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西多山,故乡就在高山和丘陵的环绕之中,无数的山村如藤壶一样吸附在山腰谷底。 在没有公路之前,县城是个遥远的地方。印象中,父亲去县城的次数不多,而且多是步行,肩挑很沉的木瓦料,贩卖给城郊的制瓦厂,一来一回要三天时间。多是赊账,偶尔结了现钱也会在县城转一圈,给母亲带回来一些针线,给孩子带回来几个花花绿绿的糖果。父亲说,走惯了山路,不太喜欢县城的道路,那些柏油路修得太平,脚掌踏在上面,显得不踏实,常常有踩空的感觉,天太热时候,柏油路容易粘住布鞋鞋底。 儿时的我对父亲说踩在柏油路上高一脚低一脚很不以为然,就反驳说:柏油路多好啊,那么平,那么宽,哪像我们村庄周边的道路,都是河滩、山岭、田埂,有时候压根儿没有路。 父亲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脚能踩的地方就是路。 1980年农村分产到户,那也是我有记忆的年龄。那之前,我们一家五口住在村庄的半间老屋里,分产到户第二年,父亲在村庄后山硬生生挖出一块平地建了5间新瓦房,在没有路的地方踩出一条羊肠小道。小路很窄,很陡,从河滩向上挂在半山腰直到新家门口场基。路边棘刺丛生,每到夏日,父亲就让我们拿着镰刀砍掉路边的棘刺,如果遇到暴雨将路面冲塌,父亲就自己搬来树木、石块重新将路面修补好。 父亲早出晚归,侍候家里的田地,春种秋收,秋种夏收,稍有空闲,父亲就去更大的山里,砍伐木材,回家加工成木瓦料,再卖给县城城郊的制瓦厂。清晨父亲下了场基,人影消失在场基边沿。等到晚上我就搬一个小凳子坐在场基边沿,从上看下去,小路被树冠遮盖,只隐隐约约地听到水流声。很久,父亲挑着一担木料从山下走上来,先看到木料,然后看到父亲的头顶,最后父亲哼哼哧哧地上了场基,放下木料,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树莓给我。 父亲曾经带我进过一次大山,树木中间夹杂着棘刺,山中根本没有路,有时候需要手脚并用才能爬上去。父亲看我面有难色,顺手砍了一根藤子,让我系在腰上,遇到悬崖的时候,父亲先慢慢地爬上去,然后用藤子把我拉上去。“知道山路难走,就得好好念书,多长本事,就不用和我一样天天爬山了。” 在我离开大山之前,父亲出门最久的一次是去苏州。他眼见我上高中需要花钱,咬牙出去打工,因为没有什么技能,只能跟着村民去苏州乡下帮人收割稻子。父亲一走,家里显得空落落的。三个月后,父亲回来,说:还是在自己家里割稻实在,苏州水多,田埂上都是水,不好走路。 母亲私下说:你爸是舍不得家里,舍不得你们,这三个月挣够来回路费就匆匆忙忙地回来了。我总觉得母亲这一句话是帮父亲掩饰什么,因为从小到大,父亲不是一个情感外露的人,对我的教训也是遵循棍棒之下出孝子的古训。所以,父亲会说舍不得家,舍不得我们吗?不如说父亲是更习惯走在家乡这种坑坑洼洼的路上。当他走过苏州被水漫过的田埂就如走过县城的柏油路,走得不踏实。 其实,我和父亲一样,感情相对单一,就如这么多年以来,我很少注意父亲走路的姿势。唯一一次,是我毕业之后去县城参加工作,父亲拿着行李送我,腰杆挺直走得大步流星,见到村民,还停下来发香烟。不像平时因为路窄走得小心翼翼。父亲站在小路中间郑重其事地说道:“儿啊,到县城上班算是给你爸争脸了。县城路宽,但是人多,一步步要走稳了。” 我说:“等过几年我在县城安稳了,接你和妈一起过。” “不用。我习惯了这山沟沟。把你自己养活就行了。”父亲说完就转身走了。我好不容易酝酿的一点离别伤感瞬间云散。 后来听母亲说,从不喝酒的父亲那天晚上喝了一点酒,微微酒意中和母亲说道:“儿有出息了,也孝顺,说等在县城混好了,就把我们接过去住。到时候我也买一双皮鞋穿,要适应走柏油路呢。” 母亲和我复述这话是好几年后,那几年生活不太如意,不但没有在县城扎下根,还辞了在父母眼中相对安稳的工作跑到北京。刚开始几年尝遍作为北漂的无着无落的酸楚,等稍微安定后,我和妻子一起回了老家,让父母到北京和我们一起过。那时候父母又在河边建了房子,背后依然是山,只是不要再爬那段山路。 “北京啊,那么远?你们生活压力本来就大,我和***过去,不是增加你们的压力吗?”父亲担心地问道。在他心中,县城就是大城市了,何况是千里之外的北京。 父亲和母亲到北京后,我带他们去天安门,开车从石景山上了西长安街一直向东开去,到了天安门。父亲说:“好壮观啊。”我说:“是呢,我们就是在长安街上,十里长街送总理的长安街。”父亲左右看看,叹了一口气,说道:“啊,这就是长安街啊,和别的路没有什么区别啊。” 其实,一条路的意义不在它的宽度和外在结构,应该是其中蕴涵的文化、历史,但是这些没法和父亲说得清楚,也就“哦”了一声。后来带父亲参观故宫,当穿过金銮殿时候,我说这地面很讲究,说这是金砖铺路呢。父亲好奇地看看地面黑色的砖头,“没看到金砖啊”。 两三年后,母亲慢慢习惯了北京的生活,结识了不少北京老太太,早晚和他们跳跳广场舞,也帮我们带孩子,买菜做饭,非常充实,但是父亲还是有点不适应,经常一个人坐着,听着广播,广播声音放得很大。坐电梯时候,我说:“爸,收音机声音稍微放小一点,免得吵了邻居。”父亲哦了一声,索性关了收音机,回到家又默默坐在自己的房间。有时候,我进他房间说几句,但是更多时候父子相对无言。 每到这时候,我就希望清明节早点到,父亲和母亲每年回老家过清明,一来一去要一个月时间。再回北京,父亲脸色欢愉了不少,会和我说说这一年故乡的人物山林变化,脸色偶有得意,说老了老了算是享福了,吃得好穿得好,还不缺钱花,不像他那些老伙伴,有的东西一辈子没听说过,生病了也没有钱,不敢去医院,甚至还有老伙伴为了几块钱油盐钱在大河里筛沙子卖呢。 那时候,父亲身体也不好了,糖尿病、心脏病、脑梗等叠加,经常送他去三甲医院复查。每次复查完时我都拜托医生一句:麻烦开最好的药,在我爸面前不要把病说得太重。父亲对于医生善意的谎言半信半疑,从医院回来,在车子里就急着问我:“医生说的是真的吗?我的身体真的没事?”我说:“医生的话您不信,信谁啊,都是一些老毛病,没事。”父亲听了长出一口气,然后又问我:“花了不少钱吧?有没有四五千?”我说:“没呢,再说您儿子现在多少能挣一点钱,给您看病的钱不缺。”其实,父亲每次复查和开药都在一两万左右,因为那些进口药很贵,父亲又没有城里医保。 父亲得到我肯定答复,心情好了不少,到了小区门口,催我停车:“你公司事情多,我自己走回去,别耽误你时间。”然后下了车,自己走进小区,透过车窗,看他的背影,似是有点孤独,他一路走过去,很少回头看我。 这样过了四五年,父亲的身体终究没有抵过病魔的侵蚀,行动变得不便,送他去医院检查,除了康复能够稍微缓解,吃药已经无济于事,但是父亲不太愿意配合康复。医生对我抱怨:“你爸这样子,我没法子啊,你们家属要好好做做他的工作,让他配合康复治疗。”我和父亲谈,父亲半天不说话,然后说:“这家医院不好,你帮我换一家医院。”我说:“换一家医院也是这样啊。” “那我回家。”父亲说的回家是回故乡老家,他一直把在北京住了七八年的房子当作我家,而他家是山村的那几间房子。 父亲要回老家的态度很坚决,我和母亲商议,希望她能做做父亲的工作,母亲沉吟半天说道:“你爸想回家就回家吧,毕竟叶落需要归根,人老了,住哪里都不如自己家好。这几年,虽然你和小娟对我们都不错,但是毕竟没自己家里自在,而且家里也有农村医保,看病也便宜。”小娟是我妻子,七八年来,婆媳之间没有吵过架,和父母相处非常融洽。我说:“为什么你们就不能把这里当作自己家呢,毕竟你们就我一个儿子啊,按理说,应该儿子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再说,我也不缺钱,更不缺你们看病的钱。” 母亲摇摇头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性格,犟得很。你就听他的吧,别的不说,这里大马路上哪里都是车。他都叨唠过好几回了,还是家里路走得舒服。我们回去,我也好照顾他,你们不忙的时候,带孩子多回去看看。” 父母回家,我们两口子好长时间不适应,孩子更是想爷爷奶奶。平时想回去一趟,不是这个事就是那个事,总是不能成行。2019年春节,开车回去刚待了三天,到大年初一,因为疫情严重,不敢在家多做停留,正月初二开车回京,父亲颤颤巍巍地站在起动的车子前,问:“下次什么时候回来?我现在连路都走不稳了。” “很快,疫情稍微好点我就带孩子回来看您。您在家好好养病,和我妈别担心钱,更不要心疼钱。” 没想到再回去,已经是2020年的五一假期。见到父亲时,他行动不便,坐在轮椅上,我想扶他起来走走,父亲摇摇头,含糊不清地说道:“路不平,走不动了。” 我说:“咱们还是一起回北京吧。” 父亲不说话,只是摇头。五一在家待了5天,陪父亲说话,我说得多,父亲说得少。第五天,当地发现病例,不敢在家久待,在父亲不舍的目光中回了北京。 2022年春节,公司参与冬奥保障项目,五六十人从一月中旬进入闭环管理,我更不敢掉以轻心,除夕,还在办公室连夜加班处理事务。母亲年前打电话知道我不能回去后,叹息一声:“你忙我们知道,抽空尽量回来看看吧,你爸越来越不好了。” 冬奥保障到3月下旬结束,原想等收尾工作做好后赶紧回家一趟,但是事情总是很多,加上疫情,出行变得麻烦。 那段时间很担心半夜接到母亲电话,一天天提心吊胆,同时内心抱着好的愿望:父亲只是慢性病,生活不便是事实,但是应该还能活几年吧。 5月6日上午9点,姐姐突然发来一个视频,视频里父亲出气急促,心情顿时紧张起来。没过一个小时,小妹电话,哭声,我的父亲没了,那一刻,浑身变得麻木,只有一个念头,我没爸爸了。11点多,从北京出发回安徽,一路上手脚麻木,更麻木的是脑袋,心里也空落落的,说不出是难受,还是悲伤。 路上接到母亲电话,问我们到哪儿了,能不能赶在父亲入棺之前到家。按照老家风俗,人死后必须在当天晚上12点之前入棺。路上一顿折腾,此刻已近12点,母亲说可能等不到我到家再让父亲入棺了。 我说:好吧。然后看天,几颗星在天上,晚风很凉。人间寂寥。 回家后,父亲棺木放在临时布置的成灵堂的客厅,家人面容凄惨。陪着母亲守夜时,母亲说:“这几天从大河滩到老屋子那条路一到晚上,鸟叫得厉害,人家说是你爸想回去看看。” “嗯。”我给火盆添上纸钱,给父亲灵前的油灯添上香油。 “你爸这几天夜里老是喊***妈。”母亲继续说道。 “嗯。” 父亲葬在后山那块父亲侍弄几十年的土地,母亲说:“你爸喜欢这块地。” “嗯。”我说:“父亲喜欢就好。就是这条路日久荒芜了,不好走,要不我掏钱修一条水泥路。” 母亲犹豫了一下,说:“你爸还是习惯走这样的山路,修成水泥路他走不习惯呢。咱们别把路改了,他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昨晚睡觉,半夜起来,准备给你爸翻身,但是伸手一摸,身边空空的。”除了母亲下意识的话语,家里人都回避父亲去世的话题,好像不说,父亲就还在的样子。 “头七”过后回京,临走时候,再一次看这一条蜿蜒向山坡墓地的小路,路边青草萋萋。心头闪过一句诗句:青山旧路在,白首醉还乡。父亲一生,好像始终走在这样的小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