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什境内的大山连接处,烈风横贯。 这个边陲之县在新疆南部,天山山脉凹凸于它的北侧。阳光之下,山口的风,以冰冷的穿透、再穿透,呈现它的粗粝和蛮横。 你以为,可以站立初冬的风袭之中,在开阔的视界,照样观赏地质构造的曼妙,甚至去嗅闻阳光里古朴的甘香。确实,只需十秒,你将屈服于风的意志。山口的风,如飞行的集束匕首,敌意坦白,态度暴烈。人类在大自然面前甘拜下风,是不必羞愧的。那是规避对峙,那是将万物轴心的轮值权限,交给大自然把玩一下的器量。不然,除了骄纵无理,还能如何解释? 曾听过,原解放军工程兵副司令徐国贤将军形容天山之冷,当年从口里进军新疆时,他任解放军一野一兵团所属步兵第五师师长。午夜,官兵在天山上解手,手里会拿一根棍子,边解手边敲断迅速凝成的冰柱。当我在乌什的山口,推开车门探出一条腿去时,轰然一声风响,即刻使我信服了将军对极寒的描述。 1986年11月,军用中吉普和丰田巡洋舰组成一支八辆车的队伍,从阿克苏地区行署出发,途中将翻越天山系的英沼尔山,驶抵临近吉尔吉斯共和国边境的一个维吾尔族村庄,那里刚发生了四级地震,没有人员伤亡。 车队在蜿蜒的盘山路上奔跳,出入前车腾起的尘烟。砖红色山体的表皮脱落,没有植被。秃鹰带有滑翔音变的几声冷叫,放大了乌什山地的空辽。只是,背靠蓝天,绵延的砖红色山体不失雄浑圣性。久视之后,总觉得无言的山体在关切你。举目不见任何祖先遗迹,让你忍不住遐想,这里从前真是浩瀚海洋?在大海上,你能想象面前的波澜壮阔,未来会变成无边的山壑吗?此刻,这种沧海桑田的变迁,就在我的脚下,它实现于千万年之前。耳边突然就有了海洋的喧哗,那些滔天之水,最后还是被岁月静静噬干。 在阿克苏人眼里,车窗外并没有多少新意。在颠簸中,他们以半梦半醒的方式保持体力。司机拉着一车不很兴奋的人,难免被传染。倦意袭来,司机会把脑袋伸出窗外,让冷风冲淋一下。接着,顺纹理撕下一小块报纸,在方向盘上麻利地卷好一支莫合烟。外乡人不懂,为什么不卷得更粗大一些,省得费事。在寂寞的驾驶中,卷一棵莫合烟,是消遣,是从板结的注意力中断离一下。此外,把一根手工制作的卷烟,尽量完成得精致,其中隐约含有审美快意。 视野里又出现一个坡顶,上面有几棵枯树、数间土房,这是路上一再重复的画面。这次不同,远远望见山顶有牧人走动,他应该也望见了盘山而上的这支车队。一眨眼,牧人不见了。 约半小时后,车队在刚才视线中的那个山顶短停一次,离灾区还有多个时辰。县乡派人骑马过来,在这里接待了一下。有几个牧民在忙忙碌碌,刚刚宰杀的羊,挂在木架子上。 驶上山顶时,四处是积雪。猜想,车队已经攀越了雪线。在某个海拔高度,终年积雪量等于融雪量,那个位置即为雪线。 风声在山谷里响,山顶的风却不大。天蓝得像一块布,伸手几可拉扯。这里的能见度之高,已达到我的神经记忆之最。我有点晕眩,是视网膜对骤然的超常清晰不适应了,还是因海拔偏高?第一次在雪线之上,身体有一种轻盈的浮动感,仿若远离了尘世的凉薄。冰涩的气流之下,山顶的一切是那么清凉、清洁、清新。在这个制高点,千米万米都在你的视线之内,比你低矮的一切,一律变得萌萌可爱。 所有人都走进土屋,端起一碗热腾腾的奶茶。我走到土屋外,走近两棵枯槁已久的树。它俩生长在这个坡顶的时间应以百年计,应是两棵雪松,树冠早被吹下山去。粗大的树干,或是根系丰富的原因,枯槁了也不倒,充当着山顶的两根拴马桩。它们最后的时光,会在暴风、暴雨或暴晒中终结。它们消失后,过往的马匹会若有恍惚,那是在寻找旧友。 现在,一匹黑色的马,被拴在枯树上。马的安静,看出它很习惯被安顿在这里。我上前去,发现它尽管很关注我的出现,但没有过分警惕。在我生活的城市,不是那么容易接近马,我对马的了解粗浅。马的一对杏眼,一直给我灵性的印象,我曾在最娴静的少女脸上,看见过马的眼神。坦白说,这是我第一次把手放在马背上,它凉凉的体温让我紧张。我做了防备,包括它不悦地竖起前蹄,甚至愠怒地蹬踢我的身体。都没有,这匹黑色骏马低垂着纯净的眼帘,文雅地踢动着它的后腿,似在鼓励我靠近和抚摸它。我想和这个飘逸的自然之子,做更多的交流,但对马的无知,让我束手无策。我无法像解读一个人那样去看明白一匹马。我敬慕地站在黑马之侧,拍拍它或抚摸它,手上的幅度一点点大了起来。我想起朋友王寅的一首诗,我读这首题为《马》的短诗时,它尚未公开。 我的马在雨中独自回家 它的毛色像我满布伤痕的右手 我的马双目微闭 迈着细步回家 我喝着酒,隔着酒馆的长窗 只能看到它削瘦的侧面 它正在回家,像我沉默时一样低着头 但远比我像个绅士 而我要远行,两眼通红 坐在酒液乱流的桌旁 看着我的马 在雨中独自回家 这是极有天分的城市诗人意念中,自己和马的关系。马在诗人的句式里,吸满了怅然的意绪。马静静地细步回家,将在主人的莫名不归中,低沉长久。而诗人笔下的那个男人,将带着对马的思念远行,我无从猜测他的所有动机。只是,这位旅人心中满是幽怨已经注定。 乌什的雪线之上,太阳照射过来,四周亮晶晶的,却并不刺眼。黑马和我各怀心事,都在积雪上投下小片阴影。站在乌什山顶,无论是我的心,无论是眼前的千里万里,都壮丽而安然。 三十七年过去了。 一个幻象出现,1986年,被我轻轻抚摸的那匹黑马,和诗人王寅笔下的那匹马,在雪线之上渐渐重叠,成为同一匹马。诗篇中的雨水已停歇,拴马的枯树早已不见,乌什的太阳,照在湿漉漉的马背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