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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4年第4期|赵瑜:我的大地,我的黄河(节选)

时间:2024-05-17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赵瑜 点击:

赵瑜,已出版长篇小说《六十七个词》《女导游》等六部,散文随笔集《小闲事:恋爱中的鲁迅》《一碗面里的乡愁》等多部,有作品获杜甫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

我的大地,我的黄河(节选)

赵 瑜

的确,我做了诸多的前期准备,购置帐篷、捡拾垃圾用的长柄夹子、在深山里看星星的折叠椅子。我用近乎虚构的方式对着黄河地图发呆了很多天,并购买了诸多旅行用品,大到盛放黄河水的折叠水桶,小到可以装沙子的小玻璃瓶。我想早一些上路,然而,事情并不如我想得那么简单,比如黄河上游突降的一场大雪,比如陪我行走上游的友人,他的假期在推迟。我不想孤身一人去冒险,尤其是在海拔超过三千五百米的高原区域。六月初,甘南的友人发来几行字,说未来多日放晴,可以出发了。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我们从郑州上路了。

阿万仓手记

一个人,若无向导的带领,无意间闯入阿万仓湿地,站在阿万仓的高台上看草原上的黄河,会被安静的黄河瞬间击中。该如何描述阿万仓的安静呢?如交响乐高潮过后停止的那个瞬间,空白,放大的空白,有让人眩晕的美。美有时候是一种暴力,会让人有窒息感。美从来都是主动的,美主动占领平庸的生活。美是湿润的,有侵略性的。若一个人是孤独的,不建议来阿万仓,眼前如此美好的景致,会让他的内心更加孤独。

河流,羊群,草原,大雨。阿万仓段的黄河草原绿如蓝,黄河像一台草原上的织布机,一梭一梭地将草原与河流织在了一起。我们抵达阿万仓的时候,天空灰蓝交杂,蓝色的部分像湖泊,而灰色的部分如圆月之夜的月光。那么美好的构图,让我们四个人同时尖叫,而后失语。所有美好的事物都不会久存,天空的蓝不久就被灰色吞噬,一朵云彩折叠了另一朵云彩。灰色如果抒起情来,便是乌黑的云朵。阿万仓晴朗的天气不多,即使是太阳当空,也可能随时飘一阵雨。这是黄河上游的常态。

山路依然盘旋,但大多是柏油路。阿万仓镇是藏族聚居区,除了牧民,小镇的饭馆门前也停了不少外来的车子。这是经济发展的表现,这里有了生活的现场感。我们穿过阿万仓镇,沿路上山,很快便将小镇甩在了后面。在一个平台上停车时,我们看到了躲在山脚下的小镇,红房子在阳光下那么干净,像一幅完整的油画,多一笔都是对构图和光影的破坏。

在甘南生活的王小忠给我们做向导。他心里有一幅手绘地图,说起阿万仓、采日玛、木西合等地,像说亲戚一样熟悉。高原紫外线将王小忠塑造得健康、可信。他带我们重温他走过多次的路线,但是,每一次行走都会有新的变化。黄河在不同季节有不同的水流量,随之而来的自然景观也不同。黄河是色彩和构图的设计者。

在抵达玛曲之前,黄河河道不算宽阔。水流清澈、落差小、安静,但岸边的景致单调、枯槁,光与影没有投射到河流里,水中只有青石滚动的声音、水草从岸边坠入河流的虚幻和旋涡。在上游,黄河简朴到只有河岸,没有树林,没有船只,没有人类居住的草屋和吊脚楼,河流只是河流。因为没有庄稼,黄河仿佛没有什么用处。出久治后,黄河往若尔盖草原流去,在阿万仓这里遇到了草原、湿地和羊群。在这里,黄河有了舞蹈感。

我们一行四人,分别来自四个方向。海南岛的建国兄,是为了陪我走高海拔地区来的;单永珍兄从宁夏西海固来,那里干旱、缺水;我来自黄河下游的平原地带;向导是甘南藏族自治州的王小忠兄,他知道黄河上游每一条河流的样子。

美大于地域。我们四个人都被阿万仓的黄河陶醉了。在阿万仓的山坡上,若是有一张书桌就好了。有那么一刻,我觉得对着阿万仓在宣纸上写字是妥帖的,每一个字都有黄河流动的声音。在我的想象里,那种书写和行走一样,曲折、盘旋,最终抵达。阿万仓的美,略大于李白的抒情。我多想脱掉外衣,跳进黄河里,捉鱼,叫喊邻居家孩子的名字。在阿万仓,我瞬间回到旧时光里。在乡下,夏天我们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光着身子跳进河里,洗去尘垢,也洗去烦扰。

阿万仓的黄河并不亲民,河滩在山脚下,没有道路抵达。那些牧羊人,沿着自然形成的草径或羊道在黄河边上放牧。如今,羊群成为风光的一种。我们在一个看台上,看着黄河从远处蜿蜒而来,像是一场梦境。黄河在阳光下漂浮着,我们知道,这是视差造成的。我们在山坡上,比黄河所处的草原要高出许多,然而,绿草延伸过去,像是一块绿毯。河流在绿毯上漂浮着,倒映着云彩、羊群和岸边的水草。黄河在草原上为何如此安静?我觉得,除了地理上的平坦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是草原上小河流众多,它们从山坡上流下来,从草原的沼泽深处涌出来,它们是黄河的同行者、参与者。最终这些草原上的小河流都会注入黄河里,生命获得永续。

阿万仓的黄河,瘦小、迤逦、飞翔、缠绵。在高处看着阿万仓的黄河湿地,觉得那无数条飘带一样的河流,像是一场大地上的美术展。草原湿地便是展览馆,而突然到来的一场雨,是展览的配乐。

黄河在阿万仓这一片草原上拐了多少道弯,数不过来,浅河湾像是河床上的沙土被浸湿沉入河道以后所呈现出来的回荡。而长长的河湾则和风有关,大风吹歪了一片草滩,河水漫过来,渐渐地,便把河道也引了过来。每年冬天,黄河的河面结冰,到了春天,河床上的冰块被阳光击打后裂开,形成流澌向下游漂流,冰与冰相互挤压,使得河床的面积扩大,弯道也变长。每一年,黄河的河道都会因为春天冰凌的融化而有所变化。

我们所选择的看台太好了。黄河铺展在面前的草原上,像极了一场河流的舞蹈。阿万仓的黄河,让我想到早年间看过的一部韩国电影——《春去春又来》,它是金基德的美学展览馆,电影中的寺庙、河流、船,以及四季的变化,都让人沉醉。世间所有的风景都会影响人的内心生活。看到阿万仓如此卓绝的美丽,我有些悲伤。这里偏僻,没有阿尼玛卿雪山那样的高峰引人前往,也不像鄂陵湖和扎陵湖那么使人崇拜。这里有的只是平常的山色和草地,只是隐藏在草原上的黄河的静美。

我为没有多少人知道这里而感到悲伤,我甚至想到了住在阿万仓的人的孤独。我生出好奇心,想了解这里的人是如何与黄河相处的。我想,若是能收集到阿万仓镇上的人写的日记就好了,我只想坐在这个观景台上,读经年住在这里的人的欢喜或孤单。

在看台上,我仿佛听到一声柴门打开的声音,然后看到十岁的我和一群小伙伴,拿着一只自行车轮胎到南地的河里游泳。然而,那天我们走到河边便发现,村子里的大人站成了一排,南街的花裤头子淹死了。我们害怕极了,花裤头子比我们还大两岁,会水。在我们老家,说谁会游泳,一般都说他“会水”,或者再说明白一些,便是“会浮水”,意思是,他能让身体浮在水里。花裤头子的死使我第一次懂得,平时那么温和的流水,也有可能杀人。

在阿万仓,黄河如一首乐曲的前奏部分,安静、舒适。然而谁能想到,如此温柔的黄河,到了下游竟可以制造无数的人间悲剧。人世间的美大都有时效性,更受地域限制。在阿万仓,我想通了很多事情,成长、容纳、交谈、反对或者赞同、共识、参照,所有人间的文明,都和黄河的流动相似。河流也好,一个人的一生也好,都是不断地接受小溪和湖泊的过程。只有足够打开自己,才有可能像黄河一样,穿过高原和峡谷,在平原上奔流,最终注入大海。

黄河的接受史,便是它的成长史和扩大史。在上游,黄河弱小、纯粹、秀美,除了给野生动物提供水源、给草原和湖泊提供四季的养分,黄河与人类的交流不多。高原上的黄河两岸,有时候数百公里不见一户人家。这是黄河与人类关系最为疏远的一段。黄河在这里,除了美,便是孤独。孤独这个词语,在阿万仓,略小于一只鸟和一场雨。

阿万仓的雨是细的,别样的凉。我下了看台,沿着山脉向更远的地方走了走,想拍拍黄河转弯以后向着远处流去的样子。我发现了黄河更多的美。看台上所看到的阿万仓黄河,像一幅隶书作品,蚕头雁尾,姿态端庄。黄河照顾着每一条流向它的小河,河流与河流的交融那么明朗、那么深情。当我沿着山脊向前走的时候,每走一段路程,河流与河流的距离都会发生变化,它们在草原上平行,或者随着我行走的角度的变换而重叠。这时,黄河不再是隶书,而是行书、草书。此刻的雨细密,加深了黄河与草原的抒情感,雨丝升腾出来的雾气,让曲折的黄河像梦境里的一场舞蹈。

车子停在栈道的外面,车上有茶具,有炭炉,有我最喜欢的鸭屎香茶。要是我们四个人什么也不做,就在看台上泡一壶茶,喝着茶,聊聊接下来的人生,该多么好。雨把我们逼到了看台下面的桥洞里。木栈道下面有一处空隙,可供我们弯着腰坐进去。

雨刚开始是没有声音的,斜着落在草地上、木栈道上、衣服上。过一阵子,云彩荡开了一片天空,黄河的弯道变亮了。光是黄河的灵魂,当一束光从阴云中透出来,落在远处的河流上,黄河被选中、被染色,我几乎听到了钢琴奏响的声音。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音乐。遗憾的是,几分钟后,云彩像是被拉链拉上了一样,天色又暗了下来,雨滴裹着云彩的心事,滴落在栈道上。雨水有了声音,是一片树叶被风吹响的声音,又或者是演讲结束后观众稀疏的掌声。

我们躲在栈道下,黄河因为我们的坐姿而被拉远。有那么一瞬间,黄河仿佛不见了,抬头只能看到草原。王小忠说,有一年,是八月中旬,突然下雪,他带着朋友来到这里,雪中的阿万仓,更美。王小忠又说,大雪将我们眼前的这个舞台、这部绘画作品,全都涂抹了,除了雪还是雪,雪反对一切颜色,也反对河流的波纹,大雪过后的阿万仓,只剩下一弯黄河的飘带。王小忠说完,我们几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用想象把自己置身于一场大雪里。于是,眼前的阿万仓像纸一样洁白,黄河在雪中跳舞,先是慢慢的,而后向身后急转了一下方向,像一个问号,更像舞台剧谢幕时一个伸向观众席的手势。

我们根据雨滴敲打头上木栈道的声音来判断雨是不是变小了。四个人交流了各自喜欢的河流样式,甲喜欢弯曲的河流,乙喜欢草原上时有时无的河流,丙喜欢大雪覆盖的河流,而丁喜欢夕阳落入河道中间时,云霞满天的欢喜。

我从栈道下面钻出来,想看看雨雾中的黄河。

天啊,雨中的阿万仓打开了美颜相机。黄河像是被雾气从草原上抬高了,有那么一瞬间,我看到的黄河飘浮在空气中,飘浮在云彩里。我知道,眼前不是海市蜃楼,而是大雾让草原和黄河有了疏离感,黄河正一点一点地从草原的绿色中逃离,从羊群的灰白色中逃离,从鸟鸣声中逃离,飘浮、沉醉、迷失……

我感慨,眼睛所看到的景致,相机并不能如实呈现。这样的情形之前有过两次,一次是九寨沟,水的颜色与构图均大于照片;一次是喀纳斯湖,清晨时的喀纳斯湖美如梦境,我不愿意醒来,因为现实配不上如此清澈的湖水。在日常生活中,我们裁剪一个场景的局部,会让照片比实际景物更好看,然而在阿万仓,无论如何选择,我们拍下的都不如眼前的风景更让人沉醉。

我知道,我所遇到的这场雨,从迷离到滴落,都是为了向我们呈现一个更为丰富的阿万仓。那静如佛经的黄河,那飘浮在空中的黄河,那如大提琴曲一样伤感的黄河,都在这雨中。

从此以后,我成为阿万仓的推荐者。我会向所有人描述这场雨,描述雨中的黄河美得让人想哭。

黄河在阿万仓大于它自己,大于宽阔的草原,大于孕育生命的万物,大于世俗的赞美,大于汹涌澎湃,大于麦田,大于氧气……在阿万仓黄河的呼吸里,我们坐在草地上,羊群在黄河边上吃草。如果没有人说话,那么,这种安静大于一切。

门堂乡手记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每天都打开一本黄河主题的地图集,用放大镜,一个地名一个地名地察看那些与黄河有关的县城、乡镇和村庄,它们的名字让我迷恋。玛多是黄河源头所在的县城。玛多是藏语,翻译成汉语便是“黄河源头”。几年前,我在玛多县的宾馆住过一个晚上,因海拔太高,酒店在夜间提供八小时的氧气。那氧气并不纯,近于心理安慰,却可以抵抗高原缺氧的头痛欲裂。要知道,抵达玛多的前一天晚上,我们住在海拔四千二百米的玛沁县时,头痛、心跳加速,身体里像住进了一只野兽,脑袋里关于愉悦的词语全被清除干净,世界色彩暗淡,窗外的风都被夜色染黑。不只我一个人有这样的症状,车队里很多第一次到高海拔地域的伙伴都是如此。领队却不以为然,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对抗,用意志。

我从下游而来,只对平原上的植物和动物熟悉,还熟悉流水声、庄稼拔节声、村庄里的高音喇叭在深夜发出的电磁声。在黄河的上游,我借助童年的记忆来分辨一条河流的差异。仿佛,黄河在源头区域还是一个少年,经过黄土高原的中年以后,到了下游变得混浊而暧昧,有了人生的宽阔感。

从下游平原出发,过了秦岭隧道,便是山色越来越浅的高原景致。在过麦积山隧道的时候,我双手紧握着方向盘,很怕长时间的穿梭让我们进到另外一个时空里。隧道的确有哲学意味,麦积山隧道总长竟然超过十二公里,这是一种超验的驾驶感觉,我总觉得隧道打通的不只是一座山,还有个人史。我的少年时代,最害怕的就是黑暗和幽闭。乡村父母对孩子的恐吓常以黑夜作为背景,我母亲最常用的办法是,不听话便将我关在院门外面。黑夜中的乡村,风吹动柴草堆的声音和一个人走动的声音多么相似,我会在黑夜中唱歌、咳嗽和哭泣,以便吸引别人的注意,好被他们送回家中。

整个村庄没有一户人家有灯光,我一个人在院子外面窝着。我从黑暗里分出了万物的层次,门口的柳树一点一点地被风吹出来,比白天粗了不少,那么模糊,有一瞬间,像极了一个人。柳树上挂着红薯的秧苗,那是善良的农人给秋天的麻雀准备的食物。我最终在害怕中睡着了,直到凌晨爷爷推开院门去拾粪,才叫醒了我。我这才知道,母亲虽然将我关在了院子外,却没有在里面插上门闩。离开故乡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么黑的黑夜了。

抵达久治县时是晚上,凉、寂静、沉默。空气里的味道是陌生的,我们被黑夜包围,月光下山影朦胧,远方的远方,是接近我童年记忆的黑夜。那么浓烈的黑大于我的想象力。这么多年来,我生活在城市的路灯下,对黑夜的认识越来越退步。而这次外出,我又一次理解了黑夜意味着什么。没有黑夜,人的梦境便无处安放。海拔接近拉萨的久治县,街道上几乎没有人。没有人的喧嚣,便显得不真实。我知道,真正的高原之行才刚刚开始。

黄河两次从青海流入甘肃,第一次便是在门堂乡。门堂乡隶属于久治县,对面便是甘肃。从门堂乡黄河大桥过去,是黄河流入甘肃的第一个乡镇,叫作木西合乡。然而有趣的是,我们抵达玛曲时,去木西合乡的道路还没有修通。

六月,对于青海与甘肃交界处的高原来说,正是雨季。大雨是黄河的参与者、观察者和书写者。大雨控制着我们所到之处的一切,包括生物、草原的面积,以及人类活动的范围。到黄河的源头区域行走,最好的时间是七月。在此之前,雨雪不定,在此之后,大雪随时来袭。高海拔地域的生活,是被天上的云彩垄断的生活,只有七月左右才有太阳笼罩,大多数人会将一年里发霉的衣物,全都拿到户外晾晒。

抵达门堂乡时,温度接近中原地带的深秋。海拔三千七百五十米的门堂乡黄河岸边,除了山脉,便是空旷的原野。在高原,我发现唐诗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失效的,那些随着季节而书写的诗句,大多是在中原写的。我呼吸粗重,捕捉不到属于我日常生活的词语,在高原,我是“我”的陌生人。

门堂乡面积小极,小到不如黄河下游的一个村庄大。街道两边的建筑大多数是空旷的院子,远远看去,就是一个牧民集中居住的村庄。然而,等看到邮政所,我才知道这是乡政府的所在地。

出发之前,我专门买好白坯布,并用油漆笔手绘了一幅黄河草图。我将大大的“几”字绘满整张白坯布,并按照地图上的位置标注了扎陵湖与鄂陵湖。当我写下这两个湖的名字,时光盒子里关于湖水的滋味、关于黄河源头的植物的记忆便全部复活。我又写下玛多县、门堂乡、久治县。黄河从久治出青海,像一个淘气的孩子,在四川、青海与甘肃三省交界处的若尔盖草原上静静地转了几个弯之后,终于在唐克镇折返——黄河在这里与白河交汇,两条河流安静地谈论着人世间的悲欢,仿佛达成了某种共识,然后毅然反身。这是黄河最为壮阔的一次抒情,是阳光照耀下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它流过了玛曲县。黄河流到这里,便已经完成了第一个转折,从此,黄河与四川地区再无关联。

在门堂乡,我持手绘的黄河地图,来到邮政所的营业厅。这是下午一点钟左右,阳光刚刚好,邮政所只有一位藏族女同胞,还有她三岁左右的孩子。她普通话不标准,我只听懂她说的一个“好”字。我向她表明来意,说我是一个从黄河上游出发,要走完全程的人,门堂乡就是我选定的出发点。

她重复我的话——“出发点”。听得出,她并没有理解这三个字的意思。她问我出发点和她有什么关系。我说,为了纪念这次行走,我走到的每个地方,都希望能在手绘地图上盖一个邮政专用的邮戳。邮戳上有地名、有日期,几乎是最为简明的行走记录。

我的描述让她陷入恐慌,我说得越多,她越模糊。直到我说出“邮戳”。那位女士懂了,从抽屉里取出一枚黑乎乎的东西,向我摇晃了一下,说了一声“邮戳”。她在墨盒里用力地蘸了一些油墨,然后递给我说,用——力。她的小儿子在地上蹲着,正在玩一个塑料玩具。房间里光线不好,一沓旧报纸堆在角落里。房子的后门通向邮政所的院子,窗子上贴着过期的邮政海报,看不出是哪一年的内容。这里的人平时大概很少到邮政所来,所以它不像是邮政所,更像是居家生活的场所。

门堂乡黄河大桥在邮政所的不远处。这一段黄河的落差较大,在门堂乡,黄河水的声音是滚动播放的,一阵阵风中,夹杂着流水的声音。

这样偏远的地方,黄河滩地里竟然有两辆越野车停泊在那里。我微微兴奋着,以为遇到了自驾游的同伴。到了河边,看到其中一辆车子的车牌竟然是豫A。我几乎欢呼起来,原来遇到了郑州的乡党。那一行人正在用一个容器从河里取水,还有两个小伙子在用渔网兜捉鱼。我走近些,看到他们捉到的鱼太小了,建议他们将特别小的鱼放回到河水里。哪知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他们便扬了扬手里的标签贴纸说:“我们是取样的。”原来他们是黄河水利委员会水质监测机构的人。他们从扎陵湖和鄂陵湖出发,然后一点一点往下游走。我们交流了一下路线、注意事项,便告别了。他们还要赶路。

那天下午,我们在黄河边坐着发了很久的呆,捡了无数的石头。一开始,我们在黄河岸边的石头滩上捡,再后来,我们到河水中捡。我发现,水中的石头带着黄河水清凉的体温。有很多石头,用手触摸的时候会想到蛋糕或者冰激凌,温润、甜美。说石头是甜的,是因为流过石头的黄河水的声音是甜的。夏天的流水声是咕咕的,像极了城市里冷饮店制作冰激凌的声音。噢,河边的石滩处也有安静的旋涡,声音较为深沉,像泡沫轻轻破裂的声音,又或者是一个孩子从远处跑来的声音。

我捡拾石头,以颜色和纹理为标淮。一块石头需要在黄河里待足够长的时间,才会与另外的石头、鱼类或木头撞击到一起,这些撞击制造的裂痕或者纹理,便是石头的记忆。那天下午,我在高原的黄河边上,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阅读,仿佛同时将黄河的一部分记忆也都细细地翻看了。

我和单永珍兄各自选了一小块儿河滩,然后相互看了一眼,会心地笑了。整个门堂乡的黄河边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平分了这样庞大的黄河滩地,多么富裕和宽阔啊!我们每发现一块好看的石头,都会大声叫着对方的名字,相互交流一下,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河流就是故乡。几乎每个男人走到宽阔的河流边,都会想往河里扔几块石头,希望能打出一串漂亮的水漂来。在我的家乡,河南省东部的乡村,对这样的游戏有一个特殊的命名,唤作“片瓦”。片在这里用作动词——把东西一片一片地扔出去。我的家乡几乎没有石头,有的是砖头瓦片,所以,瓦片便成了我们打水漂的工具。

黄河大桥上的车辆极少,偶尔有一群羊过来,却半天不见赶羊的人。等我们捡石头累了,一抬头,才发现牧羊人就站在桥上,抽着烟,正在看我们捡石头。对于每天和羊相处的牧羊人来说,我们这些外来的游客是他不能理解的人。我们开着车子跑这么远,不劳作,不放羊,竟然在这里捡石头,是荒唐的。想来,站在牧羊人的角度,世间一切事都远不如放羊更有用处。

我们被高原的阳光晒得眼前发黑,坐到桥的阴凉处歇息。我重新挑选捡到的石头,纹理重复的、握在手中有瑕疵的、图案平庸的,又放回到了河滩里。在河水里洗干净我中意的石头,一块一块地给它们起名字。每一块石头都是天然的艺术品,它们的名字分别是:白鹭、鸟群、红蚂蚁、夏天的舞蹈、长裙、马蒂斯的画笔、三朵云彩、小欢喜、六月的某个下午、抱孩子的人、与黄河有关的村庄……

就在我整理石头的时候,河滩上又有了车子。旅行者大都有好奇心,他们天然会发现那些值得探索的地方。比如,当一条河流的滩地上停着一辆车子,一定会有其他车子也过来探看。新来的车辆下来一群大学老师,讲浓郁的四川方言,问了我们几句话以后,立即加入捡石头的队伍。

我和单永珍兄坐在河滩上,看着他们一群人。他们果然像我们刚开始一样,每捡到一块好看的石头,都尖叫着向旁边的人炫耀。世间的快乐多么相似。

门堂乡,这座远在天边的高原小镇,因为黄河大桥而吸引众多的旅行者前来打卡。这座桥面孔平庸,水流却是壮阔的。大桥打通的不只是甘肃和青海两个地域,还有时间,以及高原上动物们的奔走。桥既是现实的,也是属于内心的。

在门堂乡听了半下午流水声,黄河水在六月初的阳光下,冰凉、清醒。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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