它们。 治水人辛浩远身着工装、戴着安全帽,正在建筑工地上与几个人谈着什么。能看出来他很忙碌,不停地有人喊他。没有人喊他的名字辛浩远,大家喊他辛总。 这是一座正在进行全面改造的污水处理厂,大门外不远处就是北运河。此时的河畔,春夏之交的槐树、柳树正从嫩绿走向深绿。风送来河流的气息,淡淡的水腥味,淡淡的土腥味,夹杂着午后阳光把青草晒得暖暖的慵懒味。这已是江河自然的气息,也是旷野的气息。此时的北运河已走出往昔的泥淖,它挣脱了淤泥的纠缠,也摆脱了令人生厌的气味,宽度和水量给了它承载大船的力气和胆量。 为什么要改造?为什么要把原来地面上的污水处理设施搬到地下?问完这两个常规性的问题后,我忽然觉得有些多余,这两个问题其实不用我来问,官方媒体早就采访过辛浩远。我看过央视上的公开报道,画面展开,镜头拉近,辛浩远严肃地说着很专业的话。记者是位漂亮的姑娘,辛浩远有些紧张,镜头和姑娘都令他紧张,他嘴角的肌肉是紧绷的,有不易察觉的颤抖。“分布式城市柔性水环境绿碳系统”这句话像绕口令,他说得不够利索,尽管采访前已经排练过多次。倒是后来的解释接了一点地气,让听者明白了把原来露天的污水处理设施搬到地下,是为了把地上的空间用来打造生态公园,从而释放土地面积,高效利用土地,改善生态环境,拉动城市周边的商业开发和其他基础设施的建设。采访画面快要结束时,被采访人辛浩远长长舒了一口气,僵直的嘴角终于放下了,有了一点弯度。 新闻报道总是高度概括,它太骨感,省略了令整个事件丰富饱满的血肉。更多的话,更多的琐碎、细节,只有在放松的时候,在不面对镜头和麦克风的时候才能更真切地显现。 其实,我不是在北京通州的大运河畔初次认识辛浩远的,我在另一个地方结识他,那个地方河流密布,以至于我说不清楚到底是在哪一条河流之畔初次遇到他。是章江还是贡江?亦或是上犹江、梅江、琴江、绵江、湘江、濂江、平江、桃江?哎呀,我实在是说不清楚,这么多河流,穿梭其中,令人想到很有功夫的江湖大侠。其实,江河的名字已经暴露了我初识辛浩远的地方,是的,没错,那是赣州,一座伴水而生、因水而兴的古老城市。“山为翠浪涌,水作玉虹流”“郁孤台下清江水”是宋代大文豪苏轼、辛弃疾对赣州的赞誉。在苏轼与辛弃疾离世八、九百年后,治污人辛浩远也说了一句赞美赣州的话,他说,水是赣州的灵魂。我知道这句话的原创不是他,这是一个万能句型,地名可以走马灯似的更换,就像辛浩远走马灯似的在河流之畔穿行,一个又一个污水处理厂挂牌、开业。 赣州境内大小河流一千两百多条,河流密度每平方千米0.42千米。我是个对数据迟钝的人,想象不出这两个数字意味着什么,辛浩远打了个比喻,他说,若是他在赣州的旷野有座大房子,那将是:南窗朝此河、北窗向彼河;朝沐章水、夜涉贡江。这个比喻足够阔气,也足够唯美,令人怀疑他是一位被治污大业耽误了的诗人。我是后来才知道他真的写过诗,读大学时,是学校文学社的活跃分子。后来,文学从他的生活中节节败退,直到所剩无几,直到什么也没有剩下。或许还是有痕迹的,就像浸过水的土地与从未浸过水的土地,土壤的颗粒终究是不一样的。 北方人辛浩远在赣州,算得上是背井离乡,后来他被另一家污水治理公司高薪挖走。在他离开赣州的时候,一些数据参与了他的送别仪式,比如说,至那一年止,赣州全市新建改造污水管网一千多公里,建成并投入正式运行的二十余座城镇生活污水处理厂全面完成提标改造。唉,怎么又是数据?枯燥乏味的数据,我哪里能记住呢?我只记得一个孩童在南国水乡出生、成长,他天然带着水的润泽。孩子三岁那年,上犹江污水处理厂成立;孩子四岁时,龙南污水处理厂投入运营;而他五岁生日蛋糕上的烛光刚好映照了桃江污水处理厂营业牌照上闪亮的金字。孩子叫辛牧泽,是辛浩远的儿子。名字中也有水,如他的父亲。 令我倍感枯燥的关于污水管网、处理率的正向数据还在继续生长,这当然是辛浩远最乐于看到的,这些数据与他的业绩考核挂钩,也当然与他的升职和收入挂钩。其实话到这里,数据倒是使人亲近了,不是吗?它们不再抽象,具体如日日可见的柴米油盐,像在万家灯火中看到一扇窗,看到灯光下的餐桌,看到那个叫辛牧泽的孩童衣食无忧,茁壮成长。 茁壮成长的还有赣江两岸的香樟树。 在辛浩远进入污水处理行业的第十个年头,他被调往北京通州,参与另一个城市的另一些数据的生长或者消减。 名字中有水的孩童辛牧泽已长成少年,跟随他的父亲奔跑在北方的河流之畔。 北方的河流不似南方那么铺张,通州的河流细细数来不过十九条。十九条,在普遍缺水的北方,这个数字很是可观,尽管一些号称“河流”的不过是南方人眼里的小沟渠,但通州依然被戴上了“北方水城”的桂冠。河流在这里已是末梢,通州便有了另一个称谓:“九河末梢”之地。所谓“河流末梢”,即河流即将归海,即将完成它们作为河流的使命。大海在召唤它们,大海是所有河流的心之向往。即将完成使命的河流在通州又将演绎怎样的故事和传说呢?治水人辛浩远最知晓它们。 与在赣州时相似,辛浩远说出了一句话,他说,水是通州的灵魂。这句话果然就是个万能句型啊,昨日赣州,今日通州,明日又会是哪里呢?说这句话时,他像在赣州时一样,平静、淡然。逐水而居成为他的日常,而平静、淡然是日常的基本底色,也是坚持做好一件事的最好状态。即使在难得的休假中,水,依然盘踞他的意识。他经常无法像游客那样轻松单纯地享受河流与湖泊的风光之美,就像偏执的医生无法面对餐盘中以动物内脏为原料制作的美食。于医生而言,盘中之物不是食物而是器官,他将以解剖学的眼光看待;于辛浩远而言,河流、湖泊不是风光而是水体,他必以治水人的眼光盯着。沉水植物成为他的同谋,他像植物学者似的熟知苦草、金鱼藻、狐尾藻、黑藻的脾性,若是发现水草疯长,过高、过密,便会和当地的环保部门联系。举报电话打过去,有时候人家会怀疑他是疯子。他不是一个好游客,一直都不是。 水是通州的灵魂,说出这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万能句型后,辛浩远又补充了一句话,他说:在通州,每一滴水都是珍贵的。我想起通州的十九条河流,其面积和水量大概都不能与他见惯了的赣州的江河相比拟吧?又或许,十九这个数据不过是号称,它具有一些蒙蔽性,通州终究还是缺水的,它属于北方的水资源缺乏地区,河道、湖泊自然补水能力欠缺,就连居民饮用水尚需从南方调度,曾经有“每到夏天,六层楼以上住户每天只有半夜才能等来水”的新闻报道。那么,北运河作为一条生态河的水源补充来自哪里呢?答案是:再生水。即工业废水、生活污水、雨水经过污水处理厂处理,达到水质指标后再次排入河道,实现水生态良性循环的水。再生水及其原理这个话题,若是细讲起来,辛浩远有一箩筐的话想说。我不想深究了,再深究下去的话,他准会说起更专业也更枯燥的术语。其实,再生水,单看字面,就是个多么生动的词语呀,那不是“水又活了一回”的意思吗?而这水,还要活很多回,循环往复地活。 穿过污水处理厂改造工地,出工地大门,我们往通惠河与北运河交汇处的河段走去,那里有风光旖旎的滨河带状公园,河流两岸是运河商务核心区的现代都市风貌。水与水相遇,水与天相连。运河通州段四十公里航道已经实现了全线通航,古运河漕运的繁华场面在沉寂了近两百年后又焕发了勃勃生机。水在重生,一次次地重生。这里是京杭大运河的终点,流淌了两千五百年的大运河曾引来无数文人骚客留下诗篇和著作。现如今,两岸芳草茵茵,碧波承载舟楫,舟楫播撒诗歌、播撒故事。 又是几轮斗转星移,时间匆匆流过。人们形容时间或季节的变幻时,常常使用“斗转星移”这个词。北斗七星围绕北极星自东向西转行。斗柄指东,天下皆春;斗柄指南,天下皆夏;斗柄指西,天下皆秋;斗柄指北,天下皆冬。在通惠河畔说起星斗,便又会联想起郭守敬,他是永远与天空相关联的人。望着天上的星月,想着遥远的古人,人生陡然辽阔而苍茫。 这个夏天的夜晚,我仍然习惯沿着北京东三环辅路一路往南行走,路过通惠河时,总要在桥上站那么一会儿,看看河流,也望望天上的星月。七月中旬的一天夜晚,平时寂寥的桥上突然出现许多人,十几个单反照相机被它们的主人架在桥栏处,正瞪着独眼窥探着天空。闲听了几句他们的聊天,我才知道,这个夜晚,天空将出现一轮“超级月亮”。超级大,超级亮,超级美。据说这种天象难得一遇,究竟有多难得,有说几十年一遇的,有说上百年一遇的,众说纷纭。月亮是不管人们说什么的,依然还是那个模样,温和凝望着大地,凝望着河流。 我对一个等待拍摄“超级月亮”的小伙子说,你可真会找地方拍月亮啊。我本想卖弄我所知道的月亮、郭守敬与通惠河的故事,可是,我还没有开口,小伙子就用清脆的笑声打断了我的话,他得意而喋喋不休,说今晚他将拍摄出“作品”级的照片,他将运用怎样的光圈和怎样的速度,让“超级月亮”的影子映在河水中,该是多么壮观又静美。 看来,小伙子并没有理解我的意思,他心目中月亮与河水的关系是多么简单,他不知道一些事情,他单纯,也享受单纯带来的乐趣。 我在桥上站了一会儿,终是忍受不了人声嘈杂,便放弃了等待“超级月亮”的现身。重新走在夜晚安静的人行道上,高楼以及树木阻挡了我望向天空的视线,后来,我竟然忘记了“超级月亮”这件事,等我再次想起并特意望向天空时,它已经恢复了原貌,还是我天天看惯了的那个月亮,普通的月亮,温和的月亮。辉煌散去之后,它还是它,没有变化,熟悉如家人。我并不遗憾,我想我其实还是更喜欢看寻常的月亮,不论它圆还是缺。就像看人。若是把月亮比作人的话,伟大的科学家郭守敬就是一轮“超级月亮”吧,辉煌,令人敬仰,可望而不可即。伟大是个高冷的词,意味着遥远,意味着百年或者更久才能一遇。而辛浩远大概就是寻常的月亮,天天见的月亮,寻常得几乎能让人忽视他的存在。有圆、有缺,也有暗影。如你,亦如我。 我提笔写下这些文字时,辛浩远已经结束了在通州的工作,奔赴他的下一站:杭州。真是巧啊,那是京杭大运河的另一个点,一个重要的点。面对媒体的采访,他准会说:水是杭州的灵魂。 而那个少年,是不是又跟随他的父亲开启了新的迁徙,奔跑在另一条河流的堤岸上?一定是的,谁让他的名字中有水呢?如他的父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