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几个月一晃就过去了。 菲利普经过一番思索,似乎从眼前这些事情里悟出了一个道理:凡属真正的画家、作家和音乐家,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力量,驱使他们将全部身心都扑在事业上,这一来,他们势必要让个人生活从属于整个艺术事业。他们明明屈从于某种影响,自己却从未有所察觉,像中了邪似地受着本能驱使和愚弄,只是自己还不知道罢了。生活打他们身边一溜而过,一辈子就像没活过一样。菲利普觉得,生活嘛,就该痛痛快快地生活,而不应仅仅成为可入画面的题材。他要阅历世事,从人生的瞬间里吸取生活所提供的全部激情。最后,他决心采取果断行动,并准备承担其后果。决心既定,他打算立即付诸行动。正巧明天上午是富瓦内来校讲课的日子,菲利普决定直截了当地向他请教:他菲利普是否值得继续学画?这位画师对范妮·普赖斯所提的忠告,他始终铭记在心。听来逆耳,却切中要害。菲利普无论怎样也没法把范妮从脑子里完全排除出去。画室少了她,似乎显得生疏了。班上有哪个女生一抬手或一开口,往往会让他吓一跳,使他不由得想起范妮来。她死了反倒比活着的时候更让人感觉到她的存在。菲利普夜里常常梦见她,有时会被自己的惊叫声吓醒。她生前一定吃足了苦头,受尽了煎熬——想到这些就使菲利普心惊肉跳。 菲利普知道,富瓦内逢到来画室上课的日子,总要在奥德萨街上的一家小饭店吃午饭。菲利普三划两口,匆匆吃完自己的那顿午饭,以便及时赶到小饭店外面恭候。他在行人熙来攘往的街上来回踱步,最后,总算看见富瓦内先生低着头朝他这边走过来。菲利普的心里很紧张,但他硬着头皮迎上前去。 “对不起,先生,我想耽搁您一下,有几句话要对您说。” 富瓦内朝他扫了一眼,认出了他,但是绷着脸没同他打招呼。 “说吧,”他说。 “我在这儿跟您学画,差不多已学了两年。想请您坦率地告诉我,您觉得我是否还值得继续学下去?” 菲利普的声音微微颤抖。富瓦内头也不抬地继续往前迈着步子。菲利普在一旁察颜观色,不见他脸上有任何表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家境贫寒。如果我没有天分,我想还不如及早改行的好。” “你有没有天分,难道你自己不清楚?” “我的那些朋友们,个个自以为有天才,可我知道,其中有些人缺少自知之明。” 富瓦内那张不饶人的嘴巴微微一撇,嘴角漾起一丝笑意,问道: “你就住在这儿附近?” 菲利普把自己画室的地址告诉了他。富瓦内转过身子。 “咱们就上你画室去。你得让我看看你的作品。” “现在?”菲利普嚷了一声。 “有何不可呢?” 菲利普反倒无言以对。他默不作声地走在画家的身旁,心里七上八下,说不出有多紧张。他万万没想到富瓦内竟会立时三刻要去看他的作品。他真想问问富瓦内:要是请他改日再去,或是让自己把作品拿到他画室去,他可介意?这样菲利普就可在思想上早作准备,免得像现在这样措手不及。菲利普心慌意乱,连身子也哆嗦起来。他打心底里希望富瓦内在看了他的作品以后,脸上会泛起那种难得看到的笑容,而且还一边同。他握手一边说:“Pasmal①。好好干吧,小伙子。你很有才气,真有几分才气哩。”想到这儿,菲利普心头不觉热乎起来。那该是多大的安慰!多么令人欢欣!他从此可以勇往直前了。只要能达到胜利的终点,什么艰苦呀,贫困呀,失望呀,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从来没偷懒,而要是吃尽辛苦,到头来竟是白费劲一场,那才叫人疾首痛心呢。他猛地一惊,想起范妮·普赖斯不也正是这么说的!等他们走到了住所跟前,菲利普完全被恐惧攫住了。他要是有胆量的话,说不定会请富瓦内走开的。现在他不想知道真情了。在他们进屋子的当儿,看门人递给菲利普一封信,他朝信封看了一眼,认出上面是他大伯的笔迹。富瓦内随着菲利普上了楼。菲利普想不出话茬来,富瓦内也一语不发,而这种沉默比什么都更叫人心慌。意乱。教授坐了下来,菲利普什么也不说,只是把那幅被艺展退回来的油画放在富瓦内面前。富瓦内点点头,还是不做声。接着,菲利普又给富瓦内看了两幅他给露思·查利斯画的肖像,两三幅在莫雷画的风景画,另外还有几幅速写。 ①法语,不错呀! “就这些了,”菲利普一边说,一边局促不安地干笑一声。 富瓦内自己动手卷了一支烟,点着了。 “你没什么家私吧?”他终于开口问道。 “很少,”菲利普回答,心里倏地凉了半截,“尚不足以糊口。” “要时时刻刻为生计操心,世上再没有什么比这更丢脸的了。那些视金钱如粪土的人,我就最瞧不起。他们不是伪君子就是傻瓜。金钱好比第六感官,少了它,就别想让其余的五种感官充分发挥作用。没有足够的收入,生活的希望就被截去了一半。你得处心积虑,锱铢必较,决不为赚得一个先令而付出高于一个先令的代价。你常听到人们说,穷困是对艺术家最有力的鞭策。唱这种高调的人,自己从来没有亲身尝过穷困的滋味。他们不知道穷困会使你变得多么卑贱。它使你蒙受没完没了的羞辱,扼杀掉你的雄心壮志,甚至像癌一样地吞蚀你的灵魂。艺术家要求的并非是财富本身,而是财富提供的保障:有了它,就可以维持个人尊严,工作不受阻挠,做个慷慨、率直、保持住独立人格的人。我打心底里可怜那种完全靠艺术糊口的艺术家,耍笔杆子的也罢,搞画画的也罢。” 菲利普悄没声儿地把刚才拿出来的画,一一收了起来。 “说话听音——我想您的意见似乎是说,我很少有成功的希望吧。” 富瓦内先生微微耸了耸肩。 “你的手不可谓不巧。看来你只要肯下苦功夫,持之以恒,没有理由当不成个兢兢业业、还算能干的画家。到那时,你会发现有成百上千个同行了还及不上你,也有成百上千个同行得同你不相上下。在你给我看的那些东西里,我没有看到横溢的才气,只看到勤奋和智慧。你永远也不会超过二三流的水平。” 菲利普故作镇静,用相当沉着的口吻回答说: “太麻烦您了,真过意不去。不知该怎么谢您才好。” 富瓦内先生站起身,似乎要告辞了,忽儿又改变了主意,他收住脚步,将一只手搭在菲利普的肩膀上。 “要是你想听听我的忠告,我得说,拿出点勇气来,当机立断,找些别的行当碰碰运气吧。尽管话不中听,我还是要对你直言一句:假如我在你这种年纪的时候,也有人向我进此忠告并使我接受的话,那我乐意把我在这世界上所拥有的一切都奉献给他。” 菲利普抬起头,吃惊地望着他。只见画家张开双唇,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来,但他的眼神依旧是那样的严肃、忧郁。 “等你追悔不及的时候再发现自己的平庸无能,那才叫人痛心呢,但再痛心,也无助于改善一个人的气质。” 当他说出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呵呵一笑,旋即疾步走出房间。 菲利普机械地拿起大伯的信,看到大伯的字迹,心里颇觉忐忑不安,因为往常总是由伯母给他写信的。可近三个月以来,她一直卧床不起。菲利普曾主动表示要回英国去探望她,但她婉言谢绝,怕影响他的学业。她不愿意给他添麻烦,说等到八月份再说吧,希望到时候菲利普能回牧师公馆来住上两三个星期。万一病势转重,她会通知他的。她希望在临终前无论如何能见他一面。既然这封信是他大伯写来的,准是伯母病得连笔杆儿也提不起了。菲利普拆开信,信里这样写道: 亲爱的菲利普: 我悲痛地告知你这一噩耗,你亲爱的伯母已于今日清晨溘然仙逝。由于病势突然急转直下,竟至来不及唤你前来。她自己对此早有充分准备,安然顺从了我主耶稣基督的神圣意志,与世长辞,同时深信自己将于天国复活。你伯母临终前表示,希望你能前来参加葬礼,所以我相信你一定会尽快赶回来的。不用说,眼下有一大堆事务压在我肩上,亟待处理,而我却是心乱如麻。相信你是能替我料理好这一切的。 你亲爱的大伯 威廉·凯里 52 菲利普第二天就赶回布莱克斯泰勃。自母亲去世之后,他还从未失掉过任何至亲好友。伯母的溘然辞世,不仅使他感到震惊,而且还使他心头充满一股无名的恐惧:他有生以来第一回感觉到自己最终也难逃一死。他无法想象,他大伯离开了那位爱他、伺候他四十年如一日的贤内助将如何生活下去。他料想大伯定然是悲恸欲绝,人整个儿垮掉了。他害怕这服丧期间的第一次见面,他知道,自己在这种场合说不出句把起作用的话来。他暗自念叨着几段得体的吊慰之同。 菲利普从边门进了牧师公馆,径直来到餐室。威廉大伯正在看报。 “火车误点了,”他抬起头说。 菲利普原准备声泪俱下地一泄自己的感情,哪知接待场面竟是这般平淡无奇,倒不免吃了一惊。大伯情绪压抑,不过倒还镇静,他把报纸递给菲利普。 “《布莱克斯泰勃时报》有一小段关于她的文章,写得很不错的,”他说。 菲利普机械地接过来看了。 “想上楼见她一面吗?” 菲利普点点头。伯侄俩一起上了楼。路易莎伯母躺在大床中央,遗体四周簇拥着鲜花。 “请为她祈祷吧,”牧师说。 牧师屈膝下跪,菲利普也跟着跪下,他知道牧师是希望他这么做的。菲利普端详着那张形容枯槁的瘦脸,心里只有一种感触:一生年华竞这样白白虚度了!少顷,凯里先生于咳一声,站起身,指指床脚边的一只花圈。 “那是乡绅老爷①送来的,”他说话的嗓门挺低,仿佛这会儿是在教堂里做礼拜似的。但是,他那口气让人感到,身为牧师的凯里先生,此刻颇得其所。“茶点大概已经好了。” ①指本地区最大的地主。 他们下楼回到餐室。餐室里百叶窗下着,气氛显得有点冷清。牧师坐在桌端他老伴生前的专座上,礼数周全地斟茶敬点心。菲利普心里暗暗嘀咕,像现在这种场合,他俩理应什么食物也吞咽不下的呢,可是他一转眼,发现大伯的食欲丝毫不受影响,于是他也像平时那样津津有味地大嚼起来。有一阵子,伯侄俩谁也不吱声。菲利普专心对付着一块精美可口的蛋糕,可脸上却露出一副哀容,他觉得这样才说得过去。 “同我当副牧师的那阵子比起来,世风大不相同罗,”不一会儿牧师开口了。“我年轻的时候,吊丧的人总能拿到一副黑手套和一块蒙在礼帽上的黑绸。可怜的路易莎常把黑绸拿来做衣服。她总说,参加十二回葬礼就可以到手一件新衣裙。” 然后,他告诉菲利普有哪些人送了花圈,说现在已收到二十四只,佛尔尼镇的牧师老婆罗林森太太过世的时候,曾经收到过三十二只花圈。不过,明天还会有好多花圈送来。送丧的行列要到十一点才从牧师公馆出发,他们肯定能轻取罗林森太太。路易莎向来讨厌罗林森太太。 “我将亲自主持葬礼。我答应过路易莎,安葬她的事儿绝不让别人插手。” 当牧师拿起第二块蛋糕时,菲利普朝他投去不满的目光。在这种场合竟要吃两块蛋糕,他不能不认为他大伯过于贪恋口腹之欲了。 “玛丽·安做的蛋糕,真是没说的。我怕以后别人再也做不出这么出色的蛋糕。” “她不打算走吧?”菲利普吃惊地喊道。 从菲利普能记事的时候起,玛丽·安就一直待在牧师家里。她从未忘记过菲利普的生日,到时候总要送他件把小玩意儿,尽管礼物很不像样,情意可重呢。菲利普打心眼里喜欢她。 “不,她要走的,”凯里先生回答,“我想,让个大姑娘留在这儿欠妥当吧。” “我的老天,她肯定有四十多啦。” “是啊,我知道她有这把岁数了。不过,她近来有点惹人讨厌,管得实在太宽啦。我想这正是打发她走的好机会。” “这种机会以后倒是不会再有了呢,”菲利普说。 菲利普掏出烟来,但他大伯不让他点火。 “行完葬礼后再拍吧,菲利普,”他温和地说。 “好吧,”菲利普说。 “只要你可怜的路易莎伯母还在楼上,在这屋子里抽烟,总不太得体吧。” 葬礼结束后,银行经理兼教会执事乔赛亚·格雷夫斯又回转牧师公馆进餐。百叶窗拉开了,不知怎的,菲利普身不由己地生出一种如释重负之感。遗体停放在屋于里,使他感到颇不自在。这位可怜的妇人生前堪称善良、温和的化身,然而,当她身躯冰凉、直挺挺僵硬地躺在楼上卧室卫,却似乎成了一股能左右活人的邪恶力量。这个念头使菲利普不胜惊骇。 有一两分钟光景,餐室里只剩他和教会执事两个人。 “希望您能留下来陪您大伯多住几天,”他说。“我想,眼下不该撇下他孤老头子一个人。” “我还没有什么明确的打算,”菲利普回答说,“如果他要我留下来,我是很乐意尽这份孝心的。” 进餐时,教会执事为了给那位不幸丧偶的丈夫排解哀思,谈起了布莱克斯泰勃最近发生的一起失火事件,这场火灾烧毁了美以美会教堂的部分建筑。 “听说他们没有保过火险,”他说,脸上露出一丝浅笑。 “有没有保火险还不是一个样,”牧师说。“反正到时候重建教堂,还不是需要多少就能募集到多少。非国教的教徒们总是很乐意解囊捐助的。” “我看到霍尔登也送了花圈。” 霍尔登是当地的非国教派牧师。凯里先生看在耶稣份上——耶稣正是为了拯救他们双方而慷慨捐躯的嘛——在街上常同他颔首致意,但没问他说过一句话。 “我想这一回出足风头了,”他说。“一共有四十一只花圈。您送来的那只花圈漂亮极啦,我和菲利普都很喜欢。” “算不上什么,”银行家说。 其实,他也很得意,注意到自己送的花圈比谁都大,看上去好不气派。他们议论起参加葬礼的人。由于举行葬礼,镇上有些商店甚至都未开门营业。教会执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通告,上面印着广兹因参加凯里太太的葬礼,本店于下午一时前暂停营业。“ “这可是我的主意哪,”他说。 “他们这份情意我领受了,”牧师说,“可怜的路易莎要是在天有灵也会心生感激的。” 菲利普只顾自己吃饭。玛丽·安把那天当成主日对待,所以,他们就吃上了烤鸡和鹅莓馅饼。 “你大概还没有考虑过墓碑的事吧?”教会执事说。 “不,我考虑过了,我打算搞个朴素大方的石头十字架。路易莎向来反对讲排场。”“ “搞个十字架倒是最合适不过的了。要是你正在考虑碑文,你觉得这句经文如何:留在基督身边,岂不更有福分?” 牧师嚼起了嘴。这执事简直像俾斯麦,什么事都想由他来作主!他不喜欢那句经文。这似乎是有意在往自己脸上抹灰。 “我想那段经文不妥吧。我倒更喜欢这一句:主赐予的,主已取走。” “噢,你喜欢这个!我总觉得这一句似乎少了点感情。 牧师尖酸地回敬了一句,而格雷夫斯先生答话时的口吻,在那位鳏夫听来又嫌过于傲慢,简直不知分寸。要是他这个做丈夫的还不能为亡妻的墓碑选择经文,那成何体统!经过一段冷场之后,他们把话题转到教区事务上去了。菲利普跑到花园里去抽烟斗。他在长凳上坐下,蓦地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几天以后,牧师表示希望菲利普能在布莱克斯泰勃再住几个星期。 “好的,我觉得这样安排很合乎我的心意,”菲利普说。 “我想叫你待到九月份再回巴黎去,不知行不行。” 菲利普没有回答。最近他经常想到富瓦内对他讲过的话,兀自拿不定主意,所以不愿多谈将来的事儿。假如他放弃学美术,自然不失为上。策,因为他有自知之明,深信自己在这方面不可能超群出众。不幸的是,似乎只有他一个人才这么想,别人会以为他是知难而退,认输了,而他就是不肯服输。他生性倔强,明知自己在某方面不见得有天赋,却偏要和命运拼搏一番,非在这方面搞出点名堂不可。他决不愿让自己成为朋友们的笑柄。由于这种个性,他本来很可能一时还下不了放弃学画的决心,但是环境一换,他对事物的看法也突然跟着起了变化。他也像许多人那样,发现一过了英吉利海峡,原来似乎是至关重要的事情,霎时间变得微不足道了。原先觉得那么迷人、说什么也舍不得离开的生活,现在却显得索然无味。他对那儿的咖啡馆,对那些烹调手艺相当糟糕的饭馆,对他们那伙人的穷酸潦倒的生活方式,油然生出一股厌恶。他不在乎朋友们会对他有什么看法了。巧言善辩的克朗肖也罢,正经体面的奥特太太也罢,矫揉造作的露思·查利斯也罢,争吵不休的劳森和克拉顿也罢,所有这些人,菲利普统统感到厌恶。他写信给劳森,麻烦他把留在巴黎的行李物品全寄来。过了一星期,东西来了。菲利普把帆布包解开,发现自己竟能毫无感触地定睛打量自己的画。他注意到了这一事实,觉得很有趣。他大伯倒急不可待地想看看他的画。想当初,牧师激烈反对菲利普去巴黎,如今木已成舟,他倒无所谓了。牧师对巴黎学生的学习生活很感兴趣,一个劲儿问这问那,想打听这方面的情况。事实上,他因为侄儿成了画家而颇有几分自豪。当有人来作客,牧师总寻方设法想逗菲利普开腔。菲利普拿给他看的那几张画模特儿的习作,牧师看了又看,兴致才浓咧。菲利普把自己画的那幅米格尔·阿胡里亚头像放在牧师面前。 “你干吗要画他呢?”凯里先生问。 “噢,我需要个模特儿练练笔。他的头型使我感兴趣。” “我说啊,反正你在这儿闲着没事,干吗不给我画个像呢?” “您坐着让人画像,会感到腻烦的。” “我想我会喜欢的吧。” “咱们瞧着办吧。” 菲利普被大伯的虚荣心给逗乐了。显然,他巴不得菲利普能给他画幅像。有得而无所失的机会,可不能白白放跑了。接下来的两三天,他不时有所暗示。他责怪菲利普太懒,老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动手工作。后来,他逢人便说菲利普要给自己画像了。最后,等来了一个下雨天,吃过早饭,凯里先生对菲利普说: “嗯,今天上午,你就动手给我画像吧,你说呢?” 菲利普搁下手里的书,身子往椅背上一靠。 “我已经放弃画画了,”他说。 “为什么?”他大伯吃惊地问。 “我认为当个二流画家没多大意思,而我看准了自己不会有更大的成就。” “你真叫我吃惊。你去巴黎之前,不是斩钉截铁地说自己是个天才来着。” “那时候我没自知之明,菲菲利普说。 “我原以为你选定了哪一行,就会有点骨气一于到底的呢。现在看来你这个人见异思迁,就是没个长性。” 菲利普不免有点恼火,大伯竟然一点儿不明白他这份决心有多了不起,凝聚了多大的勇气。 “滚石不长苔藓①,”牧师继续说。菲利普最讨厌这句谚语,因为在他看来,这条谚语毫无意义。早在菲利普离开会计事务所之前,大伯同他争论时就动辄搬出这句谚语来训人。现在,他的监护人显然又想起了那时的情景。 ①英国谚语,意思是说,没长性的人不会有所建树。 “如今你已不是个孩子,也该考虑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了。最初你执意要当会计师,后来觉得腻了,又想当画家,可现在心血来潮又要变卦这说明你这个人……” 他迟疑了一下,想考虑这究竟说明了性格上的哪些缺陷,却被菲利普接过话茬,一口气替他把话讲完。 “优柔寡断、软弱无能、缺乏远见、没有决断力。” 牧师倏地抬起头,朝侄儿扫了一眼,看看他是不是在嘲弄自己。菲利普的脸挺一本正经,可他那双眸子却在一闪一闪,惹得牧师大为恼火。菲利普不该这么玩世不恭。牧师觉得应该好好训侄儿一顿才是。 “今后,我不再过问你金钱方面的事儿,你可以自己作主了。不过,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句,你的钱并不是多得花不完的,再说你还不幸身患残疾,要养活自己肯定不是件容易的事。” 菲利普现在明白了,不论是谁,只要一同他发火,第一个念头就要提一下他的跛足。而他对整个人类的看法正是由下面这一事实所决的:几乎没人能抵制住诱惑,不去触及人家的痛处。好在菲利普现在练多了,即使有人当面提到他的残疾,也能照样不露声色。菲利普小时常为自己动辄脸红而深深苦恼,而现在就连这一点他也能控制自如了。 “你倒说句公道话,当初你执意要去学画,我反对你没有反对错吧不管怎么说,你这点总得承认罗。” “这一点我可说不清楚。我想,一个人与其在别人指点下规规矩矩行事,还不如让他自己去闯闯,出点差错,反能获得更多的教益。反正我已放荡过一阵子。现在我不反对找个职业安顿下来。” “干哪一行呢?” 菲利普对这个问题毫无准备,事实上,他连主意也没最后拿定。他脑子里盘算过十来种职业。 “对你来说,最合适的莫过于继承父业,当一名医生。” “好不奇怪,我也正是这么打算的呢。” 在这么多的职业中,菲利普所以会想到行医这一行,主要是因为医生这个职业可以让人享受到更多的个人自由,而他过去蹲办公室的那段生活经历,也使他决心不再干任何与办公室沾边的差事。可他刚才对牧师的回答,几乎是无意识脱口而出的,纯粹是一种随机应变的巧答。他以这种偶然方式下定了决心,自己也感到有点好玩。他当场就决定于秋季进他父亲曾念过书的医院。 “这么说来,你在巴黎的那两年就算自丢了?” “这我可说不上来。这两年我过得很快活,而且还学到了一两件本事。” “什么本事?” 菲利普沉吟片刻,他接下来所作的回答,听起来倒也不无几分撩拨人的意味。 “我学会了看手,过去我从来没有看过。我还学会了如何借天空作背景来观察房屋和树木,而不是孤零零地观察房屋和树木。我还懂得了影子并不是黑色的,而是有颜色的。” “我想你自以为很聪明吧,可我认为你满口轻狂,好蠢。” 53 凯里先生拿着报纸回书房去了。菲利普换了个座位,坐到他大伯刚才坐的椅子上(这是房间里绝无仅有的一张舒服椅子),望着窗外瓢泼般的大雨。即使在这样阴郁的天气,那一片绵连天际的翠绿田野仍不失其固有的怡然气氛。这幅田园景色里,自有一股令人感到亲切的魅力,菲利普想不起自己以前曾否有过这样的感受。两年的旅法生活,启迪了他的心智,使他察觉到自己家乡的美之所在。 菲利普想起他大伯的话,嘴角不由得漾起一丝浅笑。他的脾性还幸亏是倾向于轻狂的呢!他开始意识到双亲早亡,使他蒙受了多大的损失。这是他人生道路中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使他不能袭用一般世人的眼光来观察事物。唯有父母的舐犊之情,才算得上是真正无私的感情。置身于陌生人中间,他好歹总算长大成人了,但是别人对待他,往往既无耐心,又不加克制。他颇为自己的自制力感到自豪。他的这股自制力,硬是伙伴们的冷嘲热讽锤炼出来的,到头来,他们反说他玩世不恭、薄情寡义。他在待人接物方面,学会了沉着应付,在大多数情况下,能做到不露声色,久而久之,现在再也没法使自己的情感见之于言表。人家说他是个冷血动物,可他心里明白自己极易动感情,有谁偶尔帮了他点什么忙,他就感动得什么似的,有时甚至连口也不敢开,生怕让人发觉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他回想起痛苦的学生时代以及那时所忍受的种种屈屏,回想起同学们对他的讪笑如何造成了他唯恐在旁人面前出丑的病态心理。最后,他还想到自己始终感到落落寡合,而踏上社会之后,由于自己想象力活跃。对人生充满憧憬,但现实生活却是那么无情,两者之间的悬殊,导致了幻想和希望的破灭。尽管如此,他还是能客观地剖析自己,而且轻松地付之一笑。 “天哪!要不是我生性轻狂,我真要去上吊呢!”他心情轻松地暗自嘀咕。 菲利普又想到刚才他回答他大伯的话。他在巴黎学到了点什么?实际上,他学到的远比他告诉给大伯听的要多。同克朗肖的一席谈话,令他永生难忘;克朗肖随口说出的任何一句话,虽说是再普通不过,却使菲利普心窍大开。 “我的老弟,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抽象的道德准则’这种玩意儿。” 想当初菲利普放弃了对基督教的信仰,颇有如释重负之感。在此之前,他的一举一动都直接关系到不朽灵魂的安宁,决不敢稍有玩忽。在此之后,那种束缚他手脚的责任感被抛开了,他感到无牵无挂,好不自在。但是现在他知道,这只是一种幻觉。他是在宗教的熏陶之下成长起来的。尽管他抛弃了宗教,但是却把作为宗教重要组成部分的道德观念完整无损地保留了下来。所以,他下了决心,今后事事须经自己的独立思考,绝不为各种偏见所左右。他把有关德行与罪恶的陈腐观念以及有关善与恶的现存法则,统统从脑子里清除了出去,并抱定宗旨,要给自己另外找出一套生活的准则。他不知道生活中是否非要有准则不可。这也是他要想摸清楚的事物之一。显然,世间许多“道理”他之所以觉得言之成理,无非是因为从小人们就是这么教育他的,如此而已。他读过的书不可谓不多,但是全帮不了他什么忙,因为这些著作无一不是基于基督教的道德观念之上的,甚至那些口口声声自称不信基督教义的作者,最后也还是满足于依照基督登山训众的戒律,制定出一整套的道德训条来。一本皇皇巨著,如果说来说去无非是劝人随波逐流,遇事切莫越雷池一步,那么此书似乎也根本不值一读。菲利普要想弄清楚,自己究竟该如何为人处世,他相信能把握住自己,不为周围舆论所左右。不管怎么说,他还得活下去,所以在确立一套处世哲学之前,他先给自己规定了一条临时性的准则。 “尽可随心所欲,只是得适当留神街角处的警察。” 他认为他在旅居巴黎期间最宝贵的收获,就是精神上得到了彻底的解脱。他终于感到自己绝对自由了。他曾随意浏览过大量哲学著作,而现在可望安享今后几个月的闲暇。他开始博览群书。他怀着激动的心情涉猎各种学说体系,指望从中找到支配自己行动的指南。他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异国他乡的游子,一面在爬山涉水,一往无前,一面由于身历奇境而感到心荡神移。他读着各种哲学著作,心潮起伏,就像别人研读纯文学作品一样。当他在意境高雅的字里行间,发现了自己早已朦胧感觉到的东西时,他的心就止不住怦怦直跳。他那适合于形象思维的脑袋,一旦涉及抽象观念的领域就不怎么听使唤了。即使他有时无法把握作者的推理,然而随着作者迂回曲折的思路,在玄奥艰深的学海边缘上巧妙穿行,也能领受到一番异趣。有时候,大哲学家们似乎对他已无话可说,有时候,他又从他们的声音中辨认出了一个自己所熟悉的智者。他仿佛是深入中非腹地的探险家,突然闯入了一片开阔的高地,只见高地上奇树参天,其间错落着一片片如茵的草地,他竟以为自己是置身在英国的公园之中。菲利普喜欢托马斯·霍布斯①富有生命力且通俗易懂的见解,对斯宾诺莎②则充满了敬畏之意。在此以前,他还从未接触过如此高洁、如此矜持严峻的哲人,这使他联想起他所热烈推崇的罗丹雕塑《青铜时代》。还有休谟③,这位迷人的哲学家的怀疑主义也轻轻拨动了菲利普的心弦。菲利普十分喜欢他笔下的清澈见底的文体,这种文体似乎能把复杂的思想演绎成具有音乐感和节奏感的简洁语言,所以他在阅读休漠的著作时,就像在欣赏小说那样,嘴角上挂着一丝愉快的微笑。然而,在所有这些书里,菲利普就是找不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他似乎曾在哪一本书里看到过这种说法:一个人究竟是柏拉图主义者还是亚里士多德的信徒,是禁欲主义者还是享乐主义者,都是天生就注定了的。乔奇·亨利·刘易斯④的一生经历(除了告诉世人哲学无非是一场空谈之外)正表明了这样一个事实:每个哲学家的思想,总是同他的为人血肉相联的;只要了解哲学家其人,就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猜测到他所阐述的哲学思想。看来,似乎并不因为你是按某种方式思维,所以才接某种方式行事;实际上,你之所以按某种方式思维,倒是因为你是按某种方式造就而成的。真理与此毫不相干。压根儿就没有“真理”这种东西。每个人都有其一套哲学。过去的伟人先哲所煞费苦心炮制的整套整套观念,仅仅对著作者自己有效。 ①霍布斯(1588-1679):英国哲学家。 ②斯宾诺莎(1632-1697):荷兰哲学家。 ③休谟(1711-1776):英国哲学家及历史学家。 ④乔奇·亨利·刘易斯(1817-1878):英国哲学家及批评家。 这么说来,问题的症结所在,就是得搞清楚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这点清楚了,你的一套哲学体系也就水到渠成了。在菲利普看来,有三件事需要了解清楚:一个人同他借以存身的世界关系如何;一个人同生活在他周围的人关系如何;一个人同他自己的关系如何。菲利普精心制定了一份学习计划。 生活在国外有这样一个好处:你既能具体接触到周围人们的风俗习惯,又能作为旁观者客观地加以观察,从而发现那些被当地人视为须臾不可缺少的风俗习惯,其实并无遵从的必要。你不会不注意到这样的情况:一些在你看来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信仰,在外国人眼里却显得荒唐可笑。菲利普先在德国生活过一年,后又在巴黎呆了很长一段时期,这就为他接受怀疑论学说作好思想准备,所以现在当这种学说摆在他面前时,他一拍即合,感到有种说不出的快慰。他看到世间的事物本无善恶之分,无非是为了适应某种目的而存在的。他读了《物种起源》,许多使他感到困惑的问题似乎都迎刃而解了。他现在倒像个这样的自然考察者:根据推论,他料定大自然必然会展现某些特点,然后,溯大河而上,果然不出所料,发现此处有一条支流,那儿有人口稠密的沃野,再过去则是连绵起伏的群山。每当有了某种重大发现,世人日后总会感到奇怪:为何当初没有立即为人们所接受?为何对那些承认其真实性的人竟然也没有产生任何重大影响?《物种起源》一书最早的读者,虽然在理性上接受了该书的观点,但是他们行动的基础——情感,却未被触动。从这本巨著问世到菲利普出生,中间隔了整整一代人;书中许多曾使上代人不胜骇然的内容,渐渐为这一代的多数人所接受,所以菲利普现在尽可怀着轻松的心情来阅读这部巨著。菲利普被蔚为壮观的生存竞争深深打动了,这种生存竞争所提出的道德准则,似乎同他原有的思想倾向完全吻合。他暗暗对自己说,是啊,强权即公理嘛。在这种斗争中,社会自成一方——社会是个有机体,有其自身的生长及自我保存的规律——而个人则为另一方。凡是对社会有利的行为,皆被誉为善举;凡是于社会有害的行为,则被唤作恶行。所谓善与恶,无非就是这个意思。而所谓“罪孽”,实在是自由人应加以摆脱的一种偏见…… 菲利普觉得,如果就个人来说并不存在谁是谁非的问题,那么良心也就随之失去了约束的力量。他发出一声胜利的欢呼,一把抓住这个吃里爬外的恶棍,把他从自己的胸膛里狠狠摔了出去。然而,他并没有比以往更接近人生的真谛。为什么要有这个大千世界存在?人类的产生又是为何来着?这些问题仍像以前那样无从解释。当然罗,原因肯定是有的。他想到克朗肖所打的那个“波斯地毯”比方。克朗肖打那个比方算是对生活之谜的解答。记得他还故弄玄虚地加了一句:答案得由你自己找出来,否则就不成其为答案。 “鬼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菲利普笑了。 就这样,在九月份的最后一天,急于实施新的处世哲学的菲利普,带着一千六百镑的财产,拖着那条瘸腿,第二次前往伦敦。这是他人生道路上的第三个开端。 54 菲利普在跟会计师当学徒之前曾通过一次考试,凭这层资格他可以进任何一所医科学校学习。他选了圣路加医学院,因为他父亲就是在那儿学的医。夏季学期结束之前,他抽出一天工夫跑了趟伦敦,去找学校的干事。他从干事那儿拿到一张寄宿房间一览表,接着在一幢光线暗淡的房子里找了个安顿之所。住在这儿有个好处,去医院不消两分钟。 “你得准备好一份解剖材料,”干事对菲利普说。“最好先从解剖人腿着手,一般学生都是这么做的,似乎认为人腿比较容易解剖。” 菲利普发现自己要上的第一堂课便是解剖学,于十一点开始。大约十点半光景,他一瘸一拐地穿过马路,往医学院走去,心里有点紧张。一进校门,就看见张贴在布告栏里的几份通告,有课程表、足球赛预告等等。菲利普安闲地望着这些布告,竭力摆出一副轻松自在的神态。一些年轻小伙子三三两两地走进校门,一面在信架上翻找信件,一面叽叽呱呱闲聊,随后沿着楼梯朝地下室走去,那儿是学生阅览室。菲利普看见有几个学生在四下闲逛,怯生生地东张西望,想来这些人也和自己一样,是第一回来这儿的。待他看完了一张张布告,发现自己来到一扇玻璃门前,屋里面好像是个陈列馆。反正离上课还有二十分钟,菲利普便信步走了进去。里面陈列着各种病理标本。不一会儿,一个约莫十八岁的小伙子朝他走过来。 “嘿,你是一年级的吧?”他说。 “不错,”菲利普回答道。 “你知道讲堂在哪儿?快十一点啦。” “咱们这就去找找看。” 他们从陈列馆出来,进了一条又暗又长的过道。过道两边的墙壁上漆着深浅两种红色。他看到另外一些年轻人也在往前走,这说明讲堂就在前面。他们来到一扇写有“解剖学讲堂”字样的房门前,菲利普发现里面已坐了好多人。这是间阶梯教室。就在菲利普进门的时候,有位工友走进来,端了杯茶水放在教室前边的讲台上,随后又拿来一个骨盆和左右两块股骨。义有一些学生进来,在座位上坐定。到十一点的时候,讲堂里已差不多座无虚席。大约共有六十多名学生,多半比菲利普年轻得多,是些嘴上无毛的十八岁小伙于,也有几个年纪比他大的。他注意到一个大高个儿,长着一脸的红胡子,模样在三十岁左右;还有一个头发乌黑的小个子,年纪比前者大概小一两岁;再一个是戴眼镜的男子,胡子已有点灰白。 讲师卡梅伦先生走了进来。他眉清目秀,五官端正,头发已染上一层霜。他开始点名,一长串的名字从头叫到底,然后来了一段开场白。他的嗓音悦耳动听,说话时字斟句酌,似乎颇为自己这席言简意赅的谈话暗暗得意。他提到一两本书,建议学生买来备在身边,还劝他们每人备置一具骨架。他谈起解剖学时口气热烈:这是学习外科的必修课目;懂得点解剖学,也有助于提高艺术鉴赏力。菲利普聚精会神地听着。后来他听人说,卡梅伦先生也给皇家艺术学院的学生上课。他曾侨居日本多年,在东京大学任过教,卡梅伦先生自以为对天地间的美物胜景独具慧眼。 “今后你们有许多沉闷乏味的东西要学,”他在结束自己的开场白时这么说,脸上挂着宽容的微笑,“而这些东西,只要你们一通过结业考试,就会立刻忘得一干二净。但是,就解剖学而言,即使学了再丢掉,也总比从没学过要好。” 卡梅伦先生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骨盆,开始讲课了。他讲得条理清晰,娓娓动听。 那个在病理标本陈列馆同菲利普搭讪过的小伙子,听课时就坐在菲利普身边,下课以后,他提议一齐去解剖室。菲利普同他又沿过道走去,一位工友告诉他们解剖室在哪儿一进解剖室,菲利普立即明白过来,刚才在过道里闻到的那股冲鼻子的涩味儿是怎么回事了。他点燃了烟斗,那工友呵呵一笑。 “这股味儿你很快会习惯的。我嘛,已是久而不闻其‘臭,啦。” 他问了菲利普的姓名,朝布告板上的名单望了望。 “你分到了一条腿——一四号。” 菲利普看到他和另一个人的名字同写在一个括号里。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眼下人体不够用,只好两人合一份肢体。” 解剖室很宽敞,房间里漆的颜色同走廊一样,上半部是鲜艳的橙红色,下半部的护墙板则呈深暗的赤褐色。沿房间的纵向两侧置放着一块块铁板,都和墙壁交成直角,铁板之间隔有一定的距离。铁板像盛肉的盆于那样开有糟口,里面各放一具尸体。大部分是男尸。尸体由于长期浸在防腐剂里,颜色都发黑了,皮肤看上去差不多像皮革一样。尸体形销骨立,皱缩得不成样子。工友把菲利普领到一块铁板跟前。那儿站着一个青年人。 “你是凯里吧?”他问道。 “是的。” “哦,那咱俩就合用这条大腿罗。算咱走运,是个男的,呃?” “此话怎讲?”菲利普问。 “一般学生都比较喜欢解剖男尸,”那工友说,“女的往往有厚厚一层脂肪。” 菲利普打量着面前的尸体。四肢瘦得脱却了原形,肋骨全都鼓突了出来,外面的皮肤绷得紧紧的。死者在四十五岁左右,下巴上留有一撮淡淡的灰胡子,脑壳上稀稀拉拉地长着不多几根失去了光泽的头发;双目闭合,下颚塌陷。菲利普怎么也想象不出,躺在这儿的曾是个活人,说实在的,这一排尸体就这么横陈在那儿,气氛真有点阴森可怖。 “我想我大概在下午两时动手,”那个将与菲利普合伙解剖的小伙子说。 “好吧,到时候我会来这儿的。” 前一天,菲利普买了那盒必不可少的解剖器械,这会儿他分配到了一只更衣柜、他朝那个和他一块进解剖室来的小伙子望了一眼,只见他脸色煞白。 “这滋味不好受吧?”菲利普问他。 “我还是第一回见到死人。” 他们俩沿着走廊一直走到校门口。菲利普想起了范妮·普赖斯。那个悬梁自尽的女子,是他头一回见到的死人。他现在还记得当时的惨状给了他什么样的奇怪感受。活人与死者之间,存在着无法测量的距离,两者似乎并非属于同一物种。想想也真奇怪,就在不久以前,这些人还在说话,活动,吃饭,嬉笑呢。死者身上似乎有着某种令人恐怖的东西,难怪有人要想,他们说不定真有一股蛊惑作祟的邪劲儿呢。 “去吃点东西好吗?”这位新朋友对菲利普说。 他们来到地下室。那儿有个布置成餐厅的房间,就是光线暗了点。供应倒是一应俱全,学生同样能吃到外面点心店所供应的各种食品。在吃东两的时候(菲利普要了一客白脱麦饼和一杯巧克力),他知道这位伙伴叫邓斯福德。小伙子气色很好,一双蓝眼睛,一头深色的鬈发乌黑发亮,大手人脚,长得很结实;说起话来,不紧不慢,一举一动挺斯文。他是克里夫顿人,初来伦敦。 “你是不是读联合课程①?”他问菲利普。 ①指英国内外科医生协会联合委员会所规定的医学院课程。 “是的,我想尽早取得医生资格。” “我也读联合课程,不过日后我想成为皇家外科协会会员。我打算主攻外科。” 大多数学生学的都是内外科协会联合委员会规定的课程。不过,一些雄心勃勃或者勤奋好学的学生,还要继续攻读一段时期,直到获得伦敦入学的学位。就在菲利普进圣路加医学院前不久,学校章程已有所变化;一八九二年秋季前实行的四年制现已改为五年制。关于自己的学习打算,邓斯福德早已胸有成竹,他告诉菲利普学校课程的一般安排:“第一轮联合课程”考试包括生物学、解剖学和化学三门学科,不过可以分科分期参加考试,大多数学生是在入学三个月后参加生物学考试。这是一门新近刚增加的必修课程,不过只要略懂得点皮毛就行了。 菲利普回解剖室的时候已迟到了几分钟,因为他忘了事先买好解剖用的护袖。他看到好些人在埋头工作。他的合伙人准时动手干了,这会儿正忙着解剖皮肤神经。另外有两个人在解剖另一条腿。还有些人在解剖上肢。 “我已经动手了,你不会介意吧?” “哪儿的话,继续于你的吧,”菲利普说。 菲利普拿起解剖用书,书已翻到了画有人腿解剖图的地方,他仔细看着需要搞清楚的有关部分。 “看来你对这玩意儿还真有一手呢。”菲利普说。 “噢,其实嘛,我在读预科时就做过大量的动物解剖实验。” 解剖台上话声不断,有谈工作的,有预测足球联赛的前景的,也有议沦解剖示范和各种讲座的。菲利普感到自己比在座所有的人都要年长好多岁。他们都是些毛孩子。但是年纪大小并不说明什么问题,更重要的倒在于你肚子里的学问。纽森,那个跟他在一块儿做解剖实验的机灵的小伙子,对这门课很精通。也许他并不觉得卖弄一下学问有什么不好意思,所以详详细细地向菲利普解释他是怎么干的。菲利普尽管满腹经纶,也不得不在一旁洗耳恭听。随后,菲利普拿起解剖刀和镊子,动手解剖,纽森在一旁看着。 “碰上这么个瘦猴,多带劲,”纽森一面揩手一面说。“这家伙可能有一个月没捞到一点儿吃的。” “不知道他是得什么病死的,”菲利普咕哝道。 “噢,这我可不知道。凡是老家伙吗,十有八九是饿死的。……嘿,当心点,别把那根动脉割断了。” “’别把那根动脉割断了‘,说得多轻巧,”坐在对面解剖另一条腿的学生发表议论了,“可这个老蠢货的动脉长错地方啦。” “动脉总是长错地方的,”纽森说,“所谓’标准‘就是指永远找不到的东西,否则干吗要称作’标准,呢。” “别说这些个俏皮话了,”菲利普说,“要不然,我可要割破手了。” “如果割破手,”见多识广的纽森接口说,“得赶紧用消毒剂冲洗。这一点你千万马虎不得。去年有个家伙只是稍微给刺了一下,他也没把这当一回事,结果染上了败血症。” “后来好了吗?” “哪里!没到一星期就报销了。我特地上太平间看过他一眼。” 到吃茶点的时候,菲利普已累得腰酸背疼,由于午饭吃得很少,他早就盼着吃茶点了。他手上有股气味,正是他上午在走廊里第一次闻到的那种怪味。他觉得他手里的松饼同样有这股味儿。 “哦,你很快就会闻惯的,”纽森说,“日后你要是在周围闻不到那股讨人喜欢的解剖室臭味,你还会感到挺寂寞的呢。” “我可不想被这怪味倒了胃口,”菲利普说。他一块松饼刚下肚,赶紧又追加了一块蛋糕。 55 菲利普对医科学生生活的看法,也就像他对一般公众的看法一样,其源盖出于查尔斯·狄更斯在十九世纪中期所描绘的社会生活画面。没有多久他就发现,狄更斯笔下的那个鲍勃·沙耶①,就算实有其人的话,也同眼下的医科学生无半点相似之处。 ①狄更斯小说《匹克威克外传》中的一个人物,医科学生。 就投身医界的人员来说,真可谓鱼龙混杂,良萎不齐,其中自然也不乏懒散成性的冒失鬼。他们以为学医最省劲儿,可以在学校里吊儿郎当地混上几年,然而到头来,或是囊空钱尽,或是盛怒难消的父母不愿再供养他们,没奈何只得夹着尾巴悄悄离开医学院。也有一些人觉得考试实在难以应付,接二连三的考场失利,使他们心中的余勇丧失殆尽。他们一跨进那令人望而生畏的联合课程委员会的大楼,就吓得魂不附体,先前背得滚瓜烂熟的书本内容,顷刻之间全忘光了。年复一年,他们始终是年轻后生们的打趣对象。最后,他们中间有些人总算勉勉强强地通过了药剂师考堂的考试;有些人则什么资格也没混到手,只好充当个医生助手,寄人篱下,苟且度日,一举一动都得看雇主的眼色。他们的命运就是贫困加酗酒。天知道他们到头来会有个什么样的结局。但是就大多数而言,医科学生都是些好学不倦的小伙于。他们出身于中产阶级家庭,父母给他们的月规钱,足可使他们维持原已习惯了的体面的生活方式。有许多学生,父辈就是行医的,他们已经俨然是一副行家里手的派头。他们的事业蓝图也早规划好了:资格一旦混到手,便申请个医院的职位(也说不定先当一名随船医生,去远东跑一趟),然后就回家乡同父亲合伙挂牌行医,安度其一生。至于那少数几个被标榜为“出类拔萃”的高才生,他们每年理所当然地领取各种奖品和奖学金,到时候受聘于院方,担任这样那样的职务,成为医院里的头面人物,最后在哈里街开设一家私人诊所,成为某个科目的专家。他们功成名就,出人头地,享尽人世之荣华。 各行各业之中,唯有行医这一行没有年龄限制,谁都可以来试试身手,到时候说不定也能靠它混口饭吃。就拿菲利普那个年级来说吧,有三四个人青春韶华已逝。有一个人当过海军,据说是因酗酒而被开除了军籍,他今年三十岁,红扑扑的脸,举止唐突,说话时粗声大气的。另一位已经成家,有两个孩子,他上了一个不负责任的律师的当,把家产赔光了;他腰弯背驼,仿佛生活的重担已把他给压垮了;他整天不声不响地埋头苦读,显然知道自己到了这把年纪,要死背硬记点东西很吃力,况且脑筋也不灵活了。看着他这么死用功,真叫人觉得可怜。 菲利普住在那套小房间里自在得很。他把书籍排得整整齐齐,再把自己手头的一些画和速写都挂在墙上。他的楼上,即有客厅的那一层,住着个名叫格里菲思的五年级学生。菲利普很少同他照面,一来是因为他大部分时间呆在医院病房里,二来是因为他上过牛津大学。凡是过去在大学里混过的学生,经常聚在一块儿。他们采用了年轻人所惯于采用的那一套办法,故意冷落那些时运欠佳者,让他们自知低人一等;他们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超然姿态,其余的学生都觉得受不了。格里菲思高高的个儿,长着一头浓密的红色鬈发,蓝眼睛,白皮肤,嘴唇则是鲜红欲滴。他是属于那种谁见了都喜欢的幸运儿,整天兴高采烈,嘻嘻哈哈。钢琴他能胡乱摆弄几下,还可以兴致勃勃地拉开嗓门唱几首滑稽歌曲。差不多每天晚上,当菲利普呆在屋里独自看书的时候,都能听到格里菲思那伙朋友们在楼上嚷呀,笑呀,闹个不停。菲利普回想起自己在巴黎度过的那些令人愉快的夜晚:他同劳森、弗拉纳根和克拉顿坐在画室里,一道谈论艺术与道德,讲述眼下所遇到的风流韵事,展望将来如何扬名天下。菲利普心里好不懊丧。他觉得凭一时之勇作出某种壮烈的姿态,那是很容易的,难倒难在要承担由此而引起的后果。最糟糕的是,他对目前所学的东西似乎已感到腻烦。解剖示范教师的提问使他头痛;听课时思想老开小差。解剖学是一门枯燥乏味的学科,尽叫人死记硬背那些数不清的条条框框,解剖实验也使他觉着讨厌。吃辛吃苦地解剖那些个神经和动脉又有何用,从书本上的图表或是病理学陈列馆的标本了解神经和动脉的位置,岂不省事得多。 菲利普偶尔也交几个朋友,但都是些泛泛之交,因为他觉得在同伴面前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话好说。有时他对他们所关心的事情,也尽量表示感兴趣,可又觉得他们认为自己是在曲意迁就。菲利普也不是那种人,一讲起使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来,就根本不管听者是否感到厌烦。有个同学听说菲利普曾在巴黎学过绘画,自以为他俩情趣相投,便想同菲利普探讨艺术。但是,菲利普容忍不了别人的不同观点。没谈上几句他就发现对方所说的不过是些老生常谈,便嗯嗯噢噢地懒得多开口了。菲利普想讨大家的喜欢,可又不肯主动接近别人。他由于怕受到冷遇而不敢向人献殷勤。就他的气质来说,他还是相当腼腆怕羞的,但又不愿让人家看出来,所以就靠冷若冰霜的沉默来加以掩饰。他在皇家公学的那一段经历似乎现在又要重演了,幸好这儿的医科学生生活挺自由,他尽可以独来独往,少同别人接触。 菲利普渐渐地同邓斯福德热乎起来,这倒并非出于菲利普的主动努力。邓斯福德就是他在开学时认识的那个气色好、身子壮实的小伙子。邓斯福德之所以爱同菲利普接近,只因为菲利普是他在圣路加医学院里结识的第一个朋友。邓斯福德在伦敦无亲无友,每到星期六晚上总要同菲利普一块上杂耍剧场,坐在正厅后座看杂耍,再不就是去戏院,站在顶层楼座上看戏。邓斯福德生性愚笨,但脾气温和,从来也不发火。他总讲此大可不必多说的事情,即便菲利普有时笑话他几句,他也只是微微一笑——而且笑得真甜。别看菲利普爱拿他打哈哈,可心里还是挺喜欢他的。他觉得邓斯福德直率得有趣,而且也喜欢他随和的脾性:邓斯福德身上的迷人之处,恰恰是菲利普痛感缺少的。 他们常常去国会街上的一家点心店用茶点,因为邓斯福德倾心于店里的一个年轻女招待。菲利普看不出那女人有什么诱人之处——瘦长的个子,狭窄的臀部,胸部平坦坦的像个男孩。 “要在巴黎,谁也不会瞧她一眼,”菲利普鄙夷地说。 “她那张脸蛋挺帅!”邓斯福德说。 “脸蛋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五官生得小巧端正,蓝蓝的眼睛,低而宽阔的前额(莱顿勋爵、阿尔马·泰德默①以及其他不计其数的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画家,都硬要世人相信这种低而宽阔的前额乃是一种典型的希腊美),头发看上去长得很密,经过精心疏理,有意让一缕缕青丝耷拉在前额上。这就是所谓的“亚历山大刘海”。她患有严重的贫血症,薄薄的嘴唇显得很苍白,细嫩的皮肤微微发青,就连脸颊上也不见一丝儿血色,一口洁白的细牙倒挺漂亮。不论干什么,她都小心翼翼的,唯恐糟踏了那双又瘦又白的纤手。伺候客人时,总挂着一脸不耐烦的神色。 ①莱顿(1830-1896)、阿尔马·泰德默(1836-1912)均为英国画家。 邓斯福德在女人面前显得很腼腆,直到现在他还未能同她搭讪上。他央求菲利普帮他牵线搭桥。 “你只要替我引个头,”他说,“以后我自个儿就能对付了。” 为了不让邓斯福德扫兴,菲利普就主动同她拉话,可她嗯嗯噢噢地硬是不接话茬。她已经暗暗打量过,他们不过是些毛孩子,估计还在念书。她对他们不感兴趣。邓斯福德注意到,有个长着淡茶色头发、蓄一撮浓密小胡子的男人,看上去像是德国人,颇得她的青睐。他每次进店来,她总是殷勤相待;而菲利普他们想要点什么,非得招呼个两三次她才勉强答应。对于那些素不相识的顾客,她冷若冰霜,傲慢无礼;要是她在同朋友讲话,有急事的顾客不论唤她多少遍,她也不予理睬。至于对那些来店里用点心的女客,她更有一套独到的应付本事:态度傲慢,却不失分寸,既惹她们恼火,又不让她们抓到什么好向经理告状的把柄。有一天,邓斯福德告诉菲利普,她的名字叫米尔德丽德。他听到店里另外一个女招待这么称呼她来着。 “多难听的名字,”菲利普说。 “有啥难听?”邓斯福德反问道,“我倒挺喜欢呐。” “这名字好别扭。” 碰巧那天德国客人没来。她送茶点来的时候,菲利普朝她笑笑,说: “你那位朋友今天没来呢。” “我可不明白你这话的意思,”她冷冷地说。 “我是指那个留胡子的老爷。他扔下你找别人去了?” “奉劝某些人还是少管闲事的好,”她反唇相讥。 米尔德丽德丢下他们走了。有一阵于,店堂里没有别的顾客要伺候,她就坐下来,翻看一份顾客忘了带走的晚报。 “瞧你有多傻,把她给惹火了。” “谁叫她摆什么臭架子,我才不吃这一套呢。” 菲利普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着实有点气恼。他原想取悦于一个女人,谁知弄巧成拙,反倒把她惹火了,好不叫人懊恼。他索取帐单时,又壮着胆子同她搭腔,想借此打开局面。 “咱们就此翻脸,连话也不讲了吗?”菲利普微笑着。 “我在这儿的差使,是上茶送点心,伺候顾客。我对他们没什么要说的,也不想听他们对我说些什么。” 她把一张标明应付款数的纸条往餐桌上一放,就朝刚才她坐的那张餐桌走回去。菲利普气得满脸通红。 “她是存心给你点颜色看呢,凯里,”他们来到店外面,邓斯福德这么说道。 “一个没教养的臭婊于,”菲利普说,“我以后再也不上那儿去了。” 邓斯福德对菲利普言听计从,乖乖地跟他到其他地方去吃茶点了。过了不久,邓斯福德又找到了另一个追逐的对象。可菲利普受到那女招待的冷遇之后,始终耿耿于怀。假如她当初待他彬彬有礼,那他根本不会把这样的女人放在心上的。然而,她显然很讨厌他,这就伤害了他的自尊心。菲利普忿忿不平,觉得非要报复她一下不可。他因自己存这样的小心眼而生自己的气。他一连熬过三四天,赌气不再上那家点心店,可结果也没把那个报复念头压下去。最后他对自己说,算了吧,还是去见她一面最省事,因为再见上她一面,他肯定不会再想她了。一天下午,菲利普推说要去赴约,丢下了邓斯福德,直奔那家他发誓一辈子再也不去光顾的点心店,心里倒一点也不为自己的软弱感到羞愧。菲利普一进店门,就看到那个女招待,于是在一张属于她照管的餐桌边坐下。他巴望她会开口问自己为什么有一个星期不上这儿来了,谁知她走过来之后就等他点茶点,什么话也没说。刚才他还明明听到她这么招呼别的顾客来着: “您还是第一次光顾小店呢!” 从她的神情上,一点也看不出他俩以前曾打过交道。为了试探一下她是否真的把自己给忘了,菲利普等她来上茶点的时候问了一句: “今儿晚上见到我的朋友了吗?” “没。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来这儿了。” 菲利普本想利用这作为话茬,和她好好交谈几句,不知怎地心里一慌,什么词儿也没了。对方也不给他一个机会,扭身就走。菲利普一直等到索取帐单时,才又抓着谈话的机会。 “天气够糟的,是吗?”他说。 说来也真气死人,他斟酌了好半天,临到头竟挤出这么一句话来。他百思不得其解,在这个女招待面前,自己怎么会感到如此困窘。 “我从早到晚都得呆在这儿,天气好坏同我有什么关系。” 她口气里含带的那股傲劲,特别叫菲利普受不了。他真恨不得冲着她挖苦一句,可话到了嘴边,还是强咽了回去。 “我还真巴不得这女人说出句把不成体统的话来呢!”菲利普气冲冲地对自己说,“这样我就可以到老板那儿告她一状,把她的饭碗砸掉。那时就活该她倒霉罗。” 56 菲利普怎么也没法把她忘了。对自己的愚蠢行为,他觉得又气又好笑:堂堂男子汉竟为了那么几句话而同个患贫血症的女招待斤斤计较起来,说来岂不荒唐,可他就是想不开,像是蒙受了什么奇耻大辱似的。其实就算它是件丢人的事吧,也只有邓斯福德一个人知道,而且他肯定早给忘了。可菲利普觉得,自己一天不洗刷掉这层耻辱,心里就一天得不到安宁。他左思右想,不知该如何办才好。最后他打定主意,以后每天都要上那点心店去。他显然已给她落了个环印象。不过,要消除这种印象,自己这点本事还是有的吧。今后在她面前,自己的出言谈吐得多留点神,要做到即使让最敏感的人听了也不会觉得受了冒犯。后来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但毫无效果。他进店时,总要道一声“晚上好”,她也依样回他一句。有一回他故意没向她打招呼,想看看她是否会主动向自己问好,结果她什么也没说。菲利普肚子里暗暗嘀咕了一声,而他嘀咕的那个词,尽管对某些女性往往很适用,但是在上流社会里却难得用来谈论她们。他脸上装着没事儿似地要了份茶点。他咬紧牙关,一语不发,临走时,连平日那声“晚安”也没说。他决心再也不上那儿去了。可到了第二天吃茶点的时候,他只觉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尽量去想别的事情,可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绪。最后,他心一横,说: “想去就去呗,何苦定要同自己作对呢!” 就这样,菲利普已经折腾了好一阵子,等他最后走进那家点心店,已快七点了。 “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菲利普就座时,那姑娘招呼说。 菲利普的心怦地一跳,觉得自己脸也红了。 “有事给耽搁了,没法早来。” “怕是在外面同人胡闹吧?” “还不至于那么淘气。” “你大概还在学校里念书,是吗?” “不错。” 她的好奇心似乎得到了满足,径自走开了。这会儿时间已经不早,她照管的那几张餐桌上已没其他顾客,她专心致志地看起小说来,那时候,市面上还没流行那种廉价版的单行本小说。自有一批没出息的雇佣文人,专门为一些识字不多的市民定期炮制些廉价小说,供他们消闲遣闷。菲利普心里喜滋滋的。她毕竟主动同他打招呼了,他感到风水在转了,等真的轮到自己逞威风的时候,他可要把自己对她的看法当面说个明白。要是能把自己一肚子的轻蔑之情统统发泄出来,那才真叫一吐为快呢。他定睛打量她。不错,她的侧影很美。说来也奇怪,属于她那个阶层的英国姑娘,常具有完美无缺的、令人惊叹的轮廓线条,然而她那侧影,却给人一种冷感,仿佛是用大理石雕刻出来的,微微发青的细洁皮肤,给人一种病态的印象。所有的女招待,都是一式打扮:白围裙,黑色平布服,再加上一副护腕和一顶小帽。菲利普从口袋里掏出半员白纸,趁她坐在那儿一面伏案看书,一面努动嘴唇喃喃念诵的当儿,给她画了幅速写。菲利普离开时,随手把画留在餐桌上。想不到这一招还真起作用。第二天,他一进店门,她就冲着他嫣然一笑。 “真没想到你还会画画呢,”她说。 “我在巴黎学过两年美术。” “昨晚你留下来的那张画,我拿去给女经理看了,她竟看得出了神。那画的是我吧。” “没错,”菲利普说。 当她去端茶点时,另外一个女招待朝他走过来。 “您给罗杰斯小姐画的那张画我看到了,画得真像,”她说。 菲利普还是第一次听说她姓罗杰斯,当他索取帐单时,就用这个姓招呼她。 “看来你知道我名字了,”她走到跟前时这么说。 “你朋友同我讲起那幅画的时候,提到了你的芳名。” “她也想要你替她画一幅呢。你可别替她画。一开了个头,事情就没个完了,她们会排着队来叫你画的。”稍顿之后,她突然把话题一转,问道:“过去常和你一块来的那个小伙子,现在上哪儿去了?已离开这儿了?” “没想到你还惦记着他,”菲利普说。 “小伙子长得挺帅。” 菲利普心里顿生一股奇异的感觉。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邓斯福德长着一头讨人喜欢的鬈发,脸上气色很好,笑起来也很甜。菲利普想起邓斯福德的这些长处,心里很有点酸溜溜的滋味。 “哎,他忙着谈情说爱呢,”菲利普呵呵一笑。 菲利普一瘸一拐地走回家去,一路上一字一句地回味着刚才的那一席话。现在她已对他相当友好。以后有机会,他打算为她画幅精致些的素描,相信她一定会喜欢的。她那张脸蛋叫人感兴趣,侧面轮廓很可爱,即使那因贫血而微微发育的皮肤,也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这颜色像什么呢,菲利普胡思乱想着。一上来他想到了豌豆汤,但立刻气呼呼地把这个念头赶跑了,继而又想到黄玫瑰花蕾的花瓣,是那种含苞未放就被人摘下的玫瑰花朵。此刻,菲利普对她已全无反感。 “这妞儿毕竟不赖呢,”他低声自语。 就因为她曾当面冲了自己几句而生她一肚子的气?好傻呀。她又没存心要冒犯谁。说起来还应怪他自己不好,初次见面时没给人留下好印象。何止仅此一次?对这种情况自己现在也该习以为常才是。他对自己那幅画的成功颇洋洋自得。她现在既然知道他还有这么一手,自然要对他刮目相看了。次日,菲利普一整天坐立不安。他想去点心店用午餐,但知道那时候店里顾客一定很多,米尔德丽德不会有工夫来陪他闲谈的。菲利普现在已没有同邓斯福德共进茶点的习惯,到四点半整(他已看了十二次手表),菲利普走进那家点心店。 米尔德丽德背对着菲利普,这时正一边坐下来,一边同那个德国佬交谈。前一阵子,菲利普几乎天天见到那个德国佬,可最近这两个星期,他一直没在店里露面。不知德国佬说了些什么,把个米尔德丽德逗得格格直笑。她笑得好俗气,菲利普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菲利普唤了她一声,她没理会。他又叫了她一声,这下子菲利普可不耐烦了,他生气地用手杖啪嗒啪嗒敲打桌面。米尔德丽德绷着脸走了过来。 “你好!”菲利普说。 “你好像有什么天大的急事似的。” 她双目看着菲利普,那脸的傲慢之色倒是菲利普非常熟悉的呢。 “我说你怎么啦?”他问道。 “你想要点什么,我可以给你端来,可要我一晚上光站着说话,我可受不了。” “请来客茶和烤面包,”菲利普简短地应了一句。 菲利普对她十分恼火。他身边带着一份《星》报,等她来上茶点的时候,就故意装作埋头看报的样子。 “假如您愿意现在就把帐单开给我,您就不必劳神再跑一趟了,”菲利普冷冷地说。 米尔德丽德随手开了帐单,往餐桌上一放,扭头又往德国佬那边走去。不一会,她就同他谈笑风生地扯开了。这个德国人中等身材,长着典型的日耳曼民族的圆脑袋,一张灰黄色的脸,一撮浓而密的小胡子,身上穿着一件燕尾服和一条灰裤于,胸前拖着一根粗粗的金表链。菲利普心想,店里其他的女招待,这会儿大概正溜转着眼睛,轮流瞅着自己和那边餐桌上的一对,同时还相互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色。他甚至觉得她们准在笑他,想到这儿,他全身血液沸腾。现在他打心眼里恨死了米尔德丽德。他知道自己最好的对策,就是以后再别光顾这家点心店,想想自己竞被她搞得如此狼狈,这口恶气怎能咽得下去!于是,他想出一个主意,要让她明白他菲利普压根儿就瞧她不起。第二天,菲利普换了张餐桌坐下,向另一个女招待要了茶点。米尔德丽德的朋友这会儿也在店里,米尔德丽德只顾同他拉扯,没去注意菲利普。于是,菲利普有意趁她非得从他面前穿过的当儿,起身朝店门外走去。他俩交臂而过时,菲利普漠然地朝她看了一眼,就像不认识她似的。这办法他一连试了三四天,哪天都在盼望她会凑准个机会找他说话。他想,她可能会问他最近为什么一直没光顾她照管的餐桌。菲利普甚至还想好了答话,话里充溢着对她的厌恶之情。他明知自己是在自寻烦恼,可笑得很,但就是控制不了自己。他又一次败下阵来。后来,那个德国佬突然不见了,但是菲利普照旧坐在别的餐桌干。米尔德丽德仍对他不加理会。菲利普恍然醒悟了,任凭自己爱怎么干,她才不在乎呢。像这样硬顶下去,哪怕顶到世界末日,也不见得会有什么效果。 “我可是一不干,二不休呢!”菲利普喃喃自语道。 次日,他又坐回到原来的餐桌上,等米尔德丽德走近时,向她道了声“晚安”,仿佛这一星期来他并没有冷落过她。菲利普脸面上很平静,心儿却上不住狂跳。那时候,喜歌剧刚刚时兴起来,颇受公众欢迎。菲利普料定米尔德丽德很乐意去看一场的。 “我说,”他突然开口说,“不知您是否肯常个脸,哪天陪我吃顿晚饭,然后再去看场《纽约美女》。我可以搞到两张正厅头等座的戏票。” 他那最后一句是有意加上去的,为的是诱她上钩。他知道女招待上戏院,一般都坐在正厅后座,即使有男朋友陪着,也很少有机会坐到比楼厅更贵的座位上去。米尔德丽德那张脸上,不见有一丝半点的表情。 “好吧,我没意见,”她说。 “你哪天有空?” “星期四我下班早。” 他们商量怎么碰头。米尔德丽德同她姨妈一块儿住在赫尼希尔。戏八点钟开场,所以他们得在七点用晚餐。她建议菲利普在维多利亚车站的二等候车室里等她。她脸上没一点儿高兴的表示,明明是她接受别人的邀请,看上去倒像她在帮别人忙似的。菲利普心里隐隐感到不悦。 57 菲利普来到了维多利亚车站,比米尔德丽德指定的时间差不多提早了半个小时。他坐在二等候车室里左等右盼,迟迟不见她来。他有点憋不住了,便起身步入车站,望着打郊区来的一列列火车。她定下的时间已经过了,还是不见她的人影。菲利普着急了,跑进另外几间候车室,四下张望。突然,他的心扑通地跳了一下。 “你在这儿!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是知道要等那么多时间,我才不高兴来呢。我正在想还是回家算了。” “可你说好是在二等候车室里等的啊。” “我根本没那么说。我既然可以坐在一等候车室里,干吗要坐到二等候车室去等,你说呢?” 菲利普确信自己没听错,但他不再为自己辩解。他俩上了一辆出租马车。 “我们上哪儿吃饭?”她问。 “我想去阿德尔夫饭店。你看可合适?” “随便上哪儿吃饭,我全不在乎。” 米尔德丽德没好气地说。刚才她空等了好半天,憋了一肚子火,这会儿菲利普想同她拉话,她嗯嗯噢噢地爱理不理。她身上披了件深色粗料的长斗篷,头上裹条钩针编织的围巾。他们来到餐馆,在一张餐桌旁就了座。她满意地环顾四周。餐桌上的烛灯,一律罩着红色的灯罩,餐室里镶金嵌银,满目琳琅,再加上一面面大玻璃镜,显得金碧辉煌,气派豪华。 “我还是头一回来这儿。” 米尔德丽德朝菲利普粲然一笑。她脱下斗篷,只见她穿着一袭淡蓝色方领外衣,头发比往常梳得更加考究。他点的是香槟酒,酒菜端上餐桌时,米尔德丽德的眼睛熠熠放光。 “你会喝醉的,”她说。 “就因为我要的是香槟吗?”他用满不在乎的口吻问,那言下之意似乎是,他向来是非此酒而不喝的。 “那天你邀我上戏院,我着实吃了一惊。” 双方谈得不怎么投机,米尔德丽德似乎没什么要说的,而菲利普因为自己没本事把她逗乐而感到惴惴不安。米尔德丽德心不在焉地听着他说话,一双眼睛却忙着左顾右盼,打量其他顾客,她显然无意于装出对菲利普感兴趣的样子。菲利普偶尔同她开一两个玩笑,她却当真了,朝他虎起了脸。只有在菲利普谈起餐馆里其他女招待的时候,她才稍微显得活跃些。米尔德丽德非常讨厌店里的那个女经理,她在菲利普面前一五一十地数说着女经理的种种不端行为。 “我怎么也跟她合不来,特别是她那副臭架子,真叫人受不了。有时候,我真想当着她的面把事情抖出来,她别以为我不知道她的底细。” “什么事呀?”菲利普问。 “嗯,有一回我偶然听人说起,她常跟一个男人到伊斯特本①去度周木。我们店里的一个姑娘,她姐姐已经成家,有回她同丈夫一块儿去伊斯特本,碰巧撞见了我们店的女经理。女经理和她同住在一家旅店里。别看她手上戴着结婚戒指,至少我知道她根本没结过婚。” ①英国东南部的城市,濒英吉利海峡。 菲利普给她的杯于斟得满满的,希望她喝了香槟酒会变得热乎些,心中巴望这次出游能就此打开局面。他注意到她拿餐刀的样子,就像握笔杆似的,而她举杯呷洒时,那根兰花似的小拇指怡然翘起。菲利普一连换了好几个话题,就是没法从米尔德丽德嘴里多掏出几句话来,再想想她在店里同那德国佬一起谈天说地,嘻嘻哈哈的快活劲儿,真叫人又气又恼。吃完晚饭,他们一块儿儿上戏院。菲利普是个颇有点修养的年轻人,根本不把喜歌剧放在眼里。他觉得戏里的噱头轻浮庸俗,不登大雅之堂,而音乐的曲调又太浅露,不堪回味。在这方面,法国的喜歌剧似乎要高明得多。然而米尔德丽德却看得津津有味,每看到发噱之处,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而且不时瞟上菲利普一眼,分明是想同他交换一下领会个中妙处的眼色,同时还一面欣喜若狂地拍着手。 “我已是第七次上这儿来了,”第一幕结束后,她说,“就是再来这么七回,我也不嫌多。” 米尔德丽德对周围头等座里的妇人很感兴趣。她点给菲利普看,哪些是脸上涂了脂粉的,哪些是头上戴了假发的。 “这些西区①的娘儿们真要不得,”她说,“我不懂她们戴了那么个玩意儿,怎么受得了,”她把手放在自己的头发上。“我的头发可根根都是自个儿的。” ①西区是伦敦高等住宅区。 剧场里没有一个是她看得上眼的,不管提到哪个,她都要讲几句坏话。菲利普听了觉得很不是滋味。他想,说不定到了明天她会在店里的姑娘面前,说他带她出去玩过了,而且他这个人乏味至极等等。他对米尔德丽德很反感,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要同她呆在一起。在回家的路上,菲利普问她: “但愿你今天玩得很尽兴?” “那还用说。” “改天晚上再和我一块儿出去走走,好吗?” “我没意见。” 她总是说些这类阴阳怪气的话。她那种冷冰冰的神情简直把菲利普气疯了。 “听你说话的口气,似乎去不去都无所谓。” “哦,你不带我去,自有别人会来约我。我从来就不愁没人陪我上戏院。” 菲利普不吭声了。他们来到车站,菲利普朝票房走去。 “我有月票,”她说。 “我想要是你不介意,让我送你回家吧,这会儿时间很晚了。” “要是这样能让你高兴,我也没意见。” 菲利普给她买了张单程头等票,给自己买了一张往返票。 “嗯,我得说,你这个人倒是挺大方的,”在菲利普推开车厢门时,她说。 其他的旅客陆续进了车厢,菲利普只得闭上嘴,他自己也不知道心里是高兴还是懊丧。他们在赫尼希尔下了车,菲利普一直陪她走到她住的那条街的街角上。 “就送到这儿吧,晚安,”她边说边伸出了手。“你最好别跑到我家门门来。人言可畏哪,我可不喜欢让别人嚼舌头。” 她道了声晚安,旋即匆匆离去。浓浓的夜色之中,那条白围巾仍依稀可见。他想她也许会转过身来,但她连头也没回。菲利普留神看她进了某一所房子,随即走上前去打量了一番。那是一幢普普通通的黄砖住屋,整洁且小巧,同街面上的其他小屋一模一样。他在外面逗留了几分钟,不一会儿,顶层窗户里的灯光灭了。菲利普慢腾腾地踱回车站。这一晚算个啥名堂。他又气又恼,心里说不出有多窝囊。 菲利普躺在床上,似乎仍看到米尔德丽德的身影:她坐在车厢的角落里,头上兜着那条钩针编织的围巾。从现在算起,还要过好几个小时才能同她再次见面。真不知道该如何打发这段时间才好。他睡意蒙咙地想到她那张瘦削的脸庞,纤巧的五官,还有那苍白而微呈绿色的肌肤。虽说同她呆在一起并不感到快活,可是一旦离开了她,却感到痛苦不堪。他渴望坐在她身旁,望着她,抚摸她的身体,他想要……那念头刚迷迷糊糊冒出来,还没来得及细想下去,脑子就豁然清醒了……他要吻她那张没有血色的小嘴,吻她那两片薄薄的嘴唇。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已爱上她了。他简直不敢相信竟会有这种事。 他过去常常憧憬着爱神的降临,脑子里不止一遍地展现过这样一幕情景:他看到自己翩然步入舞厅,目光停留在一小群正在聊天的男女来宾身上,其中一位女郎转过身来,双眸凝视着自己。他觉得喉头阵阵发紧,粗气直喘,而且知道那女郎也在喘着粗气。他收住脚步,纹丝不动。她身材修长,肤色黝黑,亭亭玉立,楚楚动人,一双明眸像夜一样黑,一身舞服像雪一样白,乌黑的云鬓之中,钻石在熠熠闪光。他俩四目对视,旁若无人。菲利普径直朝她走去,她也挪开轻盈的脚步迎上前来。他俩都感到寒暄客套已属多余。菲利普对她说: “我一生都在把你寻找。” “你终于来到了我跟前,”她喃喃地说。 “愿意和我跳舞吗?” 菲利普张开双手,女郎迎上前去,两人一道翩翩起舞。(菲利普总把自己想象成身无足疾之累的)她舞姿轻盈如仙女。 “和我跳过舞的人当中,谁也不像你跳得这么出色,”她说。 她改变了原来的安排,整个晚上只陪菲利普一个跳舞。 “我真幸运,幸亏我一直在等待着你,”菲利普对她说,“我心里明白,早晚会遇到你的。” 舞厅里的人全都看傻了眼。他俩全不在意,丝毫不想掩藏自己内心的激情。最后,他们步入花园之中,菲利普把一件轻巧的斗篷披搭在她的肩头,扶她上了一辆正在等候的马车。他们赶上了午夜去巴黎的火车。火车载着他们穿过万籁俱寂、星光灿烂的黑夜,朝着未知的远方疾驰而去…… 他沉浸在他旧日的罗曼蒂克的幻想之中。他怎么会爱上米尔德丽德·罗杰斯这样的女人呢?似乎根本不可能。她的名字古怪可笑。菲利普嫌她长得不漂亮,而且人也太瘦了点。就在那天晚上他还注意到,她因“为穿上了夜礼眼,胸骨明显地鼓突出来。菲利普将她的面部五官逐一品‘评过去,他不喜欢那张嘴,那病态的肤色也隐隐激起他的反感。她人品平庸,毫无特色。她词汇贫乏,谈吐无味,颠来倒去就是那么几句言词,这正是她心灵空虚的表现。菲利普想起她在观看喜歌剧时怎么被那些噱头逗得格格直笑——笑得那么粗俗;想起她举杯呷酒时如何有意翘起那根兰花小指。她的举止如同她的谈吐,故作斯文,令人作呕。菲利普还想起。她平日里那股盛气凌人的神气,有时候他恨不得劈面给她两巴掌,可是突然他自己也不晓得是何缘故一也许是因为想到要揍她,或者是因为想一到她那对漂亮的小耳朵——他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感情冲动紧紧攫住。他涌起万股缱绻之情,想象着自己如何把她那娇弱瘦小的身子紧紧搂在怀里,并亲吻那两片苍白的嘴唇。他要用手抚摸她那微微发青的脸颊。他多需要她啊。 菲利普一直把爱情看作是令人销魂的温柔之乡,总以为一旦堕入了情网,整个世界就会变得像春天那样美好,他一直在期待着那种令人心醉神迷的欢乐。谁知现在,爱情给他带来的却不是欢乐,而是心灵的饥渴,是痛苦的思念,是极度的苦恼——这种滋味是他有生以来从未尝到过的。 菲利普竭力回想,爱情的种于到底是何时何日撒进他的心田里来的。他自己也说不清。只记得最初几回去那点心店,并不觉得怎么的。可这以后,每去一回,心底里便涌起一阵莫可名状的感觉。那是心灵在隐隐作痛。而且,每当米尔德丽德对他说话的时候,他不知怎么地总觉得喉头紧收,连气都喘不过来。假如说,她一从他身边走开,给他留下的便是苦恼,那么,每当她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给他带来的则是绝望。 菲利普像条狗那样仰肢八叉地躺在床上,心里暗暗纳闷:这种永无休止的心灵的痛楚,自己如何忍受得了。 58 第二天菲利普一早醒来,首先想到的就是米尔德丽德。他忽然生出个念头:何不去维多利亚车站接她,然后陪她走一程,送她去店里上班。菲利普赶紧刮了脸,匆匆穿好衣服,出门跳上去火车站的公共汽车。七点四十分他到达车站,仔细留神着一列列进站的火车,只见熙熙攘攘的人流不断地从车厢里涌出来。早上这时候,乘车的净是些赶去上班的职员和店员。他们拥上月台,匆匆前行,有成双结对的,也有只身独行的(为数较多),还不时看到三五成群的姑娘。在这大清早,人人脸色苍白,多数人显得丑陋,带着一副神不守舍的恍馏神情。年轻人脚步轻快,仿佛在水泥月台上行走尚有几分乐趣,其他的人则像受到某种机器的驱策,只顾埋头赶路:他们个个愁眉锁眼,露出一脸的焦虑。 菲利普终于看到了米尔德丽德。他急不可待地迎了上去。 “早安!”他说,“我想最好来看看你,不知你昨晚看戏之后身子可好。” 不难看出,她很不高兴在这儿遇见菲利普。她穿件棕色长外套,戴顶水手草帽。 “噢,我身体蛮好。我可没有时间磨蹭。” “让我陪你沿维多利亚街走一程,你不介意吧?” “时间不早了,我得抓紧赶路,”说着,朝菲利普的跛足望了一眼。 菲利普刷地红了脸。 “对不起,那我就不耽搁你了。” “请便。” 米尔德丽德径自往前走去,菲利普垂头丧气地回家来吃早点。他恨死了米尔德丽德。他知道自己这么为她神魂颠倒,实在傻透了。像她这。种女人,断然不会把自己放在眼里,而且一定会对自己的残疾心生厌恶。菲利普狠了狠心,决定下午不再去那点心店吃茶点。可到时候他还是身。不由己地去了。这不能不叫他痛恨自己。米尔德丽德见他进来,便朝他点头一笑。 “我想,今天早晨对你有些失礼,”她说。“你得知道,我压根儿没想到你会来,太出人意外了。” “噢,一点没关系。” 他只感到周身上下突然一阵轻松。这么短短的一句体己话,足以使他感激涕零。 “干吗不坐下?”菲利普说,“这会儿又没人要你照应。” “就坐一会儿吧,反正我不在乎。” 菲利普望着她,一时却想不出话来说。他搜索枯肠,急于想找个话题,能把她留在自己身边。他想告诉米尔德丽德,说她在自己心里占有多一重要的位置。菲利普这一回真心实意地爱上了,反倒口中讷讷,不知该如何向心上人求爱。 “你那位蓄着漂亮小胡子的朋友哪儿去了?近来怎么一直没见着他。” “噢,他回伯明翰去了。他是在那儿做生意的。只是偶尔上伦敦来走一趟。” “他爱上你了吧?” “这你最好去问他本人,”她哈哈一笑。“我倒不明白,就算他真爱上我了,跟你又有何相干。” 一句挖苦的话已冒到了舌尖,但是他已学会了自我克制。 “真不明白为什么要冲着我说这种话,”结果他只是说了这么一句。 米尔德丽德用她那双冷冰冰的眼睛瞅着菲利普。 “看来你并不怎么把我放在眼里,”菲利普又加了一句。 “我干吗非要把你放在眼里呢?” “确实没有这个必要。” 菲利普伸手去拿自己带来的报纸。 “你这个人脾气真大,”米尔德丽德看到菲利普不以为然的姿态,说,“动不动就生别人的气。” 菲利普微微一笑,带着几分恳求的神情望着米尔德丽德。 “你肯赏脸帮我个忙吗?” “那得看是什么事了。” “允许我今晚送你去火车站。” “随你的便。” 吃完茶点,菲利普走出餐馆回自己住所去了。到了晚上八点,点心店打烊了,他等候在店门外。 “你真是个怪人,”米尔德丽德走出门来说道,“我一点摸不透你的心思。” “果真想摸透我的心思,我看也不难吧,”菲利普不无挖苦地回答说。 “你在这儿等我,有没有被店里别的姑娘看到?” “我不知道,反正我不在乎。” “你要知道,她们都在笑话你哪,说你被我迷住了。” “你才不把我放在心上呢,”菲利普咕哝道。 “瞧你又想跟我斗嘴了。” 到了车站后,菲利普买了一张车票,说要送她回家。 “你似乎闲得没事干了,”她说。 “我想时间是我自己的,我爱怎么打发就怎么打发。” 他俩似乎老是有意在抬杠。事实上是菲利普怨恨自己,竟爱上了这样一个女人。她似乎老在侮辱他,而他每受到一回冷遇,心里的怨恨就增加一分。但是那天晚上,米尔德丽德倒挺随和,话也比平日多。她告诉菲利普,她的双亲都已过世。她有意要让菲利普知道,她无须挣钱糊口,她出门干活无非是为了找点乐趣,解解闷罢了。 “我姨妈不赞成我出来找活儿干。我家里并不愁吃少穿,样样都挺称心。你可别以为我是不得已才出来混饭吃的。” 菲利普心里明白她没说实话。她那个阶层的人本来就喜欢摆架子充阔,而她呢,当然也生怕人家说她是挣钱糊口,面子上不好看,所以定要编出一套词儿来。 “我们家的亲戚也都是体体面面的,”她说。 菲利普淡然一笑,哪知未能逃过米尔德丽德的眼睛。 “你笑什么?”她当即责问说,“你以为我讲的不是实话?” “我当然相信你说的,”他回答道。 米尔德丽德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菲利普。过了一会儿,她又忍不住要向菲利普炫耀一下自己往昔的荣华。 “我父亲常年备有一辆双轮马车,家里雇有三个男仆,一个厨师,一个女仆,还有一个打杂的短工。我们家院子里种着美丽的玫瑰花,打我们家门口经过的行人,常常驻足而立,打听这是谁家的住宅,说那些玫瑰真美。当然罗,让自己跟店里那些姑娘整天厮混在一起,实在不是个滋味,我同那号人实在合不来,所以有时候我真想洗手不干了。店里活儿我倒不在乎,你可别这样想我,我讨厌的是同那一流人物为伍。” 他们面对面地坐在车厢里,菲利普颇表同情地听米尔德丽德絮絮而谈,心里相当快活。她的天真幼稚,不但使他觉得有趣,而且使他有所触动。米尔德丽德的两腮泛起淡淡的红晕,菲利普心想,要是这时能吻一下她的下巴尖,那该有多美。 “你一进我们的店门,我就看出你是个道道地地的上等人。你父亲是个干体面职业的行家吧?” “是个医生。” “凡是干体面职业的行家,我一眼就能认出来。他们身上总有点与众不同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我也说不清,反正一看就知道了。” 他俩一块儿从车站走出来。 “喂,我想请你再陪我去看一场戏。” “我没意见。” “你就不可以说一声’我很想去呢‘?” “干吗非要那么说?” “不肯说就不说吧。让咱们定个时间。星期六晚上你看行不行?” “行。” 接着他俩又作进一步的安排,边走边说,不觉已来到米尔德丽德所住大街的拐角上。她朝菲利普伸出手来,菲利普一把握住了。 “哎,我真想就叫你米尔德丽德。” “要是你喜欢,就这么叫吧,反正我不在乎。” “你也叫我菲利普,好吗?” “要是到时候我能想起来,我就这么叫你。不过叫你凯里先生似乎更顺口些。” 菲利普轻轻把她往自己的身边拉,但是她却往后一仰。 “你要干哈?” “难道你不愿在分手之前亲我一下?”他低声说。 “好放肆!”她说。 米尔德丽德猛然将手抽回,匆匆地朝自己家走去。 菲利普买好了星期六晚上的戏票。那天不是米尔德丽德早下班的日子,所以她没时间赶回家去更衣,故打算早上出门时随身带件外套,下了班就在店里匆匆换上。要是碰上女经理心里高兴,说不定还能让米尔德丽德在七点钟就提前下班。菲利普答应七点一刻就开始在点心店外面等候。他心急火燎地盼着这次出游机会,因为他估计看完戏之后,在搭乘马车去火车站的途中,米尔德丽德会让他吻一下的。坐在马车上,男人伸手去勾位姑娘的腰肢,那是再方便不过了(这可是马车比现代出租汽车略胜一筹的地方);光凭这点乐趣,一晚上破费再多也值得。 谁知到了星期六下午,就在菲利普进店吃茶点,想进一步敲定晚上的约会时,碰上了那个蓄漂亮小胡子的男人从店里走出来。菲利普现在已知道他叫米勒,是个入了英国籍的德国人,已在英国呆了好多年,连自己的名字也英国化了。菲利普以前听过他说话,他虽然能操一口流利、道地的英语,可语腔语调毕竟和土生土长的英国人有所不同。菲利普知道他在同米尔德丽德调情,所以对他怀有一股强烈的妒意。幸亏米尔德丽德生性冷淡,他心里还觉得好受些,要是她性格开放,那更叫他伤心呢。他想,既然米尔德丽德不易动情,那位情敌的境遇决不会比他更顺心。不过菲利普此刻心头咯噔往下沉,因为他立刻想到,米勒的突然露面可能会影响到他几天来所梦牵魂萦的这一趟出游。他走进店门,心里七上八下翻腾着。那女招待走到他跟前,问他要些什么茶点,不一会儿就给端来了。 “很抱歉,”她说,脸上确实很有几分难过的神情,“今儿晚上我实在去不了啦。” “为什么?” “何必为这点事板起脸来呢?”她笑着说。“这又不是我的过错。我姨妈昨晚病倒了,今晚又逢到女仆放假,所以我得留在家里陪她。总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不管,你说是吗?” “没关系。咱们就别去看戏,我送你回家得了。” “可你票子已买好了,浪费了多可惜。” 菲利普从口袋里掏出戏票,当着她的面撕了。 “你这是干吗?” “你想想,我一个人岂会去看那种无聊透顶的喜歌剧?我去看那玩意儿,还不完全是为了你!” “即使你当真想送我回家,我也不要你送。” “怕是另有所约吧。” “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和天底下的男人一样自私,光想到自己。我姨妈身子不舒服,总不能怪我吧。” 米尔德丽德说罢,随手开了帐单,转身走开了。菲利普太不了解女人,否则他就懂得,遇到这种事儿,哪怕是再明显不过的谎言,也最好装聋作哑,姑且信之。他打定主意,非要守在点心店附近,看看米尔德丽德是不是同那德国佬一块儿出去。这也是他的不幸之处,事事都想要查个水落石出。到了七点,菲利普守在点心店对面的人行道上,东张西望,四下搜寻,却不见米勒的影子。十分钟不到,只见米尔德丽德从店内出来,她身披斗篷,头裹围巾,同那天菲利普带她上谢夫蒂斯贝利戏院时一样穿戴。此刻她显然不是回家去。菲利普躲闪不及,被米尔德丽德一眼看到了。她先是一怔,然后径直朝他走来。 “你在这儿干吗?”她说。 “透透空气嘛,”菲利普回答说。 “你在监视我呢,你这个卑鄙小人。我还当你是正人君子呢。” “你以为正人君子会对你这号人发生兴趣?”菲利普咕哝道。 他憋了一肚子火,实在按捺不住,哪怕是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也在所不惜。他要以牙还牙,也狠狠地伤一下她的心。 “我想只要我高兴,为什么不可以改变主意。凭哪一点我非要跟你出去。告诉你,我现在要回家去,不许你盯我的梢,不许你监视我。” “你今天见到米勒了?” “那不关你的事。事实上我并没见到他,瞧你又想到哪儿去了。” “今天下午我见到他了。我走进店门时,他刚巧走出来。” “他来过了又怎么样?要是我愿意,我完全可以同他出去,对不对?我不明白你有什么好罗唆的?” “他叫你久等了吧?” “哟,我宁愿等他,也不愿意要你等我。劝你好好考虑我的话。你现在最好还是回家去,忙你自己的前程大事吧。” 菲利普情绪骤变,满腔愤怒突然化为一片绝望,说话时连声音也发抖了。 “我说,别对我这么薄情寡义,米尔德丽德。你知道我多喜欢你。我想我是打心底里爱着你。难道你还不肯回心转意?我眼巴巴地好不容易盼到今晚。你瞧,他没来。他根本就没把你放在心上。跟我去吃饭好吗?我再去搞两张戏票来,你愿意上哪儿,咱们就上哪儿。” “告诉你,我不愿意。随你怎么说也是白搭。现在我已经打定了主意,而我一旦主意已定,就决不会再改变。” 菲利普愣愣地望着她,心像刀剐似地难受。人行道上,熙来攘往的人群在他们身旁匆匆而过,马车和公共汽车川流不息,不断地发出辚辚之声。他发现米尔德丽德正在那里左顾右盼,那神情分明是唯恐看漏了夹在人群之中的米勒。 “我受不了啦,”菲利普呻吟着说。“老是这么低三下四的,多丢人。现在我如果去了,今后再不会来找你。除非你今晚跟我走,否则你再见不着我了。” “你大概以为这么一说,就能把我吓住,是吗?老实对你说了吧:没有你在跟前,我眼前才清静呢。” “好,咱们就此一刀两断。” 菲利普点点头,拐着条腿走开了,他脚步放得很慢,心里巴不得米尔德丽德招呼他回去。走过一根路灯杆,他收住脚步,回首顾盼,心想她说不定会招手唤他回去——他愿意不记前隙,愿意忍受任何屈辱——然而她早已转身走开,显然她根本就没把他放在心上。菲利普这才明白过来,米尔德丽德巴不得能把他甩掉呢。 59 菲利普在极度的痛苦中熬过了那个夜晚。他事先关照过房东太太,说晚上不回来用餐,所以房东太太没给他准备吃的,他只得跑到加蒂餐馆;去吃了顿晚饭。然后,他又回到自己的寓所来。这时候,格里菲思那一伙人正在楼上聚会,一阵阵热闹的欢声笑语不断从楼上传来,相形之下,菲利普越发觉得内心的痛苦难以忍受。他索性去杂耍剧场,因为是星期六晚上,场内座无虚席,只好站着观看。站了半个小时,两腿已发酸,加上节目又乏味,便中途退场回寓所来。他想看一会儿书,却没法集中思想,而眼下又非发奋用功不可,再过半个月就要举行生物考试了。虽说这门课很。容易,可他近来很不用功,落了不少课,自知什么也没学到。好在只进行口试,他觉得抓紧这两个星期,临时抱一下佛脚,混个及格还是有把握的。他自信聪明,有恃无恐。他把书本往旁边一扔,一门心思考虑起那件魂牵梦绕的事情来。 他狠狠责备自己今晚举止失当。干吗自己要把话说绝,说什么要么她陪自己去用餐,要么就此一刀两断?她当然要一口回绝罗。他应该考;虑到她的自尊心。他这种破釜沉舟的做法,实际上是把自己的退路给断。了。退一步说,要是菲利普能对自己说她这会儿也很痛苦呢,那么他心里;兴许要好受些,可是他深知其为人,她根本不把他放在心上。要是他当时稍微放聪明些,就应该装聋作哑,不去揭穿她的鬼话。他该有那么点涵养功夫,不让自己的失望情绪流露出来,更不要在她面前使性子耍脾气。菲利普实在想不通,自己怎么会爱上她的。过去他在书本里看到过所谓“情人眼里出美人”的说法,可他在米尔德丽德身上看到的分明是她的本来面:目。她一无情趣,二不聪明,思想又相当平庸;她身上那股狡黠的市井之。气,更叫菲利普反感;她没有教养,也缺少女性特有的温柔。正如她所标榜的那样,她是个“重实际”的女人。平时有谁玩点花招,捉弄一下老实。人,总能赢得她的赞赏;让人“上当受骗”,她心里说不出有多舒服。菲利普想到她进餐时那种冒充风雅、忸怩作态的样子,禁不住哈哈狂笑。她还容忍不得粗俗的言词,尽管她胸无点墨,词汇贫乏,偏喜欢假充斯文,滥用婉词。她的忌讳也特别多。譬如,她从来不兴讲“裤子”,而硬要说“下装”。再有,她觉得擤鼻子有伤大雅,所以逢到要擤鼻子,总露出一副不得己而为之的神态。她严重贫血,自然也伴有消化不良症。她那扁平的胸部和狭窄的臀部,颇令菲利普扫兴;她那俗气的发式,也叫菲利普厌恶。可他偏偏爱上了这样一个女人,这怎能不叫他厌恶、轻视自己。 厌恶也罢,轻视也罢,事实上他现在已是欲罢而不能。他感到这就像当年在学校里受到大孩子的欺凌一样。他拚命抵御,不畏强暴,直到自己筋疲力尽,再无半点还手之力——他至今还记得那种四肢疲软的奇特感觉,就像全身瘫痪了似的——最后只好束手就擒,听凭他人摆布。那简直是一种死去活来的经历。现在,他又产生了那种疲软、瘫痪的感觉。他现在恋上了这个女人,才明白他以前从没有真正爱过谁。任她有种种缺点,身体上的也罢,品格上的也罢,他一概不在乎,甚至觉得连那些缺点他也爱上了。无论如何,那些缺点在他来说完全算不了什么。仿佛整个这件事,并不直接关系到他个人的切身利害,只觉得自己受着一股奇异力量的驱使,不断干出一系列既违心又害己的蠢事来。他生性酷爱自由,所以卜分痛恨那条束缚他心灵的锁链。自己过去做梦也想体验一下不可抗拒的情欲的滋味,想想也觉得可笑。他诅咒自己竟如此迁就自己的情欲。他回想起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开始的。要是当初他没跟邓斯福德去那家点心店,也就不会有今天的这种局面了。总之,全怪自己不好。要是自己没有那份荒唐可笑的虚荣心,他才不会在那个粗鄙的臭娘儿身上费神呢。 不管怎么说,今天晚上这场口角,总算把这一切全都了结了。只要他还有一点羞耻之心,就绝不可能再退回去,求她重修旧好。他热切地想从令人困扰的情网中挣脱出来;这种可恨的爱情只能叫人体面丢尽。他必须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她。过了一会儿,他心中的痛苦准是缓解了几分。他开始回首起往事来。他想到埃米莉·威尔金森和范妮·普赖斯,不知她们为了他,是否也忍受过他目前所身受的折腾。他不禁涌起一股悔恨之情。 “那时候,我还不懂爱情是怎么一回事呢,”他自言自语道。 那天夜里,他睡得很不安稳。第二天是星期天,他算是开始复习生物了。他坐在那儿,一本书摊开在面前,为了集中思想,他努动嘴唇,默念课丈,可念来念去什么也没印到脑子里去。他发现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想米;尔德丽德;他把前一天晚上同米尔德丽德怄气吵嘴的话,又一字字、一句句地仔细回忆了一遍。他得费好大气力,才能把注意力收回到课本上来。他干脆外出散步去了。泰晤士河南岸的那几条小街,平时尽管够腌(月赞)的,可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多少还有点生气。一到星期天,大小店铺全都关门停业,马路上也不见有车辆来往,四下静悄悄的,显得凄清冷落,给人一种难以名状的沉闷之感。菲利普觉得这一天好长,像是没完没了似的。后来实在太困顿了,这才昏昏沉沉地睡去。一觉醒来,已是星期一,他总算不再访惶犹豫,重新迈开了生活的步子。此时已近圣诞节,好多同,学到乡下去度假了(在冬季学期的期中,有一段不长的假期)。他大伯曾邀他回布莱克斯泰勃过圣诞节,但被他婉言回绝了。他借口要准备考试,事实上是不愿意离开伦敦,丢不开米尔德丽德。他落了许多课,学业全荒废了,现在得在短短的两周内,把规定三个月里学完的课程统统补上。这一回,他倒真的发狠用起功来。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发觉,要自己不去想米尔德丽德,似乎也越来越容易办到了。他庆幸自己毕竟还有那么一股骨气。他内心的痛楚,不再像以前那么钻心刺骨地难受,而是变为时强时弱的隐痛,就好比是从马背上摔下来,尽管跌得遍体鳞伤,昏昏沉沉,却没伤着骨头,要是不去触碰那些伤口,倒也不觉着怎么痛得厉害。菲利普发觉,他甚至还能带着几分好奇心来审视自己近几个星期来的处境。他饶有兴味地剖析了自己的感情。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觉得有点好笑。有一点使他深有感触:处在当时那种情况之下,个人的想法是多么的无足轻重Z他那一套经过精心构思、并使他感到十分满意的个人处世哲学,到头来竟一点也帮不了他的忙。对此,菲利普感到困惑不解。 话虽这么说,可有时候他在街上远远看到一位长相颇似米尔德丽德的姑娘,他的心又似乎骤然停止了跳动。接着,他又会身不由己地撒腿追了上去,心里既热切又焦急,可走近一看,原来是位陌生人。同学们纷纷从乡下回来了,他和邓斯福德一同到ABC面包公司经营的一家咖啡馆去吃点心。他一见到那眼熟的女招待制服,竟难过得连话也讲不出来。他还忽生奇念:说不定她已经调到该面包公司的一家分店来工作了,说。不定哪一天他又会同她邂逅而遇。他一转到这个念头,心里顿时慌乱起来,却又生怕邓斯福德看出自己的神态失常。他心乱如麻,想不出话来说,只好装着在聆听邓斯福德讲话的样子。可他越听越恼,简直忍不住要冲着邓斯福德大嚷一声:看在老天的份上,快住口吧! 考试的日子来临了。轮到菲利普时,他胸有成竹地走到主考人的桌子跟前。主考人先让他回答了三四个问题,然后又指给他看各种各样的标本。菲利普平时没上几堂课,所以一问到书本上没讲到的内容,顿时傻了眼。他尽量想搪塞过去,主考人也没多加追问,十分钟的口试很快就过去了。菲利普心想,及格大概总不成问题吧,可第二天当他来到考试大楼看张贴在大门上的考试成绩时,不由得猛吃一惊——他在顺利通过考试的考生名单里没有找到自己的学号。他不胜惊讶,把那张名单反复看了三遍。邓斯福德这会儿就在他身边。 “哎,太遗憾了,你没及格呐,”他说。 在看榜之前他刚问过菲利普的学号。菲利普转过身子,只见邓斯福德喜形于色,准是考及格了。 “哦,一点也没关系,”菲利普说,“你过关了,我真为你高兴。我到七月份再来碰碰运气吧。” 他强作镇静,竭力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当他俩沿着泰晤士河堤路回学校时,菲利普尽扯些与考试无关的话题。邓斯福德出于好心,想帮助菲利普分析一下考试失利的原因,但菲利普硬是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其实,他感到自己蒙受了奇耻大屏:一向被他认作是虽讨人喜欢、头脑却相当迟钝的邓斯福德,居然通过了考试,而自己却败下阵来,这不能不使他倍觉难堪。他一向为自己的才智出众感到自豪,可他现在忽然自暴自弃起来,怀疑是不是对自己估计过高了。这学期开学到现在已有三个月,十月份入学的学生自然而然地分化成好几档,哪些学生才华出众,哪些聪明机灵或者勤奋好学,又有哪些是不堪造就的“窝囊废”,早已是壁垒分明的了。菲利普肚里明白,他这次考场失利,除了他自己以外,谁也不感到意外。现在已是吃茶点的时刻,他知道许多同学这会儿正在学校的地下室里喝茶。那些顺利通过考试的人,准是高兴得什么似的;那些本来就不喜欢自己的人,无疑会朝他投来幸灾乐祸的目光;而那些没考及格的倒霉蛋,则会同情自己,其实也无非是希望能彼此同病相怜罢了。出于本能,菲利普想在一星期内不进学院的大门,因为事隔一星期,时过境迁,人们也就淡忘了。可菲利普生就一副怪脾气,正因为自己不愿意在这时候去,就偏偏去了——为了自讨苦吃。这会儿,他忘记了自己的座右铭:尽可随心所欲,只是得适当留神街角处的警察。若要说他正是按此准则行事的,那一定是他性格中具有某种病态因素,使他专以残酷折磨自我为乐事。 后来,菲利普果真经受了这场强加在自己身上的折磨,但是当他听够了吸烟室里嘈杂喧嚷的谈话,独自步入黑夜之中,一阵极度的孤寂之感却猛然袭上他的心头。他觉得自己既荒唐又没出息。他迫切需要安慰;他再也抵挡不住那股诱惑,急于要去见米尔德丽德。他不无辛酸地想到,自己很少有可能从她那儿得到些许安慰。但是,他要见她一面,哪怕一句话不说也是好的。她毕竟是个女招待嘛,说什么也得伺候他。在这个世界上,使他牵肠挂肚的就只她一个。自己硬是不承认这一事实,又有何用?当然罗,要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再上那家点心店去,实在丢人,不过他的自尊心也所剩无几了。尽管他嘴上死也不肯承认,可心里却在天天盼望她能给自己来封信。只要把信寄到医学院来,就能送到他手里,这一点她不会不知道;然而,她就是不写。显然,见到他也罢,见不到也罢,她才不在乎呢。菲利普连声自语道: “我一定要见她,我一定要见她。” 要想见她的愿望如此强烈,以至连走着去也嫌太慢,他急不可待地跳上一辆出租马车。他一向省吃俭用,除非万不得已,是舍不得为此破费的。他在店门外逡巡不前。过了一两分钟,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会不会已经离开这儿了呢?他心里一惊,急忙跨步走了进去。他一眼就见到了她。等他坐下后,米尔德丽德朝他走过来。 “请来杯茶,外加一块松饼,”菲利普吩咐道。 他几乎连话也说不出来。一时间,他真担心自己会号啕大哭起来。 “我简直当你见上帝去了呢。” 说着她莞尔一笑。她笑了!她似乎已经把上回吵嘴的事全忘了,而菲利普却把双方口角之词翻来覆去地在心里念叨了不知多少遍。 “我想,你如果希望见我,会给我写信的,”他回答说。 “我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哪有闲工夫给你写信。” 看来,她那张利嘴里总吐不出好话来的。 菲利普暗暗诅咒命运,竟把自己和这么个女人拴在一起。她去给他端茶点。 “要我陪你坐一两分钟吗?”米尔德丽德端来了茶点,说。 “坐吧。” “这一阵于你上哪儿去啦?” “我一直在伦敦。” “我还当你度假去了。那你干吗不上这儿来?” 菲利普那双憔悴却洋溢着热情的眼睛紧盯着米尔德丽德。 “我不是说过我再不想见你了,难道你忘了?” “那你现在干吗还要来呢?” 她似乎急于要他饮下这杯蒙羞受辱的苦酒。不过,菲利普根了解她的为人,知道她是有口无心,随便说说罢了。她的话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而就她来说,也未必总是出于本意。菲利普没有回答她。 “你居然在盯梢监视我,这么欺负人,太缺德了吧。我一直当你是道道地地的上等人呢。” “别对我这么狠心,米尔德丽德。我实在忍受不了。” “你真是个怪人,一点也摸不透你。” “还不就是这么回事。我是个该死的大傻瓜,明明知道你根本不把我放在心上,可我还是真心诚意地爱你。” “要是你真是个上等人,我觉得你第二天就该来向我赔个不是。” 她竟是铁石心肠,毫无怜悯之心。菲利普瞅着她的颈脖子,心想:要是能用那把切松饼的小刀在她脖子上捅一下,那该有多痛快。他学过解剖学,所以要一刀割断她的颈动脉,完全不成问题。而同时他又想凑近她,吻遍那张苍白、瘦削的脸庞。 “但愿我能让你明白,我爱你爱得快发疯了。” “你还没有求我原谅呢。” 菲利普脸色发白。米尔德丽德觉得自己那天一点也没错,现在就是要煞煞他的威风。菲利普向来自尊心很强。有那么一瞬间,菲利普真想冲着她说:见你的鬼去吧!可他不敢说出口。情欲已把他一身的骨气全磨光了。只要能见到她,不论叫干什么,他都愿意。 “我很对不起你,米尔德丽德,请你原谅。” 菲利普百般无奈,硬从嘴里挤出这句话来,把吃奶的力气也用上了。 “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不妨对你直说。那天晚上我后悔没跟你一块出去。我原以为米勒是个正人君子,现在才知道我是看错了人。我很快就把他给打发走了。” 菲利普抽了一口凉气。 “米尔德丽德,今晚你可愿意陪我出去走走?我们一块儿找个地方吃顿饭吧。” “哟,那可不行。我姨妈等我回去呢。” “那我去给她打个电话,就说你有事要留在店里,反正她又搞不清楚。哦,看在上帝的面上,答应了吧。我好久没见到你啦,有好多话要对你说日内。” 米尔德丽德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 “这个你不用操心,我们可以找个马虎点的地方,那儿随你穿什么都无所谓。吃过饭,我们就去杂耍剧场。你就答应了吧。这会使我多高业 她犹豫了片刻,菲利普用乞求的目光可怜巴巴地注视着她。 “嗯,去就去吧。我自己也记不清有多久没出去走走啦。” 菲利普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差点儿没当场就抓住她的手热吻起来。 60 他俩是在索霍区①吃的晚饭。菲利普快活得连人都发抖了。他们吃饭的地方,并非是那种生意兴隆、顾客盈门的大众餐馆(一些手头拮据的体面人士爱上那类餐馆用餐,因为在那儿既可显示自己豪放不羁的名士本色,又不必担心破费过多),而是一家店客寒怆的小馆子。掌柜的是个老实巴交的鲁昂②人,他老婆也帮着照管店里的生意。这家馆子是前些日子菲利普无意间发现的,他对那种法国风味的橱窗布置很感兴趣:橱窗正中照例放一客牛排,两旁各放两盆新鲜蔬菜。饭馆只有一名衣衫褴褛的法国侍者,他想在这儿学点英语,可听来听去,客人却全是说的法语。有几位放浪形骸的轻佻女士,经常光顾于此;有一两家法国侨民在这儿包饭,店里还存有他们的自备餐巾;此外,不时有个把模样古怪的男子,进店来胡乱吃点什么。 ①伦敦的餐馆区,在牛津街南面,其中大多是意、法侨民所开设的小饭店。 ②法国北部的城市。 菲利普和米尔德丽德在这儿可以单独占张餐桌。菲利普让侍者去附近酒店买了瓶法国葡萄酒,另外点了一客potsge aux erbes①、一客陈列在橱窗里的牛排加aux pommes②。和一客omelette au kirsch③。这儿的菜肴和环境,倒真有几分浪漫的异国风味。米尔德丽德起初有点不以为然:“我向来不大相信这些外国馆子,谁知道他们拿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来做菜。”可不多一会儿,她就不知不觉地被同化了。 ①法语,蔬菜浓汤。 ②法语,炸马铃薯片。 ③法语,樱桃蛋卷。 “我喜欢这地方,菲利普,”她说,“在这儿挺逍遥自在,不必拘束,你说是吗?” 一个高个子走了进来。他一头的灰发,又长又密,稀疏的胡子蓬蓬松松。他披了件破旧的斗篷,头上戴一顶阔边呢帽。他朝菲利普点点头,因为菲利普过去在这儿同他打过照面。 “瞧他的模样倒像个无政府主义者,”米尔德丽德说。 “他吗,是欧洲最危险的人物之一。他饱尝了大陆上各处的铁窗风味,要说他亲手干掉的人有多少,只有上绞刑架的杀人魔王可以和他相比。他到处逛荡,口袋里总揣着颗炸弹。当然罗,跟他说话可得留神着点,如果一言不合,他就掏出炸弹,砰地往桌子上一放,让你见识见识。” 米尔德丽德惊惧参半地望着那人。隔了一会儿,她又满腹狐疑地扫了菲利普一眼,发现菲利普的眼睛里透出笑意。她眉尖微微一蹩。 “你在逗弄人。” 菲利普“啊哈”地一声欢呼。他心里快活极了。但是米尔德丽德最不乐意让人取笑。 “我看不出吹牛撒谎有什么可乐的。” “别生气呀。” 菲利普握住她搁在餐桌上的那只手,轻轻地捏了捏。 “你真可爱,倘若要我吻你脚下踩过的尘土,我也愿意。” 她那白得发育的皮肤,令菲利普心醉神迷,而她那两片薄薄的没有血色的嘴唇,简直有一股勾魂摄魄的魔力。她由于患有贫血,呼吸有点急促,两片嘴唇经常微微张着。不知怎么地,菲利普觉得这种病态反倒给她的脸蛋增添了几分妩媚。 “你真有点喜欢我,是不?”他问。 “嗯,要不我干吗陪你上这儿来?你是个道道地地的上等人,我说的可是心里话呐。” 他们吃完饭,开始喝咖啡。这会儿,菲利普再也顾不得省钱,竟然抽起三便士一支的雪茄来。 “你想象不出,就这样坐在你对面,望着你,能给我带来多大的乐趣。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巴望能见你一面。” 米尔德丽德嫣然一笑,两颊泛起淡淡的一抹红晕。平时她一吃好饭,总是闹消化不良,可今天这病倒没犯。她今天对菲利普似乎特别有好感。连她那目光也一反常态,显得温情脉脉,这怎能不叫菲利普心花怒放。他出于本能,知道自己这样完全拜倒在她脚下,任她摆布,实在是昏了头。要想赢得她的爱,就应该在她面前佯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而绝不能让她察觉那股在他心中沸腾着的澎湃激情;否则她就会利用他的弱点,玩他于股掌之上。但是现在,他情急智昏,也顾不上这许多了。他向她倾诉衷肠,说自己同她分手之后忍受了多少痛苦,自己如何竭力挣扎着想摆脱情欲,一度还以为取得了成功,可到头来发现,那股强烈的情欲却是有增无已。他知道自己嘴上说要摆脱这股情欲,其实并非出自于真心。他实在太爱她了,即使自己受到点折磨也算不得什么。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她。他把自己的弱点全都暴露在她面前,甚至以此为荣。 对菲利普来说,就这么坐在这间舒适、简陋的饭馆里,人世间之最大乐事莫过于此了。但是他知道,米尔德丽德喜欢上戏院,逛游乐场。她生性好动,不管到了什么地方,待不多一会儿,就急着要上别处去了。他可不敢让她觉着腻烦。 “听我说,咱们这就去杂耍剧场,怎么样?”他嘴上这么建议,心里却飞快地转着念头:她要是真喜欢自己,一定会说宁愿待在这儿。 “我刚才也在想,要是咱们打算去杂耍剧场,现在就该走了。” “那就去吧。” 菲利普强耐着性子,好不容易熬到了终场。下一步该采取什么行动,他早已拿定了主意。所以他们上了马车,他就装作无意似地顺手搂住她的腰肢。可是只听他“哎哟”了一声,赶紧把手缩回来。不知什么东西把他扎了一下。米尔德丽德格格笑了。 “嘿,这就是你没事找事,把手臂往这儿乱伸的好处,”她说。“男人什么时候要伸手来搂我,那是瞒不过我的。我的那枚别针决不会放过他们。” “这一回我可要当心点了。” 菲利普又伸手搂住了她的腰肢。她没有作出拒绝的表示。 “这么坐着好舒服,”他快活地舒了口气说。 “还不是因为你沾到了便宜,所以高兴了,”她刺了他一句。 马车从圣詹姆士街拐进了公园①。菲利普飞快地吻了她一下。他对她怕得出奇,他鼓足了全身的勇气才敢去吻她。而她呢,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把嘴唇微微掉向他。看她那副神情,似乎既不介意,也不喜欢。 ①指海德公园。在十七世纪时,此公园称为詹姆士公园。 “你不知道我想吻你想了有多久,”菲利普嗫嚅道。 他想再吻她一下,她却把头扭开了。 “一次够啦,”她说。 菲利普陪着她往赫尼希尔走去,他仍在窥何时机,等他们到了她所住大街的尽头时,他问: “让我再吻你一下好吗?” 她漠然地望着他,接着又朝大街上瞥了一眼,四下阒无人影。 “随你的便。” 菲利普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发狂地吻着她。米尔德丽德用力将他推开。 “当心我的帽子,傻瓜。谁像你这么笨手笨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