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对于国人而言,总有几分神奇莫名的情缘。尽管茶非生命之必需,似乎可有可无,然而,在物质生活领域,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中有茶;在精神生活领域:“琴棋书画诗酒茶”中,茶亦忝列末座。这在某个特定的层面上充分表明,茶确乎已经成为人们日常生活里如影随形的一个有机构成。 可以断言,茶在走进人类生活之初,肯定不是以饮品的形式出现的,而是用于充饥或补给。先祖们早期维系生命的主要途径,无非就是采摘和狩猎。人类从采集、选取可食植物,发展到依靠固定种植来满足生命需求,势必经历过漫长而又艰辛的探索过程。可以想象,茶叶最初入口的瞬间肯定是苦涩的,不应成为食物的首选;它最终所以被纳入人类食物链,理应归功于它药用价值的发现。药食同源,或许就是茶在人类生活中得到重视并普及的一个重要动因。 中国是世界公认的茶叶故乡。茶,原名苦荼,《辞源》解释为“一种微苦的菜”。《晏子春秋》载有“茗菜而已”,《司隶教》中提到茶粥,证明茶最早是用来煮菜汤的。《神农本草经》有所谓:“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表明茶的药用价值,是在百草挑选的基础上,才被发现且用于临床的。后来,《伤寒杂病论》中有“茶治脓血甚效”;《枕中方》中有“疗积年瘘,苦荼、蜈蚣并炙,令香熟,等分捣筛,煮甘草汤洗,以末傅之”;《太平圣惠方》中收录的药茶方剂更多;《药书》等更详细记载了茶的止渴、提神、消食、利尿、治喘、去痰、明目益思、除痰去疾、消炎解毒之功效;到了《本草拾遗》,甚至把茶神化到“诸药为各病之药,茶为万病之药”的地步。18世纪中期,茶叶开始在欧洲盛行,最初也是药用,只在药店出售,但因其提神解渴、解腻消食的特殊功效,尤其是茶要开水冲泡,迅速阻断了欧洲人长期饮用生水导致的各种疾病传播,一下子使饮茶变成了上流社会趋之若鹜的生活时尚。英国著名学者艾伦·麦克法兰甚至这样评价:茶叶拯救了英国,没有茶叶,英国的工业革命就不可能发生。在中国,尽管历朝历代留传大量以茶入药的方剂,但随着日常饮茶在达官贵人、文化墨客和寺庙道观中风行,“万病之药”恰恰契合中医“治未病”的理念,这就把临床药用让位给了饮食保健,受此影响,茶也开始在民间广泛传播,最终演化成大众化饮品。 茶在中国的发现、发展与普及,经历过上千年的历史岁月。古人最初的权威性记述当属唐人陆羽,其《茶经》提到:“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齐有晏婴,汉有扬雄、司马相如,吴有韦曜,晋有刘琨、张载、远祖纳、谢安、左思之徒,皆饮焉。”但这个判断由于缺乏必要的史实和史料征信,存疑甚多。正式见诸史料的《华阳国志》,虽有公元前1066年周武王伐纣时南方民族献茶之说,由于书为晋人所著,故也难做定论。幸有学者从音韵学角度考据,认为茶之古音源于巴南,这倒成了巴渝为茶之发祥地、且献茶之说可信的旁证。最有实证色彩的是汉人王褒的《僮约》,其中“烹茶尽具”、“武阳买茶”的记述,毋庸置疑地实锤敲定了汉代饮茶已成习俗、且茶叶开始有了市场化的交易行为。 发展到唐宋时期,“不问道俗,投钱取饮”,说明饮茶已经在社会上普及开来,也是《茶经》得以问世的现实依据。只不过,受制于当时的物流条件,为方便茶在更大范围的流通与使用,古人学会了将鲜叶加工成便于储藏和运输的茶饼。在唐代,除了有少量蒸青团茶捣碎煮饮之外,饮茶时,大多都是先将茶饼碾末,再加上姜、葱、盐之类的附料同煮,形状类似今天的抹茶,其方式至今仍应用于日本的茶道;宋代开始有了蒸青散茶,出现了点泡式饮法,在繁华城镇的商业街上,有了各式茶坊、茶肆的规模化经营,说明饮茶确乎进入了寻常百姓家。明清时期,杀青与干燥技术日渐成熟,绿茶、黄茶、红茶、白茶、花茶、乌龙茶之类的散茶品种开始流行,粉碎式的调膏、注汤、击拂之类的传统煮茶方式,开始被先将散茶投入茶壶或盖碗、再以开水直接注入冲泡的饮茶方式所替代。鉴于散茶冲泡,更易于保留茶的本色清香,且能让其滋味与韵味缓缓释放,极大地减少了煮茶方式必然带来茶汤苦涩且单调的通病,故而,“清饮”之风很快得以盛行,受到普通百姓、特别是文人墨客的广泛欢迎,最终发展成为国人普遍采用的一种饮茶方式。 茶叶从菜蔬、药用转化为大众化饮料的漫长过程,既有社会物质文明进步因素的推动,也有公众对茶的认知、炮制和品鉴水准不断提升的因素促成,更与饮茶进入人们精神生活、深深融入中国文化内涵密切相关。物质生活的提升与丰富,喝茶作为一种体验闲情逸致的生活时尚,渐次成为人们的习惯性行为;对茶叶药理成分的深入认可,加速了将饮茶作为生津止渴、维系生命活力的保健式餐饮的进化过程;随着茶树培植与茶叶制作工艺的不断提高,茶叶的品质得到全面优化,丰富的口感、惬意的享受,孵化出日益壮大的茶客队伍;众饮过程中各种程序、礼仪、品鉴、禅悟和吟诗作对之类的文化参与,让喝茶有了更多的仪式感,渐次变成为品茗论道、抒情畅怀的重要媒介与平台,这就极大超越了以茶补水解渴、消食提神的生理层次,进而步入更加广阔高远的精神领域。 茶之形色归乎水,温顺且谦和,可热饮、可冷酌,可纯饮、可混搭,可庄重、可随意,可清欢、亦可群乐,顺其自然,随遇而安。茶秉承了“上善若水”和“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儒文化源流,不论是在私下、公众、抑或是外交场合,“清茶一杯”不仅毫不寒碜,而且总有某种自然而然的简洁端庄、造化天成的特别韵致。在一个极具功利色彩的世俗化社会里,很少有哪种物质像如茶一样既平凡又雅致、既出世又入世,无论是自我消解、还是群体社交,茶,永远都能始终如一地保持着自身超尘脱俗的清流本色。 当然,茶的平实与随和绝不等同于平庸。缘于地域、环境、土壤、气候、树龄、山场抑或台地,以及采摘时段和制作工艺的巨大差异,茶的品质千差万别、大相径庭,这就难免不被世俗利用,导致对茶的额外讲究越来越多。一度把以清流闻世的茶叶,变成囤积居奇的带铜臭气的商品,这就大大背离了饮茶的初衷。其实,作为平民常态化的大众消费,大可不必爱慕虚荣、盲目攀高。一个普通茶客,若能发现和选择一款或数款,适宜自己口味和消费水准、有较好品质且性价比较高的茶叶,作为自己日常必备、每日必饮的“口粮茶”,就应该感到精神上的莫大安慰与满足。回归到喝茶本位,才是客观理性的消费观,也是一种淡泊平和的人生态度。 茶如人生。既然我们选择了以茶为伍,何不手执香茗、人淡如茶,少点世俗的羁绊和功利的纠结,随心、随性、随缘,或许才能在无涯的云水中品出悠闲、品出情调、品出山魂水魄的灵性,让生命活得更洒脱、更通透、更具有茶一般云淡风轻的品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