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菲利普沿着蒙帕纳斯大街信步闲逛。眼前的这个巴黎,同他春上来给圣乔治旅合结算帐务时所看到的迥然不同——一他每想到那一段生活经历就不寒而栗——一就其风貌来说,倒和自己心目中的外省城镇差不多。周围是一派闲适自在的气氛;明媚的阳光,开阔的视野,把人们的心神引人飘飘欲仙的梦幻之中。修剪得齐齐整整的树木,富有生气的白净房屋,宽阔的街道,全都令人心旷神怡。他觉得自己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他在街头悠然漫步,一边打量来往行人。在他看来,就连那些最普通的巴黎人,比如那些束着大红阔边腰带、套着肥大裤管的工人,那些身材矮小、穿着褪了色却很迷人的制服的士兵,似乎都焕发着动人的风采。不一会儿,他来到天文台大街,展现在他眼前的那种气势磅礴且又典雅绮丽的景象,不由得令他赞叹不已。他又来到卢森堡花园:孩童在玩耍嬉戏,头发上束着长丝带的保姆,成双结对地款款而行;公务在身的男士们,夹着皮包匆匆而过;小伙子们穿着各式各样的奇装异服。风景匀称、精致。自然景色虽带着人工斧凿的痕迹,却显得玲珑剔透。由此看来,自然风光若不经人工修饰,反倒失之于粗鄙。菲利普陶然若醉。过去他念到过许多有关这一风景胜地的描写,如今终于身临其境,怎能不叫他喜上心头,情不自胜。对于他来说,这里算得上是历史悠久的文艺胜地,他既感敬畏,又觉欢欣,其情状如同老学究初次见到明媚多姿的斯巴达平原时一般。 菲利普逛着逛着,偶一抬眼,瞥见普赖斯小姐独自坐在一条长凳上。他踌躇起来,他此刻实在不想见到任何熟人,况且她那粗鲁的举止与自己周围的欢乐气氛极不协调。但他凭直觉辨察出她是个神经过敏、冒犯不得的女子。既然她已看到了自己,那么出于礼貌,也该同她应酬几句。 “你怎么上这儿来啦?”她见菲利普走过来,这样问。 “散散心呗。你呢?” “哦,我每天下午四点至五点都要上这儿来。我觉得整天埋头于工作,不见得有什么好处。” “可以在这儿坐一会儿吗?”他说。 “悉听尊便。” “您这话似乎不大客气呢,”他笑着说。 “我这个人笨嘴拙舌,天生不会甜言蜜语。” 菲利普有点困窘,默默地点起一支烟。 “克拉顿议论过我的画吗?”她猝然问了这么一句。 “我印象里他什么也没说,”菲利普说。 “你知道,他这个人成不了什么气候。自以为是天才,纯粹瞎吹。别的不说,懒就懒得要命。天才应能吃得起大苦,耐得起大劳。最要紧的,是要有股换而不舍的韧劲。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嘛。” 她说话时,激昂之情溢于言表。她头戴黑色水手草帽,上身穿一件不很干净的白衬衫,下身束一条棕色裙子。她没戴手套,而那双手真该好好洗洗。她毫无风韵可言,菲利普后悔不该跟她搭讪。他摸不透普赖斯小姐是希望他留下呢,还是巴不得他快点走开。 “我愿意尽力为你效劳,”她突然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我可深知其难呢。” “多谢你了,”菲利普说。停了一会儿他又说:“我请你去用茶点,肯赏光嘛?” 她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刷地涨红了脸。她脸一红,那苍白的皮肤顿时斑驳纷呈,模样儿好怪,就像变质的奶油里拌进了草莓似的。 “不,谢谢,你想我干吗要用茶点呢?我刚吃过午饭。” “我想可以消磨消磨时间嘛,”菲利普说。 “哦,要是你闲得发慌,可犯不着为我操心。我一个人待着,并不嫌冷清。” 这时候,有两个男子打旁边走过。他们穿着棕色棉绒上衣,套着肥大的裤管,戴着巴斯克便帽①。他们年纪轻轻,却蓄着胡子。 ①欧洲比利牛斯山西部地区巴斯克人所戴的一种帽子。 “嗳,他们是美术学校的学生吧?”菲利普说,“真像是从《波希米亚人的生涯》那本书里跳出来的哩。” “是些美国佬,”普赖斯小姐用鄙夷的口吻说。“这号服装,法国人三十年前就不穿了。可那些从美国西部来的公子哥儿,一到巴黎就买下这种衣服,而且赶忙穿着去拍照。他们的艺术造诣大概也仅止于此了。他们才不在乎呢,反正有的是钱。” 菲利普对那些美国人大胆别致的打扮倒颇欣赏,认为这体现了艺术家的浪漫气质。普赖斯小姐问菲利普现在几点了。 “我得去画室了,”她说。“你可打算去上素描课?” 菲利普根本不知道有素描课。她告诉菲利普,每晚五时至六时,画室有模特儿供人写生,谁想去,只要付五十生丁就行。模特儿天天换,这是个不可多得的习画好机会。 “我看你目前的水平还够不上,最好过一个时期再去。” “我不明白干吗不能去试试笔呢!反正闲着没事干。” 他们站起身朝画室走去。就普赖斯小姐的态度来说,菲利普摸不透她究竟希望有他作伴呢,还是宁愿独个儿前往。说实在的,他纯粹出于困窘,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可以脱身,这才留在她身边的;而普赖斯小姐不愿多开口,菲利普问她的话,她总是爱理不理,态度简慢。 一个男子站在画室门口,手里托着一只大盘子,凡是进画室的人都得往里面丢半个法郎。画室济济一堂,人比早晨多得多,其中英国人和美国人不再占大多数,女子的比例也有所减少。菲利普觉得这么一大帮子人,跟他脑子里的习画者的形象颇不一致。大气暖洋洋的,屋子里的空气不多一会儿就变得混浊不堪。这回的模特儿是个老头,下巴上蓄着一大簇灰白胡子。菲利普想试试今天早晨学到的那点儿技巧,结果却画得很糟。他这才明白,他对自己的绘画水平实在估计得过高了。菲利普不胜钦羡地望了一眼身旁几个习画者的作品,心中暗暗纳闷,不知自己是否有一天也能那样得心应手地运用炭笔。一个小时飞快地溜了过去。他不愿给普赖斯小姐再添麻烦,所以刚才特意避着她找了个地方坐下。临了,当菲利普经过她身边朝外走时,普赖斯小姐却唐突地将他拦住,问他画得怎样。 “不怎么顺手,”他微笑着说。 “如果你刚才肯屈尊坐在我旁边,我满可以给你点提示。看来你这个人自视甚高的。” “不,没有的事。我怕你会嫌我讨厌。” “要是我真那么想,我会当面对你说的。” 菲利普发现,她是以其特有的粗鲁方式来表示她乐于助人的善意。 “那我明天就多多仰仗你了。” “没关系,”她回答。 菲利普走出画室,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打发吃饭前的这段时间。他很想干点独出心裁的事儿。来点儿苦艾酒如何!当然很有此必要。于是,他信步朝车站走去,在一家咖啡馆的露天餐席上坐下,要了杯苦艾酒。他喝了一口,觉得恶心欲吐,心里却很得意。这酒喝在嘴里挺不是滋味,可精神效果极佳:他现在觉得自己是个道道地地的投身艺术的学生了。由于他空肚子喝酒,一杯下肚,顿觉飘然欲仙。他凝望着周遭的人群,颇有几分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感觉。他快活极了。当他来到格雷维亚餐馆时,克拉顿那张餐桌上已坐满了人,但是他一看到菲利普一拐一瘸地走过来,忙大声向他打招呼。他们给他腾出个坐儿。晚餐相当节俭,一盆汤,一碟肉,再加上水果、奶酪和半瓶酒。菲利普对自己面前的食物并不在意,只顾打量同桌进餐的那些人。弗拉纳根也在座。他是个美国人,年纪很轻,有趣的脸上竖着只扁塌的狮子鼻,嘴巴老是笑得合不拢。他身穿大花格子诺福克茄克衫,颈脖上围条蓝色的硬领巾,头上戴顶怪模怪样的花呢帽。那时候,拉丁区是印象派的一统天下,不过老的画派也只是最近才大势的。卡罗路斯一迪朗、布格柔①之流仍被人捧出来,同马奈、莫奈和德加等人分庭抗礼。欣赏老一派画家的作品,依然是情趣高雅的一个标志。惠司勒②以及他整理的那套颇有见识的日本版画集,在英国画家及同胞中间有很大的影响。古典大师们受到新标准的检验。几个世纪以来,世入对拉斐尔推崇备至,如今这在聪明伶俐的年轻人中间却传为笑柄。他们觉得他的全部作品,还及不上委拉斯开兹③画的、现在陈列在国家美术馆里的一幅腓力四世头像。菲利普发现,谈论艺术已成了一股风气。午餐时遇到的那个劳森也在场,就坐在他对面。他是个身材瘦小的年轻人,满脸雀斑,一头红发,长着一对灼灼有光的绿眼睛。菲利普坐下后,劳森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这时冷不防高谈阔论起来: ①卡罗路斯-迪朗(1837-1917):法国画家;布格柔(182-1905):法国学院派画家。 ②惠司勒(1834-1903):侨居英国的美国油画家和版画家。画风受日本绘画的影响。 ③委拉斯开兹(15999-1660):西班牙画家,曾受聘于西班牙王腓力四世,担任宫廷画师。晚期作品表现技巧较高,对十九世纪欧洲现实主义画派有很大影响。 “拉斐尔只有在临摹他人作品时,还算过得去。譬如,他临摹彼鲁其诺①或平图里乔②的那些画,很讨人喜欢,而他想在作品中画出自己的风格时,就只是个——”说到这儿,他轻蔑地一耸肩,“——拉斐尔。” ①彼鲁其诺(1446-1523):意大利画家,拉斐尔的老师。 ②平图里乔(1454-1513):意大利画家,曾协助彼鲁其诺完成西斯廷教堂的壁画。 劳森说话的口气之大,菲利普不觉暗暗吃惊,不过他也不必去答理他,因为这时候弗拉纳根不耐烦地插嘴了。 “哦,让艺术见鬼去吧!”他大声嚷道。“让咱们开怀痛饮,一醉方休。” “昨晚上你喝得够痛快的了,弗拉纳根,”劳森说。 “昨晚是昨晚,我说的可是今夜良宵,”他回答。“想想吧,来到巴黎之后,整天价净在想着艺术、艺术。”他说话时,操着一口浓重的西部口音。“嘿,人生得意须尽欢嘛。”只见他抖擞精神,用拳头砰地猛击餐桌。“听我说,让艺术见鬼去吧!” “说一遍就够啦,干吗婆婆妈妈的唠叨个没完,”克拉顿板着脸说。 同桌还有个美国人,他的穿着打扮,同菲利普下午在卢森堡花园见到的那些个公子哥儿如出一辙。他长得很清秀,眸子乌黑发亮,脸庞瘦削而严峻。他穿了那一身古怪有趣的服装,倒有点像个不顾死活的海盗。浓黑的头发不时耷拉下来,遮住了眼睛,所以他时而作出个颇带戏剧性的动作,将头往后一扬,把那几络长发甩开。他开始议论起马奈的名画《奥兰毕亚》,这幅画当时陈列在卢森堡宫里。‘ “今儿个我在这幅画前逗留了一个小时。说实在的,这画算不得一幅。上乘之作。” 劳森放下手中的刀叉,一双绿眼珠快冒出火星来。他由于怒火中烧,连呼吸也急促起来,不难看出,他在竭力按捺自己的怒气。 “听一个头脑未开化的野小子高谈阔论,岂不有趣,”他说。“我们倒要请教,这幅画究竟有什么不好?” 那美国人还没来得及启口,就有人气冲冲地接过话茬。 “你的意思是说,你看着那幅栩栩如生的人体画,竟能说它算不上杰作?” “我可没那么说。我认为右乳房画得还真不赖。” “去你的右乳房,”劳森扯着嗓门直嚷嚷。“整幅画是艺苑中的一个奇」迹。” 他详尽地讲述起这幅杰作的妙处来,然而,在格雷维亚餐馆的这张餐桌上,谁也没在听他-一谁要是发表什么长篇大论,得益者唯他自己而已。那个美国人气势汹汹地打断劳森。 “你不见得要说,你觉得那头部画得很出色吧?” 劳森此时激动得脸色都发白了,他竭力为那幅画的头部辩解。再说那位克拉顿,他一直坐在一旁默默不语,脸上挂着一丝宽容的嘲笑,这时突然开腔了。 “就把那颗脑袋给他吧,咱们可以忍痛割爱。这无损于此画的完美。” “好吧,我就把这颗脑袋给你了,”劳森嚷道,“提着它,见你的鬼去吧。” “而那条黑线又是怎么回事?”美国人大声说着,得意扬扬一抬手,把一绺差点儿掉进汤盆里的头发往后一掠。“自然万物,无奇不有,可就是没见过四周有黑线的。” “哦,上帝,快降下一把天火,把这个读神的歹徒烧死吧!”劳森说。“大自然同这幅画有何相于?自然界有什么,没有什么,谁说得清楚!此人是通过艺术家的眼睛来观察自然的。可不是!几个世纪来,世人看到马在跳越篱笆时,总是把腿伸得直直的。啊,老天在上,先生,马腿确实是伸得直直的!在莫奈发现影子带有色彩之前,世人一直看到影子是黑的,老天在上,先生,影子确实是黑的哟。如果我们用黑线条来勾勒物体,世人就会看到黑色的轮廓线,而这样的轮廓线也就真的存在了;如果我们把草木画成红颜色,把牛画成蓝颜色,人们也就看到它们是红色、蓝色的了,老天在上,它们确实会成为红色和蓝色的呢!” “让艺术见鬼去吧!”弗拉纳根咕哝道,“我要的是开怀痛饮!” 劳森没理会他。 “现在请注意,当《奥兰毕亚》在巴黎艺展中展出时,左拉——在那批凡夫俗子的冷嘲热讽声中,在那伙守旧派画家、冬烘学究还有公众的一片唏嘘声中——一左拉宣布说:’我期待有那么一天,马奈的画将陈列在卢佛尔宫内,就挂在安格尔①的《女奴》对面,相形之下,黯然失色的将是《女奴》。‘《奥兰毕亚》肯定会挂在那儿的,我看这一时刻日益临近了。不出十年,《奥兰毕亚》定会在卢佛尔宫占一席之地。” ①安格尔(1780-1867):法国画家,古典主义画派最后的代表人物。 “永远进不了卢佛尔宫,”那个美国人大嚷一声,倏地用双手把头发狠命往后一掠,似乎想要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麻烦。“不出十年,那幅画就会销声匿迹。它不过是投合时好之作。任何一幅画要是缺少点实质性的内容,就不可能有生命力,拿这一点来衡量,马奈的画相去何止十万八千卫。” “什么是实质性内容?” “缺少道德上的内容,任何伟大的艺术都不可能存在。” “哦,天哪!”劳森狂怒地咆哮。“我早知道是这么回事。他希罕的是道德说教。”他双手搓合,做出祈祷上苍的样子:“哦,克利斯朵夫·哥伦币。克利斯朵夫·哥伦布,你在发现美洲大陆的时候,你可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啊?” “罗斯金说……” 他还要往下说,冷不防克拉顿突然用刀柄乒乒乓乓猛敲桌面。 “诸位,”他正言厉色说,那只大鼻子因为过分激动而明显地隆起一道道褶皱。 “刚才有人提到了一个名字,我万万没想到在上流社会竟然也会听到它。言论自由固然是件好事,但也总得掌握点分寸,适可而止才是。要是你愿意,你尽可谈论布格柔:这个名字虽招人嫌,听上去却让人感到轻松,逗人发笑。但是我们可千万别让罗斯金,G·F·瓦茨和E·B·琼司①这样一些名字来玷污我们贞洁的双唇。” ①瓦茨(1817-1904)与琼司(1833-1898)均系英国画家。 “这个罗斯金究属何人?”弗拉纳根问。 “维多利亚时代的伟人之一,擅长优美文体的文坛大师。” “罗斯金文体——由胡言乱语和浮华词藻拼凑起来的大杂烩,”劳森说 “再说,让维多利亚时代的那些伟人统统见鬼去!我翻开报纸,只要一看见某个伟人的讣告,就额手庆幸:谢天谢地,这些家伙又少了一个啦。他们唯一的本事是精通养生之道,能老而不死。艺术家一满四十,就该让他们去见上帝。一个人到了这种年纪,最好的作品也已经完成。打这以后,他所做的不外乎是老凋重弹。难道诸位不认为,济慈、雪莱、波宁顿①和拜伦等人早年丧生,实在是交上了人世间少有的好运?假如史文朋在出版第一卷《诗歌和民谣集》的那天溘然辞世,他在我们的心目中会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天才!” ①波宁顿(18O2-1828):英国画家,擅长水彩画及油画。 这席话可说到了大家的心坎上,因为在座的没一个人超过二十四岁。他们立刻津津有味地议论开了。这一回他们倒是众口一词,意见一致,而且还各自淋漓尽致地发挥了一通。有人提议把四十院士的所有作品拿来,燃起一大片篝火,维多利亚时代的伟人凡满四十者都要——往里扔。这个提议博得一阵喝彩。卡莱尔、罗斯金、丁尼生、勃朗宁、G·F·瓦茨、E·B·琼司、狄更斯和萨克雷等人,被匆匆抛进烈焰之中。格莱斯顿先生、约翰·布赖特和科勃登①,也遭到同样下场。至于乔治·梅瑞狄斯,曾有过短暂的争执;至于马修·阿诺德②和爱默生,则被病痛快快讨诸一炬。最后轮到了沃尔特·佩特。 ①布赖特(1811-1889)和科勃登(1804-1865)均为英国政治家。 ②阿诺德(1822-1888):英国诗人,文艺批评家。 “沃尔特·佩特就免了吧,”菲利普咕哝说。 劳森瞪着那双绿眼珠,打量了他一阵,然后点点头。 “你说得有理,只有沃尔特·佩特一人证明了《蒙娜丽莎》的真正价值。你知道克朗肖吗?他以前和佩特过往甚密。” “克朗肖是谁?” “他是个诗人,就住在这儿附近。现在让咱们上丁香园去吧。” 丁香园是一家咖啡馆,晚饭后他们常去那儿消磨时间。晚上九时以后,凌晨二时之前,准能在那儿遇到克朗肖。对弗拉纳根来说,一晚上的风雅之谈,已够受的了,这时一听劳森作此建议,便转身对菲利普说: “哦,伙计,我们还是找个有姑娘的地方去乐乐吧。上蒙帕纳斯游乐场去,让咱们喝它个酩酊大醉。” “我宁愿去见克朗肖,而不想把自己搞得醉醺醺的,”菲利普笑呵呵地说。 42 席上的人一哄而散。弗拉纳根和另外两三个人往杂耍剧场而去,菲利普则随克拉顿、劳森两人慢悠悠地朝丁香园而来。 “你也该上蒙帕纳斯游乐场去看看,”劳森对菲利普说。“那儿算得上是巴黎的一大胜景。过些日子我打算去把它画下来。” 由于受到海沃德的影响,菲利普认为杂耍剧场是个不雅的场所,不屑一顾,殊不知他这阵子上巴黎来,正值杂耍剧场的黄金时代,它们的潜在艺术魅力刚被人们发掘出来。灯光设计的新颖别致,暗红与失却光泽的金黄色的浑成一片,灯火阑珊处的浓阴密影,还有各种各样的装饰线条,都为艺术创作提供了新的主题。拉丁区有一半左右的画室,都陈列了在本地这家或那家剧场所作的写生画。文人紧步画家的后尘,也突然不谋而合地探索起杂耍剧目的艺术价值来。于是,那些红鼻子的丑角演员顿时被捧上了天,说他们把角色演活了;那些肥胖的女歌手,曾默默无闻地嚎叫了二十年,这时人们也刮目相看,发现她们的演唱声情并茂,曲尽诙谐之妙。还有些文人在要狗戏中获得了美的感受,另一些则竭尽人间言同,百般称颂魔术师和飞车演员的精湛绝技。杂耍戏的观众也因此沾了光,成为舆论界同情关注的对象。菲利普同海沃德观点一致,向来瞧不起大哄大嗡的芸芸众生;他也像一般生性孤傲的人那样,洁身自好,独来独往,对市井之徒的古怪行径横眉侧目,不胜厌恶;但此时克拉顿和劳森却热情洋溢谈论着百姓大众。他们绘声绘影地谈到巴黎各类集市上摩肩接踵的人流,那真是万头攒动,人山人海;在乙炔灯的强光之下,人们的脸半隐半现;嘟嘟的喇叭声、呜呜的汽笛声、嗡嗡的低语声,交相错杂,不绝于耳。他们所说的这一切,菲利普听来新鲜而陌生。他们向他介绍了克朗肖的情况。 “你可曾看过他的作品?” “没看过,”菲利普说。 “他的作品发表在《黄皮书》上。” 他们对克朗肖的态度,就像一般画家看待作家那样,既有几分轻视(因为他在绘画方面是个门外汉),又有几分宽容(因为他搞的毕竟也是门艺术),同时还有几分敬畏(因为他所运用的艺术媒介,颇使他们惴惴不安)。 “此人可是个不同凡响之辈。一上来,你也许会对他有点失望,只有等他喝醉了,才会露出他人杰的本色。” “伤脑筋的是,”克拉顿接口说,“他得喝上好几个时辰才有醉意。” 到了咖啡馆门前,劳森告诉菲利普,他们还得往里面去。秋风送凉,尚不觉寒意,但克朗肖出于一种畏惧风寒的病态心理,即使逢到温暖如春的天气,也非要坐在店堂里不可。 “凡属值得结交的有识之士,他全都认得,”劳森解释说,“佩特和奥斯卡·王尔德和他曾有过交往,现在他和马拉美①这类名流也保持往来。” ①马拉美(1842-1898):法国诗人,象征派诗歌的代表人物。 他们搜索的目标,此刻正坐在咖啡馆的一个遮风最严的角落里。他穿着外套,衣领朝上翻起,帽檐压得低低的,一直盖到脑门上,生怕着了凉。他身材魁梧,敦实而不流于臃肿;圆圆的脸盘,一撮小胡子;眯细的眼睛,呆板无神。那颗脑袋瓜似乎小了些,同他的魁梧躯干很不相称,好比是一粒豌豆放在鸡蛋上,随时有滑下来的可能。他正在跟一个法国人玩多米诺骨牌,见有人过来,也不搭腔,只是朝来人淡淡一笑,同时顺手把餐桌上的一小叠茶托往边上一推(他手边有多少只茶托,就说明他已灌下了多少杯酒),算是给来者腾出了点地盘。当别人把菲利普介绍给他时,他点了点头,继续玩他的骨牌。菲利普虽然自己的法语不怎么高明,可还是听得出克朗肖的法语讲得很糟,亏他还在巴黎混了好多年呢。 他总算直起腰,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脸上漾起胜利的微笑。 “Je vous ai battu.”①他说的法语口音够别扭的。“Garcon!”②他大声招呼侍者,然后转过脸对菲利普说: ①法语,你输给我了。 ②法语,跑堂的。 “你刚从英国来?看过板球赛没有?” 菲利普给这么个出其不意的问题给问懵了。 “对近二十年来第一流板球队的球艺水平,克朗肖可谓了如指掌,一劳森笑嘻嘻地说。 那个玩牌的法国人离开他们,到另外一张餐桌找自己的朋友去了。克朗肖随口议论起肯特队和兰开夏队双方的球艺长处。他说起话来慢声细语,懒洋洋的,这倒是他的一个与众不同之处。他给他们讲了上回看到的板球决赛,并描述了比赛中各击球员一一被击败的详细经过。 “这是我来巴黎之后唯一惦念的事儿,”他喝完了侍者端来的book①,这么说。“这儿一场板球赛也看不到。” ①法语,啤酒。 菲利普大失所望。劳森有点不耐烦了,说来也难怪,他是急于要向菲利普炫耀一下拉丁区的一位名流。那天晚上,克朗肖慢饮细酌,迟迟不见醉意。不过他身边的那一叠茶托表明他至少是诚心想把自己灌醉的。克拉顿看着这光景,觉得煞是有趣:克朗肖如数家珍似地摆弄他在板球赛方面的学问,显然有几分做作;他就是喜欢在听客面前卖关子,故意讲些易招人嫌的话题。克拉顿插嘴问了一句: “你最近可见到过马拉美?” 克朗肖不紧不慢地打量了克拉顿一眼,仿佛是在揣摩这个问题。他并不急于应答,而是拿起一只茶托,轻叩了几下大理石餐桌。 “把我的那瓶威士忌拿来。”他嚷了句,接着又转过脸对菲利普说:“我在这儿存了瓶威士忌。喝那么一小杯要付五十生丁,我可喝不起。” 侍者端来了酒瓶,克朗肖拿过来凑着灯光仔细端详。 “有人喝过了。跑堂的,是谁偷喝了我的威士忌?” “Mais personne,Monsieur Cronshaw.”① ①法语,没人喝过,克朗肖先生。 “昨晚上我特地做了个记号,你瞧这儿。” “先生是做了记号的,可是过后先生仍照喝不误。像先生这样做记号还不是白白浪费时间!” 侍者是个嘻嘻哈哈的快活人,同克朗肖混得很熟。克朗肖目不转睛地瞅着他。 “如果你像贵族和绅士那样用名誉担保,说除了我之外谁也没喝过我的威士忌,那我就接受你的说法。” 这句话经他不加修饰地逐字译成生硬的法语,听起来煞是有趣,柜台那儿的女掌柜忍俊不禁,噗哧笑出声来。 “II est impayable,”①她轻声嘟哝。 ①法语,这人真逗。 听到这话,克朗肖冲着她挤眉弄眼(那女掌柜的是个胖墩墩的中年妇人,一副女管家的派头),而且还一本正经地给了她个飞吻。她耸耸肩。 “别害怕,太太,”他吃力地说,“我可早过了不惑之年,半老徐娘的眷顾,于我已无吸引力。” 他给自己斟了点威士忌,又掺了些苏打水,细细品味着。他用手背抹了抹嘴。 “他讲得娓娓动听。” 劳森和克拉顿明白,克朗肖的这句话,是针对刚才有关马拉美的询问而说的。每星期二晚上,这位诗人都要接待文人和画家。他巧言善辩,在座的人不论提及什么题目,他都能对答如流。克朗肖是那儿的常客,最近显然也去过。 “他讲得娓娓动听,可惜全是废话。他谈到艺术,似乎那是世界上头等重要的东西。” “怎么不是呢!要不咱们何必来这儿?”菲利普问。 “你干吗要来这儿,我可不知道。这和我毫不相干。不管怎么说,艺术是件奢侈的身外之物。人们重视的只是自我保存、传种接代。只有在这两种本能得到满足之后,他们才愿意忙里偷闲,借作家、画家和诗人所提供的余兴来消遣一下身心。” 克朗肖停下来呷了一口酒。二十年来,他一直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究竟是因为酒能助长谈话的兴致,他才如此贪杯的呢,还是因为谈话使他口渴思酒,所以他才喜欢高谈阔论? 他接着说:“昨天我写了首诗。” 不等人请,他当即朗诵了起来。他一词一语地缓缓吟诵,一边还伸出中指打着节拍。也许这是首极精致的好诗。可偏巧这时闯进来了一位妙龄女郎。她浓妆艳抹,两片嘴唇涂得血红,那鲜艳的双颊,显然并非出自其平庸的本色;眉毛和睫毛染得漆黑,上下眼睑都抹上一层醒目的蓝色,而且一直抹到眼角处,构成一个奇怪而有趣的三角形。一头乌黑的云鬓梳理得很考究,从耳朵上方往后挽,那种发型由于克莱奥·德梅罗德小姐的提倡而风行一时。菲利普的一双眼睛,直勾勾地围着她转。克朗肖朗诵完了,朝菲利普宽容地微微一笑。 “你没在听呐,”他说。 “哦,不,我听着呢。” “我不责备你,因为这恰恰证明我刚才说的话一点儿不假。离开了爱情,有何艺术可言?刚才你出神地望着这位妩媚动人的人间尤物而对我的好诗无动于衷,为此,我向你表示敬意和赞赏。” 她打他们的餐桌旁边走过时,克朗肖一把拉住她的手臂。 “坐到我身边来,我的宝贝,让咱俩演一出神圣的爱情喜剧。” “Fichez-moi la paix.”①说着她用力将他推开,又大大咧咧地去了。 ①法语,让我安静一会。 “所谓艺术,”他一扬手,又继续说,“无非是聪明人在酒醉饭饱、玩够了女人之后,为了消遣解闷而发明的玩意儿。” 克朗肖又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然后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起来。他嗓音圆润,口齿清楚,措辞很考究,是经过一番斟酌的。他将精辟妙语和愚蠢无聊的昏话捏合在一起,其荒诞程度,足以令人瞠目。他一会儿板着脸拿他的听客打趣,一会儿又嘻皮笑脸地向他们进言忠告。他谈到艺术、文学和人生。他忽儿虔诚恳切,忽儿满口秽言,忽儿笑逐颜开,忽儿凄然泪下。他显然已酩酊大醉,接着他又背诵起诗歌——他自己的和弥尔顿的,他自己的和雪莱的,他自己的和基特·马洛①的。 ①基特·马洛,即克利斯朵夫·马洛(1564-1593):英国诗人。 最后,劳森感到筋疲力尽,起身告辞了。 “我也得走了,”菲利普说。 他们几个人中开口最少的是克拉顿,他留下来,嘴角上挂着一丝讥诮的浅笑,继续听克朗肖胡言乱语。劳森陪菲利普回到旅馆,互道了晚安。菲利普上床后,却毫无睡意。别人在他面前信口胡诌的那些标新立异之说,这会儿在他脑海里翻腾起伏。菲利普兴奋不已,感到自己身上积聚着喷薄欲出的巨大力量,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自信。 “我知道自己会成为大画家的,”他自言自语说,“我感到自己身上有这种气质。” 当另一个念头闪过脑际时,他的整个身心禁不住震颤起来。不过,即使对自己,他也不愿把这个念头付诸言词。 “苍天在上,我相信我是有天才的!” 事实上,他完全醉了,不过既然他喝下肚的充其量只有一杯啤酒,那么使他陶然忘情的,只可能是一种比酒精更危险的麻醉剂。 43 画师每逢星期二、五上午来阿米特拉诺画室评讲学生的习作。在法国,画家的收入微乎其微,出路是替人作肖像画,设法取得某些美国阔佬的庇护,就连一些知名画家,也乐于每周抽出两三小时到某个招收习画学生的画室去兼课,赚点外快,反正这类画室在巴黎多的是。星期二这一天,由米歇尔·罗兰来阿米特拉诺授课。他是个上了年纪的画家,胡子白苍苍的,气色很好。他曾为政府作过许多装饰画,而这现在却在他的学生中间传为笑柄。他是安格尔的弟子,看不惯美术的新潮流,一听到马奈、德加、莫奈和西斯莱tas de farceurs①的名字就来火。不过,他倒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教师:温和有礼,海人不倦,且善于引导。至于周五巡视画室的富瓦内,却是个颇难对付的角色。此公长得瘦小干瘪,满口蛀牙,一副患胆汁症的尊容,蓬蓬松松的灰胡子,恶狠狠的眼睛,讲起话来嗓门尖利,语透讥锋。早年,他有几幅作品被卢森堡美术馆买了去,所以在二十五岁的时候,踌躇满志,期待有朝一日能独步画坛。可惜他的艺术才华,只是出自青春活力的一时勃发,而并非深植于他的个性之中。二十年来,他除了复制一些早年使他一举成名的风景画之外,别无建树。当人们指责他的作品千篇一律之时,他反驳说: ①法语,这伙丑类。 “柯罗①一辈子只画一样东西,我为何不可呢?” ①柯罗(1796-1875):法国风景画家。 别人的成功,无一不招他忌妒,至于那些印象派画家,他更是切齿痛恨,同他们势不两立。他把自己的失败归咎于疯狂的时尚,惯于赶时髦的公众——Sale bet e①——全被那些作品吸引了过去。对于印象派画家,米歇尔·罗兰还算留点情面,只是温和地唤他们一声“江湖骗子”,而富瓦内却和之以连声咒骂,crapule②和canaille③算是最文雅的措词了。他以低毁他们的私生活为乐事,用含带讥讽的幽默口吻,骂他们是私生子,攻击他们乱伦不轨,竭尽侮慢辱骂之能事。为了使那些不堪入耳的奚落之词更带点儿辛辣味儿,他还援用了东方人的比喻手法和东方人的强凋语势。即便在检查学生们的习作时,他也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之意。学生们对他既恨又怕;女学生往往由于受不了他那不留情面的嘲讽而哭鼻子,结果又免不了遭他一顿奚落。尽管学生被他骂得走投无路而群起抗议,可也奈何不得,他照样在画室内执教,因为他无疑是全巴黎首屈一指的美术教师。有时,学校的主持人,也就是那个老模特儿,斗胆规劝他几句,但在这位蛮横暴烈的画家面前,那规劝之语转眼就化为卑躬屈膝的连声道歉。 ①法语,该死的畜生。 ②法语,恶棍。 ③法语,流氓。 菲利普首先碰上的便是这位富瓦内画师。菲利普来到画室时,这位夫子已在里面了。他一个画架一个画架地巡视过去,学校司库奥特太太在一旁陪着,遇到那些不懂法语的学生,便由她充当翻译。范妮·普赖斯坐在菲利普边上,画得很巴结。她由于心情紧张,脸色发青;她时而放下画笔,把手放在上衣上搓擦,急得手心都出汗了。她突然神情焦躁地朝菲利普转过脸来,紧锁双眉,似乎想借此来掩饰内心的焦虑不安。 “你看画得还可以吗?”她问,一边朝自己的画点点头。 菲利普站起身,凑过来看她的画。不看还罢,一看大吃一惊。她莫非是瞎了眼不成?画儿完全走了样,简直不成个人形。 “我要能及到你一半就挺不错了,”他言不由衷地敷衍说。 “没门儿,你还刚来这儿嘛。你现在就想要赶上我,岂不有点想入非非。我来这儿已经两年了。” 听了范妮·普赖斯的话,菲利普不由得怔住了。她那股自负劲儿,实在叫人吃惊。菲利普已发现,画室里所有的人都对她敬而远之,看来这也不奇怪,因为她似乎特别喜欢出口伤人。 “我在奥特太太跟前告了富瓦内一状,”她接着说。“近两个星期,他对我的画竟看也不看一眼。他每回差不多要在奥特太太身上花半个小时,还不是因为她是这儿的司库。不管怎么说,我付的学费不比别人少一个子儿,我想我的钱也不见得是缺胳膊少腿的。我不明白,干吗单把我一个人撒在一边。” 她重新拿起炭笔,但不多一会儿,又搁下了,嘴里发出一声呻吟。 “我再也画不下去了,心里紧得慌哪。” 她望着富瓦内,他正同奥特太太一起朝他们这边走来。奥特太太脾气温顺,见地平庸,沾沾自喜的情态之中露出几分自命不凡的神气。富瓦内在一个名叫露思·查利斯的英国姑娘的画架边坐了下来。她身材矮小,衣衫不整,一对秀气的黑眼睛,目光倦怠,但时而热情闪烁;那张瘦削的脸蛋,冷峻而又富于肉感,肤色宛如年深日久的象牙——这种风韵,正;是当时一些深受布因一琼司影响的切尔西①少女所蓄意培养的。富瓦内,今天似乎兴致很好,他没同她多说什么,只是拿起她的炭笔,信手画上几笔,点出了她的败笔所在。他站起来的时候,查利斯小姐高兴得满脸放。光。富瓦内走到克拉顿跟前,这时候菲利普也有点紧张起来,好在奥特大。太答应过,有事会照顾着他点的。富瓦内在克拉顿的习作前站了一会儿,默默地咬着大拇指,然后心不在焉地把一小块咬下的韧皮吐在画布上。 ①伦敦西部的一个地区,环境幽静,风景优美,十九世纪的许多著名画家、诗人都住在那儿从事创作。 “这根线条画得不错,”他终于开了腔,一边用拇指点着他所欣赏的成功之笔,“看来你已经有点人门了。” 克拉顿没吭声,只是凝目望着这位画家,依旧是那一副不把世人之言放在眼里的讥诮神情。 “我现在开始,你至少是有几分才气的。” 奥特太太一向不喜欢克拉顿,听了这话就把嘴一噘。她看不出画里有什么特别的名堂。富瓦内坐定身子,细细地讲解起绘画技巧来。奥特太太站在一旁,有点不耐烦了。克拉顿一言不发,只是时而点点头;富瓦内感到很满意,他的这一席话,克拉顿心领神会,而且悟出了其中的道理。在场的大多数人虽说也在洗耳恭听,可显然没听出什么道道来。接着,富瓦内站起身,朝菲利普走来。 “他刚来两天,”奥特太太赶紧解释道,“是个新手,以前从没学过画。” “Ca se voit,”①画师说,“不说也看得出。” ①法语,不说也看得出。 他继续往前走,奥特太太压低嗓门对他说: “这就是我同你提起过的那个姑娘。” 他瞪眼冲她望着,仿佛她是头令人憎恶的野兽似的,而他说话的声调也变得格外刺耳。 “看来你认为我是亏待你了。你老是在司库面前嫡咕抱怨。你不是要我关心一下你的这幅大作吗?好吧,现在就拿来让我开开眼界吧。” 范妮·普赖斯满脸通红,病态的皮肤下,血液似乎呈现出一种奇怪的紫色。她不加分辩,只是朝面前的画一指,这幅画,她从星期-一直画到现在。富瓦内坐了下来。 “嗯,你希望我对你说些什么呢?要我恭维你一句,说这是幅好画?没门儿。要我夸你一声,说画得挺不错的?没门儿。要我说这幅画总还有些可取之处吧?一无是处。要我点出你的画毛病在哪儿?全都是毛病。要我告诉你怎么处置?干脆把它撕了。现在你总该满意了吧?” 普赖斯小姐脸色惨白。她火极了,他竟当着奥特太太的面如此羞辱她。她虽然在法国呆了很久,完全听得懂法语,但要她自己讲,却吐不出几个词儿来。 “他没有权利这样对待我。我出的学费一个于儿也不比别人少,我出学费是要他来教我。可现在瞧他,哪儿是在教我!” “她说些什么?她说些什么?”富瓦内问。 奥特太太支吾着,不敢转译给他听。普赖斯小姐自己用蹩脚的法语又说了一遍: “Je vons paye pour m’apprendre.”① ①法语,我出学费是要你来教我。 画师眼睛里怒火闪射,他拉开嗓门,挥着拳头。 “Maia,nom de Dieu①,我教不了你。教头骆驼也比教你容易。”他转身对奥特太太说:“问问她,学画是为了消闲解闷,还是指望靠它谋生。” ①法语,***的。 “我要像画家那样挣钱过日子,”普赖斯小姐答道。 “那么我就有责任告诉你:你是在白白浪费光阴。你缺少天赋,这倒不要紧,如今真正有天赋的人又有几个;问题是你根本没有灵性,直到现在还未开窍。你来这里有多久了?五岁小孩上了两堂课后,画得也比你现在强。我只想奉劝你一句,趁早放弃这番无谓的尝试吧。你若要谋生,恐怕当bonne a tout fatre①也要比当画家稳妥些。瞧!” ①法语,打杂女工。 他随手抓起一根炭条,想在纸上勾画,不料因为用力过猛,炭条断了。他咒骂了一声,随即用断头信手画了几笔,笔触苍劲有力。他动作利索,边画边讲,边讲边骂。 “瞧,两条手臂竟不一样长。还有这儿的膝盖,给画成个什么怪模样。刚才我说了,五岁的孩子也比你强。你看,这两条腿叫她怎么站得住呀!再瞧这只脚!” 他每吐出一个词,那支怒不可遏的炭笔就在纸上留下个记号,转眼间,范妮·普赖斯好几天来呕心沥血画成的画,就被他涂得面目全非,画面上尽是乱七八糟的条条杠杠和斑斑点点。最后他把炭条一扔,站起身来。 “小姐,听我的忠告,还是去学点裁缝的手艺吧。”他看看自己的表。“十二点了。A la semaine prochaine,messieurs.”① ①法语,先生们,下星期见。 普赖斯小姐慢腾腾地把画具收拢来。菲利普故意落在别人后面,想宽慰她几句。他搜索枯肠,只想出这么一句: “哎,我很难过。这个人多粗鲁!” 谁知她竟恶狠狠地冲着他发火了。 “你留在这儿就是为了对我说这个?等我需要你怜悯的时候,我会开口求你的。现在请你别挡住我的去路。” 她从他身边走过,径自出了画室。菲利普耸耸肩,一拐一瘸地上格雷维亚餐馆吃午饭去了。 “她活该!”菲利普把刚才的事儿告诉劳森之后,劳森这么说,“环脾气的臭娘们儿。” 劳森很怕挨批评,所以每逢富瓦内来画室授课,他总是避之唯恐不及。 “我可不希望别人对我的作品评头品足,”他说。“是好是环,我自己心中有数。”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希望别人说你的大作不高明吧,”克拉顿冷冷接口说。 下午,菲利普想去卢森堡美术馆看看那儿的藏画。他在穿过街心花园时,一眼瞥见范妮·普赖斯在她的老位置上坐着。他先前完全出于一片好心,想安慰她几句,不料她竟如此不近人情,想起来心里好不懊丧,所以这回在她身边走过时只当没看见。可她倒立即站起身,朝他走过来。 “你想就此不理我了,是吗?” “没的事,我想你也许不希望别人来打扰吧?” “你去哪儿?” “我想去看看马奈的那幅名画,我经常听人议论到它。” “要我陪你去吗?我对卢森堡美术馆相当熟悉,可以领你去看一两件精采之作。” 看得出,她不愿爽爽快快地向他赔礼道歉,而想以此来弥补自己的过失。 “那就有劳你了。我正求之不得呢。” “要是你想一个人去,也不必勉强,尽管直说就是了,”她半信半疑地说。 “我真的希望有人陪我去。” 他们朝美术馆走去。最近,那儿正在公展凯博特的私人藏画,习画者第一次有机会尽情尽兴地揣摩印象派画家的作品。以前,只有在拉菲特路迪朗一吕埃尔的画铺里(这个生意人和那些自以为高出画家一等的英国同行不一样,总是乐意对穷学生提供方便,他们想看什么就让他们看什么),或是在他的私人寓所内,才有幸看得到这些作品。他的寓所每逢周二对外开放,入场券也不难搞到,在那儿你可以看到许多世界名画。进了美术馆,普赖斯小姐领着菲利普径直来到马奈的《奥兰毕亚》跟前。他看着这幅油画,惊得目瞪口呆。 “你喜欢吗?”普赖斯小姐问。 “我说不上来,”他茫然无措地回答。 “你可以相信我的话,也许除了惠司勒的肖像画《母亲》之外,这幅画就是美术馆里最精采的展品了。” 她耐心地守在一旁,让他仔细揣摩这幅杰作的妙处,过了好一会才领他去看一幅描绘火车站的油画。 “看,这也是一幅莫奈的作品,”她说,“画的是圣拉扎尔火车站。” “画面上的铁轨怎么不是平行的呢?”菲利普说。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反问道,一脸的傲慢之气。 菲利普自惭形秽,范妮·普赖斯捡起目前画界议论不休的话题,凭着自己这方面的渊博知识,一下子就说得菲利普心悦诚服。她开始给菲利普讲解美术馆内的名画,虽说口气狂妄,倒也不无见地。她讲给他听各个画家的创作契机,指点他该从哪些方面着手探索。她说话时不时地用大拇指比划着。她所讲的这一切,对菲利普来说都很新鲜,所以他听得津津有味,同时也有点迷惘不解。在此以前,他一直崇拜瓦茨和布因-琼司,前者的绚丽色彩,后者的工整雕琢,完全投合他的审美观。他们作品中的朦胧的理想主义,还有他们作品命题中所包含的那种哲学意味,都同他在埋头啃读罗斯金著作时所领悟到的艺术功能吻合一致。然而此刻,眼前所看到的却全然不同:作品里缺少道德上的感染力,观赏这些作品,也无助于人们去追求更纯洁、更高尚的生活。他感到惶惑不解。 最后他说:“你知道,我累坏了,脑子里再也装不进什么了。让咱们找张长凳,坐下歇歇脚吧。” “反正艺术这玩意儿,得慢慢来,贪多嚼不烂嘛,”普赖斯小姐应道。 等他们来到美术馆外面,菲利普对她热心陪自己参观,再三表示感谢。 “哦,这算不得什么,”她大大咧咧地说,“如果你愿意,咱们明天去卢佛尔宫,过些日子再领你到迪朗一吕埃尔画铺走一遭。” “你待我真好。” “你不像他们那些人,他们根本不拿我当人待。” “是吗?”他笑道。 “他们以为能把我从画室撵走,没门儿。我高兴在那儿果多久,就呆多久。今天早上发生的事,还不是露茜·奥特捣的鬼!没错,她对我一直怀恨在心,以为这一来我就会乖乖地走了。我敢说,她巴不得我走呢。她自己心里有鬼,她的底细我一清二楚。” 普赖斯小姐弯来绕去讲了一大通,意思无非是说,别看奥特太太这么个身材矮小的妇人,表面上道貌岸然,毫无韵致,骨子里却是水性杨花,常和野汉子偷情。接着,她的话锋又转到露思·查利斯身上,就是上午受到富瓦内夸奖的那个姑娘。 “她跟画室里所有的男人都有勾搭,简直同妓女差不多,而且还是个邋遢婆娘,一个月也洗不上一回澡。这全是事实,我一点也没瞎说。” 菲利普听着觉得很不是滋味。有关查利斯小姐的各种流言蜚语,他也有所风闻。但是要怀疑那位同母亲住在一起的奥特太太的贞操,未免有点荒唐。他身边的这个女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恶意中伤别人,实在叫他心寒。 “他们说些什么,我才不在乎呢。我照样走自己的路。我知道自己有天赋,是当画家的料子。我宁可宰了自己也不放弃这一行。哦,在学校里遭人耻笑的,我又不是第一个,但到头来,还不正是那些受尽奚落的人反倒成了鹤立鸡群的天才。艺术是我唯一放在心上的事儿,我愿为它献出整个生命。问题全在于能否持之以恒,做到锲而不舍。” 这就是她对自己的评价,而谁要是对此持有异议,就会被她视为居心叵测,妒贤忌才。她讨厌克拉顿。她对菲利普说,克拉顿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才能,他的画华而不实,肤浅得很。他一辈子也画不出稍微像样的东西来。至于劳森: “一个红头发、满脸雀斑的混小子。那么害怕富瓦内,连自己的画也不敢拿出来给他看。不管怎么说,我毕竟还有点胆量,不是吗?我不在乎富瓦内说我什么,反正我知道自己是个真正的艺术家。” 他们到了她住的那条街上,菲利普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离开她走了。 44 尽管如此,下星期日当普赖斯小姐主动表示要带他去参观卢佛尔宫时,菲利普还是欣然前往了。她领他去看《蒙娜丽莎》。菲利普望着那幅名画,心里隐隐感到失望。不过,他以前曾把沃尔特·佩特关于此画的评论念了又念,直至烂熟于心——一佩特的珠玑妙语,给这幅举世闻名的杰作平添了几分异彩——此刻,菲利普便把这段话背给普赖斯小姐听。 “那纯粹是文人的舞文弄墨,”她用略带几分鄙夷的口吻说,“千万别信那一套。” 她指给他看伦勃朗①的名画,同时还对这些作品作了一番介绍,讲得倒也头头是道。她在《埃墨斯村的信徒》那幅画前面站定身子。 ①伦勃朗(1606-1669):荷兰著名画家。 “如果你能领悟这幅杰作的妙处,那么你对绘画这一行也算摸着点门儿了。” 她让菲利普看了安格尔的《女奴》和《泉》。范妮·普赖斯是个专横的向导,由不得菲利普作主,爱看什么就看什么,而是硬要菲利普赞赏她所推崇的作品。她对学画极认真,很有一股子蛮劲。菲利普从长廊的窗口经过,见窗外的杜伊勒利宫绚丽、雅致,阳光明媚,宛如出自于拉斐尔之手的一幅风景画,情不自禁地喊道: “嘿,太美啦!让咱们在这儿逗留一会儿吧。”然而,普赖斯却无动于衷,漠然地说:“好吧,呆一会儿也无妨。不过别忘了咱们是来这儿看画的。” 秋风徐来,空气清新而爽神,菲利普颇觉心旷神怡。将近正午的时候,他俩伫立在卢佛尔宫宽敞的庭院里,菲利普真想学弗拉纳根的样,扯开喉咙大喊一声:让艺术见鬼去吧! “我说啊,咱俩一块上米歇尔大街,找家馆子随便吃点什么,怎么样?”菲利普提议说。 普赖斯小姐向他投来怀疑的目光。 “我已在家里准备好了午饭,”她说。 “那也没关系,可以留着明天吃嘛。你就让我请你一回吧。” “不知道你干吗要请我呢。” “这会让我感到高兴,”他微笑着回答。 他们过了河,圣米歇尔大街的拐角处有家餐馆。 “我们进去吧。” “不,我不进去,这家馆于太阔气了。” 她头也不回地径直朝前走,菲利普只好跟了上去。不多几步,又来到一家小餐馆跟前,那儿人行道的凉篷下面,已经有十来个客人在用餐。餐馆的橱窗上写着白色的醒目大字:Dejeuner 1.25,vin comprls.① ①法语,供应午餐,1.25法郎,包括酒资。 “不可能吃到比这更便宜的中饭了,再说这地方看来也挺不错的。” 他们在一张空桌旁坐下,等侍者给他们送上煎蛋卷,那是菜单上的第一道菜。菲利普兴致勃勃地打量着过往行人,似乎被他们吸引住了。他虽有几分困倦,却有种说不出的快意。 “哎,瞧那个穿短外套的,真逗!” 他朝普赖斯小姐瞟了一眼,使他吃惊的是,他看到她根本不理会眼前的景象,而是盯着自己的菜盘子发愣,两颗沉甸甸的泪珠,正从脸颊上滚落下来。 “你这是怎么啦?”他惊呼道。 “别对我说什么,要不我这就起身走了,”她回答说。 这可把菲利普完全搞糊涂了。幸好这时候煎蛋卷送了上来。菲利普动手把它分成两半,一人一份吃了起来。菲利普尽量找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来同他攀谈,而普赖斯小姐呢,似乎也在竭力约束自己,没耍性子。不过,这顿饭总叫人有点扫兴。菲利普本来就胃纳不佳,而普赖斯小姐吃东西的那号模样,更叫他倒足了胃口。她一边吃,一边不住发出啧啧之声,那狼吞虎咽的馋相,倒有点像动物园里的一头野兽。她每吃完一道菜,总用面包片拭菜盆子,直到把盆底拭得雪白铮亮才罢手,似乎连一小滴卤汁也舍不得让它留在上面。他们在吃卡门贝尔奶酪①时,菲利普见她把自己那一份全吃了,连干酪皮也吞下了肚,不由得心生厌恶。哪怕是几天没吃到东西的饿鬼,也不见得会像她这么嘴馋。 ①指产于法国卡门贝尔村的奶酪。 普赖斯小姐性情乖张,喜怒无常,别看她今天分手时还是客客气气。的,说不定明天就会翻脸不认人,朝你横眉竖眼。但话得说回来,他毕竟从她那儿学到了不少东西。尽管她自己画得并不高明,但凡属可以口传。于授的知识,她多少都懂得一点,寸得有她不时在旁点拨,菲利普才在绘画方面有所长进。当然,奥特太太也给了他不少帮助,查利斯小姐有时也。指出他、品中的不足之处。另外,劳森滔若江河的高谈阔论,还有克拉顿一所提供的范本,也都使菲利普得益匪浅。然而,范妮·普赖斯小姐最恨他接受旁人的指点;每当菲利普同人交谈之后再去向她求教,总被她恶狠狠地拒之于门外。劳森、克拉顿、弗拉纳根等人常常借她来取笑菲利普。 “留神点,小伙子,”他们说,“她已经爱上你啦。” “乱弹琴,”他哈哈大笑。 普赖斯小姐这样的人也会坠入情网,这念头简直荒谬透顶。菲利普只要一想到她那丑陋的长相,那头茅草似的乱发,那双邋遢的手,还有那一年到头常穿不换、又脏又破的棕色衣衫,就不由得浑身发凉:看来她手头很拮据。其实这儿又有谁手头宽的?她至少也该注意点边幅,保持整洁才是。就拿那条裙子来说,用针线缝补抬掇一下,总还是办得到的吧。 菲利普接触了不少人,他开始系统地归纳自己对周围人的印象。如今,他不再像旅居海德堡时那样少不更事(那一段岁月,在他看来已恍如隔世),而是对周围的人产生出一种更为冷静而成熟的兴趣,有意在一旁冷眼观察,并暗暗作出判断。他与克拉顿相识已有三个月,虽说天天见面,但对此人的了解,还是同萍水相逢时一样。克拉顿留给画室里众人的印象是:此人颇有几分才干。大家都说他前途无量,日后必定大有作为,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至于他将来究竟能干出什么样的事业来,那他自己也好,其他人也好,都说不出个名堂来。克拉顿来阿米特拉诺之前,曾先后在“朱利昂”、“美术”、“马克弗松”等画室学过画,说来还是呆在阿米特拉诺的时日最长,因为他发现在这儿可以独来独往,自行其是。他既不喜欢出示自己的作品,也不像其他学画的年轻人那样,动辄求教或赐教于他人。据说,他在首次战役路有间兼作工作室和卧室的小画室,那儿藏有他的一些精心佳作,只要谁能劝他把这些画拿出来公展,他肯定会就此一举成名。他雇不起模特儿,只搞些静物写生。对他所画的一幅盘中苹果图,劳森赞不绝口,声称此画是艺苑中的杰作。克拉顿生性喜好嫌歹,一心追求某种连自己也不甚了了的目标,总觉得自己的作品不能尽如人意。有时,他觉得作品中某一部分,譬如说,一幅人体画的前臂或下肢啊,静物写生中的一个玻璃杯或者瓷杯什么的,也许尚差强人意,于是他索性从油布剪下这些部分,单独加以保存,而把其余的画面毁掉。这样,如果有谁一定要欣赏他的大作,他就可以如实禀告:可供人观赏的画,他一幅也拿不出来。他在布列塔尼曾遇到过一个默默无闻的画家,一个怪人,原是证券经纪人,直至中年才幡然弃商习画①。克拉顿深受此人作品的影响,他正打算脱离印象派的门庭,花一番心血,另辟蹊径,不仅要闯出一条绘画的新路子,而且要摸索出一套观察事物的新方法。菲利普感到克拉顿身上确实有一股独出心裁的古怪劲头。 ①这里所讲的画家,系指法国后期印象派画家高庚。毛姆后来根据此画家的事迹,写成另一部长篇小说《月亮与六便士》。 无论是在格雷维亚餐馆的餐桌上,还是在凡尔赛或丁香园咖啡馆消磨黄昏的清谈中,克拉顿难得开腔。他默默地坐在一旁,瘦削的脸上露出讥诮的神情,只有看到有机会插句把俏皮话的时候才开一下金口。他喜欢同别人抬杠,要是在座的人中间有谁可以成为他凋侃挖苦的靶子,那他才来劲呢。他很少谈及绘画以外的话题,而且只在一两个他认为值得一谈的人面前发表自己的高见。菲利普在心里嘀咕:鬼知道这家伙在故弄什么玄虚。不错,他的沉默寡言、他那副憔悴的面容,还有那种辛辣的幽默口吻,似乎都表明了他的个性。然而所有这些,说不定只是一层掩饰他不学无术的巧妙伪装呢。 至于那位劳森,菲利普没几天就同他熟捻了。他兴趣广泛,是个讨人喜欢的好伙伴。他博览群书,同学中间很少有人能在这方面赶得上他的。尽管他收入甚微,却喜欢买书,也很乐意出借。菲利普于是有机会拜读福楼拜、巴尔扎克的小说,还有魏尔伦、埃雷迪亚和维利埃·德利尔一亚当①等人的诗作。他俩经常一块儿去观赏话剧,有时候还跑歌剧场,坐在顶层楼座里看喜歌剧。离他们住处不远,就是奥代翁剧场。菲利普很快也沾染上他这位朋友的热情,迷上了路易十四时期悲剧作家的作品,以及铿锵悦耳的亚历山大体诗歌②。在泰特布街常举行红色音乐会③,花上七十五。个生丁,就可在那儿欣赏到优美动听的音乐,说不定还能免费喝上几口。座位不怎么舒适,场内听众挤得满满的,浑浊的空气里弥散着一股浓重的烟丝味儿,憋得人透不过气来,可是他们凭着一股年轻人的热情,对这一切毫不介意。有时候他们也去比利埃跳舞厅乐一下。逢到这种场合,弗拉纳根也跟着去凑热闹。他活泼好动,爱大声嚷嚷,一身的快活劲,常常逗得菲利普和劳森乐不可支。跳起舞来,又数他最在行。进舞厅还不到十分钟,就已经同一个刚结识的妙龄售货女郎在舞池里翩跹起舞啦。 ①魏尔伦(1844-1896)、埃雷迪亚(1842-1905)、维利埃·德利尔-亚当(1840-1889)均为法国诗人。 ②指一种十二音节的抑扬格诗歌。 ③指现代派音乐家在咖啡馆、酒吧或街头举行的音乐会。法语中的“红色”一词含有“新颖”、“不落俗套”之意。 他们这伙人谁都想搞到个情妇。情妇乃是巴黎习艺学生手里的一件装饰品。要是到手个情妇,周围的伙伴都会对他刮目相看,而他自己呢,也就有了自我吹嘘的资本。可难就难在他们这些穷措大连养活自己也成问题,尽管他们振振有词地说,法国女郎个个聪明绝顶,即使养了个情妇,也不见得会比单身过日子增加多少开支,可惜同他们长着一样心眼的姑娘,就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所以,就大部分学生来说,他们也只得满足于酸溜溜地骂那些臭娘们狗眼看人低,瞧不起他们这些穷学生,而去委身于那些功成名就的画家。万万想不到,在巴黎物色个情妇竟这等困难。有几次,劳森好不容易结识了一个小妞儿,而且同她订下了约会。在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内,他兴奋得坐卧不宁,逢人便夸那尤物如何如何迷人,可是到了约定的时候,那妞儿却影踪全无。直到天色很晚了劳森才赶到格雷维亚餐馆,气急败坏地嚷道: “见鬼,又扑了个空!真不明白,凭哪一点她们不喜欢我。莫非是嫌我法语讲得不好,还是讨厌我的红头发怎么的。想想来巴黎已一年多了,竟连一个小妞儿也没搞到手,真窝囊。” “你还没摸着门儿呗,”弗拉纳根说。 弗拉纳根在情场上屡屡得手,可以一口气报出一长串情妇的名字来,还真叫人有点眼红。尽管他们可以不相信他说的全是真话,可是在事实面前,他们又不能不承认他说的未必尽是谎言。不过他寻求的并不是那种永久性的结合。他只打算在巴黎呆两年;他不愿上大学,他花了一番口舌说通了父母,才来巴黎学画的。满两年之后,他准备回西雅图去继承父业。他早拿定要及时行乐的主意,所以他并不追求什么忠贞不渝的爱情,而是热中于拈花惹草,逢场作戏。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把那些娘儿弄到手的,”劳森愤愤不平地说。 “那还不容易,伙计!”弗拉纳根回答说。“只要瞅准了目标,迎上去就行了呗!难就难在事后如何把她们甩掉。这上面才要你耍点手腕呢。” 菲利普大部分时间忙于画画上,另外还要看书,上戏院,听别人谈天说地,哪还有什么心思去追女人。他想好在来日方长,等自己能操一口流利的法国话了,还愁没有机会! 他已有一年多没见到威尔金森小姐。就在他准备离开布莱克斯泰勃的时候,曾收到过她一封信,来巴黎之后,最初几个星期忙得不可开交,竟至没工夫回信。不久,她又投来一书,菲利普料想信里肯定是满纸怨忿,就当时的心情来说,他觉得还是不看为妙,于是就把信搁在一边,打算过些日子再看,谁知后来竟压根儿给忘了。事隔一月,直到有一天他拉开抽屉想找双没有破洞的袜子,才又无意中翻到那封信。他心情沮丧地望着那封未开封的信。想到威尔金森小姐准是伤透了心,他不能不责怪自己太薄情寡义。继而转念一想,管她呢,反正这时候她好歹已熬过来了,至少已熬过了最痛苦的时刻。他又想到女人说话写信,往往喜欢夸大其词,言过其实。同样这些话,若是出于男人之口,分量就重多了。再说,自己不是已下了决心,今后无论如何再不同她见面了吗,既然已好久没给她写信,现在又何必再来提笔复她的信呢?他决计不去拆看那封信。 “料她不会再写信来了,”他自言自语道。“她不会不明白,咱们间的这段缘分早尽了。她毕竟老啦,差不多可以做我老娘呢。她该有点自知之明嘛。” 有一两个小时光景,他心里感到不是个滋味。就他的处境来说,显然也应该取这种断然的态度,但是他思前顾后,总觉得整个事儿失之于荒唐。不过,威尔金森小姐果真没再给他写信,也没有出其不意地在巴黎露面,让他在朋友面前出丑——一他就怕她会来这一手,其实这种担心还真有点可笑。没过多少时候,他就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 与此同时,他毫不含糊地摒弃了旧时的崇拜偶像。想当初,他是那么惊讶地看待印象派作品,可是往日的惊讶之情,今日尽化为钦慕之意,菲利普也像其余的人一样,振振有词地谈着马奈、莫奈和德加等画家的过人之处。他同时买了一张安格尔名作《女奴》和一张《奥兰毕亚》的照片,把它们并排钉在脸盆架的上方,这样,他可以一边修面剃须,一边细细揣摩大师们的神来之笔。他现在确信,在莫奈之前根本谈不上有什么风景画。当他站在伦勃朗的《埃默斯村的信徒》或委拉斯开兹的《被跳蚤咬破鼻子的女士腼前,他真的感到心弦在震颤。“被跳蚤咬破鼻子”,这当然不是那位女士的真实姓名,但是他正因为有了这个浑号才在格雷维亚餐馆出了名。从这里岂不正看出此画的魅力吗,尽管画中人生就一副令人难以消受的怪模样。他已把罗斯金、布因一琼司和瓦茨等人,连同他来巴黎时穿戴的硬边圆顶礼帽和笔挺的蓝底白点领带,全都打入冷宫。现在,他戴的是宽边软帽,系的是随风飘飞的黑围巾,另外再套一件裁剪式样颇带几分浪漫气息的披肩。他在蒙帕纳斯大街上悠然漫步,那神态就像是他一生下来就知道这地方似的。由于凭着一股锲而不舍的韧劲,他居然也学会了喝苦艾酒,不再感到味儿苦涩。他开始留长发了,心里还很想在下巴颏上蓄起胡子,无奈造化不讲情面,历来对年轻人的非分之想不加理会,于是他也只得将就点了。 45 菲利普不久就意识到,正是克朗肖的灵感,使他那伙朋友变得聪明起来。劳森嘴里的那一套奇谈怪论,是从克朗肖那儿搬来的,就连那位力求不落入窠臼的克拉顿,在发表自己的高见时,也有意无意地袭用了那位长者的一些措词。他们在餐桌上议论的是克朗肖的一些想法;他们评判事物的是非曲直,则更要援引克朗肖的权威见解。他们无意间会对他流露出几分敬意,为了弥补这一过失,他们故意嘲笑他性格上的弱点,为他身染多种恶习而悲叹连连。 “不用说,可怜的老克朗肖再也成不了气候啦,”他们说,“这老头已无可救药。” 事实上,也只有他们这个圈子里的几个人欣赏他的天才,而他们自己颇以此为骄傲。出于青年人对干傻事的中年人所特有的那种轻蔑之情,他们在背后议论到他的时候,免不了要摆出一副纤尊降贵的架势。不过他们认为,此公郁郁不得志,实在是生不逢时,如今这个时代只允许一雄浊步群芳嘛,而他们能结识这样一位人杰,毕竟脸上很有几分光彩。克朗肖从不到格雷维亚餐馆来。近四年来,他一直和一个女人同居,只有劳森曾见过那女人一面。他们住在大奥古斯丁街的一幢破旧不堪的公寓里,靠六楼上的一个小套间栖身,境遇甚为糟糕。有一回,劳森津津有味地描绘了那屋里污秽凌乱、垃圾满地的情形: “那股扑鼻的臭气,熏得你五脏六腑都要翻倒出来。” “吃饭的时候别谈这些,劳森,”有人劝阻说。 可劳森正在兴头上,哪肯住嘴,硬是把那些曾钻进他鼻孔的气味绘声绘色描述了一番。他还惟妙惟肖地讲了那个给他开门的女人的模样,讲的的时候,那股得意劲儿就别提了。她肤色黝黑,身材矮小而丰腴,年纪很轻。满头乌黑的云鬓像是随时都会蓬松开来。她贴身裹了件邋遢的短上衣,连紧身胸衣也没穿。那张红扑扑的脸庞,那张富有性感的阔口,还有那对流光泛彩、勾魂摄魄的双眸,使人不禁想起那帧陈列在卢佛尔宫内的弗兰兹·海尔斯①的杰作《波希米亚女子》。她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招蜂引蝶的浪劲儿,既让人觉得有趣,又令人不胜骇然。一个蓬头垢面的婴儿正趴在地上玩。那个荡妇背着克朗肖,同拉丁区一些不三不四的野小子勾勾搭搭,已不成其为什么秘密。然而才智过人、爱美胜似性命的克朗肖竟然和这样一个宝贝货搅在一起,真叫那些常在咖啡馆餐桌旁汲取克朗肖的睿智敏慧的天真青年百思而不得其解。克朗肖自己呢,对她满口不登大雅之堂的粗俗言词倒似乎大加赞赏,还常常把一些不堪入耳的粗话转述给别人听。他调侃地称她La fille de mon concierge②。克朗肖一贫如洗,就靠给一两家英文报纸撰写评论画展的文章勉强糊口,同时还搞点翻译。他过去当过巴黎某英文报纸的编辑,后来由于好酒贪杯而砸了饭碗,不过现在仍不时为这家报纸干点零活,报道特鲁沃饭店举行的大拍卖啊,或是介绍杂耍剧场上演的活报剧什么的。巴黎的生活已经渗入他的骨髓之中;尽管他在这儿尝尽了贫困、劳累和艰苦,但他宁肯舍弃世间的一切,也不愿抛开这儿的生活。他一年到头都厮守在巴黎,即使在酷暑盛夏,他的朋友熟人全都离开巴黎消夏去了,他也不走:只要离开圣米歇尔大街一英里,他就浑身感到不自在。可说来也是桩怪事,他至今连句把像样的法国话也不会说。他穿着从“漂亮的园丁”商场买来的破旧衣衫,始终是一副英国佬的气派,大概至死也改不了啦。 ①弗兰兹·海尔斯(1580-1666):荷兰肖像画家。 ②法语,我那位管家婆。 这个人确实是生不逢辰,要是在一个半世纪之前,那他一定会混得很得志。因为那时候单凭能说会道这一条,就能出入于社交界,结交名流,觥筹交错地喝个大醉酩酊。 “我这个人啊,本该生在十九世纪的,”他对自己这么说道。“我缺少有钱有势的保护人。否则,我可以靠他的捐赠出版我的诗集,把它奉献给某个达官贵人。我多么希望能为某伯爵夫人的狮子狗写几行押韵的对句。我整个心灵都在渴望能和贵人的侍女谈情说爱,同主教大人们谈天说地。” 说着,他随口援引了浪漫诗人罗拉①的诗句: ①罗拉(1300-1349):中世纪英国神秘主义诗人、隐士。 “Je suis venu trop tard dans un monde trop vleux.”① ①法语,我来到一个太古老的国家,来得太迟了。 他喜欢看到一些陌生的面孔。他对菲利普颇有好感,因为菲利普在同人交谈时似乎具有这样一种不可多得的本事:言语不多又不少,既能引出谈论的话题,又不会影响对方侃侃而谈。菲利普被克朗肖迷住了,殊不知克朗肖说的大多是老调重弹,很少有什么新奇之点。他的谈吐个性鲜明,自有一股奇异的力量。他嗓音洪亮悦耳,面阐明事理的方式,又足以使青年人拜倒折服。他的一字一句,似乎都显得那么发人深思,难怪劳森和菲利普在归途中,往往为了讨论克朗肖随口提出的某个观点,而在各自寄宿的旅馆之间流连往返。菲利普身为年轻人,凡事都要看其结果如何,而克朗肖的诗作却有负于众望,这不免使他有点惶惑不解。克朗肖的诗作从未出过集子,大多发表在杂志上。后来菲利普磨了不少嘴皮子,他总算带来了一圈纸页,是从《黄皮书》、《星期六评论》以及其他一些杂志上撕下来的,每页上都刊登着他的一首诗。菲利普发现其中大多数诗作都使他联想起亨莱①或史文朋的作品,不由得吓了一跳。克朗肖能把他人之作窜改成自己的诗章,倒也需要有一支生花妙笔呢。菲利普在劳森面前谈到了自己对克朗肖的失望,谁知劳森却把这些话随随便便地捅了出去,待到菲利普下回来到丁香园时,诗人圆滑地冲他一笑: ①亨莱(1849-1903):英国作家和编辑。 “听说你对我的诗作评价不高。” 菲利普窘困难当。 “没的事,”他回答说,“我非常爱读阁下的大作。” “何必要顾及我的面子呢,”他将自己的胖乎一挥,接口说,“其实我自己也不怎么过分看重自己的诗作。生活的价值在于它本身,而不在于如何描写它。我的目标是要探索生活所提供的多方面经验,从生活的瞬息中捕捉它所激发的感情涟漪。我把自己的写作看成是一种幽雅的才艺,是用它来增添而不是减少现实生活的乐趣。至于后世如何评说-一让他们见鬼去吧!” 菲利普含笑不语,因为怎么也瞒不过明眼人:眼前的这位诗人,喜欢在纸上涂鸦,从未写出过什么像样的作品。克朗肖若有所思地打量了菲利普一眼,给自己的杯子里斟满酒。他打发侍者去买盒纸烟。 “你听我这么议论,一定觉得好笑。你知道我是个穷措大,同一个俗不可耐的骚婆娘住在公寓的顶楼上,那女人背着我偷野汉子,同理发师和garc ons de cafe ①勾勾搭搭。我为英国读者翻译不登大雅之堂的书籍,替一些不值一文的画儿写评论文章,而实际上对这些画儿,就连骂几句还嫌弄脏自己的嘴呢。不过,请你告诉我,生活的真谛究竟何在?” ①法语,咖啡馆侍者。 “哦,这倒是个挺难回答的问题!还是请你自己来回答吧。” “不,答案除非由你自己找出来,否则便一无价值。请问,你活在世上究竟为何来着?” 菲利普从来没问过自己这样的问题,他沉吟了半晌,然后答道: “哎,我说不上来:我想是为了聊尽自己的责任,尽量发挥自己的才能,同时还要避免去伤害他人。” “简而言之,就是人以德待吾,吾亦以德待人,对吗?” “我想可以这么说吧。” “基督徒的品性。” “才不是呢,”菲利普愤愤然说,“这同基督徒的品性风马牛不相及,纯粹是抽象的道德准则。” “但是,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抽象的道德准则’这种东西!” “要真是这样,那么,假设你离开这儿时,因为喝醉了酒而把钱包丢下了,我顺手捡了起来,请问你凭什么认为我应该把钱全还给你呢?总不至于是害怕警察吧。”“ “那是因为你怕造了孽会下地狱,也因为你想积点阴德好升天堂。” “‘可我既不信有地狱,也不信有天堂。’” “那倒也可能。康德在构思‘绝对命令’之说时,也是啥都不信的。你抛弃了信条,但仍保存了以信条为基础的伦理观。你骨于里还是个基督教徒;所以如果天堂里真有上帝,你肯定会得到报偿的。上帝不至于会像教会宣传的那般愚蠢。他只要求你遵守他的法规,至于你究竟信他还是不信,我想上帝才一点不在乎呢。” “不过、要是我忘了拿钱包,你也一定会完壁奉还的吧,”菲利普说。 “这可不是出于抽象道德方面的动机,而仅仅是因为我害怕警察。” “警察绝无可能查明此事。” “我的祖先长期居住在文明之邦,所以对警察的畏惧已经深深地渗透进我的骨髓之中。而我的那位concierge①就绝不会有片刻的犹豫。你也许要说,她是归在罪犯那一类里的。绝不是,她不过是已摆脱了世俗的偏见而已。” ①法语,管家婆。 “但同时也就抛弃了名誉、德行、良知、体面——一抛弃了一切,”菲利普说。 “你过去作过孽没有?” “我不知道,我想大概作过吧。” “瞧你说话的腔调,就像个非国教派的牧师似的。我可从来未作过什么孽。” 克朗肖裹着件破大衣,衣领子朝上翻起,帽檐压得很低,红光满面的胖圆脸上,一对小眼睛在忽闪忽闪,这副模样儿着实滑稽,只是因为菲利普大当真了,竟至一点儿不觉着好笑。 “你从未干过使自己感到遗憾的事吗?” “既然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我哪会有遗憾之感呢?”克朗肖反诘道。 “这可是宿命论的调子。” “人们总抱有一种幻觉,以为自己的意志是自由的,而且这种幻觉如此根深蒂固,以至连我也乐意接受它了。当我采取这种或那种行动的时候,总以为自己是个有自由意志的作俑者。其实事成之后就很清楚:我所采取的行动,完全是各种各样的永恒不灭的宇宙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我个人想防上也防止不了。它是不可避免的。所以,即使干了好事,我也不想去邀功请赏,而倘若干了环事,我也绝不引咎自责。” “我有点头晕了。” “来点威士忌吧,”克朗肖接口说,随手把酒瓶递给菲利普。“要想清醒清醒脑子,再没比喝这玩意儿更灵的了。要是净喝啤酒,脑子不生锈才怪呢。” 菲利普摇摇头,克朗肖又接着往下说: “你是个挺不错的小伙子,可惜竞不会喝酒。要知道,神志清醒反倒有碍于你我之间的交谈。不过我所说的好事和环事,”菲利普明白他又接上了刚才的话头,“完全是套用传统的说法,并没有赋予什么特定的涵义。对我来说,‘恶’与‘善’这两个字毫无意义。对任何行为,我既不称许道好,也不非难指责,而是一古脑儿兜受下来。” “在这世界上,总还有一两个其他人吧,”菲利普顶了他一句。 “我只替自己说话。只有当我的活动受到别人限制时,我才感觉到他们的存在。就他们来说,每个人的周围,也各有一个世界在不停转动着。各人就其自身来说,也都是宇宙的中心。我个人的能力大小,划定了我对世人的权限范围。只要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尽可以为所欲为。我们爱群居交际,所以才生活在社会之中,而社会是靠力,也就是靠武力(即警察)和舆论力量(即格朗迪太太①)来维系的。于是你面前就出现了以社会为一方,而以个人为另一方的阵势:双方都是致力于自我保存的有机体。彼此进行着力的较量。我孑然一身,只得接受社会现实。不过也谈不上过分勉强,因为我作为一个弱者,纳了税,就可换得社会的保护,免受强者的欺凌。不过我是迫于无奈才屈服于它的法律的。我不承认法律的正义性:我不懂得何谓正义,只知什么是权力。譬如说,我生活在一个实施征兵制的国家里,我为取得警察的保护而纳了税,还在军队里服过兵役(这个军队使我的房屋田产免受侵犯),这样我就不再欠社会什么了。S接下来,我就凭借自己的老谋深算来同社会的力量巧妙周旋。社会为了B保全自身而制定了法律,如果我犯了法,社会就会把我投入监狱,甚至将我处死。它有力量这么做,所以也就拥有了这份权利。假如我犯了法,我甘愿接受国家的报复,但是我决不会把这看作是对我的惩罚,也不会觉得自己真的犯了什么罪。社会用名誉、财富以及同胞们的褒奖作钓饵,想诱使我为它效劳,可同胞们的褒奖,我不希罕,名誉,我也不放在眼里。我虽无万贯家财,日子还不照样混得挺好。”, ①格朗迪太太(Mrs.Grandy),为十八世纪英国剧作家莫尔顿所作喜剧中的人物。这位太太拘泥礼俗,爱说闲话,邻人多畏之;后来格朗迪太太成为“社会舆论”的代名词。 “如果人人都像你这么想,社会岂不立即分崩离析了!” “别人和我有何相干?我只关心我自己。反正人类中的大多数都是为了捞名获利才干事的,而他们干的事总会直接或间接地给我带来方便,我乐得坐享其成呢。” “我觉得你这么看问题,未免太自私了吧。” “难道你以为世人做事竟有不出于利己动机的?” “是的。” “我看不可能有。等你年事稍长,就会发现,要使世界成为一个尚可容忍的生活场所,首先得承认人类的自私是不可避免的。” “要果真是这样,”菲利普嚷道,“那么,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呢?去掉了天职,去掉了善与美,我们又何必到这世界上来呢?” “灿烂的东方给我们提供答案来了,”克朗肖微笑着说。 克朗肖抬手朝店堂口一指:店门开了,随着一股飕飕冷风,进来了两个流动小贩。他们是地中海东岸一带的阿拉伯人,各人膀子上都挽着一卷毛毯,是来兜售廉价地毯的。时值星期六晚上,咖啡馆里座无虚席,只见这两个小贩在一张张餐桌间穿行而过。店堂里烟雾腾腾,空气很浑浊,还夹着酒客身上散发出的臭气。他们的来到,似乎给店堂里平添了一股神秘气氛。他俩身上倒是欧洲人的打扮,又旧又薄的大衣,绒毛全磨光了,可各人头上却戴着顶土耳其无檐毡帽。面孔冻得发青。一个是中年人,蓄着黑胡子;另一个是年约十八岁的小伙子,满脸大麻子,还瞎了一只眼。他们打克朗肖和菲利普身边走过。 “伟哉,真主!先知穆罕默德是真主的代言人,”克朗肖声情并茂地说。 中年人走在前面,脸上挂着谄媚的微笑,那模样就像只习惯于挨揍的杂种狗。只见他朝门口匕斜了一眼,鬼鬼祟祟而又手脚麻利地亮出一张春宫画。 “你是亚历山大①的商人马萨埃德·迪恩?要不,你是从遥远的巴格达捎来这些货色的?哟,我的大叔,瞧那边的独眼龙,我看那小伙子真有点像谢赫拉查德给她主了讲的三国王故事里的一个国王呢,是吗?” ①埃及港口。 商贩尽管一句也没听懂克朗肖的话,却笑得越发巴结,他像变魔术似地拿出一只檀香木盒。 “不,还是给我们看看东方织机的名贵织品吧,”克朗肖说。我想借此说明个道理,给我的故事添加几分趣味。“ “东方人展开一幅红黄相间的台布,上面的图案粗俗丑陋,滑稽可笑。 “三十五个法郎,”他说。 “哟,大叔,这块料子既不是出自撒马尔罕①的织匠之手,也不是布哈拉②染坊上的色。” ①中亚细亚的俄国城市,丝织中心。 ②中亚细亚的俄国城市。 “二十五个法郎,”商贩堆着一脸谄媚的微笑。 “谁知道是哪个鬼地方的货色,说不定还是我老家怕明翰的产品呢。” “十五个法郎,”蓄着黑胡子的贩子摇尾乞怜道。 “快给我走吧,我的老弟,”克朗肖说,“但愿野驴子到你姥姥的坟上撒泡尿才好呢!” 东方人敛起脸上的笑容,夹着他的货物不动声色地朝另一张餐桌走去。 “你去过克鲁尼博物馆①吗?在那儿你可以看到色调典雅的波斯地毯,其图案之绚丽多彩,真令人惊羡不止,从中你可以窥见到讳莫如深的东方秘密,感受到东方的声色之美,看到哈菲兹②的玫瑰和莪默③的酒杯。其实,到时候你看到的还远不止这些。刚才你不是问人生的真谛何在?去瞧瞧那些波斯地毯吧,说不定哪天你自己会找到答案的。 ①巴黎的一座博物馆,以珍藏古代弗兰德斯和波斯挂毯、地毯而著名。 ②十四世纪波斯抒情诗人,主要作品为《诗歌集》,收五百多首抒情诗,内容多为揭露僧侣的伪善,反对禁欲主义。 ③十二世纪波斯诗人,所著诗集《鲁拜集》,否定古老的宗教信条,宣扬享乐的自山。(参见第二十六章注) “你是在故弄玄虚呢,”菲利普说。 “我是喝醉了,”克朗肖回答说。 46 菲利普发觉在巴黎过日子,开销并不像当初听人说的那样省,他随身带来的那几个钱,不到二月份就已花掉一大半。他秉性高傲,当然不肯启齿向他的监护人求助,而且他也不愿意让路易莎伯母得知他目前的捉襟见肘的窘境,因为他相信,伯母一旦知道了,定会刮尽私囊给他寄钱来,而他心里明白,伯母力不从心,她“私房”里实在也挤不出几个子儿。好在再熬上三个月,等满了法定的成年年龄,那笔小小的财产就可归自己支配了。他变卖了几件父亲留下的零星饰物,以应付眼前这段青黄不接的日子。 差不多也就在这时候,劳森向菲利普提议,是不是合伙把一间空关着的小画室租下来。画室坐落在拉斯佩尔大街的一条岔路上,租金甚为低廉,还附有一个可作卧室用的小房间。既然每天上午菲利普都要去学校上课,到时候劳森就可以独个儿享用画室,不愁有人打扰。劳森曾一连换过好几所学校,最后得出结论,还是单枪匹马干的好。他建议雇个模特儿,一周来个三四天。起初,菲利普担心开支太大,拿不定主意,后来他们一块儿算了笔细帐(他俩都巴不得能有间自己的画室,所以就实打实地估算起来),发现租间画室的费用似乎也不见得比住旅馆高出多少。虽说房租开支略微多了些,还要付给看门人清洁费,但是petit dejeuner①由自己动手做,这样可以省出钱来。假如是在一两年以前,菲利普说什么也不肯同别人合住一个房间,因为他对自己的残疾过于敏感。不过,现在这种病态心理已渐趋淡薄:在巴黎,他的残疾似乎算不了一回事;尽管他自己一刻也没忘记过,但他不再感到别人老在注意他的跛足了。 ①法语,意为“早饭”。 他俩终于搬了进去,又添置了两张小床、只洗脸盆架和几把椅子,生平第一回感受到一种占有之喜。乔迁后的头天晚上,在这间可以称为“家”的屋子里,他们躺在床上,兴奋得合个上眼,唧唧呱呱一直谈到凌晨三时。第二天,他们自己生火煮咖啡,然后穿着睡衣细饮慢啜,倒真别有一番风味。直到十一点光景,菲利普才匆匆赶至阿米特拉诺画室。他今天的兴致特别好,一见到范妮·普赖斯就朝她点头打招呼。 “日子过得可好?”他快活地随口问了一声。 “管你什么事?”她反诘了一句。 菲利普忍不住呵呵笑了。 “这可把我给问住了,何必呢?我不过是想显得有点礼貌罢了。” “谁希罕你的礼貌。” “要是同我也吵翻了,您觉得划得来吗?”菲利普口气温和地说。“说实在的,乐意同您说句把话的人并不多呀。” “那是我自个儿的事,对不?” “当然罗。” 菲利普开始作画,心里暗暗纳闷:范妮·普赖斯干吗存心要惹人讨厌呢。他得出结论:这女人没有一点讨人喜欢的地方。这儿,大伙儿对她没好感。要说还有谁对她客客气气的话,那无非是顾忌她那片毒舌头,怕她在人前背后吐出些不堪入耳的脏话来。但是那天菲利普心里着实高兴,连普赖斯小姐也不想多所得罪,惹她反感。平时,他只须耍点手腕就能使她回嗔作喜,这会儿他又想重演一下故技。 “嘿,我真希望你能过来看看我的画。我画得糟透了。” “谢谢你的抬举,可我没这许多闲工夫,我有更值得的事情要做。” 菲利普瞪大眼,吃惊地望着普赖斯小姐,他自以为已摸透了她的脾气,只要开口向她求教,她准会欣然应允的。只见她压低嗓门,气急败环地往下说: “现在劳森走了,所以你又来迁就我了。多谢你的抬举。还是另请高明吧!我可不愿拾别人的破烂。” 劳森天生具有当教师的禀赋,每逢他有点什么心得体会,总是热切地传授给别人。正因为他乐于教人,所以教起来也颇得法。菲利普不知不觉地养成了习惯,一进画室就挨着劳森坐下;他万万没想到,范妮·普赖斯竟会打翻醋罐子,竟会因为看到他向别人求教而憋了一肚子火。 “当初,你在这儿人生地不熟,所以很乐意找我来着,”她悻悻地说。“可你一交上新朋友,立即把我给甩了,就像甩掉只旧手套那样。一她把这个早被用滥了的比喻,不无得意地又重复了一遍——”就像甩掉只。旧于套那样。好吧,反正我也不在乎,可你休想叫我再当第二次傻瓜!“ 她的这番话倒也未必没有道理,菲利普由于被触到了痛处而恼羞成怒,脑子里一想到什么,立时脱口而出: “去你的吧!我向你讨教,不过是为了投你所好罢了。”“ 她喘了一口粗气,突然朝菲利普投来满含痛楚的一瞥。接着,两行泪水沿着腮帮子滚落下来。她看上去既邋遢又古怪。这种神态,菲利普从未见到过,也不知算是怎么一回事,只顾忙自己的画去了。他心里很不自在,深感内疚。然而,他说什么也不肯跑到她跟前去,向她赔个不是,问一声自己有没有伤了她的心,因为怕反被她乘机奚落一番。打这以后,她有两三个星期没对他讲过一句话。起先,菲利普见她对自己不理不睬,心里很有点惴惴不安,可事情过后,他似乎反倒为自己摆脱了这样一个难于对付的女友,大有如释重负之感。以往,她总露出一副菲利普非她莫属的神气,菲利普真有点消受不了。这个女人确实不寻常。每天早晨八点就来到画室,模特儿刚摆好姿势,她便立即动手作画。画起来还真有一股韧劲,对谁也不吭一声,即使遇到无力克服的障碍,也依然一小时又一小时地埋头问于,直到钟敲十二点才离开画室。说到她画的画,那真是不可救药。大多数年轻人来画室学上几个月之后,总多少有所长进,好歹能画几笔,可她时至今日,还远远赶不上他们。她每天一成不变地穿着那身难看的棕色衣裙,裙边上还留着上一个雨天沾上的泥巴,菲利普初次同她见面。时就看到的破烂处,至今也没拾掇好。 然而有一天,她红着脸走到菲利普跟前,问菲利普待会儿她能否同他说几句话。 “当然可以,随你说多少句都行,”菲利普含笑说。“十二点我留下来等你。 课结束后,菲利普朝她走去。 “陪我走一程好吗?”她说,窘得不敢正眼看菲利普。 “乐意奉陪。” 他俩默默无言地走了两三分钟。 “你还记得那天你对我说什么来着?”她冷不防这么问。 “哎,我说呀,咱们可别吵嘴,”菲利普说,“实在犯不着哟。” 她痛苦而急促地猛抽一口气。 “我不想同你吵嘴。你是我在巴黎独一无二的朋友。我原以为你对我颇有几分好感。我觉得我俩之间似乎有点缘分。是你把我吸引住了——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是你的跛足吸引了我。” 菲利普哥地红了脸,本能地想装出正常人走路的姿势来。他讨厌别人提及他的残疾。他明白范妮·普赖斯这番话的含义,无非是说:她其貌不扬,人又邋遢,而他呢,是个瘸子,所以他俩理应同病相怜。菲利普心里对她十分恼火,但强忍着没吭声。 “你说你向我对教,不过是为了投我所好。那你认为我的画一无是处罗?” “我只看过你在阿米特拉诺作的画,光凭那些,很难下断语。” “不知你是否愿意上我住处看看我的其他作品。我从不让别人看我的那些作品。我倒很想给你看看。” “谢谢您的美意。我也真想饱饱眼福呢。” “我就住在这儿附近,”她带着几分歉意说,“走十分钟就到了。” “噢,行啊,”他说。 他们沿着大街走去。她拐人一条小街,领着菲利普走进一条更加狭陋的小街,沿街房屋的底层都是些出售廉价物品的小铺子。最后总算到了。他们爬上一层又一层的楼梯。她打开门锁,他们走进一间斜顶、开着扇小窗的小顶室。窗户关得严严的,屋里弥漫着一股霉味。虽然天气很冷,屋里也不生个火,看来这屋子从来就没生过炉子。床上被褥凌乱。一把椅子,一口兼作脸盆架的五斗橱,还有一只不值几个钱的画架——一这些就是房间里的全部陈设。这地方本来就够肮脏的了,再加上满屋子杂物,凌乱不堪,看了真叫人恶心。壁炉架上,胡乱堆放着颜料和画笔,其间还搁着一只杯子、一只脏盆子和一把茶壶。 “请你往那边站,我好把画放到椅子上,让你看清楚些。” 她给菲利普看了二十张长十八厘米,宽二十厘米左右的小幅油画。她把它们一张接一张地搁在椅子上,两眼留神着菲利普的脸色。菲利普每看完一张,就点点头。 “这些画你很喜欢,是吗?”过了一会儿,她急不可待地问。 “我想先把所有的画看完了,”他回答道,“然后再说说自己的看法。” 菲利普强作镇静,其实心里又惊又慌,不知该说什么是好。这些画不单画得糟糕,油彩也上得不好,像是由不懂美术的外行人涂上去似的,而且毫无章法,根本没有显示出明暗的层次对比,透视也荒唐可笑。这些画看上去就像是个五岁小孩画的。可话得说回来,要果真出自五岁小孩之手,还会有几分天真的意趣,至少试图把自己看到的东西按原样勾画下来。而摆在眼前的这些画,只能是出于一个市井气十足、脑袋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庸俗画面的画匠之手。菲利普还记得她曾眉飞色舞地谈论过莫奈和印象派画家,可是摆在他面前的这些作品,却是蹈袭了学院派最拙劣的传统。 “喏,”她最后说,“全在这儿了。” 虽说菲利普待人接物不见得比别人更诚实,但要他当面撒一个弥天大谎,倒也着实使他为难。在他说出下面这段话的时候,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我认为这些都画得挺不错的。” 她那苍白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嘴角处还漾起一丝笑容。 “我说,你要是觉得这些画并不怎么样,就不必当面捧我。我要听你的真心话。” “这确实是我的心里话。” “难道没什么好批评的了?总有几幅作品,你不那么喜欢的吧。” 菲利普无可奈何地四下张望了一眼。他瞥见一幅风景画,一幅业余爱好者最喜欢画的风景“小品”:画面五彩缤纷,画着一座古桥,一幢屋顶上爬满青藤的农舍,还有一条绿树成荫的堤岸。 “当然罗,我也不想冒充行家,说自己对绘画很精通,”他说,“不过,那幅画究竟有多大意思,我可不太明白。” 她的脸刷地涨得通红。她赶紧把那幅画拿在手里,把背面对着菲科普。 “我不懂你干吗偏偏选这张来挑剔。这可是我所画过的最好的一幅。我相信自己的眼力没错。至于画的价值,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这种事儿是没法把着手教的。” “我觉得所有这些都画得挺不错的,”菲利普重复了一句。 她带着沾沾自喜的神情望着那些画。 “依我看,这些画完全拿得出去,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菲利普看了看表。 “我说,时间不早了。我请你去吃顿便饭,肯赏脸吗?” “这儿我已准备好了午饭。” 菲利普看不到一丝午饭的影子,心里想:也许等他走后,看门人会把午餐送上来的吧。他只想快点离开这儿,屋里的那股霉味把他头都熏疼了。 47 到三月份,画室里热闹了起来,大家净忙着为一年一度的巴黎艺展投送画稿。唯独克拉顿超然物外,没准备任何作品,还把劳森送去的两幅头像画大大奚落了一番。这两幅画显然出自初学者之手,是直接根据模特儿写生的,不过笔力苍劲,有股雄浑之气,而克拉顿所追求的,是完美无缺的艺术,他不能容忍火候功力还未到家的彷徨逡巡之作。他耸耸肩对劳森说,一些连画室门都拿不出的习作,竟要送去展览,真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即使后来那两幅头像被画展处接受了,他仍然固执己见。弗拉纳根也试了运气,结果送去的画被退了回来。奥特太太送去了一幅《母亲之像》,一幅具有一定造诣、无可非议的二流作品,被挂在十分显眼的地方。 劳森和菲利普打算在自己的画室里举行一次聚餐会,对劳森的作品荣获公展聊表庆贺之意。这时海沃德也到巴黎来小住几天,正好凑上了这场热闹。打他离开海德堡之后,菲利普还没见到过他。菲利普一直很盼望能再次见到海沃德,可是如今真的会了面,倒不觉有点失望。海沃德的模样变了。一头金黄色的柔发变得稀稀拉拉,随着姣好容颜的迅速衰败,人也显得干瘪瘪的没一点生气。那对蓝眼睛失去了昔日的光泽,整个面容都带点灰溜溜的神情,然而他的思想却似乎丝毫未变。可惜,使十八岁的菲利普深为叹服的那种文化素养,对二十一岁的菲利普来说,似乎只能激起轻蔑之情。菲利普已今非昔比:往日那一整套有关艺术、人生和文学的见解,而今一概视如敝屣;至于那些至今仍死抱住这些迂腐之见的人,他简直无法容忍。他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多么急于在海沃德面前露一手。等他陪着海沃德参观美术馆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把自己也不过刚接受过来的革命观点,一古脑儿端了出来。菲利普把海沃德领到马奈的《奥兰毕亚》跟前,用颇带戏剧性的口吻说: “我愿意拿古典大师的全部作品,来换取眼前的这一幅杰作,当然委拉斯开兹、伦勃朗和弗美尔①的作品除外。” ①弗美尔(1632-1675):荷兰风俗画家。 “弗美尔是谁?”海沃德问。 “哟,亲爱的老兄,你连弗美尔都不知道?你莫非是还没开化怎么的。要是连弗美尔也不知道,人活着还有啥意思。他是唯一具有现代派风格的古典大师。” 菲利普把海沃德从卢森堡展览馆里硬拖了出来,催着他上卢佛尔宫去。 “这儿的画都看完了?”海沃德怀着那种唯恐有所遗漏的游客心理问。 “剩下的净是些微不足道的作品,你以后可以自己带着导游手册来看。” 到了卢佛尔宫之后,菲利普径直领着他的朋友步入长廊。 “我想看看那幅《永恒的微笑》①,”海沃德说。 ①即达·芬奇的名画《蒙娜丽莎》。 “噢,我的老兄,那算不得杰作,被文人捧起来的,”菲利普答道。 最后来到一间小房间,菲利普在弗美尔·凡·戴尔夫特的油画《织女》跟前停了下来。 “瞧,这是卢佛尔宫内首屈一指的珍品,完全像出自马奈的手笔。” 菲利普翘起他富于表现力的大拇指,细细介绍起这幅佳作的迷人之处。他一口画家的行话,叫人听了不能不为之折服。 “不知我是否能尽领其中妙处,”海沃德说。 “当然罗,那是画家的作品嘛,”菲利普说。“我敢说,门外汉是看不出多大名堂的。” “门——什么?”海沃德说。 “门外汉。” 跟大多数艺术爱好者一样,海沃德很想充当行家,最怕在别人面前露馅。倘若对方闪烁其词,不敢断然发表自己的见解,他就要摆出一副权威的架势来;倘若对方引经据典,振振有词,他就做出虚心听取的样子。菲利普斩钉截铁的自信口吻,不由海沃德不服,他乖乖地认可了菲利普的言外之意:只有画家才有资格评断绘画的优劣,而且不管怎么说也不嫌武断。 一两天后,菲利普和劳森举行了聚餐会。克朗肖这回也破例赏光,同意前来尝尝他们亲手制作的食品。查利斯小姐主动跑来帮厨。她对女性不感兴趣,要他们不必为了她的缘故而特地去邀请别的女客。出席聚餐会的有克拉顿、弗拉纳根、波特和另外两位客人。屋里没什么家什,只好把模特儿台拿来权充餐桌。客人们要是喜欢,可以坐在旅行皮箱上;要是不高兴,那就席地而坐。菜肴有查利斯小姐做的蔬菜肉汤,有从街角处一家餐馆买来的烤羊腿,拿来时还冒着腾腾的热气,散发着令人馋涎欲滴的香味(查利斯小姐早已把土豆煮好,画室里还散发着一股油煎胡萝卜的香味,这可是查利斯小姐的拿手好菜),这以后是一道火烧白兰地梨,是克朗肖自告奋勇做的。最后一道菜将是一块大得出奇的fromage de Brie①,这会儿正靠窗口放着,给已经充满各种奇香异味的画室更添了一股浓香。克朗肖占了首席,端坐在一只旅行皮箱上,盘起了两条腿,活像个土耳其帕夏②,对着周围的年轻人露出宽厚的笑意。尽管画室里生着火,热得很,但他出于习惯,身上仍然裹着大衣,衣领朝上翻起,头上还是戴着那顶硬边礼帽。他心满意足地望着面前的四大瓶意大利西昂蒂葡萄酒出神。那四瓶酒在他面前排成一行,当中还夹着瓶威士忌酒。克朗肖说,这引起了他的联想,好似四个大腹便便的太监守护着一位体态苗条、容貌俊美的彻尔克斯③女子。海沃德为了不让别人感到拘束,特意穿了套花呢服,戴了条“三一堂”牌领带。他这副英国式打扮看上去好古怪。在座的人对他彬彬有礼,敬如上宾。喝蔬菜肉汤的时候,他们议论天气和政局。在等羊肉上桌的当儿,席间出现了片刻的冷场。查利斯小姐点了一支烟。 ①法语,布里干酪。 ②土耳其的高级官衔。 ③俄国北高加索西部地区的山民部族,女子以貌美著称。 “兰蓬泽尔,兰蓬泽尔,把你的头发放下来吧,”她冷不丁冒出了这么一句。 她仪态潇洒地抬起手,解下头上的绸带,让一头长发披落到肩上。随即又是一摇头。 “我总觉得头发放下来比较惬意。” 瞧着她那双棕色的大眼睛、苦行僧似的瘦削脸庞、苍白的皮肤和宽阔的前额,真叫人以为她是从布因-琼司的画里走下来的呢。她的那双手,十指纤纤,煞是好看,美中不足的是指端已被尼古丁熏得蜡黄。她穿了件绿紫辉映的衣裙,浑身上下透出一股肯辛顿高街的淑女们所特有的浪漫气息。她风流放荡,但为人随和、善良,不失为出色的人间尤物,惜乎情感比较浅薄。这时猛听得门外有人敲门,席上的人齐声欢呼起来。查利斯小姐起身去开门。她接过羊腿,高高举托过头,仿佛盛在盘子里的是施洗者圣约翰的头颅。她嘴里仍叼着支烟卷,脚一下跨着庄重、神圣的步伐。 “妙啊!希律迪亚斯①的女儿!”克朗肖喊道。 ①《圣经》中犹太希律王的第:二个妻子。 席上的人全都津津有味地大啃其羊腿来,尤其是那位面如粉玉的女郎大啖大嚼的馋相,看了更叫人觉着有趣。在她的左右两边,分别坐着克拉顿和波特。在场的人心里全明白,她对这两个男子决不会故作扭。泥之态。对于大多数男子,不出六个星期,她就感到厌倦了,不过她很懂得事后该如何同那些曾经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多情郎应付周旋。她爱过他们,后来不爱了,但她并不因此而对他们怀有任何怨隙,她同他们友好相处,却不过分亲昵。这会儿,她不时用忧郁的目光朝劳森望上一眼。火烧白兰地梨大受欢迎,一则是因为里面有白兰地,一则是由于查利斯小姐坚持要大家夹着奶酪吃。 “这玩意儿究竟是美味可口呢,还是令人恶心,我实在说不上来,”她在充分品尝了这道杂拌以后评论说。 咖啡和科涅克白兰地赶紧端了上来,以防出现什么棘手局面①。大家坐着惬惬意意地抽着烟。露思·查利斯一抬手、一投足,都有意要显示出她的艺术家风度。她姿态忧美地坐在克朗肖身旁,把她那小巧玲珑的头倚靠在他的肩头。她若有所思地凝望空中,仿佛是想望穿那黑森森的时间的深渊,间或朝劳森投去长长的、沉思的一瞥,同时伴以一声长叹。 ①指防止查利斯小姐因食用火烧白兰地梨而引起呕吐。 转眼间夏天到了。这几位年轻人再也坐不住了。湛蓝湛蓝的天穹引诱他们去投身大海;习习和风在林荫大道的梧桐枝叶间轻声叹息,吸引他们去漫游乡间。人人都打算离开巴黎。他们在商量该带多大尺寸的画布最合适;他们还备足了写生用的油画板;他们争辩着布列塔尼各个避暑地的引人入胜之处。最后,弗拉纳根和波特到孔卡努①去了;奥特太太和她母亲,性喜一览无余的自然风光,宁愿去篷特阿旺②];菲利普和劳森决计去枫丹白露森林。查利斯小姐晓得在莫雷有一家非常出色的旅馆,那儿有不少东西很值得挥笔一画,再说,那儿离巴黎又不远,菲利普和劳森对车费也并非毫不在乎。露思·查利斯也要去那儿。劳森打算替她在野外画一幅肖像画。那时候,巴黎艺展塞满了这类人像画;阳光灿烂的花园,画中人身居其间,眨巴着眼睛,阳光透过繁枝茂叶,在他们的脸庞上投下斑驳的绿影。他们请克拉顿结伴同游,可是克拉顿喜欢独个儿消夏。他刚刚发现了塞尚③,急着要去普罗旺斯。他向往云幕低垂的天空,而那火辣辣的点点蓝色,似乎像汗珠那样从云层间滴落下来。他眷恋尘土飞扬的宽阔的白色公路、因日晒而变得苍白的屋顶,还有被热浪烤成灰色的橄榄树。 ①法国西北部的海滨避暑胜地。 ②法国比斯开河口的一个小村庄。 ③塞尚(1839-19O6):法国后期印象派画家。 就在准备动身的前一天,上午上完课后,菲利普一边收拾画具,一边对范妮·普赖斯说: “我明天要走啦,”他兴冲冲地说。 “去哪儿?”她立刻追问道,“你不会离开这儿吧?”她的脸沉了下来。 “我要找个地方去避避暑,你呢?” “我不走,我留在巴黎。我还以为你也留下呢。我原盼望着……” 她戛然收住口,耸了耸肩。 “夏天这儿不是热得够呛吗?对你身体很不利呢。” “对我身体有利没有利,你才无所谓呢。你打算去哪儿?” “莫雷。” “查利斯也去那儿。你该不是同她一起去吧?” “我和劳森一块儿走。她也打算去那儿,是不是同行我就不清楚了。” 她喉咙里轻轻咕噜了一声,大脸盘憋得通红,脸色阴沉得可怕。 “真不要脸,我还当你是个正派人,大概是这儿独一无二的正派人呢。那婆娘同克拉顿、波特和弗拉纳根都有过私情,甚至同老富瓦内也勾勾搭搭——所以他才特别为她费神嘛——现在可又轮到你和劳森两个了,这真叫我恶心!” “哟,你胡扯些什么呀。她可是个正经女人,大家差不多把她当男子看待。” “哟,我不想听!我不想听!” “话说回来,这又管你什么事?”菲利普诘问道。“我愿上哪儿消夏,完全是我自个儿的事嘛。” “我一直痴痴地盼望着这样一个机会,”她喘着粗气,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我还以为你没钱出去呢。到时候,这儿再没旁人,咱们俩就可以一块儿作画,一块儿出去走走看看。”说到这儿,她又猛地想起了露思·查利斯。“那个臭婊子,”她嚷了起来,“连跟我说话都不配。” 菲利普望着她,心头有股说不出的滋味。他不是个自作多情的人,以为世上的姑娘都会爱上自己;相反,他由于对自己的残疾十分敏感,在女人面前总感到狼狈,显得笨嘴拙舌。此刻,他不知道她这顿发作,除了一泄心头之火外还能有什么别的意思。她站在他跟前,身上套着那件邀遏的棕色衣裙,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腮帮子上还挂着两串愤怒的泪水,真叫人受不了。菲利普朝门口瞟了一眼,本能地巴望此刻有人走进屋来,好马上结束这个尴尬的场面。 “我实在很抱歉,”他说。 “你和他们都是一路货。能捞到手的,全捞走了,到头来连谢一声都不说。你现在学到的东西,还不都是我把着手教给你的?除我以外,还有谁肯为你操这份心。富瓦内关心过你吗?老实对你说了吧,你哪怕在那里学上一千年,也决不会有什么出息。你这个人没有天分,没一点匠心。不光是我一个人——他们全都是这么说的。你一辈子也当不了画家。” “那也不管你的事,对吗?”菲利普红着脸说。 “哟,你以为我不过是在发脾气,讲气话?不信你去问问克拉顿,去问问劳森,去问问查利斯!你永远当不成画家。永远!永远!永远当不成!你根本不是这块料子!” 菲利普耸耸肩,径自走了出去。她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道: “永远!永远!永远当不成!” 那时光,莫雷是个只有一条街的老式小镇,紧挨在枫丹白露森林的边沿。“金盾”客栈是一家还保持王政时代遗风的小旅舍,面临蜿蜒曲折的洛英河。查利斯小姐租下的那个房间,有个俯瞰河面的小凉台,从那儿可以看到一座古桥及其加固过的桥日通道,景致别有风味。每天晚上用过晚餐,他们就坐在这儿,喝咖啡,抽烟卷,谈艺术。离这儿不远,有条汇入洛英河的运河,河面狭窄,两岸种着白杨树。工作之余,他们常沿运河的堤岸溜达一会。白天的时间,他们全用来画画。他们也跟同时代的大多数青年人一样,对于富有诗情画意的景色感到头痛;展现在眼前的小镇的绮丽风光,他们偏偏视而不见,而有意去捕捉一些质朴无华的景物。凡是俏丽之物,他们一概嗤之以鼻。西斯莱和莫奈曾经画过这儿白杨掩映的运河,他们也很想试试笔锋,画一幅具有典型法国情调的风景画,可是又害怕眼前景色所具有的那种匀称之美,于是煞费苦心地要加以回避。心灵手巧的查利斯小姐落笔时,故意把树顶部分略去不画,以使画面独具新意,不落窠臼。劳森尽管一向瞧不起女子的艺术作品,可这一回也不得不叹服她独具匠心。至于他自己,灵机一动,在画的前景添上一块蓝色的美尼尔巧克力糖的大广告牌,以显示他对巧克力盒糖的厌恶。 现在菲利普开始学画油画了。当他第一次使用这种可爱的艺术媒介时,心里止不住感到一阵狂喜。早晨,他带着小画盒随同劳森外出,坐在劳森身旁,一笔一笔地在画布上涂抹着。他得心应手,画得好欢,殊不知他所干的充其量只是依样画葫芦罢了。他受这位朋友的影响之深,简直可以说他是通过他朋友的眼睛来观察世界的。劳森作画,爱用很低的色调,绿宝石似的草地,到了他俩眼里则成了深色的天鹅绒,而光华闪烁的晴空,在他们的笔下也成了一片郁郁苍苍的深蓝。整个七月都是大好晴天,气候酷热,热浪似乎把菲利普的灵感烤干了,他终日没精打采,连画笔也懒得拿,脑子里乱哄哄的,杂念丛生。早晨,他常常侧身躲入河边的浓荫,念上几首小诗,然后神思恍惚地默想半个钟头。有时候,他骑了辆租来的破自行车,沿着尘土飞扬的小路朝森林驶去。随后拣一块林中空地躺下,任自己沉浸在罗曼蒂克的幻想之中。他仿佛看到华托①笔下的那些活泼好动、漫不经心的窈窕淑女,在骑士们的伴同之下,信步漫游于参天巨树之间;她们喁喁私语,相互诉说着轻松、迷人的趣事,然而不知怎么地,似乎总摆脱不掉一种无名恐惧的困扰。 ①华托(1684-1721):法国画家,多数作品描绘贵族的闲逸生活,画中人物带有沉思忧郁之感,反映贵族阶级精神上的空虚。 整个客栈里,除了一个胖胖的法国中年妇人之外,就他们这几个人了。那女人颇似拉伯雷①笔下的人物,动辄咧嘴大笑,发出一阵阵淫荡的笑声。她常去河边,很有耐心地钓上一整天鱼,尽管从未钓到过一条。有时候,菲利普走上去同她搭讪几句。菲利普发现,她过去是干那种营生的-一那一行里面最负盛名的人物,在我们这一代就数华伦太太②了。她赚足了钱,现在到乡下来过她布尔乔亚的清闲日子。她给菲利普讲了些不堪入耳的淫秽故事。 ①拉伯雷(1494-1533):文艺复兴时期的法国作家,人文主义者。主要作品为《巨人传》。 ②肖伯纳剧本《华伦太太的职业》中的人物,以开妓院为业。 “你得去塞维利亚①走一遭,”她说——一她还能讲几句蹩脚英语,“那儿的女人是世界上最标致的。” ①西班牙城市,著名的游览胜地。 她用淫荡的目光瞟了菲利普一眼,又朝他点点头。她的上下三层下颔,还有那鼓突在外的大肚子,随着格格笑声不住地抖动起来。 气温愈来愈高,晚上几乎无法人眠。暑热像是一种有形物质,在树丛间滞留不散。他们不愿离开星光灿烂的夜景,三个人悄没声儿地坐在露思·查利斯的房间的凉台上,一小时又一小时,谁都懒得说一句话,只顾尽情地享受夏夜的幽静。他们侧耳谛听潺潺的流水声,直到教堂的大钟打了一下,两下,有时甚至打了三下,才拖着疲惫的身子上床去睡。菲利普恍然醒悟过来,露思和劳森原来是对情侣。这一点,他是凭自己的直觉,从姑娘凝望年轻画家的目光以及后者着了魔似的神态中揣测到的。菲利普同他们坐在一块儿的时候,总觉得他们在眉来眼去,传送着某种射流,似乎空气也因夹带了某种奇异之物而变得沉重起来。这一意想不到的发现,着实叫菲利普大吃一惊。他向来认为查利斯小姐是个好伙伴,很喜欢同她聊上几句,似乎从没想到能同她建立起更深一层的关系。一个星期天,他们三人带着茶点篓筐,一齐走进森林。他们来到一块绿树环拥的理想的林间空地,查利斯小姐认为这儿具有田园风味,执意要脱下鞋袜。惜乎她的脚太大了些,而且两只脚的第三个脚趾上都长着一个大鸡眼,要不然她那双脚倒也够迷人的。菲利普暗自嘀咕,这大概就是她行走时步态有点滑稽可笑的缘故吧。可是现在,菲利普对她刮目相看了。她那双大眼睛,那一身橄榄色的皮肤,都显露出女性所特有的温柔。菲利普觉得自己真是个大傻瓜,竟一直没注意到她原是那么富于魅力。他似乎觉得她有点儿瞧他不起,就因为他过于迟钝,竟然会感觉不到有她这样的尤物存在;而他发现劳森现在似乎也带有几分自恃高人一等的神气。他忌妒劳森,不过他忌炉的倒也并非劳森本人,而是忌妒他的爱情。要是他能取劳森而代之,像劳森那样去爱,那该有多好呀。菲利普心烦意乱,忧心忡忡,唯恐爱情会从他身旁悄悄溜走。他盼望有股感情的激流向他猛然袭来,把他卷走。他愿意听凭这股激流的摆布,不管卷至何方,他全不在乎。在他看来,查利斯小姐和劳森似乎有点异样,老是守在他们身边,使他感到惴惴不安。他对自己很不满意。他想获得的东西,生活就是不给。他心里很不是个滋味,觉得自己是在蹉跎光阴。 那个法国胖女人没多久就猜到了这对青年男女之间的关系,而且在菲利普面前直言不讳。 “而你呢,”她说,脸上挂着那种靠同胞委身卖笑而养肥自己的人所特有的微笑,“你有petite amie①吗? ①法语,女朋友。 “没有,”菲利普红着脸说。 “怎么会没有呢?C‘est de votre age①。 ①法语,你已经到了谈情说爱的年龄了。 菲利普耸耸肩。他手里拿着魏尔伦的一本诗集,信步走开了。他想看看书,但是情欲在他心头骚动得厉害。他想起弗拉纳根给他讲过的男人们寻花问柳的荒唐经:小巷深院里的幽室,装饰着乌得勒支①天鹅绒织品的客厅,还有那些涂脂抹粉的卖笑女子。想到这里,菲利普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他往草地上一倒,像头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幼兽那样仰肢八叉地躺着。那泛着涟漪的河水,那在微风中婆娑起舞的白杨树,那蔚蓝的天穹——周围的这一切,菲利普几乎都没法忍受。他现在已堕入了自织的情网。他想入非非,似乎感到有两片温暖的嘴唇在吻他,有一双温柔的手搂着他的脖子。他想象着自己如何躺在露思·查利斯的怀里,想到了她那对乌黑的明眸,那细腻光洁的皮肤,他竟白白地错过了这份良缘,自己不是疯子才怪呢!既然劳森这么干了,他为何不可呢?不过,只是她不在跟前的时候——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觉,或是白天在运河边沉思的时候,他才会有这样的欲念。而一见到她,他的感情就起了突变,既不想拥抱她,也不再想象自己如何吻她了。这真是天下少有的怪事!她不在跟前时,他觉得她千媚百娇,仪态万方,只想到她那双勾魂摄魄的眸子和略透奶油色的苍白脸庞;可是同她呆在一块儿的时候,他只看到她平直的胸脯和那一口微蛀的龋齿,而且还忘不了她脚趾上的鸡眼。他简直没法理解自己。难道是回于自己的那种似乎净在夸大伊人的不尽人意之处的畸形视觉,他才永远只有在心上人不在跟前的时候才能去爱,而一旦有机会和她面面相对,反党扫兴的吗? ①荷兰城市,以天鹅绒织品著称于世。 气候的变换,宣布漫漫长夏已尽。他们返回巴黎,而菲利普心里并天半点遗憾之感。 48 菲利普回到阿米特拉诺画室,发现范妮·普赖斯已不再在那儿学画。她个人专用柜的钥匙也已交还给学校。菲利普向奥特太太打听她的情况,奥特太太双肩一耸,说她很可能回英国去了。菲利普听了不觉松了口气。她那副臭脾气实在让人受不了。更气人的是,菲利普在作画的时候,她定要在旁指手划脚,倘若菲利普不按她的意见办,她便认为是有意怠慢,不把她放在眼里。殊不知他菲利普早已不是当初那么个一窍不通的傻小子啦。没多久,菲利普便把她忘得一干二净。现在他迷上了油画,一心希望画出一两幅有分量的作品来,好参加明年的巴黎艺展。劳森在作查利斯小姐的肖像画。就这位小姐的模样来说,确实颇堪入画,凡是拜倒在她脚下的青年人,都曾替她作过画。她天生一副慵慵恹恹的神态,再加上喜欢搔首弄姿,使她成为一个不可多得的模特儿。再说她自己对门也很在行,还可以在旁提些中肯的意见。她之所以热中于艺术,主要是因为向往艺术家的生涯。至于自己的学业是否有所长进,倒是满不在乎。她喜欢画室里的热闹气氛,还有机会大量抽烟。她用低沉而悦耳的声,谈论对艺术的爱,谈论爱的艺术,而这两者究竟有何区别,连她自己也分辨不清。 近来,劳森一直在埋头苦干,差不多真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他一连画上好几天,直到支撑不住才罢手,接着却又把画好的部分统统刮掉。幸好是露思·查利斯,若换了别人早就不耐烦了。最后,画面被他搞得一团糟,再也没法补救。 “看来只得换块画布,重砌炉灶罗,”他说。“这回我心里有底了,不消多久就能画成的。” 当时菲利普正好也在场,查利斯小姐对他说: “你干吗不也来给我画一张?你观摩劳森先生作画,一定会学到不少东西的。” 查利斯小姐对他的情人一律以姓氏相称①——这也是她待人接物细致入微的地方。 ①根据英语国家的习惯,以姓氏相称,既表示客气,也显得疏远。亲友与熟人之间,一般皆以教名(the first name)相称。 “要是劳森不介意,我当然非常乐意罗。” “我才不在乎呢!”劳森说。 菲利普还是第一次动手画人像,一上来尽管有点紧张,但心里很得意。他坐在劳森旁边。一边看他画,一边自己画。面前放着这么个样板,又有劳森和查利斯小姐毫无保留地在旁点拨,菲利普自然得益匪浅。最后,劳森终于大功告成,请克拉顿来批评指教。克拉顿刚回巴黎。他从普罗旺斯顺路南下,到了西班牙,很想见识一下委拉斯开兹在马德里的作品,然后他又去托列多待了三个月。回来后,他嘴里老念叨着一个在这些年轻人听来很觉陌生的名字:他竭力推崇一个名叫埃尔·格列柯①的画家,并说倘若要想学他的画,则似乎非去托列多不可。 ①埃尔·格列柯(1541-1614):西班牙画家,原籍希腊,于一五五七年去西班牙,并在反宗教改革的中心托列多终其一生。作品多系宗教题材,人物形象多半瘦削修长,并用阴冷色调来渲染超现实的气氛,积极为宗教改革服务。 “哦,对了,这个人我听说过,”劳森说,“他是个古典大师,其特色却在于他的作品同现代派一样拙劣。” 克拉顿比以往更寡言少语,这会儿他不作任何回答,只是脸带讥讽地瞅了劳森一眼。 “你打算让咱们瞧瞧你从西班牙带回来的大作吗?” “我在西班牙什么也没画,我太忙了。” “那你在忙点啥?” “我在思考问题。我相信自己同印象派一刀两断了。我认为不消几,年工夫,他们的作品就会显得十分空洞而浅薄。我想把以前学的东西统。统扔掉,一切从零开始。我回来以后,就把我过去所画的东西全都销毁了。在我的画室里,除了一只画架、我用的颜料和几块干净的画布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那你打算干什么呢?” “我说不上来。今后要干什么我还只有一点模糊的想法。” 他说起话来慢腾腾的,神态很怪,好像在留神谛听某种勉强可闻的声音。他身上似乎有股连他自己也不理解的神秘力量,隐隐然挣扎着寻求发泄的机会。他那股劲头还真有点儿咄咄逼人。劳森嘴上说恭请指教,心里可有点发慌,忙不迭摆出一副对克拉顿的见解不屑一听的架势,以冲淡可能挨到的批评。但菲利普在一旁看得清楚,劳森巴不得能从克拉顿嘴里听到几句赞许的话呢。克拉顿盯着这张人像,看了半晌,一言不发,接着又朝菲利普画架上的画瞥了一眼。 “那是什么玩意儿?”他问。 “哦,我也试着画画人像。” “依着葫芦学画瓢,”他嘟哝了一句。 他再转过身去看劳森的画布。菲利普涨红了脸,没吱声。 “嗯,阁下高见如何?”最后劳森忍不住问道。 “很有立体感,”克拉顿说,“我看画得挺好。” “你看明暗层次是不是还可以?” “相当不错。” 劳森喜得咧开了嘴。他像条落水狗似的,身子连着衣服一起抖动起来。 “嘿,你喜欢这幅画,我说不出有多高兴。” “我才不呢!我认为这幅画毫无意思。” 劳森拉长了脸,惊愕地望着克拉顿,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克拉顿不善辞令,说起话来似乎相当费劲,前言不搭后语,结结巴巴,罗里罗唆,不过菲利普对他东拉西扯的谈话倒还能琢磨出个究竟来。克拉顿自己从不开卷看书,这些话起初是从克朗肖那儿听来的,当时虽然印象不深,却留在他的记忆里了。最近,这些话又霍然浮现在脑际,给了他某种新的启示:一个出色的画像,有两个主要的描绘对象,即人及其心灵的意愿。印象派沉湎于其他方面,尽管他们笔下的人物,有形有色,令人赞叹,但他们却像十八世纪英国肖像画家那样,很少费心去考虑人物心灵的意愿。 “可你果真朝这方面发展,就会变得书卷气十足了,”劳森插嘴说,“还是让我像马奈那样画人物吧,什么心灵的意愿,见他的鬼去!” “要是你能在马奈擅长的人像画方面胜过他,当然再好不过,可实际上你赶不上他的水平。你今天立足的这个地盘,已是光光的一无所有,你怎么能既站在现在的地盘上又想用往昔的东西来丰富自己的创作呢?你得脚踏实地重新退回去。直到我见到格列柯的作品之后,我才开了眼界,感到可以从肖像画中得到以前所不知道的东西。” “那不是又回到罗斯金的老路上去了!”劳森嚷道。 “不——你得明白,他喜欢说教,而我才不在乎那一套呢。说教呀,伦理道德呀,诸如此类的玩意儿,根本没用,要紧的是激情和情感。最伟大的肖像画家,不仅勾勒人物的外貌,而且也描绘出人物心灵的意愿。勒勃朗和埃尔·格列柯就是这样。只有二流画家,才局限于刻划人物的外貌。幽谷中的百合花,即使没有香味,也是讨人喜欢的;可是如果还能散发出阵阵芳馨,那就更加迷人了。那幅画,”一他指着劳森画的人像一“嗯,构图不错,立体感也可以,就是没有一点新意。照理说,线条的勾勒和实体的表现,都应该让你一眼就看出这是个卖弄风骚的婆娘。外形准确固然是好,可埃尔·格列柯笔下的人物,却是身高八英尺,因为非如此便不足以表达他所想表达的意趣。” “去***的埃尔·格列柯,”劳森说,“这个人的作品我们连看都没看到过,却在这儿谈论此人如何如何,还不是瞎放空炮!” 克拉顿耸耸肩,默默地点上一支烟,走开了。菲利普和劳森面面相觑。 “他讲的倒也不无道理,”菲利普说。 劳森悻悻然冲着自己的画发愣。 “除了把你看到的东西毫不走样地勾勒下来,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可用来表达人物心灵的意愿?” 差不多就在这时候,菲利普结交了个新朋友。星期一早晨,模特儿们。照例要到学校来应选,选中者就留下来工作一周。有一回,选中了个青年男子,他显然不是个职业模特儿。菲利普被他的姿态吸引住了:他跨上,站台,两腿交叉成直角,稳稳地站着,紧攥双拳,头部傲然前倾,这一姿态鲜明地显示了他体型的健美;他身上胖瘦适中,鼓突的肌肉犹如铜铸铁浇一般。头发剪得很短,头部轮廓线条很优美,下巴上留着短短的胡须;一对眼睛又大又黑,两道眉毛又粗又浓。他一连几个小时保持着这种姿势,不见半点倦意。他那略带几分羞惭的神态之中,隐隐透出一股刚毅之气。他活力充沛,神采奕奕,激起了菲利普的罗曼蒂克的遐想。等他工作完毕,穿好衣服,菲利普反觉得他像个裹着褴褛衣衫的君王。他寡言少语,不轻易开口。过了几天,奥特太太告诉菲利普,这模特儿是个西班牙人,以前从未干过这一行。 “想来他是为饥饿所迫吧,”菲利普说。 “你注意到他的衣服了?既整洁又体面,是吗?” 说来也凑巧,在阿米特拉诺画室习画的美国人波特,这时要去意大利。小住几个月,愿意让菲利普借用他的画室。菲利普正求之不得。他对劳森那种命令式的诲训已渐渐有点不耐烦,正想一个人住开去。周末,他跑到那个模特儿跟前,借口说自己的画还没画完,问他是否肯上自己那儿去加一天班。 “我不是模特儿,”西班牙人回答说,“下星期我有别的事要干。” “现在跟我一起去吃中饭,咱们可以边吃边商量嘛,”菲利普说。他见对方迟疑不决,又笑着说:“陪我吃顿便饭会把你坑了怎么的。” 那个模特儿耸了耸肩,同意了,他们便一块儿去一家点心店就餐。那个模特儿说一口蹩脚的法语,吐词又像连珠炮似的,所以听起来很吃力。菲利普小心应付,和他谈得还算投机。那西班牙人是个作家,来巴黎写小说的,在此期间,为了糊口,穷光蛋干的苦差事他差不多全干过:他教书,搞翻译,主要是搞商务文件翻译(凡能揽到手的,不管什么都译),到最后,竟不得不靠自己的健美体型来赚钱。给人当模特儿,收入倒还不错,这个星期所挣到的钱,够他以后两个星期花的。他对菲利普说,他靠两个法郎就能舒舒服服地过上一天(菲利普听了好生惊讶)。不过,为了挣几个子儿而不得不裸露自己的身子,这实在使他感到羞愧难当。在他看来,做模特儿无异是一种堕落,唯一可聊以自慰的是:总不见得眼睁睁地让自己饿死吧。菲利普解释说,他并不想画整个身子,而是单画头部,他希望画张他的头像,争取送到下一届巴黎艺展去展出。 “干吗你一定要画我呢?”西班牙人问。 菲利普回答说自己对他的头型很感兴趣,说不定能画出一幅成功的人像画来。 “我可抽不出时间来。要我挤掉写作时间,哪怕是一分一秒,我也不乐意。” “但我只想占用你下午的时间。上午我在学校里作画。不管怎么说,坐着让我画像,总比翻译法律公文要强吧。” 拉丁区内不同国籍的学生,一度曾相处得十分融洽,至今仍传为美谈,可惜这早已成了往事。如今,差不多也像在东方城市里那样,不同国籍的学生老死不相往来。在朱利昂画室或是在美术学院里,一个法国学生苦与外国人交往,就会遭到本国同胞的侧目;而一个旅居巴黎的英国人要想与所住城市的当地居民有所深交,似乎比登天还难。说真的,有许多学生在巴黎住了五年之久,学到的法语只够在跑商店饭馆时派点用处。他们仍过着道地的英国式生活,好似在南肯辛顿工作、学习一样。 菲利普一向醉心于富有浪漫气息的事物,现在有机会和一个西班牙人接触,他当然不舍得白白放过。他拨动如簧巧舌,连劝带哄,想把对方说通。 “我说就这么办吧,”西班牙人最后说,“我答应给你当模特儿,但不是为了钱,而是我自个儿高兴这么做。” 菲利普劝他接受点报酬,但对方拒意甚坚。最后他们商定,他下星期一下午一时来。他给了菲利普一张名片,上面印着他的大名:米格尔·阿胡里亚。 米格尔定期来当模特儿,他虽然拒绝收费,但不时问菲利普借个五十法郎什么的,所以菲利普实际的破费,比按常规付他工钱只多不少。不过,西班牙人感到满意了,因为这些钱可不是干下践活儿挣来的。由于他有着西班牙的国籍,菲利普就把他当作浪漫民族的代表,执意要他谈谈塞维利亚和格拉纳达①,谈谈委拉斯开兹和卡尔德隆②。但是米格尔并不把自己国家的灿烂文化放在眼里。他也像他的许多同胞一样,认为只有法国才算得上英才荟萃之乡,而巴黎则是世界的中心。 ①西班牙南部城市。 ②卡尔德隆(1600-1681):西班牙剧作家及诗人。 “西班牙完蛋了,”他大声叫道。“没有作家,没有艺术,什么也没有。” 渐渐地,米格尔以其民族所特有的那种浮夸辩才,向菲利普披露了自己的抱负。他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希望能借此一举成名。他深受左拉的影响,把巴黎作为自己小说的主要生活场景。他详细地给菲利普讲了小说的情节。在菲利普听来,作品内容粗俗而无聊,有关秽行的幼稚描写——c’est la vie,mon cher,c‘est la vie①,他叫道——反而更衬托出故事的陈腐俗套。他置身于难以想象的困境之中,坚持写了两年,含辛茹苦,清心寡欲,舍弃了当初吸引他来巴黎的种种生活乐趣,为了艺术而甘心忍饥挨饿;他矢志不移,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了实现毕生宏愿的决心。这种苦心孤诣的精神倒真了不起呢。 ①法语,这就是生活,我的朋友,这就是生活。 “你何不写西班牙呢?”菲利普大声说。“那会有趣多了。你熟悉那儿的生活。” “巴黎是唯一值得描写的地方。巴黎才是生活。” 有一天,他带来一部分手稿,自念自译。他激动得什么似的,再加上他的法语又那么蹩脚,菲利普听了简直不知其所云。他一口气念了好几段。实在糟糕透了。菲利普望着自己的画发愣:他实在没法理解,藏在宽阔的眉宇后面的思想,竟是那么浅薄平庸;那对灼灼有光、热情洋溢的眸子,竞只看到生活中浮光掠影的表象。菲利普对自己的画总觉着不顺心,每回作画临结束时,差不多总要把已成的画面全部刮掉。人物肖像,旨在表现心灵的意愿,这说法固然很中听,可如果出现在你面前的是一些集各种矛盾于一身的人物,那又有谁说得出心灵的意愿是什么呢?他喜欢米格尔,看到他呕心沥血却劳而无功,不免感到痛心。成为出色作家的各种条件,他差不多一应俱全,唯独缺少天赋。菲利普望着自己的作品。谁又分辨得出这里面确实凝聚着天才,还是纯粹在虚掷光阴呢?显然,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志,帮不了你什么忙,自信心也毫无意义。菲利普想到了范妮·普赖斯:她既坚信自己的禀赋,意志力也相当惊人。 “要是我自知成不了大器,我宁可就此封笔不画了,”菲利普说。“我看当个二流画家实在毫无出息。” 一天早上他刚要出门,看门人将他叫住,说有封他的信。平时除了路易莎伯母,间或还有海沃德外,再没别人给他写信了。而这封信的笔迹他过去从未见过。信上这么写着: 见信后请速来我处。我再也支撑不住。你务必亲自前来。想到让别人来碰我的身子,我简直受不了。我要把所有的东西全留给你。 范·普赖斯 我已经一连三天没吃到一口食物。 菲利普突然感到一阵惶恐,浑身发软。他急匆匆直奔她的住所。使他吃惊的是,她竟还留在巴黎。他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她,以为她早就回英国去了。他一到那儿,便问门房她是否在家。 “在的吧,我已经有两天没见她出门了。” 菲利普一口气奔上了楼,敲敲房门。里面没人应答,他叫唤她的名字。房门锁着,他弯腰一看,发现钥匙插在锁孔里。 “哦,天哪,但愿她没干出什么糊涂事来,”他失声大叫。 他急忙跑到楼下对门房说,她肯定是在房间里。他刚收到她的一封信,担心出了什么意外。他建议把门撬开。起初门房板着脸,不想听他说话,后来知道事态严重,一时又慌了手脚。他负不起破门而入的责任,坚持要把警察署长请来。他们一块儿到了警察署,然后又找来了锁匠。菲利普了解到普赖斯小姐还欠着上个季度的房租。元旦那天,也没给门房礼物,而门房根据惯例,认为元旦佳节从房客那儿到手件把礼物乃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们四人一起上了楼,又敲了敲门,还是无人应答。锁匠动手开锁,最后大家总算进了房间。菲利普大叫一声,本能地用手捂住眼睛。这个可怜的姑娘已上吊自尽了——绳索就套在天花板的铁钩上,而这钩子是先前某个房客用来挂床帘的。她把自己的小床挪到一边,先站在椅于上,随后用两脚把椅于蹬开。椅子现在就横倒在地上。他们割断绳索,把她放下来。她的身子早已凉透了。 49 从菲利普多方面了解到的情况来看,范妮·普赖斯的境遇够惨的。平时,画室里的女同学常结伴去餐馆用餐,唯独她范妮·普赖斯从未凑过。这份热闹,所以她们免不了要在背后嘀咕几句。其实原因很清楚:她一贫如洗,哪有钱上馆子。菲利普想起他初来巴黎时曾同她在一块儿吃过一顿午餐,当时她那副狼吞虎咽的馋相,菲利普看了不胜厌恶,现在他明白过来,她原来并非嘴馋贪吃,而实在是饿坏了。她平日吃些什么,看门人给菲利普讲了:每天给她留一瓶牛奶,面包由她自个儿买,中午她从学校回来,啃半个面包,喝半瓶牛奶,剩下的就留在晚上吃。一年四季天天如此。想到她生前忍饥挨饿,一定受够了苦,菲利普不由得一阵心酸。她从来不让人知道自己比谁都穷;她显然已落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最后连画室的学费也付不出。她的一方斗室里,空空荡荡的几乎没什么家具。至于她的衣服,除了那件一年穿到头的破旧棕色裙衫外,就再没有什么了。菲利普翻看她的遗物,想找到个把亲友的地址,好同他联系。他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他菲利普的名字,一连写了几十次。他像当头挨了一棍子似地愣住了。想来她准是爱上自己了哩。那具悬梁高挂、裹在棕色衣衫里的形销骨立的尸体,顿时浮现在眼前,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要是她心里果真有他,那干吗不开口向他求助呢?他肯定乐意尽力周济的嘛。当初不该明知她对自己有特殊的感情,竟然装聋作哑,漠然置之,现在想来,心里悔恨交集。她遗书中的那句留言,包含着几多哀怨:想到让别人来碰我的身子,我简直受不了。她是活活给饥饿逼死的。 菲利普终于找到了一封落款为“家兄艾伯特”的信件。信是在两三个星期之前从萨比顿区①某街寄来的,信中一口回绝了商借五英镑的请求。写信人说,他有家室之累,得为妻子儿女着想;他不认为自己有理由可随意借钱给别人。他功范妮回伦敦设法谋个差事。菲利普给艾伯特·普赖斯发了份电报。不久,回电来了: ①伦敦市郊的一个行政区。 “深感悲恸。商务繁忙,难以脱身。是否非来不可?普赖斯。” 菲利普又去了份简短的电报,请他务必拨冗前来。第二天早上,一个陌生人来画室找他。 “我叫普赖斯,”菲利普把门打开,对方自我介绍说。 来人略带几分粗俗之气,穿一身黑衣服,圆顶礼帽上箍了根簿条带。他那笨手笨脚的模样有点像范妮。他蓄着一撮短须,一口的伦敦士腔。菲利普请他进了屋子。在菲利普向他详述出事经过以及他如何料理后事的时候,他不时斜睨着眼四下打量。 “我就不必去看她的遗体了吧,呃?”艾伯特·普赖斯问。“我的神经比较脆弱,受不了一点儿刺激。” 他渐渐打开了话匣子。他是个橡胶商,家里有老婆和三个孩子。范妮原是当家庭教师的,他不明白为什么她好端端的差事不干,非要跑到巴黎来不可。 “我和内人都对她说,巴黎可不是姑娘家待的地方。干画画这一行赚不了钱的——历来如此嘛。” 不难看出,他们兄妹俩的关系并不怎么融洽。他抱怨她不该自寻短见,死了还要给他添麻烦。他不愿让人说他妹妹是迫于贫困才走此绝路的,因为这似乎有辱他们家的门庭。他忽然想到,她走这一步会不会出于某种较为体面的动机。 “我想她总不至于同哪个男人有什么瓜葛吧。你明白我的意思,巴黎这个地方,无奇不有嘛,她也许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誉才不得已这么干的呢。” 菲利普感到自己脸上发烫,心里暗暗诅咒自己的软心肠。普赖斯那对刺人的小眼睛,似乎在怀疑菲利普和他妹妹有什么私情。 “我相信令妹的贞操是无可指摘的,”他以坚决的口气答道,“她自寻短见是因为她快饿死了。” “嗯,您这么一说,可使她家里人感到难堪罗,凯里先生。她只需给我来封信就行了。我总不会眼睁睁看着妹妹缺吃少穿的嘛。” 菲利普正是看了这位兄长拒绝借钱的信才知道他地址的,可菲利普只是耸了耸肩:何必当面揭穿他的谎言呢。他十分讨厌这个小个儿男人,只求能尽快地把他打发走。艾伯特·普赖斯也希望能快点把事办完,及早回伦敦去。他们来到可怜的范妮生前住的小斗室。艾伯特·普赖斯看了看屋子里的画和家具。 “在艺术方面我可不想充内行,”他说,“我想这些画还对以卖几个子儿的,是吗?” “一文不值,”菲利普说。 “这些家具值不了十个先令。” 艾伯特·普赖斯对法语一窍不通,凡事都得由菲利普出面张罗。看来还得经过一道道没完没了的手续,才能让那具可怜的遗体安然人士。从这儿取到证件,得上那儿去盖印儿,还得求见不少盲老爷。一连三天,菲利普从早一直忙到晚,简直连喘口气的工夫也没有。最后,他总算和艾伯特·普赖斯一起,跟随在灵车后面,朝蒙帕纳斯公墓走去。 “我也希望把丧事办得体面些,”艾伯特·普赖斯说,“不过,想想白白把钱往水里扔,实在没意思。” 灰蒙蒙的早晨,寒意侵人,草草举行的葬礼显得分外凄凉。参加葬礼的还有另外五六个人,都是和范妮·普赖斯在画室里共过学的同窗:奥特太太——-一因为她身为司库,自认为参加葬礼责无旁贷:露思·查利斯——一因为她心地善良;此外还有劳森、克拉顿和弗拉纳根。她生前从未得到过这些人的好感。菲利普纵目望去,只见碑石林立,有的简陋、粗糙,有的浮华俗气,不堪入目。菲利普看着看着不由得一阵哆嗦。眼前这一片景象好不肃杀凄然。他们离开公墓时,艾伯特·普赖斯要菲利普陪他一起去吃午饭。菲利普一则对他十分厌恶,二则感到困顿异常(这些天来他一直眠不安神,老是梦见身裹破旧棕色衣服的范妮·普赖斯悬梁高挂的惨状),很想一口回绝,但一时又想不出什么话来推托。 “你领我去一家上等馆子,让咱俩吃顿像样的午餐。这种事儿糟透了,真叫我的神经受不了。” “拉夫组餐厅可算是这儿附近最上乘的一家馆子了,”菲利普答道。 艾伯特·普赖斯在一张天鹅绒靠椅上坐定身子,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他要了份丰盛的午餐,外加一瓶酒。 “嘿,我真高兴,事情总算办完了。” 他狡猾地问了几个问题,菲利普一听就知道他很想了解巴黎画家的私生活情况。尽管他口口声声说画家的私生活糟透了,但实际上却巴不得能听到他想象中画家们所过的那种淫逸放浪生活的细枝末节。他时而狡黠地眨眨眼睛,时而颇有城府地窃笑几声,那意思分明是说:菲利普休想瞒得过他,得好好从实招来。他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对这类事的内情暗幕也并非一无所知。他问菲利普是否去过蒙马特尔①,那儿下至坦普尔酒吧,上至皇家交易所,全是享有盛名的冒险家的乐园。他真想编些词儿,说自己曾去过“红磨坊游乐场”呢!他们这顿午餐菜肴精美,酒也香醇醉人。艾伯特·普赖斯酒足饭饱之余,兴致更高了。 ①巴黎北部的一个区,艺术家的聚居地。 “再来点白兰地吧,”咖啡端上餐桌时,他说,“索性破点财罗!” 他搓了搓手。 “我说呀,我还真想在这儿过夜,明儿再回去呢。让咱俩一块儿消度今宵,老弟意下如何?” “你是要我今儿晚上陪你去逛蒙马特尔?见你的鬼去吧!”菲利普说。 “我想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回答得那么一本正经,反倒把菲利普逗乐了。 “再说,你的神经恐怕也消受不了哪,”菲利普神态严肃地说。 艾伯特·普赖斯最后还是决定搭下午四时的火车回伦敦去,不一会儿,他就和菲利普分手了。 “再见了,老弟,”他说。“告诉你,过些日子我还要上巴黎来的,到时候我再来拜访你,让咱们痛痛快快地乐一下。” 那天下午菲利普心神不定,索性跳上一辆公共汽车过河去迪朗一吕埃尔画铺,看看那儿可有什么新的画儿展出。然后,他沿着大街信步闲逛。寒风劲吹,卷地而过。行人裹紧大衣,蜷缩着身子,想挡住侵骨的寒气。他们愁眉锁眼,行色匆匆,一副心事重重的神态。此刻,在那白色墓碑林立的蒙帕纳斯公墓的地下,准像冰窖似的阴冷彻骨。菲利普感到自己在此茫茫人世间,好不孤独,心头不禁涌起一股莫可名状的思乡之情。他想找个伴儿。但眼下这时候,克朗肖正在工作,克拉顿从来就不欢迎别人登门造访,劳森正忙着给露思·查利斯画另一幅肖像,自然不希望有人来打扰。于是他决计去找弗拉纳根。菲利普发现他在作画,不过正巴不得丢下画来跟人聊聊。画室里又舒适又暖和,这个美国学生比他们大多数人都阔绰。弗拉纳根忙着去张罗茶水。菲利普端详着弗拉纳根那两幅准备送交巴黎艺展的头像。 “我要送画去展出,脸皮未免厚了点吧,”弗拉纳根说。“管他呐,我就是要送去。阁下认为这两张画够糟的吧?” “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糟,”菲利普说。 事实上,这两幅画的手法之巧妙,令人拍案。凡是难以处理的地方,均被作画人圆熟地回避掉了;调色用彩很大胆,透出一股刚劲之气,叫人惊讶之余,更觉得回味无穷。弗拉纳根虽不懂得绘画的学问或技巧,倒像个毕生从事绘画艺术的画家,信手挥毫,笔锋所至,画面顿生异趣。 “如果规定每幅画的欣赏时间不得超过三十秒钟,那你弗拉纳根啊,包管会成为个了不起的大画家,”菲利普笑着说。 这些年轻人之间倒没有那种相互奉承、吹吹拍拍的风气。 “在我们美国,时间紧着呢,谁也抽不出三十秒钟的工夫来看一幅画,”弗拉纳根大笑着说。 弗拉纳根虽然算得是天字第一号的浮躁之徒,可他心肠之好,不但令人感到意外,更叫人觉得可爱。谁要是生了病,他自告奋勇地充当看护。他那爱说爱笑的天性,对病人来说,着实胜过吃药打针。他生就一副美国人的脾性,不像英国人那样严严控制自己的情感,唯恐让人说成是多愁善感。相反,他认为感情的流露本是人之天性。他那充溢的同情心,常使一些身陷苦恼的朋友感激不尽。菲利普经过几天来好大一番折腾,心情沮丧,弗拉纳根出于真心好意,说呀笑呀闹个没完,一心想把菲利普的劲头鼓起来。他故意加重自己的美国腔——他知道这是惹英国人捧腹的绝招——滔滔不绝地随口扯淡,他兴致勃勃,想入非非,那股快活劲儿就别提了。到时候,他们一起去外面吃饭,饭后又上蒙帕纳斯游乐场,那是弗拉纳根最喜欢去的娱乐场所。黄昏一过,他的兴头更足了。他灌饱了酒,可他那副疯疯癫癫的醉态,与其说是酒力所致,还不如归之于他天生活泼好动。他提议去比里埃舞厅,菲利普累过了头反倒不想睡觉了,所以很乐于上那儿走一遭。他们在靠近舞池的平台上找了张桌子坐下。这儿地势稍高,他们可以一边喝啤酒一边看别人跳舞。刚坐下不久,弗拉纳根一眼瞧见了个朋友。他发狂似地喊了一声,纵身越过栅栏,跳到舞池里去了。菲利普打量着周围的人群。比里埃舞场并非是上流人士出入的游乐场所。那是个星期四的晚上,舞厅里人头躜动,其中有些是来自各个学院的大学生,但小职员和店员占了男客的大多数。他们穿着日常便服:现成的花呢上装或式样古怪的燕尾服——而且还都戴着礼帽,因为他们把帽子带进了舞厅,跳舞的时候帽子无处可放,只得搁在自己的脑瓜上。有些女的看上去像是用人,有些是浓妆艳抹的轻挑女子,但大多数是售货女郎,她们身上穿的虽说是些便宜货,却是模仿河对岸的时兴款式。那些个轻佻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像杂耍场里卖艺的,要不就是有意学那些名噪一时的舞蹈演员的模样;她们在眼睛周围涂了一层浓浓的黑色化妆品,两颊抹得鲜红。真不知道什么叫害臊。舞厅里的白色大灯,低低挂着,使人们脸上的阴影越发显得浓黑。在这样的强光之下,所有的线条似乎都变得钢硬死板,而周围的色调也显得粗俗不堪。整个舞厅里呈现一片乌烟瘴气的景象。菲利普倾靠在栅栏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台下,他的耳朵里听不到音乐声了。舞池里的人们忘情地跳着。他们在舞池里缓缓地转着圈子,个个神情专注,很少有人说话。舞厅里又间又热,人们的脸上沁出亮晶晶的汗珠。在菲利普看来,他们平时为了提防别人而戴上的那层道貌岸然的假面具,此刻全部剥落下来,露出了他们的本来面目。说来也怪,在此恣意纵乐的时刻,他们全都露出了兽类的特征:有的像狐狸,有的像狼,也有的长着愚不可及的山羊似的长脸。由于他们过着有害身心的生活,吃的又是营养不足的食物,他们脸上带着一层菜色。庸俗的生活趣味,使他们的面容显得呆板愚钝,唯有那一双狡诈的小眼睛在骨溜溜地打转。他们鼠口寸光,胸无大志。你可以感觉到,对所有这些人来说,生活无非是一长串的琐事和邪念罢了。舞厅里空气浑浊,充满了人身上发出来的汗臭。但他们狂舞不止,仿佛是受着身体内某种力量的驱使,而在菲利普看来,驱使他们向前的乃是一股追求享受的冲动。他们不顾一切地想逃避这个充满恐怖的现实世界。……命运之神凌驾于他们头上。他们跳呀,跳呀,仿佛他们的脚下是茫茫无尽头的黑暗深渊。他们之所以缄默不语,是因为他们隐隐感到惊恐。他们好似被生活吓破了胆,连他们的发言权也被剥夺了,所以他们内心的呼声到了喉咙口又被咽了回去。他们的眼神凶悍而残忍;尽管他们的兽欲使他们脱却了人形,尽管他们面容显得卑劣而凶狠,尽管最糟糕的还在于他们的愚蠢无知,然而,那一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极度痛苦,使得这一群浑浑噩噩之徒,显得既可怕而又可怜。菲利普既厌恶他们,又为他们感到痛心,对他们寄予无限同同情。 他从衣帽间取出外衣,跨出门外,步入凛冽的寒夜之中。 50 这一不幸事件一直在菲利普脑际萦绕,叫他想忘也忘不了。最使他烦忧不安的是,范妮勤学多年,到头来竟是白辛苦一场。论刻苦,比诚心,谁也赶不上她:她真心相信自己赋有艺术才华。可是在这方面,自信心显然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他的朋友们不是个个都很自信?至于其他人,比如米格尔·阿胡里亚,亦复如此。这个西班牙人从事写作,可谓苦心孤诣,矢志不移,可写出来的东西却浅薄无聊,不堪一读。所费心血之多,所得成果之微,其间差距委实令人瞠目。菲利普早年凄楚不幸的学校生活,唤起他内心的自我剖析机能。他在不知不觉间染上的这种怪癖,就像吸毒成痛那样,早已根深蒂固,无法摆脱。如今,他更是深切地感到有必要对自己的内心情感作一番剖析。他不能不看到,自己对艺术的感受毕竟有异于他人。一幅出色的美术作品能直接扣动劳森的心弦。他是凭直觉来欣赏作品的。即使弗拉纳根能从感觉上把握某些事物,而菲利普却非得经过一番思索才能有所领悟。菲利普是靠理性来欣赏作品的。他不由得暗自感叹:假如他身上也有那种所谓“艺术家的气质”(他讨厌这个用语,可又想不出别的说法),他就会像他们那样,也能借助感情而不是借助推理来获得美的感受。他开始怀疑自己莫非只有手面上那么一点巧劲儿,至多也只能靠它依样画葫芦。这实在毫不足取。他现在也学别人的样,不再把技巧放在眼里。最要紧的是如何借画面表达作画人的内心感受。劳森按某种格调作画,这本是由他的天性所决定了的;而他作为一个习画者,尽管易于接受各种影响,然而在他的刻意模仿之中,却棱角分明地显露出他个人的风格。菲利普呆呆地望着自己那帧露思·查利斯像,成画到现在已三月有零,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画不过是劳森作品的忠实翻版而已。他感到自己毫无匠心,不堪造就。他是用脑子来作画的,而他心里明白,有价值的美术作品,无一不是心灵的结晶。 他没有多少财产,总共还不到一千六百镑,他得节衣缩食,精打细算地过日子。十年之内,他别指望挣到一个子儿。纵观一部美术史,一无收益的画家比比皆是。他得安于贫穷,苦度光阴。当然罗,要是哪天能创作出一幅不朽之作来,那么即使穷苦一辈子倒也还算值得,怕就怕自己至多只能有个当二流画家的出息。倘若牺牲了自己的青春韶华,舍弃了生活的乐趣,错过了人生的种种机缘,到头来只修得个二流画家的正果,这值得吗?菲利普对于一些侨居巴黎的外国画家的情况,十分熟悉,知道他们生活在一方小天地里,活动圈子极其狭窄。他知道有些画家为了想扬名四海,含辛茹苦二十年如一日,最后仍然出不了名,于是一个个皆穷途潦倒,沦为一蹶不振的酒鬼。范妮的悬梁自尽,唤起了菲利普对往事的回忆。他常听人谈到过这个或那个画家的可怕遭遇,说他们为了摆脱绝境,如何如何寻了短见。他还回想起那位画师如何讥锋犀利地向可怜的范妮提出了忠告。她要是早点听了他的话,断然放弃这一毫无希望的尝试,或许尚不至于落个那样的下场。 菲利普完成了那幅米格尔·阿胡里亚人像之后,决计送交巴黎艺展。弗拉纳根也打算送两幅画去,菲利普自以为水平和弗拉纳根不相上下。他在这幅画上倾注了不少心血,自信不无可取之处。他在审视这幅作品时,固然觉得有什么地方画得不对头,一时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是只要他眼前看不到那幅画,他又会转化为喜,不再有快快失意之感。送交艺展的画被退了回来。起初他倒也不怎么在乎,因为他事先就想过各种理由来说服自己,人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谁知几天之后,弗拉纳根却兴冲冲地跑来告诉菲利普和劳森,他送去的画中有一幅已被画展选中了。菲利普神情冷淡地向他表示祝贺。陶然忘情的弗拉纳根只顾额手称庆,一点儿也没察觉菲利普道贺时情不自禁流露出的讥诮口风。头脑机灵的劳森,当即辨出菲利普话里有刺,好奇地望了菲利普一眼。劳森自己送去的画不成问题,他在一两天前就知道了,他对菲利普的态度隐隐感到不悦。等那美国人一走,菲利普立即向劳森发问,问题问得很突然,颇叫劳森感到意外。 “你要是处于我的地位,会不会就此洗手不干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怀疑当个二流画家是否值得。你也明白,要是换个行当,就说行医或经商吧,即使庸庸碌碌地混一辈子也不打紧,只要能养家糊口就行了。然而要是一辈子净画些二流作品,能有多大出息?” 劳森对菲利普颇有几分好感,他想菲利普一向遇事顶真,此时一定是为画稿落选的事在苦恼,所以竭力好言相劝:谁都知道,好些被巴黎画展退回的作品,后来不是成了画坛上的名作?他菲利普首次投稿应选,遭到拒绝,也是在意料之中的嘛;至于弗拉纳根的侥幸成功,不外乎这么回事:他的画完全是卖弄技巧的肤浅之作,而暮气沉沉的评选团所赏识的偏偏就是这号作品。菲利普越听越不耐烦;劳森怎么也不明白菲利普心情沮丧,乃是由于从根本上对自己的能力丧失了信心,而竟然以为自己会为了这等微不足道的挫折而垂头丧气!这未免太小看人了。 近来,克拉顿似乎有意疏远那些在格雷维亚餐馆同桌进餐的伙伴,过起离群索居的日子来。弗拉纳根说他准是跟哪个姑娘闹恋爱了,可是从他不苟言笑的严肃神情里却看不到一点堕入情网的迹象。菲利普心想,他回避旧日的朋友,很可能是为了好好清理一下他脑子里的那些新的想法。然而有一天晚上,其他人全离开餐馆上剧场看话剧去了,只留下菲利普一个人闲坐着,这时克拉顿走了进来,点了饭菜。他们随口攀谈起来。菲利普发现克拉顿比平时健谈,说的话也不那么刺人,决定趁他今天高兴的当儿好好向他讨教一下。 “哎,我很想请你来看看我的习作,”他试探着说,“很想听听阁下的高见。” “我才不干呢。” “为什么?”菲利普红着脸问。 他们那伙人相互之间经常提出这种请求,谁也不会一口回绝的。克拉顿耸了耸肩。 “大家嘴上说敬请批评指教,可骨子里只想听恭维话。况且就算提出了批评,又有何益?你画得好也罢,歹也罢,有什么大不了的?” “对我可大有关系呢?” “没的事。一个人所以要作画,只是因为他非画不可。这也算得上是一种官能,就跟人体的所有其他官能一样,不过只有少数人才具有这种官能罢了。一个人作画,纯粹是为了自己,要不让他作画,他说不定会自杀。请你想一想,为了能在画布上涂上几笔,天知道你下了多少年的苦功夫,呕沥了多少心血,结果又如何呢?交送画展的作品,十有八九要被退回来;就算有幸被接受了,人们打它跟前走过时至多朝它看上个十秒钟。要是有哪个不学无术的笨伯把你的画买了去,挂在他家的墙上,你就算是交了好运,而他对你的画就像对屋子里的餐桌一样,难得瞧上一眼。批评向来同艺术家无缘。批评纯粹是客观性的评断,而凡属客观之物皆同画家无关。” 克拉顿用手捂住眼睛,好让自己的心思全部集中在自己要说的话上。 “画家从所见事物中获得某种独特的感受之后,身不由主地要想把它表现出来。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反正他得用线条和色彩来表现自己的内心感受。这就跟音乐家一样。音乐家只要读上一两行文字,脑子里就会自然而然地映现出某种音符的组合,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这几个词或那几个词会在他心里唤起这一组或那一组的音符来,反正就是这么来着。我还可以给你举个理由,说明批评纯属无谓之举。大画家总是迫使世人按他的眼光来观察自然,但是,时隔一代,一位画坛新秀则按另一种方式来观察世界,而公众却仍按其前辈而不是按他本人的眼光来评断他的作品。巴比松派①画家教我们的先辈以某种方式来观察树木,可后来又出了个莫奈,他另辟蹊径,独树一帜,于是人们议论纷纷:树木怎会是这个样子的呢。他们从来没想到过,画家爱怎么观察树木,树木就会有个什么样子。我们作画时是由里及表的——假如我们能迫使世人接受我们的眼光,人们就称我们是大画家;假如不能呢,世人便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但我们并不因此而有所不同。伟大也罢,渺小也罢,我们才不看重世人的这些褒贬之词哩。我们的作品问世之后会有什么样的遭遇,那是无关紧要的;在我们作画的时候,我们已经获得了所能获得的一切。” ①十九世纪法国著名画派之一,该画派因其代表人物特奥陀、卢骚、米勒等人长期定居在巴比松村而得名。该画派作品多描绘田园景色及农民的劳动生活。 谈话暂时中断,克拉顿风卷残云似地把他面前的食品一扫而光。菲利普一面抽着廉价雪茄,一面仔细打量克拉顿。他那凹凸不平的头颅——一仿佛是用顽石雕刻而成的,而在雕刻的时候,雕刻家的凿于怎么也制伏不了这块顽石-一再配上那一头粗鬃似的黑发、大得出奇的鼻子和宽阔的下颚骨,表明他是一条个性倔强的硬汉子。可是菲利普心里却在暗暗嘀咕:在这强悍的面具下面,会不会隐伏着出奇的软弱呢?克拉顿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的大作,说不定纯粹是虚荣心在作怪:他受不了他人的批评,也不愿冒被巴黎艺展拒之于门外的风险;他希望别人能把他当作艺术大师看待,可又不敢把作品拿出来同他人较量,唯恐相形之下自愧不如。菲利普同他相识已有十八个月,只见他变得愈来愈粗鲁、尖刻,尽管他不愿意公开站出来与同伴比个高低,可是对伙伴们轻而易举地获得成功往往露出愤愤不平之意。他看不惯劳森。当初菲利普刚认识他们的时候,他和劳森过往甚密,形同莫逆,可如今这已成往事。 “劳森吗,没问题,”他用鄙夷的口吻说,“日后他回英国去,当个时髦的肖像画家,一年挣个万把英镑,不到四十岁就会戴上皇家艺术协会会员的桂冠。只要动手为显贵名流多画几帧肖像就行了呗!” 菲利普听了这席话,不由得也窥测了一下未来。他仿佛见到了二十年后的克拉顿,尖刻、孤僻、粗野、默默无闻,仍死守在巴黎,因为巴黎的生活已经渗入他的骨髓之中;他靠了那条不饶人的舌头,成为小型cenacle①上的风云人物,他同自己过不去,也同周围世界过不去;他愈来愈狂热地追求那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尽善尽美的艺术境界,却拿不出什么作品来,最后说不定还会沦为酒鬼。近来,有个想法搞得菲利普心神不定。既然人生在世只有一次,那就切不可虚度此生。他并不认为只有发迹致富、名扬天下,才算没枉活于世,可究竟怎样才无愧于此生,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也许应该阅尽人世沧桑,做到人尽其才吧。不管怎么说,克拉顿显然已难逃失败的厄运,除非他日后能画出几幅不朽杰作来。他想起克朗肖借波斯地毯所作的古怪比喻,近来菲利普也经常想到这个比喻。当时克朗肖像农牧神那样故弄玄虚,硬是不肯进一步说清意思,只是重复了一句:除非由你自己悟出其中的奥妙来,否则便毫无意义。菲利普之所以在是否继续其艺术生涯的问题上游移不定,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不希望让自己的一生年华白白虚度掉。克拉顿这时又开腔了。 ①法语,艺术家的茶话会。 “你还记得吗,我曾同你谈起过我在布列塔尼遇到的那个家伙?前几天,我在这儿又遇到他了。他正打算去塔希提岛①。他现在成了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他本是个brasseu,d’affaires②,我想也就是英语中所说的股票经纪人吧。他有老婆孩子,有过十分可观的收入,可他心甘情愿地抛弃了这一切,一心一意想当画家。他离家出走,只身来到布列塔尼,开始了他的艺术生涯。他身无分文,险些儿饿死。” ①大洋洲的一个岛屿。 ②法语,事业家。 “那他的老婆孩子呢?”菲利普问。 “哦,他撇下他们,任他们饿死拉倒。” “这未免太缺德了吧。” “哦,我亲爱的老弟,要是你想做个止人君于,就千万别当艺术家。两者是水火不相容的。你听说过有些人为了赡养老母,不惜粗制滥造些无聊作品来骗取钱财——唔,这表明他们是克尽孝道的好儿子,但这可不能成为粗制滥造的理由。他们只能算是生意人。真正的艺术家宁可把自己的老娘往济贫院里送。我认识这儿的一位作家。有一回他告诉我,他老婆在分娩时不幸去世了。他爱妻的死,使他悲痛欲绝;但是当他坐在床沿上守护奄奄一息的爱妻时,他发现自己竟然在偷偷地打腹稿,默默记下她弥留时的脸部表情、她临终前的遗言以及自己当时的切身感受。这恐怕有失绅士风度吧,呃?” “你那位朋友是个有造诣的画家吗?” “不,现在还算不上。他绘图的风格颇似毕沙罗。他还没察觉自己的特长,过他很懂得运用色彩和装饰。但关键不在这儿。要紧的是激情,而他身上就蕴藏着那么一股激情。他对待自己的老婆孩子,像个十足的无赖;他的行为举止始终像个十足的无赖,他对待那些帮过他忙的人——有时他全仗朋友们的接济才免受饥馁之苦——-态度粗鲁,简直像个畜生。可他恰恰是位了不起的艺术家。” 菲利普陷入了沉思。那人为了能用颜料将人世给予他的情感在画布上表现出来,竟不惜牺牲一切:舒适的生活、家庭、金钱、爱情、名誉和天职。这还真了不起。可他菲利普就是没有这种气魄。 刚才想到克朗肖,菲利普忽然记起他已经有一星期没见到这位作家了,所以同克拉顿分手后,便径直朝丁香园咖啡馆近去,他知道在那儿准能遇到克朗肖。在他旅居巴黎的头几个月里,他曾把克朗肖的一言一语皆奉为金科玉律,然而时日一久,讲究实际的菲利普便渐渐对克朗肖的那套空头理论不怎么买帐了。他那薄薄的一束诗章,似乎算不得是悲惨一生的丰硕之果。菲利普出身于中产阶级,他没法把自己品性中的中产阶级本能驱除掉。克朗肖一贫如洗,干着雇佣文人的营生,勉强糊口。他不是蜷缩在腌(月赞)污秽的小顶室里,就是在咖啡馆餐桌边狂饮,过着两点一线的单凋生活——凡此种种,都是同菲利普心目中的体面概念相抵触的。克朗肖是个精明人,不会不知道这年轻人对自己有看法,所以不时要回敬菲利普几句,有时带点开玩笑的口气,而在更多的场合,则是犀利地加以冷嘲热讽,挖苦他市侩气十足。 “你是个生意人,”他对菲利普说,“你想把人生投资在统一公债上,这样就可稳稳到手三分年利。我可是个挥霍成性的败家子,我打算把老本吃光用尽,赤裸着身子去见上帝。” 这个比喻颇叫菲利普恼火。因为这样的说法不仅给克朗肖的处世态度平添了几分罗曼蒂克的色彩,同时又诋毁了菲利普对人生的看法。菲利普本能地觉得要为自己申辩几句,可是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话来。 那天晚上,菲利普心里好矛盾,迟迟拿不定主意,所以想找克朗肖谈谈自己的事儿。幸好时间已晚,克朗肖餐桌上的茶托高叠(有多少只茶托就表示他已灌下了多少杯酒),看来他已准备就人生世事发表自己的独到见解了。 “不知你是否肯给我提点忠告,”菲利普猝然开口说。 “你不会接受的,对吧?” 菲利普不耐烦地一耸肩。 “我相信自己在绘画方面搞不出多大的名堂来。当个二流画家,我看不出会有什么出息,所以我打算洗手不干了。” “干吗不干了呢?” 菲利普沉吟了片刻。 “我想是因为我爱生活吧。” 克朗肖那张平和的圆脸上形容大变。嘴角骤然垂挂下来,眼窝深陷,双目黯然无光。说来也奇怪,他竟突然腰也弯、背也驼了,显出一副龙钟老态。 “是因为这个?”他嚷了一声,朝周围四座扫了一眼。真的,他连说话的声音也有些颤抖了。 “你要是想脱身,那就趁早吧。” 菲利普瞪大眼,吃惊地望着克朗肖。这种动感情的场面,常使菲利普感到羞涩不安,不由得垂下眼睑。他知道,呈现在他面前的乃是一尊人生潦倒的悲剧。一阵沉默。菲利普心想,这会儿克朗肖一定在回顾自己的一生,也许他想到了自己充满灿烂希望的青年时代,后来这希望的光辉逐渐泯灭在人生的坎坷失意之中,空留下可怜而单调的杯盏之欢,还有渺茫凄清的惨淡未来。菲利普愣愣地望着那一小叠茶托,他知道克朗肖的目光这时也滞留在那些茶托上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