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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冷暖成追忆

时间:2023-09-28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刘香河 点击:

对于芸芸众生而言,能否经历惊涛骇浪,而让自己的生命历程,波澜壮阔,多姿多彩,这实在是件由不得自己的事。不过,人的一生,无论是长是短,成功与否,总会有一些点滴,留存于自己的记忆深处,难以抹灭。这些点滴,在他人看来,哪怕是那么微不足道,那么无足轻重。

想来是因为步入花甲之年的缘故,近来总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年幼时的一些往事。

我人生第一件贵重的礼物,当数那件红灯芯绒大衣。

那是我过周岁时,我的小姑姑特意给我做的。双翻领,双排扣,款式新颖洋气,灯芯绒的面料,颜色红得鲜亮。毫不夸张地说,那件小红大衣,鲜亮了我的整个童年。

我出生于六十年代初期,确切的说是三年自然灾害的第三年。那时,人们的吃饭普遍存在问题。以致于村里人见面时使用最为频繁的问候语便是:吃了吗?

古人有云:民以食为天。当其时,绝大多数人家过着“瓜菜代”的日子,难得见米下锅,更是与荤腥断绝了往来。小姑姑居然送了我如此贵重之礼,这该是她很长时间的积蓄了。正因为如此,让我的父母亲感动得只有责备她的份儿。

现如今,人们早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小康生活,根本不会担心吃不饱肚皮的问题矣。饥饿倒成了一种颇时髦的身体理疗法。尽管如此,“吃了吗”却一直挂在村民们的口头上,流传至今,成了习惯。

在那个年月,置办那件红灯芯绒大衣,小姑姑的花费,堪称“巨款”。一般来说,亲友之间给小孩子“过周”,多半送双把袜子之类,略表心意。说来令人心痛不已的是,对我如此疼爱的小姑姑,没等到我学会说话叫她一声,便患肺结核离开了人世。

小姑姑去世时才三十多岁啊!在当地,她已经是一名颇受人拥戴的干部,有着很好的口碑。父亲说,小姑姑将来是很有政治前途的。其时,经常被抽调进“工作队”的父亲,对组织上如何用人,用什么样的人,已经有了一些心得。然而,病魔就这样夺走了小姑姑年轻的生命。全家人那种悲伤无法言说,更让父亲心酸的是,小姑姑临终前还念叨着她的小侄子。

父亲的叙说,激活了我沉睡的记忆,把我带回已经淡忘了的孩提时代。那一件小红大衣,在我的眼前渐渐清晰起来,鲜亮起来。是啊,我怎么能忘记哟,那件小红大衣几乎伴随了我整个孩提时代。它让我在其他小伙伴们面前有了炫耀的资本,它让我在寒冷季节里有了无比的温暖。不止于此,等到我长高了,长大了,小红大衣不能再穿了,母亲又把它穿在了我妹妹的身上。从大妹、二妹,到三妹,我的妹妹们都相继穿过它。小红大衣,成了我们兄妹四人的“百宝衣”。

又是一年清明时。新冠疫情爆发已三年矣,今年的多点频发,让防疫形势变得很有些紧张。地方政府纷纷发出通告,不要返乡祭扫,倡导大家云祭扫。一时间,手机微信朋友圈中,白花朵朵,思念如潮。

小姑姑离开我们已经好多年了。我和她见面时还在襁褓之中,实在是没办法记住如此疼我爱我的小姑姑。倒是小姑姑的女儿,我是该叫“平儿姐姐”的,我随父亲乘小木船去她家也好,她随自己的父亲乘小木船到我家来也罢,我俩时常在一块开心地玩耍,很是要好。

在我的印象里,平儿姐姐倒是有几分男孩子气的,留着齐耳短发,显得蛮干练的,做起事来也是干脆直爽,少有女儿家的粘粘乎乎。不知道平儿姐姐是否遗传了小姑姑的性格,也不知道平儿姐姐跟她母亲长得是否相像。就是到现在,我也没能见过小姑姑的相片,也没刻意向父亲了解过疼我爱我小姑姑的那些过往。

那件小红大衣,直到我和妹妹们都长大成人,才被母亲收藏起来。我刚从老家到泰州工作时,还曾见过那件小红大衣。不想几年一过,我竟把它给淡忘了。那天父亲提及小姑姑时,说:“平儿如今也是见孙女儿的人啰。”一听这话,不由得我心头一愣:“是小时候常和我一块儿玩耍的平儿姐姐么?”父亲点点头,怅然道:“要是你小姑姑活着,看到你们现在的样子,该有多高兴啊。”

那河边小屋前的林荫里,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热啊——”“热啊——”

外婆一如往年,必干一件活儿:吃麻纱。只见她从身边水盆里拿出麻皮,放在腿上,用手指剔开,然后一缕接一缕,手指在接头处轻轻一捻,几乎是同时将捻好的麻丝在嘴边“吃”过,原本一缕一缕的麻丝,便神奇地成了麻线。然后,麻线整齐地堆在身子另一边的小扁子里。

“吃”好的麻线,还得绕成一个一个的团儿。外婆不仅“吃”的技术好,绕团儿也很有一手。她绕出的团儿,个头一般大,上秤盘一称,几两一个团,其他不用再称,数数个数,斤两就出来了。这到织布师傅那儿验过好多回,准得很。不仅如此,外婆绕的团儿,还是空心的。那细细的丝线,绕成空心,难。外婆告诉她的小外孙,刚“吃”好的麻纱,绕成空心好让它晾干。

“那不会放到太阳底下晒么?”小外孙觉得外婆这样做太为难自己。外婆一听小外孙的话就笑了,“呆扣伙(“扣伙”是小外孙的乳名,外婆给起的),麻纱娇得很,一晒就脆,一脆就断,就织不成布了。”小外孙似乎听懂了外婆的话,但终究没看清她嘴里的“名堂”。

小外孙之所以对外婆“吃”麻纱,印象如此深刻,其实就因为外婆说过一句话:她要让小外孙结婚时,用她老人家“吃”的麻纱做蚊帐。亏她老人家想得出。要知道,那时候,小外孙每晚不含着她早已干瘪乳头,是不能入睡的。

说来,母亲生我时,还是过于年轻了一些。抱着软乎乎的我,似乎抱不上手,给我穿衣服、洗澡之类都不敢,加之奶水又少,母亲便把我直接交给了外婆。

我真正离开外婆,是多年之后去另外一个城市读书。因为是我生平第一次出远门,虽然有父亲护送我到校,母亲还是不放心。汽车临开动时,母亲早已泪眼朦胧。倒是外婆,在反复劝慰着母亲,扣伙这日子,跟人家姑娘出嫁一样,是早定下了的,不走也得走。我做梦也不曾想到,这一别,竟是与外婆的永别!

一场意外的大火,将外婆的小屋烧成灰烬,枯立的门框上赫然孤悬着一把铁锁,直接要了外婆的性命。当我在外地读了一年书之后回来度寒假,满心喜悦地期待着与心爱的外婆见面。可跨进家门后,等着我的却是一顶白布孝帽。

母亲早已泣不成声,父亲点燃客厅家神柜上的香烛,说,给你外婆磕个头吧!父亲声调冷冷的一句,似晴天霹雷,炸得我灵魂出窍,悲痛欲绝。

外婆结束了她有如收割时遗漏了一粒稻麦一样不为人关注的一生。可在我这里,却是收获时节遇到了天大的灾难。此后有好几年,我总是梦见枯立的门框上,赫然孤悬着一把铁锁,那般突兀,尽乎恶毒。

50多年前,我成为了一名正正规规的小学生。

我就读的小学,是我们村子上的那座不完全小学,我们那里人都叫“村小”。其时,没有小学六年级之说。我们村小,只有四个年级,两个复式班,分别为一三年级一个班,二四年级一个班。

我一进村小,当然是在“一三班”。我的第一个课任老师,名叫刘书萍。刘书萍老师是位剪着齐耳短发,面庞圆润的中年女性,她也是我启蒙路上的第一位老师。

50多年过去,刘老师在课堂上给我们讲过什么课文,做过什么算术题,全然不记得矣。但刘老师带我进过一趟兴化城,还给我买过一支赤豆冰棍,深印在我脑海里久矣。

那是一个夏日,刘老师竟然把我带到了她城里的家中作了一回客。说起来,我们那里距离兴化城也就十几里路,近得很。然,在刘老师没有带我到她家里作客之前,我是没有进过兴化城的乡下孩子。刘老师这样一“带”,填补了我人生的两个“空白”:一个是刚才讲过的,我终于到过兴化城啦!再一个就是,我吃到了生平第一支冰棍,而且是赤豆冰棍。

那天,我跟着刘老师,走在深深的,长长的,青砖铺就的城里街道上,好奇地东张张,西望望,并没有把炎热的太阳放在眼里,不一会儿小脸儿晒得通红。刘老师掏出手帕给我擦汗,口中自我责备着,“带把伞就好了,看这小脸儿都晒熟了。再坚持一会儿,等到备战桥,老师给你买冰棍儿吃好不好?”

“好。”尽管不知道冰棍儿为何物,我还是极顺从地答应了刘老师。因为刘老师,我才能来到这令人神往的兴化城,心里头已经很开心很开心了。

走过十几里乡路进城之后,见到城里第一座水泥桥面的拱桥,便是备战桥。这跟我们乡下常见的木棒子桥、水泥板子桥,大不一样。见到外观造型漂亮的备战桥,才知道我们乡下桥的简陋、粗糙。那垂柳依依的海池河,那刷得洁白的河边护栏,那一杆杆装有灯泡的路灯,无一不让我着迷。要知道,我们家里都还没有电灯呢,兴化城里路上都有电灯,那亮起来肯定好看极了。

最是那古色古香的“拱极台”,颇有气派。刘老师说是兴化历代文人雅集的地方。《论语?为政》有云:“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北辰”即“北极”。“拱极台”之名由此而出。知道这些,当然是若干年之后的事情。也是在若干年后,我才知道,孔尚任曾在此修改过他那著名的《桃花扇》。

一到备战桥,卖冰棍的多起来。那些卖冰棍的,身背标有“字号”的木头箱子,手敲“醒木”一样的东西,“啪、啪、啪”的响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边敲边吆喝着:“冰棍——卖冰棍——”

“买两支冰棍,要赤豆的。”刘老师拽住我的手,在一个卖冰棍的跟前停了下来,递给卖冰棍的四分钱钢鏰儿。

吮吸一口赤豆冰棍,一直凉爽到了心里。这也太神奇了,如此炎热的夏天,哪里来的冰唦?兴化城人,也太厉害了吧?

“怎么样,冰棍凉冰冰的,好吃吧?”刘老师摸摸我的头。

“好吃!”我一激动,差点儿就把这是我头一回吃冰棍的事说出来了。当然,话到嘴边,连同刚咬在嘴里的冰棍儿,被我一起咽了回去。

让我十分懊恼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如此凉冰冰、甜津津的冰棍,我还没舍得吮吸几口呢,竟然在我手中掉了。其实也不是我没拿好,是那冰棍自己掉了。只有那扁扁的小棍儿,紧紧捏在我的手上。刘老师听到“啪”的一声,转身看我时,泪水已经在我眼眶里打转了。

“傻小伙(我们那里乡民的叫法,跟“儿子”一词仿佛),你怎么不吃呢?你不吃,它不就化了?是不是以前没吃过冰棍儿?”刘老师不仅发现了我的懊恼与不舍,还发现了我藏在嘴边的秘密。

我无声地点点头。

“没事,第一次吃没经验。老师再给你买一支。”刘老师用手帕给我擦掉眼角的泪,又擦擦我后脑勺的汗,把我搂到她的跟前,安慰道。

这时,我感觉到,刘老师的怀抱,跟我妈妈的一样,柔柔的,软软的。

我无疑夸大一堂课的时间对于一个人的命运改变究竟有多大影响。

然,父亲为此却懊恼不已。至少,他的懊恼不少于4500小时。众所周知,一堂课的时间,仅45分钟而已。

这件事,最近再次被提起,是缘于2018年11月,中国作协邀我参加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主题采访团。

40年之前的1978年,是我国改革开放的元年。我正是那一年,有幸第一次参加了高考。遗憾的是,我以3分之差名落孙山,成了全国当年的570万分之一。

于是,我多了一个称呼:“落榜生”。说完整了,应为“高考落榜生”。

那年,我十七岁。从一所名叫“鲁迅中学”的城郊中学高中毕业,并第一次参加了恢复高考之后的第二次全国高考。

唉,怎儿就没再用把力,何至于3分之差呢?也怪我没把手表给你,答卷时间掌握不好,听监考的唐老师讲,你考政治时,足足早交卷45分钟,也影响成绩呢!

父亲虽然知道考试不比种地,但凡事用力一些总是好的。再说仅3分之差,能不惋惜么?这可是改变一个人命运的呀!

父亲并没有过多责备他的儿子。相反,他倒是一个劲儿责备自己,没想到给儿子手表,没想到掌握考试时间对考试成绩如此重要。否则,也不至于3分之差。

父亲从手腕上除下那块老式钟山表,说什么也要给我戴上。这让“落榜生”的我颇为意外。

其时,父亲负责着一个村的全面工作,工作中一直以一丝不苟服众,赢得了不少赞誉。掌握时间,对父亲而言无疑是极其重要的。说实在的,手表那时在我们村还是个希罕物。全村也就只有两三块。在我的记忆里,村小的吴老师手腕上戴着一块手表,还有一个从部队回来的,有块表,轻意看不见他戴。再有就是父亲,他有块老式钟山表。现在,父亲却坚持着,要把手表戴到我的手腕上。

一直在后屋厨房里忙碌着的母亲,端上一碗蛋茶,递到我跟前:吃吧!你爸爸已经跟学校老师说好了,让你复读,明年继续参加高考。

刚戴上钟山表的手腕还有些不适应,也不敢细看表的模样。去接母亲的蛋茶碗时,我险些失手。咬着滑嫩的蛋瘪子,满口盈香,却难以下咽。

我当然知道,眼前四只鸡蛋一碗蛋茶,在我们家里是用来款待贵客的。现在,母亲竟端给了我这个17岁的落榜少年。这一刻,我鼻腔有点酸,眼角有点湿,懊悔犹如无数看不见的小虫,在体内蠕动。我懊悔,懊悔高考答题时的随意;我懊悔,懊悔提前交卷时的轻率。唉,怎儿就没再用把力,何至于3分之差?父亲的话,反复在我心底萦回。

经历了第一次高考的挫折之后,我第二年的考试,颇顺利。因为有父亲的钟山表,答卷时间掌握得很好,不再冒然交卷,当然也不担心超时。

最让我得意的是,再次踏进考场,我的紧张之中生出了些许从容。我有了仔细端详手腕上父亲这块老式钟山表的念头。表的背面,一圈弧形的汉语拼音,是“全钢防震”的全拼。拼音下面勒刻着:“全钢防震”四个黑体汉字,霸气得很。这也透露出了表的质地,钢质。因为在父亲手腕上戴了有些年,白色的钢几成灰色矣。

更耀眼的是表的正面,不再是灰白色,而是整体镀金。虽有些磨蹭,不是十分的金光亮灿,倒也呈现出一种贵气。戴上它,无疑是种身份的像征,能增强自己的气场。表的“12点”下方,“钟山”二字,是繁写的毛体,极显眼。最为显眼的,要数表壳内的三根指针,完全称得上“金光亮灿”四个字。因为多了一层保护,三根指针,崭新,闪亮。随着秒针“滴答滴答”的转动,很容易就抓住了人的眼球。

40多年过去了,只要一提起父亲的钟山表,最先浮现在我脑海的,便是那金光亮灿的三根指针,还有父亲懊恼的表情。

【作者简介:刘香河,本名刘仁前,江苏兴化人,文学创作一级,中国作协会员,北美洛杉矶华文作协荣誉会员,泰州学院客座教授,泰州市文联、作协名誉主席。迄今为止,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大家》《天涯》《钟山》《黄河》《西部》《雨花》《山东文学》《安徽文学》《朔方》《湖南文学》《长江丛刊》等发表作品400余万字。曾获全国青年文学奖、施耐庵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中国当代小说奖、紫金山文学奖等。著有长篇小说《香河三部曲》,小说集《谎媒》《香河纪事》《香河四重奏》,散文集《楚水风物》《爱上远方》《生命的年轮》等多部,主编《里下河文学流派作家丛书》多卷。长篇小说《香河》2017年6月被改编成同名电影搬上荧幕,获得多个国际奖项。2023年9月,《香河三部曲》英文版、中文繁体版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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