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菲利普为报答格里菲思的知遇之恩,便把自己那些暧情昧意的纠葛一五一十地抖落给他听。星期天早晨用过早饭后,他俩身披晨衣坐在壁炉旁抽烟,这当儿,菲利普又给他讲起了前日与诺拉龃龉不和的事儿。格里菲思祝贺他如此干净利落地摆脱了困境。 “同一个女人谈情说爱,这是世上最容易的事儿了,”他故作庄重地说,“可是,要斩断绵绵情丝却令人十分生厌。” 菲利普对自己如此巧妙地摆脱了干系,颇有些沾沾自喜的味儿。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可是心安理得了。一想起米尔德丽德在图尔斯山过得很愉快,他为她的幸福而的的确确感到心满意足。尽管他自己深感失望,但还是没有掠人之美,这对他来说,完全是一种自我牺牲的行为,也正是这一点使得他内心充满了喜悦。 但在星期一早晨,菲利普发觉桌子上赫然躺着一封来自诺拉的信,信上写着: 最亲爱的: 星期六那天,我大发脾气,实感抱歉,望能谅察。请同往常一样于下午来用茶点。我爱你。 你的诺拉 菲利普神情沮丧,茫然不知所措。他走到格里菲思的跟前,把这封信递了过去。 “你还是不写回信的好,”格里菲思说。 “喔,我可不能这样,”菲利普嚷道。“要是我想起她老是在盼我的回信,我心里会很不好受的。你可不知道等待邮递员的叩门声是啥滋味,我可算是有体会的了。我决不能让人家也忍受这种折磨。” “老兄,一个人要断绝这种关系,又要不让人感到难过,这是不成的。干那号事,你得咬紧牙关。要知道,那种痛苦是不会持续多久的。” 菲利普重新坐了下来,挥笔写了下面这封信: 亲爱的诺拉: 使你感到不愉快,我深感内疚。不过,我想我们俩还是让事情停留在星期六那种地步为好。我认为,既然事情已毫无乐趣可言,那么,再让它继续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你叫我走开,我就走了。我不存回去的奢望。再见。 菲利普·凯里 他把信拿给格里菲思看,并征求他的意见。格里菲思读完后,闪动着晶莹的眼光注视着菲利普。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却只字未吐。 “我认为这封信定能奏效,”他说。 菲利普出去把信寄走了。一上午,他过得很不舒畅,一直在推测着诺拉接信后感情变化的细枝末节。他为诺拉可能要掉泪的念头所苦恼。但是在这同时,他又感到轻松。想象中的痛苦总是要比目睹的痛苦来得容易忍受,何况他眼下可以无拘无束地、情思专一地爱着米尔德丽德了。医院下班时,想到那天下午要去看望米尔德丽德,他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 跟往常一样,他回到自己房间梳理一下。他刚把钥匙塞进门上的锁眼,突然从身后传来一个人的说话声。 “我可以进来吗?我已经等了你半个小时了。” 这是诺拉的声音。他顿觉自己的脸刷地红到了耳根。她说话时,声调欢快,没有一丝怨恨,从中听不出可资证明他俩双方龃龉的端倪。他觉得自己无地自容。他既害怕又厌恶,但还竭力装出一副笑脸。 “可以,请进吧,”他说。 菲利普把门打开,诺拉在他头里走进起居间。他心中忐忑不安,为使自己镇静下来,他递给诺拉一支烟,同时自己也点了一支。诺拉神采奕奕地凝望着他。 “你这个淘气鬼,为什么要给我写来这么一封可怕的信?我要是拿它当真的话,它足以使我感到痛心疾首。” “这封信决不是闹着玩的,”他神情抑郁地回答道。 “别这么傻里傻气的。那天我是发了脾气,可是我写了信,道了歉。你还不满意,喏,今天我又上门请罪来了。归根结蒂,你是独立自主的,我无权对你提出任何要求。我决不要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 她从椅子里站起来,两手张着,感情冲动地朝菲利普走来。 “让我们言归于好吧,菲利普。要是我触犯了你,我感到难过。” 他不能不让她握住自己的双手,但是他不敢正视她。 “恐怕现在太迟了。”他说。 她一屁股坐在他腿旁的地板上,抱住了他的双腿。 “菲利普,别傻!我性情急躁,我知道是我伤害了你的感情,不过为了这一点就生气,那也太傻了。弄得大家都不开心,这又有什么好处呢?我们的友谊是多么令人愉快啊。”她的手指缓慢地抚摩着他的手。“我爱你,菲利普。” 他站起身子,躲开她,走到房间的另一端。 “实在抱歉,我无能为力。整个事情就此完结。”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再爱我了?” “恐怕是的。” “你是在找个机会把我抛弃掉,而你就抓住了那件事,是不是?” 他默不作声。她两眼直勾勾地盯视了他一会儿,看上去她已到了妨无可忍的地步。她还是坐在原地不动,背靠着安乐椅。她无声地哭着,也不用双手蒙住脸面,豆大的泪珠一颗颗顺着她的面颊滚落下来。她没有抽泣。看到她这种样子,令人不觉悚然,痛苦万分。菲利普转过身去。 “我伤了你的心,实在对不起。就是我不爱你,这也不是我的过错。” 她默默无言。她似乎不胜悲切,只是木然地呆坐着,眼泪不住地顺着面颊流淌。要是她声色俱厉地呵斥他,他也许好受些。菲利普想诺拉脾气上来时会控制不住自己,而且他也准备她来这么一着。在思想深处,他,觉得干脆大吵一场,两人都用刻毒的语言咒骂对方,在一定程度上,还能证明自己的行为是无咎的。时光匆匆流逝。最后他看到她无声地哭着而变得惊慌起来。他走进卧室,倒了杯水来,朝着诺拉俯下身去。 “你不喝点儿水吗?喝了,心里要好受些。” 她嘴唇设精打采地伸向杯子,喝了两三口水。然后她精神倦怠地、轻声地向菲利普讨了块手帕。她擦干了眼泪。 “自然,我早就知道你从来就没有像我爱你那样爱过我,”她呻吟地一说。 “恐怕事情往往就是如此,”他说,“总是有人去爱别人,也总是有人被别人爱。” 他想起了米尔德丽德,一阵剧痛袭上心头。诺拉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总是那么悲惨不幸,我的一生又是那么的可恨,”她最后说。 这话诺拉并不是对菲利普,而是对她自己说的。以往,他可从来没有听到她埋怨过她同丈夫在一起的生活,也没有听到她诅咒过穷困的境况。他过去总是非常钦佩她敢于正视世界的凛然态度。 “后来,你同我邂逅相逢,而且又对我那么好。我钦佩你,是因为你聪明,再说,找到了一个自己信得过的人,这有多可贵啊。我爱过你。但万万没料到会有如此结局,而且我一点儿过错都没有。” 她又淌下了眼泪,不过此时她较能控制住自己,用菲利普的手帕蒙住自己的脸。她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感。 “再给我些水喝,”她说。 她擦了擦眼睛。 “抱歉,我竟做出这种蠢事来。我是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啊。” “太对不起你了,诺拉。我想叫你知道的是,我非常感激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他不知道诺拉究竟看中了他什么。 “唉,事情全是一个样,”她叹息地说,“倘若要男人们待你好,你就得待他们狠;要是待他们好,他们就给你罪受。” 诺拉从地板上站起来要走,她向菲利普投来长长的、沉静的一瞥,接着是一阵欷瞒叹息声。 “太莫名其妙了。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意思?” 菲利普突然打定了主意。 “我想我还是告诉你,我不想让你把我看得太坏了,你是我的话,也是没有办法的啊。米尔德丽德已经回来了。” 诺拉涨红了脸。 “你为什么不立刻告诉我?我是当然应该知道的。” “我不敢讲。” 她对着镜子端详自己,把帽子戴正。 “劳驾叫辆出租马车,”她说,“我实在走不动了。” 菲利普走到门口,叫住一辆路过的双轮双座马车。当她跟随他走到街上时,他发现她脸色非常苍白,不禁吃了一惊。她的步履沉重,好像转眼间变得苍老了似的。看到她的病容,他不忍心让她独自一人回去。 “要是你不反对的话,我陪你回去。” 见她不置可否,他便坐进了马车。他们默默地驶过大桥,穿过几条穷街陋巷,孩子们尖声匐喝着在马路上戏耍。马车来到诺拉寓所门前时,她没有立刻走出车子,看上去她似乎不能聚集足够的气力来挪动步子。 “我希望你原谅我,诺拉,”菲利普说。 她把眼睛转向菲利普。此时他发觉那双眼睛又闪烁着晶莹的泪花,但是她还极力使自己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可怜的人!你太为我担忧了、你不必费心。我不怪你。我会好起来的。” 她轻轻地、敏捷地抚摸他的脸,以表示她对他不怀怨恨之心,这一动作仅仅起点暗示的作用,如此而已。然后,她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走进屋去。 菲利普付了车资后,便朝米尔德丽德的寓所走去。他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沉重心情,真想把自己臭骂一顿。但是,为什么呢?他不知道他还能做些什么。路过一爿水果店时,他记起了米尔德丽德喜欢吃葡萄。他非常感激自己能够通过回忆记起她的每一种嗜好来表达对她的爱慕之情。 72 以后的三个月里,菲利普每天都去看望米尔德丽德。他去时随身带着书,一用过茶点,便埋首攻读,这当儿,米尔德丽德便躺在沙发上欣赏小说。有时,他抬起头来,盯着她瞅上一会儿,嘴角隐隐露出一丝甜蜜的笑意。然而,米尔德丽德总是能觉察出他向自己投来的目光。 “别望着我浪费你的时间,傻瓜!快做你的功课吧,”她说。 “好一个独裁者,”他兴高采烈地应答着。 菲利普见房东太太进来铺台布准备开饭,便放下书本,兴致勃勃地同她打趣逗乐。这位房东太太是个上了年纪、个儿瘦小的伦敦佬,伶牙俐齿的,具有逗人发笑的幽默感。米尔德丽德已经同她交上了朋友,并且还把导致自己处于目前这种不幸境遇的种种情况,对她作了一番详尽的但是虚假的叙述。这位好心肠的瘦小女人却深受感动,觉得只要米尔德丽德日子过得舒适,再大的麻烦也不为大。米尔德丽德出于礼貌起见,建议菲利普以她兄长的身分出现。他俩在一起用餐,米尔德丽德的胃口变幻莫测。但每当订到能引起她的食欲的饭菜时,菲利普心里总有说不出的高兴。看到她就坐在自己的对面,他不禁为之心醉;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不时地拉起她的手紧紧地攥着。饭后,米尔德丽德坐进靠近壁炉的安乐椅里,他则紧挨着她坐在地板上,身子倚着她的双膝,嘴里叼着支烟。他俩常常不言不语。有时,发觉她打着盹儿,菲利普便不敢动作,生怕惊醒她,悄没声息地坐在那儿,眼睛懒懒地望着炉火,尽情享受着他的幸福。 “午觉睡得香吗?”她醒来时,他笑吟吟地问道。 “我可没睡,”她回答说,“只是闭闭眼睛就是了。” 她从来不会承认自己睡着的。她生性冷漠,而眼下她身体状况也没有使她感到特别的不便之处。她为了自身的健康,可算是费尽心机,不论什么,只要他愿意提出建议,她都照听不误。每天早晨,只要天好,她都出去,在外面呆上一段时间。天气不太冷的话,她就坐在圣詹姆士公园里。一天余下的时光,她全是悠闲地坐在沙发里消磨掉的,不是读着一本又一本的小说,就是同房东太太在一块儿唠叨扯淡。她就爱说东道西的,其谈兴之浓,经久不衰。她对菲利普絮絮叨叨地讲述房东太太的身世,谈论住在起居室那层楼上的房客以及左邻右舍的趣闻轶事。时而她脸上现出惊恐的神色,对菲利普诉说起自己害怕分娩的痛苦,生怕自己因此而撒手人世。接着,又把房东太太以及那位住在起居室那层楼上的太太的分娩情况,对菲利普从头至尾说了个罄尽。(至于那位住在起居室那层楼上的太太,米尔德丽德还不认识呢。“我这个人就喜欢清静,”她说,“可不是那种见人就搭讪的人儿。”)她带着一种莫可名状的既兴奋又惊悸的口吻娓娓叙来,不过,在大部分时间里,她对近在眼前的临产一事,却处之泰然。 “不管怎么说,我不是第一个生孩子的女人呀,对不?况且大夫说我是不会有什么麻烦的。你瞧,看来我还不是生来就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呢。” 眼看产期将至,米尔德丽德去找了房东欧文太太。欧文太太给她推荐了一位大夫,米尔德丽德每隔一周去检查一次。这位大夫索费十五畿尼。 “当然咯,我完全可以还他的价,不过这位大夫是欧文太太竭力推荐的,因此我想总不能因小失大吧。” “如果你觉得愉快、舒适,费用我才不在乎呢!”菲利普说。 菲利普为她做什么,她都心安理得,似乎这是天经地义的;而在菲利普这方面说来,他就喜欢为她花钱,每给她一张五英镑的钞票,都在他心头激起一种幸福感和自豪感。菲利普给了她好一笔数字的钱,因为她从来不是算计着花钱的。 “我也说不清钱是怎么花的,”她自言自语地说,“就像水似的,都从我指缝里流掉了。” “这不打紧,”菲利普说,“我能为你做的,我都乐意去做。” 她既不擅针线活,又不为那即将出世的孩子缝制几件必不可少的衣衫。她对菲利普说到头来买它几件比自己做还要便宜得多。菲利普手头有几张抵押契据,这就是他的全部钱财。近日他卖掉了一张,换来的五百英镑,眼下存在银行里,准备往一桩其意义不能一下子就能理解的事业里投资。此时,他感到自己异乎寻常的富有。他们俩常常在一起憧憬未来。菲利普切望米尔德丽德把孩子带在身边,但是米尔德丽德却连声拒绝,因为她还得去挣钱糊口,要是不带孩子,去找工作就要容易得多。她打算重新回到她先前工作过的商店里去,而把孩子交给乡下一个正经女人抚养。 “我能找到只要七先令六便士就会带好孩子的人。这样,无论对我还是对孩子来说,都有好处。” 这在菲利普看来似乎有点不近人情。但是当他试图同米尔德丽德说理时,她却装作认为菲利普只是肉痛要付孩子的抚养费。 “孩子的抚养费,你大可不必操心,”她说,“我决不会叫你付的。” “要我付多少钱,我是不计较的,这你是知道的。” 米尔德丽德内心深处巴不得这孩子是个死胎。虽说她丝毫没有流露,但菲利普看出她存有这份心思。起初,菲利普不由得一怔,可后来,经过一番考虑,也不得不承认,鉴于种种因素,事情果真如此,倒是求之不得的。 “坐着说这论那的倒是很动听,”米尔德丽德抱怨地说,“可是叫一个姑娘出去自谋生计就艰难了,要是身边再拖着个孩子,那就更不容易了。” “幸运的是,你还有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呢,”菲利普笑吟吟地说着便拉起了米尔德丽德的手。 “菲利普,你一直待我很好。” “喔,尽说些混帐话!” “你可不能说我以往对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一点都没有酬报你啊。” “老天在上,我可从来不曾想从你那儿得到什么酬报。如果说我为你做了些什么的话,那是因为我爱你才这么做的。你什么也不欠我。我希望你也爱我。除此之外,我对你没什么企求了。” 对米尔德丽德把自己的肉体看作是件商品,她可以为了尽其用途而随随便便地提供给买主的想法,菲利普感到有点吃惊。 “不过我真想报答你,菲利普。你待我一直是那么情深意切。” “嗯,再等一段时间也无甚害处。等你身体好了以后,咱俩再去度几天蜜月不迟。” “你真淘气,”她粲然一笑,怪嗔着菲利普。 米尔德丽德企望在阳春三月坐月子,身体一好便去海边过上半个月,这样可以让菲利普不受干扰地复习迎考,然后就是复活节,他们俩早已打算双双去巴黎度假。菲利普滔滔不绝地数说着他俩在巴黎的种种活动。到那时,巴黎可是个赏心悦目的好去处。他们可以在他所熟悉的拉丁区的一家小旅馆里开个房间,上各式各样的迷人的小饭馆去品尝食物,上戏院观看歌剧。他还要带她去欣赏音乐,引她去见见自己的亲朋好友。这一切会使她感到很有趣的。他曾在米尔德丽德面前谈起过克朗肖,她很想见见他。还有劳森,他已经去巴黎好几个月了。他们还可以去逛逛皮利埃舞厅,还将去凡尔赛、恰特兹、枫丹白露游览观光。 “那可要花一大笔钱哩,”她说。 “哦,甭管花多少钱。想想吧。我朝思暮想的就盼着这一天哪。难道你不清楚这对我有多么重要吗?过去我除了你谁也不爱,以后也不会去爱旁人。” 米尔德丽德笑眯眯的,默默地谛听着他这番慷慨陈词。他认为从她笑眼里看到的是一片脉脉柔情,对此,他对她满怀感激。她比往常要温存得多。以往她身上那种令人不快的傲慢神气,眼下已杏无踪影。她在他跟前呆惯了,不再故作姿态了,也不再像先前那样精心梳理她的头发了,只是随随便便地拢成一个发髻。她通常把她那浓密的刘海梳得齐齐整整,现在却任其披散着。她那张瘦削的脸庞使她那双眼睛显得格外的大。下眼睑布满了皱纹,在苍白的双颊衬托下,更显突兀分明。她神情阴郁,悲哀之至。从她身上,菲利普仿佛看到了圣母马利亚的影子。他希望米尔德丽德岁岁年年永不改颜。他体会到今生前所未有过的幸福。 每天晚上,一到十点,菲利普便起身向米尔德丽德告辞,一来因为她喜欢早早就寝,二来因为他回去后还得用功一两个钟头,以弥补先前几个小时耽误下来的功课。他通常在离开她之前替她梳理头发。在同她道过晚安之后,菲利普便举行仪式般地把他的亲吻奉献给她。首先,他吻吻她的手掌心(她的手指是多么的纤细,那指甲又是多么的秀美,因为她花了不少时间来修剪指甲),接着便先右后左地亲亲她那双合上的眼睛,最后贴着她的嘴唇亲了又亲,吻了又吻。在回家的路上,他那颗心充溢着爱。他引颈盼望能有机会一遂平生心愿,以弥补因自我牺牲而使自己心劳神疲的亏缺。 不久,米尔德丽德该移居私人医院了,她将要在那儿生产。此时,菲利普只能于下午去探望她了。米尔德丽德另编了一套说法,把自己说成是一名随团队驻扎在印度的士兵的妻子,而把菲利普作为自己的小叔子介绍给这家私人医院的女院长。 “我说什么都得当心,”她告诉菲利普说,“因为这儿还有一位太太,她的丈夫就在印度民政部工作。” “我要是你的话,才不为此担忧呢,”菲利普说。“我相信她的丈夫同你的丈夫是搭乘同一条船去的。” “什么船?”她天真地问道。 “鬼船①呗!” ①“鬼船”,传说中注定在海上漂流直到上帝最后审判日的荷兰水手所乘的船,被认为是一种不祥之兆。此处系菲利普的戏谑语。 米尔德丽德顺利地生下了个女孩。当菲利普获准进去看她时,那婴儿就躺在她的身边。米尔德丽德的身体非常虚弱,但因为一切都过去了,心情还是轻松的。她把孩子抱给菲利普看,而她自己用一种古怪的目光打量着这孩子。 “这小东西看上去怪滑稽可笑的,是不?我简直不敢相信她是我生的。” 那新生儿浑身通红,皮肤皱皱的,模样古怪。菲利普瞅着瞧着,脸上现出了笑容,不知说什么是好。他感到很是尴尬,因为此时那位拥有这家私人医院的看护就站在他的身旁。从她瞧自己的目光看来,菲利普觉得她压根儿就不相信米尔德丽德那种颇为复杂的说法,她认为菲利普就是这孩子的生身父亲。 “你准备给她起个什么名儿?”菲利普问道。 “究竟是叫她马德琳还是塞西莉亚,我还没打定主意。” 那位护士走开了,让他们俩单独呆上几分钟。于是,菲利普弯下腰去,对着米尔德丽德的嘴吻了一下。 “亲爱的,一切都平安地过去了,我感到很高兴。” 她抬起纤细的双臂,勾住菲利普的脖子。 “你真是个热心肠的人儿,亲爱的菲尔①。” ①菲利普的昵称。 “现在我终于觉得你是我的人啦。我等你等了好久了,我的亲爱的人儿。” 他们听到那位看护走到门边的声响,于是菲利普急急乎直起身子。看护走进房间时,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73 三周以后,米尔德丽德带着孩子上布赖顿,菲利普前往车站给她母女俩送行。她身体恢复得很快,菲利普发现她的气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她打算住在布赖顿一家食宿公寓里,她曾经同埃米尔·米勒在那儿度过两三个周末。她预先写了封信去,说她丈夫奉命去德国出差,她将带着孩子到那儿去度假。她津津乐道于自己编造的谎言,而且在编造细枝末节方面还颇有些想象力呢。米尔德南德打算在布赖顿找个乐意领养她孩子的保姆。看到她竟如此冷漠,急着要摆脱掉这个孩子,菲利普感到震惊。但她却口口声声说先让这孩子在别处呆段时间,然后再领回来,让孩子慢慢习惯在她身边生活,这样做要好得多,还说这是人之常情。菲利普曾想,她亲自带了两三个星期的孩子,总该唤起她做母亲的天性了,因此他企图借助这一点来帮助自己说服米尔德丽德能把孩子留在身边,可是根本就没有那回事。米尔德丽德对孩子也不能说不好,该做的事她都做了。有时这孩子也给她带来乐趣,而且她也常常三句话不离孩子的事儿。但是,她内心深处,对这孩子可一点感情也没有。她不能想象这孩子会是她身上的一块肉。她已经预感到这孩子长相像她生身父亲。她常常暗自纳闷,待这孩子长大以后,她还不知怎么办呢。想到自己当初怎么会那样傻,竟怀了这么个孩子,她不禁自怨自艾起来。 “要是我当初像现在这么清醒就好了,”她嘟哝了一句。 她嘲笑菲利普,因为他为了那孩子的幸福而操心,简直到了忧心如焚的地步。 “假如你是父亲的话,你就不会这么大惊小怪的了,”她说,“我倒想看看埃米尔为了这孩子而感到心乱如麻、坐卧不安的样子。” 菲利普曾经听人说起过育婴堂,以及有些可怜的孩子被他们的自私、狠心的父母扔进专以恐怖事情取乐的歹徒手中而惨遭虐待的事儿。眼下,他脑海里充斥着这些令人可怖的念头。 “别傻,”米尔德丽德说,“这是你出钱找个女人照看孩子。你一周出那么多钱,她们照顾好孩子,对她们自己也是有好处的呀。” 菲利普坚持要米尔德丽德把孩子交给自己没有生养过孩子的妇人抚养,并要她保证不再领别的孩子。 “别计较工钱,”他接着说,“我宁愿一周出半个畿厄,也不愿让这孩子去遭受饥饿或毒打。” “你这个老伙计,还怪有趣的哩,菲利普。” 菲利普看到这孩子脆弱无力,任人处置,觉得怪揪心的。这个小东西,样子像个丑八怪,还动不动就大哭大闹发脾气。她是在生育她的人怀着耻辱、苦恼的期待中降临到人世间来的,谁也不要她,却全仗他这个陌生人为她提供吃的、住的,给她衣衫以遮掩其赤裸裸的躯体。 火车启动时,他吻了吻米尔德丽德。他本想也亲亲那个小家伙,可生怕米尔德丽德因此而讥笑他。 “你会给我来信的,亲爱的,是不?我盼望着你快点回来,哦,我简直都等不及了!” “注意可要通过考试啊。” 近来他一直为通过考试而孜孜不倦地温习功课,眼下还剩下十天,他要作最后的冲刺。他急不可待地要通过考试:一来可省些自己的时间和费用,因为在过去四个月里,钞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从他的指缝里漏掉了;二来意味着单调乏味的课程就此结束。他要进入学习药物、妇产和外科的阶段,学习这三门课程显然要比迄今还在学的解剖学、生理学要有趣得多。菲利普怀着兴趣期待着余下的三门课程。他可不想到最后不得不向米尔德丽德坦白自己没有通过考试,尽管考试很难,绝大多数的考生第一次都没有及格。要是他考试不及格,他知道米尔德丽德对他就没有什么好印象了,她在表明自己的看法时,总是用一种与众不同的叫人下不了台的讥诮口吻。 米尔德丽德给他寄来了一张明信片,报了个平安。每天,他都从百忙中抽出半个小时给她写封长信。他历来羞于辞令,不过他发现,借助于手中的这枝秃笔,他可以把平时羞于启口的活儿都毫无顾忌地写下来告诉她。多亏了这一发现,他把自己的心里话对她倾筐地诉了个罄尽。他周身各处无不洋溢着他对米尔德南德的爱慕之情,因此他的每一个举动、每一个念头无不受之影响。可是,以前他一直没能向她一诉衷肠。他在信中畅谈了他对未来的憧憬,描绘展现在他面前的锦绣前程,同时也倾诉了自己对她的感激之情。他扪心自问,米尔德丽德身上究竟有些什么使得他整个心灵充满了无限的快乐(以往他也常常问自己,但从来没有用语言的方式来表达)。对此,他也说不清楚。他只知道有她在自己身边,他就感到无比幸福,而她一旦离他而去,那整个世界蓦地变得凄凉阴冷,黯然无光。他只知道一想起她,他那颗心啊,仿佛在体内逐渐增大,并剧烈地跳荡着,使得呼吸都发生了困难(就像那颗心在压迫肺似的)。此时,由于见到她而激起的一阵欢喜变成了近乎是一种隐痛,他的双腿打颤,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虚弱,仿佛他多时粒米未进,长期饥饿而变得四肢无力,摇摇欲倒似的。他急切地盼望着她的回信。他并不指望她经常来信,因为他了解写封信对米尔德丽德来说也不是件易事。她寄来了一封短笺,字迹歪歪扭扭的,算是对他前四封信的回答,不过,他也心满意足了。在这封短笺里,她描述了那幢食宿公寓,她在那儿订了个房间;说到了那儿的天气和孩子的情况;告诉他她同一位在食宿公寓结识的太太在公寓正门前散步,而这位太太还挺喜欢孩子的哩;还说她将于星期六晚上去看戏;最后提到布赖顿到处客满了。这封短信是那么的平淡无奇,倒也拨动了菲利普的情弦。那难辨认的字迹,以及这封信本身只是例行常礼这件事,无不勾引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欲念。他想放怀畅笑,将米尔德丽德一把搂抱在怀里,亲她个够。 他满怀信心和兴奋走进考场。没有哪张试卷有题目难倒他的。他知道这次考得不差。考试的第二部分是VIVA VOCE①,虽说他在回答问题时显得有些紧张,但还是竭力给以恰如其分的回答。考试成绩一公布,他便给米尔德丽德拍了个报喜的电报。 ①拉丁语,意为:“口试。 他回到住处时,发现有她写来的一封信,信上说她认为她还是在布赖顿再呆一个星期的好,原因是她已经找到了一位妇人,每周只要七个先令就乐意给她带孩子,但她还想摸一摸这位妇人的情况。再说,她此去布赖顿经海风一吹,受益匪浅,因此再多呆些时日,肯定会给她带来无穷的好处。她实在不愿向菲利普讨钱,可要是他在回信时顺便捎上几个子儿,那是最好不过的了。因为她一直想给自己买顶新帽子,总不能让自己跟那些太太们出去散步时老是戴同一顶帽子呀,而她那位女朋友对穿戴还挺讲究的哩。好一会儿,菲利普感到凄苦和失望,因通过考试而欢天喜地的心情顿时化为乌有。 “要足她对我怀有的情意有我对她的那份情意的四分之一,那她也就决不忍心在外多呆一大的。” 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这纯粹是自私自利!她的健康当然比什么都要紧咯。但是眼下他无所事事,不妨去布赖顿和她一道度过这一周,这样他们俩从早到晚都可以厮守在一起了。想到这里,他的心不由得怦怦直跳。要是他突然出现在米尔德丽德的面前,并告诉她他已经在同一幢食宿公寓里订了个房间,那情景才有趣哩。他去查阅火车的时刻表,但又戛然驻步不前。米尔德丽德见到他会高兴,这一点他是有把握的。她在布赖顿结交了不少朋友。他一向沉默寡言,而米尔德丽德却喜欢热闹和恣情欢乐。他意识到她同别人在一起时要比跟他在一起快乐得多。如果他稍微感觉到自己在碍事,那他可受不了这个折磨。他不敢贸然行事,甚至也不敢写信暗示,说他眼下在城里闲着,很想到他可以天天看到她的地方去过上一周。她知道他空着无事,倘若她想叫他去,她早就会写信来说了。要是他提出要去,而她却提出种种借日叫他不去,他可不敢自讨这个苦吃。 翌日,他写了封信给她,还随信邮去五个英镑,最后他在信里带了一笔,说要是她好心想于周末见见他的话,他自己很乐意到她那儿去,不过她不必为此变动她原先的计划。他焦急地等待着她的回音。她在来信中说,要是她早知道的话,她就会为此作出安排,不过她已经答应人家于星期六晚上一道上杂耍剧场观看表演。此外,要是他呆在那儿的话,会招食宿公寓里的人议论的。他为何不可以在星期天早晨来并在那儿过上一天呢?这样,他们可以上梅特洛波尔饭店吃中饭,然后她带他去见见那个气宇不凡的贵妇人似的太太,就是这位太太马上要带她的孩子。 星期天。菲利普感谢大公作美,因为这大天气晴朗。列车驶近布赖顿时,缕缕朝晖,一泻如流,透过窗子照人车厢。米尔德丽德正伫立在月台上等候他。 “你跑来接我真好极了!”菲利普一边嚷道,一边紧紧地攥住她的手。 “你也真希望我来嘛,不是这样吗?” “我想你一定会来的。啃,你的气色挺好的哩!” “身体的确大有起色,不过我想我在这儿能呆多久就呆多久,这个想法是明智的。食宿公寓里的那些人都是上流社会的正经人。在与世隔绝了几个月之后,我真想提高提高自己的兴致。那会儿,有时还真闷死人了。” 她戴了顶新帽子,显得挺精神的。那是顶黑色大草帽,上面插着许多廉价的鲜花。她脖子上围着的一条长长的仿天鹅绒制品制成的围巾随风飘着。她依然很瘦,走路的时候脊背微微佝偻着(她历来如此),不过,她那双眼睛似乎不像以往那么大了。虽然她的皮肤从来没有什么特别的色泽,但原先那种土黄色已经褪去。他们并肩步向海边。菲利普记起自己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同她一起散步了,他蓦地意识到自己是个跛子,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便迈着僵硬的步子向前走去。 “看到我你高兴吗?”他问米尔德丽德。此时此刻,他心里激荡着狂热的爱。 “我当然高兴咯。这还用问吗?” “喂,格里菲思向你问好。” “真不知害臊!” 菲利普曾在她面前谈论过格里菲思的好多事情。他告诉她格里菲思此人生性轻浮,还把格里菲思在得到菲利普恪守秘密的诺言后透露给他的一些自己所干的风流韵事讲给她听,以讨她的欢喜。米尔德丽德在一旁谛听着,有时会露出一种不屑一听的轻蔑神情,不过一般说来还是不无好奇。菲利普还把他那位朋友的俊美的外貌及其洒脱的举止大事铺陈了一番,说话间还夹带着一种羡慕赞叹的口吻。 “你肯定会跟我一样地喜欢他的。他那个人生性欢快、有趣,是个很好的好人。” 菲利普还告诉米尔德丽德,说还在他同格里菲思互不熟识的时候,当他病倒在床上时,格里菲思是如何照料他的。他这番叙述把格里菲思的见义勇为的事迹一事不漏地统统讲了出来。 “你会情不自禁地喜欢上他的,”菲利普说。 “我可不喜欢相貌很帅的男人,”米尔德丽德说。“在我看来,他们都太傲慢了。” “他想同你结识结识。我经常在他面前说起你。” “你同他说些什么来着?”米尔德丽德问道。 除了对格里菲思,菲利普没有人可以一诉自己对米尔德丽德的满腔情愫,就这样,他渐渐把他同米尔德丽德之间的关系全抖落给格里菲思所了。他不下五十次在格里菲思面前描绘了米尔德丽德的容貌。他用充满眷恋的口吻详详细细地描绘米尔德丽德的外表,连一个细节都不漏掉,因此格里菲思对她那双纤细的手是啥模样以及她的脸色有多苍白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当菲利普说到她那两片毫无血色然而却富有魅力的薄薄的嘴唇时,格里菲思便嘲笑起他来。 “啊!我高兴的是我可不像你那样拙劣地对待事物,”他说。“否则,人活在世上就没有意思了。” 菲利普莞尔一笑。格里菲思哪里懂得热恋的甜蜜,就好比人们须臾不可缺少的肉、酒和呼吸的空气。他晓得那姑娘怀孕时全仗菲利普照料,而眼下菲利普将同她一道外出度假。 “唔,我得说你理应得到报偿,”格里菲思对菲利普说。“这次你肯定破费了不少钱财。幸运的是,你有能力承担这笔费用。” “我也是力不从心哪,”菲利普接着说。“不过,我才不在乎呢!” 天色尚早,还不到吃饭的时辰,菲利普和米尔德丽德坐在广场一个避风的角落里,一边享受着阳光的乐趣,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广场上来往的游人。一些布赖顿的男店员,三三两两地一边走一边挥舞着手杖,一群群布赖顿的女店员,踏着欢快的步履向前走去,嘴里还不住地格格笑着。他们俩一眼就辨认出哪些人是从伦敦赶来消磨这一天的。空气中寒意料峭,使得那些伦敦佬显得身体困乏,精神萎顿。眼前走过一批犹太人,那些老太太们,身体敦实,裹着缎于衣服,浑身上下闪烁着珠光宝气,而男人们,个头矮小,体态臃肿,说话时总是配以丰富的手势。还有一些衣着考究的中年绅士,住在大旅馆里欢度周末。他们在吃过一顿丰盛的早餐之后,不辞辛劳地来回踱步,好使自己在用丰盛的午餐时胃口不减。他们互相校准钟点,在一起谈谈有关布赖顿博士的逸事或者聊聊海边的伦敦风光。间或走过一位遐迩闻名的演员,引起了所有在场的人们的注目,对。此,这位名演员摆出一副毫不觉察的神气。时而,他身穿装有阿斯特拉罕羔皮①领子的外套,脚上套双漆皮靴子,手里拄着根银质把手的手杖;时而,他上身披着宽大的哈立斯粗花呢有带长袍,下身套条灯笼裤,后脑勺上覆盖一顶花呢帽,悠然自得地溜达着,像是刚打完猎回来似的。阳光洒在蓝色的海面上。蔚蓝的大海,一平如镜。 ①阿斯特拉罕羔皮,指产于苏联阿斯特拉罕的一种黑色拳毛小羊皮。 中餐过后,他们俩便上霍夫去看望那位领养孩子的妇人。这位妇人住在后街的一所小房子里。房子虽小,收拾得倒整整洁洁。她叫哈丁太太,一位中年模样、身体健旺的妇人,头发花白,脸膛红红的,而且很丰满。她戴了顶帽子,一副慈母相,因此菲利普认为她看来似乎是位面善心慈的太太。 “你不觉得带孩子是桩十分讨厌的苦差事吗?”菲利普向那位妇人说。 那位妇人对他们两位解释说,她的丈夫是个副牧师,年龄要比她大出许多。教区的牧师们都想录用年轻人当他们的助手,这样一来,她的丈夫就很难谋得一个永久性的职位,只得在有人外出度假或病倒在床时去代职,挣得几个子儿。另外,某个慈善机构施舍给他们夫妇俩一笔小小的救济金。她感到很孤独,因此领个孩子带带兴许会使生活稍有生气。再说,由照料孩子而挣得的几个先令也可以帮她维持生计。她许诺一定把孩子喂养得白白胖胖的。 “她真像是位高贵的太太,是不?”在他们俩告辞出来后,米尔德丽德对菲利普说。 他们俩回到梅特洛波尔饭店去用茶点。米尔德丽德喜欢那里的人群和乐队。菲利普懒得说话。在米尔德丽德目光炯炯地盯视着走进店来的女客身上的服饰的当儿,他在一旁默默地凝视着她的脸。她有一种特殊的洞察力,一眼就能看出哪些东西值多少钱。她不时地向菲利普倾过身子,低声报告她观察的结果。 “你瞧见那儿的白鹭羽毛了吗?每一根羽毛就值七个畿尼呢!” 没隔一会儿,她又说:“快看那件貂皮长袍,菲利普。那是兔皮,那是——那不是貂皮。”她得意地哈哈笑着。“我老远就可以一眼认出来。” 菲利普喜形于色。看到她这么快乐,他也感到高兴,她那机智的谈锋使得他乐不可支,深受感动。那边的乐队奏起凄楚动人的乐曲。 晚饭后,他们俩朝火车站走去。这当儿,菲利普挽起了米尔德丽德的手臂。他把他为法国之行所作的安排告诉了她。他要米尔德丽德本周末返回伦敦,但她却说在下周六以前回不了伦敦。他已经在巴黎一家旅馆里订了个房间。他热切地盼望能订到车票。 “我们坐二等车厢去巴黎,你不会反对吧?我们花钱可不能大手大脚啊,只要我们到了那儿玩得痛快,就比什么都强。” 菲利普在她面前谈起拉丁区已不下一百次了。他们将在该区的古色古香亲切可人的大街小巷间信步漫游,将悠闲地坐在卢森堡大公园的花园里。在巴黎玩够了以后,要是天公作美,他们还可以上枫丹白露。届时,树枝都将抽出新叶。早春时分,森林一片葱绿,那景致比啥都要美。它好比是支颂歌,宛如甜蜜之中夹带丝丝幽忧的爱情。米尔德丽德默默地倾听着。他转眸凝视着她。“你很想来,是不?”他问道。 “那当然咯,”她说罢嫣然一笑。 “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殷切地盼望着此行早日到来。以后这几天我还不知道怎么过呢,生怕节外生枝,使得此行落空。有时候,因为我说不清我对你怀有多么深的爱情,我简直要发疯了。这下好了,最后,终于……” 他戛然而止。他们已经来到车站。刚才在路上耽搁太久了,因此菲利普向米尔德丽德道别都来不及了,只是匆匆吻了她一下,随即撒腿朝售票口拚命奔去。她站在原地没动。他跑步的姿势实在别扭、难看。 74 在紧接着的那周的星期六,米尔德丽德回到了伦敦。当晚,菲利普一直陪伴在她身边。他上歌剧院订了两个座位。晚餐时,他们俩还饮啜了香槟酒呢。米尔德丽德在伦敦已有多年,但这么开心她还是头一次,于是,她便尽情享受了一番生活的乐趣。戏院散场后,他们便雇了辆马车,朝平利科大街驶去,菲利普在那儿为她租了个房间。一路上,米尔德丽德蜷缩着身子躺在菲利普的怀里。 “我深信你见到我一定很高兴,”菲利普说。 米尔德丽德没有吱声,只是温存地攥了攥菲利普的手。对米尔德丽德来说,柔情的外露是罕见的,因此,经她这么一攥,菲利普不觉心旌飘摇了。 “我已邀请格里菲思同我们一道吃饭,”菲利普告诉她说。 “喔,你这样做我很高兴。我老早就想同他见见面了。” 星期天晚上城里没有什么娱乐场所可以带米尔德丽德去的。菲利普唯恐米尔德丽德整天同他呆在一块会感觉腻味。他想起了格里菲思,此人一举一动无不逗人发笑,可以为他们俩消磨这一夜晚助兴。菲利普对格里菲思和米尔德丽德两人都很喜欢,真希望他们俩相互结识,并且喜欢上对方。菲利普走时对米尔德丽德说: “还只有六天时间了。” 他们预先包了罗曼诺餐馆顶层楼上的雅座。这顿佳肴丰盛而且可口,看上去远远超过了他们支付的饭钱。菲利普同米尔德丽德先到,只得坐下来等候格里菲思。 “他这个老兄历来不准时,”菲利普开腔说,“他的情人多得数不清,眼下兴许正在同她们中间的一个鬼混哩!” 但是,菲利普的话音刚落,格里菲思飘然而至。他是个瘦高个儿,长得倒挺俊的。一颗脑袋同他整个身材适成比例,给人以一种不可一世的神气,倒蛮引人注目的。他那头鬈发,那双大胆、热情的蓝眼睛,还有那张鲜红的嘴,无不具有迷人的魅力。菲利普发现米尔德丽德饶有兴味地凝睇着格里菲思,心中升腾起一种莫可名状的满足。格里菲思对着他们俩粲然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你的事儿我听说了不少,”在同米尔德丽德握手的当儿,格里菲思对她说。 “怕的是还没有我听到有关你的事儿多吧,”她回了一句。 “也没有你那么环,”菲利普补了一句。 “他是不是一直在败环我的名声呀?” 格里菲思说罢哈哈大笑。此刻,菲利普看见米尔德丽德注意到格里菲思那口牙齿是多么的洁白整齐,他那笑靥又是那么的悦人。 “你们俩理应像对老朋友一样相处,”菲利普说,“我已经分别为你们俩作了一番详尽的介绍了。” 今晚,格里菲思的心境是最好不过了,因为他终于通过了结业考试,取得了当医生的资格,并于不久前被委任为伦敦北部的一家医院的住院外科医生。他将于五月初赴任,在此之前他准备返回乡里度假。这一周是他在伦敦的最后一周,于是他决心趁此机会痛痛快快地乐上一乐。他又讲开了他那些妙趣横生的无稽之谈,对此,菲利普却赞叹不已,因为他自己就是模仿也模仿不起来。他的话多半没什么意义,不过他说话时那股活泼劲儿给他的话添加了分量。说话间,一种活力宛若一股涓涓细流从他口中淌出,凡是同他熟识的人,无不为之感动,就好比身上流过了一股暖流。米尔德丽德那种欢天喜地的样子,菲利普前所未见。眼看到由自己一手张罗的小小聚会颇为成功,菲利普感到很是高兴。米尔德丽德着实快活了一番。她的笑声越来越高,完全忘却了业已成为她第二天性的那种矜持斯文的淡漠表情。 这时,格里菲思说: “喂,要我称呼你米勒太太还真不习惯呢。菲利普一向只叫你米尔德丽德。” “你真那样称呼她,她大概不至于会把你的眼珠给抠出来的,”菲利普笑呵呵地说。 “那她得叫我哈利。” 在他们俩闲聊的时候,菲利普默默地坐在一旁暗自思忖,看到别人精神愉快确是件非常有趣的事儿。格里菲思不时地将菲利普戏弄一番,当然是出自一番好意罗,因为他这个人一向是正经八百、不苟言笑的。 “我想他一定很喜欢你,菲利普,”米尔德丽德笑吟吟地说。 “他这个老伙计人可不坏,”格里菲思一面接口说道,一面抓起菲利普的手快乐地摇晃着。 格里菲思喜欢菲利普这件事似乎使得他更富有魅力。他们可都是饮食有度的人儿,几滴酒下肚,其力直冲脑门。格里菲思的话越来越多,竟到了口若悬河的地步;菲利普虽觉有趣,但也不得不出来恳求他有所收敛。他有讲故事的天赋,在叙述的过程中,他把他那些富有传奇色彩的风流韵事、逗人发笑的妙处渲染得淋漓尽致。在这些艳遇中,他都是扮演了一个奔放不羁、幽默风趣的角色。米尔德丽德双眸闪烁着激动的光芒,不住地敦促格里菲思继续往下讲。于是,他便倾诉了一则又一则轶事。当餐馆里的灯光渐渐隐去时,米尔德丽德不胜惊讶。 “哎呀,今晚过得好快啊。我还以为不到九点半呢。” 他们起身离座,步出餐馆。道别时,米尔德丽德又说: “明天我上菲利普那儿用茶。可能的话,你不妨也来。” “好的,”格里菲思笑眯眯地说。 在回平利科大街的路上,米尔德丽德还是口口声声不离格里菲思,完全为他的堂堂仪表、裁剪精美的衣服、说话的声音以及他那欢快的性格所陶醉。 “对你喜欢上他,我是很高兴的,”菲利普说。“起先你还觉得不屑同他见面呢。这你还记得吗?” “菲利普,我认为他这个人真好,竟这么喜欢你。他确是你应该结交的好朋友。” 她朝菲利普仰起面孔,让他亲吻,这在她来说,却是少有的举动。 “菲利普,今晚过得很愉快。太感激你了。” “别说那些混帐话,”他哈哈笑了起来。她的赞赏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他感到双目湿润了。 她打开了房门,在进去前,她掉头对菲利普说: “去告诉哈利,就说我狂热地爱上了他。” “好的,”他笑呵呵地应着,“祝你晚安。” 翌日,正当他们俩在用茶点的时候,格里菲思一脚跨了进来,随即懒洋洋地坐进一张安乐椅里。他那粗手大脚慢腾腾的动作里流露出一种难以言表的性感。在格里菲思同米尔德丽德叽叽咕咕闲扯时,菲利普缄默不语。他对那两位充满了爱慕之情,因此,在他看来,他们俩相互爱慕,这也是十分自然的。即使格里菲思把米尔德丽德的心思吸引了过去,他也不在乎,因为到了晚上,米尔德丽德就全部属于他了。这时,他好比是一位对自己妻子的感情笃信不疑的温顺的丈夫,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看着妻子毫无危险地同一位陌生人调情。但是挨到七点半,他看了看手表,说: “米尔德丽德,我们该出去吃饭了。” 房间里一阵沉默。格里菲思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唔,我得走了,”格里菲思终于开口说,“没想到天已不早了。” “今晚你有事吗?”米尔德丽德问道。 “事倒没什么。” 又是一阵沉默。菲利普心中有些儿不悦。 “我这就去解手,”菲利普说后,又对米尔德丽德说,“你要不要上厕所呀?” 她没有答理他。 “你为何不跟我们一道去吃饭呢?”她却对格里菲思这样说。 格里菲思望着菲利普,只见他目光阴沉地瞪视着自己。 “昨晚我随你们去吃了一顿,”格里菲思哈哈笑着说。“我去你们就不方便了。” “哦,这没关系的,”米尔德丽德执著地说。“叫他一起去吧,菲利普。他去不碍事的,对不?” “他愿去尽管去好了。” “那好吧,”格里菲思立即接口说,“我这就上楼去梳理一下。” 他刚走出房间,菲利普便生气地对着米尔德丽德嚷道: “你究竟为啥要叫他跟我们一块去吃饭呢?” “我忍不住就说了。不过当他说他无事可做的时候,我们一声不吭,那不是太奇怪了吗。” “喔,乱弹琴!那你又干吗要问他有没有事呢?” 米尔德丽德抿了抿嘴唇。 “有时候我想要一点乐趣。老是同你呆在一块,我就会发腻。” 他们听到了格里菲思下楼时发出的咚咚脚步声,于是菲利普转身走进卧室梳洗去了。他们就在附近一家意大利餐馆吃晚饭。菲利普气呼呼的一声不吭,但是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这副模样在格里菲思的面前显得很是不利,于是强忍下这满腹的怨气。他喝了一杯又一杯的酒,借酒浇灭烧灼他心的哀痛,还强打精神,间或也开口插上几句。米尔德丽德对自己刚才说的话感到内疚,便使出浑身解数以讨菲利普的欢心。她显得那么和颜悦色,那么含情脉脉。这倒叫菲利普责怪起自己太傻气,竟吃起醋来了。晚饭后,他们乘了辆马车上杂耍剧场,一路上,米尔德丽德还主动伸出手让他握着呢。此时,原先的那一股怨气早就飞到爪哇国去了。蓦地,不知怎地,他渐渐意识到与此同时格里菲思也握着她的另一只手。一阵痛楚再次猛烈地向心上袭来,这是一种灼人的切肤之痛。他内心惶惑不已,暗暗问自己一个以前兴许也会问的问题:米尔德丽德和格里菲思是否相互爱恋上了。他眼前仿佛飘浮着一团怀疑、忿懑、悲哀、沮丧的迷雾,台上的演出他啥也看不清,但他还是极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同他们俩又说又笑的。不一会儿,一种莫名其妙的要折磨自己的欲念攫住了他的心,他倏地站了起来,说他想出去喝点什么。米尔德丽德和格里菲思还不曾有机会单独相处过,他想让他们俩单独呆一会。 “我也去,”格里菲思说,“我也口渴得很。” “喔,扯淡,你留下陪米尔德丽德说个话儿。” 菲利普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的。他把他们俩撇在一边,使得内心的痛苦难以忍受。他并没有到酒吧间去,而是走上阳台,从那儿他可以监视他们而自己不被发觉。只见他们俩再也不看演出了,而是相视而笑。格里菲思还是同原来一样,眉飞色舞地侃侃而谈,而米尔德丽德则全神贯注地倾听着。菲利普只觉得头痛欲裂,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儿。他知道自己再回去会碍事的。没有他,他们玩得很愉快,可他却备受折磨。时间飞逝而过,眼下他特别羞于再回到他们中间去。他心里明白,他们俩心目中压根儿就没他这个人。他不胜悲哀地想起今晚这顿晚饭钱以及剧场的票子还是他掏的腰包呢。他们俩把自己耍得好苦啊!他羞忿交加,不能自已。他看得出,没有他在旁边他们俩是多么的愉快。他本欲扔下他们径自回到自己的住所,但是他没拿帽子和外衣,再说自己这么一走,以后还得作没完没了的解释。他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发觉在米尔德丽德向自已投来的目光中隐隐流露出丝丝愠怒,他的心不由得一沉。 “你走了好一会儿了,”格里菲思说,脸上堆着次迎的微笑。 “我碰上了几位熟人,一攀谈上就难脱身。我想你们俩在一起一定很好。” “我感到非常愉快,”格里菲思说,“就不知米尔德丽德是怎么想的。”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洋洋得意的笑声,笑声里透出丝丝俗不可耐的味儿,菲利普听了不觉为之悚然。他提议他们该回去了。 “喂,”格里菲思说,“我跟菲利普一同送你回去。” 菲利普疑心这种安排是米尔德丽德率先暗示的。这样,她可以避免由他单独送自己回去。在马车里,他没有拉她的手,而米尔德丽德也没有主动把手伸向他;可他知道她一路上却始终握着格里菲思的手。当时他最主要的想法是这一切简直鄙俗不堪。马车辚辚向前。他暗自纳闷,不知他们俩背着他作出了哪些幽会的安排,想到这儿,不禁诅咒起自己出走而给他们以可乘之机来了,事实上正是自己故意出走才促成他们这么做的。 “咱俩也乘马车回去,”当马车来到米尔德丽德的住地时,菲利普说,“我实在太累了,脚都抬不起来。” 在回他们寓所的路上,格里菲思谈笑风生,菲利普却受理不理的,态度冷淡地应答着,可格里菲思似乎毫不在乎。菲利普肚里思量,格里菲思想必注意到事有蹊跷了。最后,菲利普越来越沉默,格里菲思再也无法佯装不察了,顿时显得局促不安,戛然打住了话头。菲利普想说些什么,但又甚觉羞愧,难以启口。可是,机不可失,时不待人,最好趁此机会立刻弄清事情的真相。他硬逼着自己开了腔。 “你爱米尔德丽德吗?”他突然发问道。 “我?”格里菲思哈哈大笑,“今晚你老是阴阳怪气的,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吗?我当然不爱她,我亲爱的老兄。” 他说罢挽起菲利普的手臂,但菲利普却把身子移了开去。他心里明白,格里菲思是在撒谎。他不能强迫格里菲思告诉自己说他一直没有握米尔德丽德的手。突然间,他觉得全身瘫软,心力交瘁。 “哈利,这事对你来说无所谓,”他说道。“你已经玩了那么多女人,可千万不要把她从我身边夺走。这意味着我整个生命。我的境遇已经够惨的了。” 他的说话声也变得异样,语塞喉管,忍不住抽抽噎嘻地哭了起来。他赧颜满面,简直无地自容。 “亲爱的老伙计,我决不会干出任何伤害你的事来的,这你是知道的。我太喜欢你了,还不至于会于出那种荒唐事来。我只是逗着玩儿的。要是我早知道你为了这事会这么伤心,我早就小心行事了。” “此话当真?”菲利普随即问道。 “她,我根本看不上眼。我以我的名誉担保。” 菲利普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马车戛然停在他们寓所的门前。 75 翌日,菲利普心境颇佳。他生怕自己在米尔德丽德身边呆得太久会使她心生腻烦。因此,他决定不到吃饭时间不去找她。他去接时,见她已梳理停当,正等候着他,于是就她这次罕见的准时践约一事跟她打趣逗笑。她身上穿的是他送的新衣裙,对此,他评头品足,说这衣裙还怪俏丽的哩。 “裙子缝得不对头,”米尔德丽德却说,“还得送回去重新改。” “如果你打算把它带到巴黎的话,那你得叫裁缝抓紧一点。” “到时一定能改好的。” “还只剩下三天了。我们乘十一点钟的火车去,好吗?” “随你的便。” 当想到差不多有一个月的光景他将天天守在米尔德丽德的身旁,菲利普的两眼闪耀着贪婪而又爱恋的光芒,骨碌碌地在她身上扫个不停。对自己的这种色欲,菲利普不觉莞尔。 “我不知道看中了你身上的哪一点,”他笑吟吟地说。 “说得好!”她回了一句。 米尔德丽德瘦骨嶙峋,几乎一眼就可以看到她的骨头架子。胸脯就跟男孩一样的扁平,嘴巴因双唇狭窄、苍白而显得很丑。她的皮肤呈淡绿色。 “到了巴黎之后,我就拼命给你吃布劳氏丸①,”菲利普边笑边说,“叫你回来的时候变得胖胖的,脸色像玫瑰花似的红润。” ①布劳氏丸,低铁补血九,适用于贫血症患者。 “我可不想发胖,”她顶了一句。 吃饭的当儿,她对格里菲思只字不提,此刻,菲利普踌躇满志,深信自己能拿得住他,于是半开玩笑半正经地说: “看来昨天晚上你同哈利着实调情了一番?” “我告诉过你说我爱上了他嘛,”她笑哈哈地说。 “我可高兴地得知他并不爱你。” “何以见得?” “我亲口问过他的嘛。” 米尔德丽德犹豫了半晌,默默地注视着菲利普,蓦然间,她双眸发出一种奇异的光亮。 “你愿意看一看他今天早晨给我的信吗?” 米尔德丽德说着随手递来一只信封,菲利普一眼就认出了那信封上格里菲思的粗大、清晰的字体。这封信一共写了八张纸,写得不错,口气坦率,读来令人神魂颠倒,正是出于一个惯于寻花问柳的男人的手笔。他在信中对米尔德丽德一诉衷肠,说他狂热地爱着米尔德丽德,而且是一见钟情呢;还声称他无意这么做,因为他知道菲利普非常喜欢她,但无奈情火中烧,不能自制。想到菲利普是那么一个可爱的人儿,他为自己感到万分羞愧,但这不是他的过错,只怨自己完全为米尔德丽德所倾倒。他还用一套甜言蜜语把米尔德丽德恭维了一番。最后,他感谢米尔德丽德答应第二天同他一起就餐,并说他急不可耐地期待着同她会面。菲利普意识到此信是前一天晚上写的,一定是格里菲思在同菲利普分手以后写的,而且还在菲利普以为格里菲思已就寝的时候,不辞辛劳地跑出去把信寄走的。 看信的那一刻,他那颗心怦怦直跳,直恶心。但是他脸上丝毫没露惊讶的神色,而是面带微笑,镇定自若地把信递还给米尔德丽德。 “那顿中饭吃得香吗?” “真带劲,”她回答时还加重了语气。 菲利普感到双手不住地颤抖,于是他把手藏到桌子下面。 “你可不要拿格里菲思当真,要知道他是个浪荡哥儿。” 米尔德丽德接过信去,又端详了一番。 “我也是没办法,”她说话时,极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自己也闹不清我究竟怎么啦。” “这事叫我可伤脑筋了,不是吗?”菲利普说。 她匆匆地扫了他一眼。 “我得说,你对此事的态度倒蛮镇定沉着的呢。” “你想叫我怎么办呢?你想叫我歇斯底里地发作一通吗?” “我原先以为你会生我气的。” “奇怪的是,我一点儿也不生气。我早该知道这种事情会发生的。我太傻气了,把你们两位引到一起去了。他哪一点都比我强,这我心里清楚着哪。他生性欢快,长得又很帅,还很风趣,他的谈吐,无不迎合你的旨趣。” “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这个人很笨,这我也没办法。不过老实告诉你,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般蠢,还不至于到那种地步呢。我的年轻的朋友,你对我也太傲慢点了吧。” “你想同我吵架吗?”他口气温和地问道。 “没有这个意思。但是我不懂你为什么要那样对待我,就好像我啥也,不懂似的。” “很抱歉,我可无意要触犯你,只是想心平气和地把事情说清楚。尽力想法子不要把事情搞得一团糟。我看到你被他吸引住了,这在我看来是很自然的。令人伤心的是,明知道我对你是一往情深,可他居然还怂恿你这么干。他才对我说他压根儿不爱你,可五分钟之后又写了那么一封信,这种做法在我看来也太卑鄙龌龊了。”: “你以为在我面前说他的坏话,我就不喜欢他了,那你是打错算盘了。” 菲利普沉吟良久,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使米尔德丽德明白自己的意思。他想冷静地、郑重其事地把话说清楚,但无余眼下思潮翻滚,心乱如麻,一下子还理不出个头绪来。 “为了一宗你知道不会长久的男女私情而牺牲自己的一切,那是不值得的。说到底,他同谁都处不长,十天一过就什么都不顾了,再说你生来就很冷漠。那种艳事不会给你带来多大好处的。” “那只是你的看法。” 米尔德丽德的这种态度倒使得他一下子发不起火来。 “你爱上了他,这是没法子的事情,我只有极力忍受这个痛苦。你和我两人一向处得不错,我对你从来没有做出什么越轨的举动,对不?你并个爱我,这我肚子里一向有数,不过你还是喜欢我的。我们一同在巴黎,你自然而然就会忘掉格里菲思。只要你下决心忘掉他,你会发觉这样做并不难。你也该为我着想着想哇,这在我来说,也是理所应当的。” 米尔德丽德闷声不响。于是,他们俩默默无言地吃着饭。沉默的气氛宛如铅块似的,越压越重,令人窒息。过了一会儿,菲利普搭讪着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米尔德丽德心不在焉,似听非所的样子,他只当没看见。她只是顺着菲利普的话头敷衍几句,却不主动披露自己的心迹。后来,她突然打断菲利普的话,冷冷地说: “菲利普,星期六我恐怕不能走了,因为医生说我不该这么做。” 他心里明白这是遁词,但嘴上还是说: “那么,你啥时候能够动身呢?” 她瞥了菲利普一眼,发觉他的脸色苍白,神情严峻,于是迅即把目光移向别处。此时,她有些惧怕菲利普。 “我还是老实告诉你吧,我根本不能跟你一块儿去。” “我料到你有这个意思。可是,眼下改变主意已经迟了。车票已经买了,一切准备工作都就绪了。” “你说过除非我想去巴黎,否则你不会勉强我的,而现在我就是不想去嘛。” “我已经改变主意了。我不打算再同自己开什么玩笑了。你一定得跟我走。” “菲利普,作为一个朋友,我一向很喜欢你。朋友就是朋友,旁的我想都不忍去想。我也不希望你存有别的什么念头。巴黎之行,我是不能奉陪的了,菲利普。” “可是一个礼拜前你还是很愿意去的嘛。” “那时情况不同。” “就因为那时你还没有碰上格里菲思?” “你亲口说过要是我爱上了格里菲思,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嘛。” 她的脸倏忽板了起来,两眼直直地盯视着面前的菜碟于。菲利普气得脸色发白。他真想用拳头对准她的脸给她一家伙,脑海里浮现出被打得鼻青眼肿的模样来。邻近的一张餐桌旁坐着两个十八岁的小伙子,他们不时地转眼凝视米尔德丽德。他暗自思忖,他们是否羡慕他同一位妩媚的少女在一起用餐,说不定他们还在想取他而代之呢。最后还是米尔德丽德开腔打破了这难堪的沉寂。 “咱俩一块儿出去会有什么好结果呢?就是去了,我还会无时无刻不想念他的。这样不会给你带来多少乐趣的。” “那是我的事,”他接口答道。 米尔德丽德细细玩味着他的答话的弦外之音,不觉双颊绯红。 “但是这也太卑鄙了。” “此话怎讲?” “我原以为你是个真正的绅士呐。” “那你看错人了。” 他觉得他的回答妙极了,所以他一边说着,一边还哈哈大笑哩。 “看在老天爷的份上,别笑啦!”她大声地嚷道。“菲利普,我不能陪你去。实在对不起。我知道我一向待你不好,但是一个人总不能强迫自去做自己不愿做的事儿呀!” “你落难的时候,啥都是我给你张罗的,难道这一切你都忘了不成?你生孩子之前的一切费用都是我开支的。你看医生以及其他一切费用。都是我付的。你上布赖顿的车票、旅费也都是我提供的。眼下我还在’你付孩子的寄养费,给你买衣服,你身上穿的哪一块布不是我买的呢?” “如果你是绅士的话,你就决不会把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在我面前拦落炫耀。” “哦,老天爷,闭上你那张臭嘴吧!你以为我还在乎我是否是个绅士吗?要是我是个绅士,我就决不会在像你这样的俗不可耐的荡妇身上浪费时间了。你喜欢不喜欢我,我毫不在乎!我心里腌(月赞)透了,被人当该死的傻瓜一样地耍。你星期六高高兴兴地来跟我一块去巴黎,要不然你吃不了兜了走。” 她胸中的怒火把两颊烧得通红,在回敬菲利普的当儿,也跟平常人一样硬邦邦的,可平时她却总是温文尔雅的。 “我从来就不喜欢你,打咱俩开始认识时我就不喜欢你,都是你强加给我的。你每次吻我,我都恨你。从现在起,不准你碰我一个指头,就是我饿死,也不准你碰。” 菲利普试图把自己面前的盘子里的食物一口吞下去,但喉咙的肌肉就是不听使唤。他把酒一饮而尽,随即点了支烟。他全身在不住地颤抖。他一声不吭,默默地等待着她起立,但是她却像尊泥塑木雕似的坐着不动,两眼目不转睛地望着雪白的台布。要是这时就只有他们两人的话,他就会一把把她搂在自己的怀里,在她脸上狂吻;他想象起当他把自己的嘴唇紧紧贴住她的嘴唇时她仰起那雪白纤细的颈子的情景来了。他们俩就这样无言以对过了个把钟头,最后菲利普感到那侍者渐渐用一种诧异的目光凝睇着他们俩,于是便叫侍者来结帐。 “咱们走吧?”接着他心平气和地说。 米尔德丽德虽没有吭声,但伸手拿起了手提包和手套,并穿上外套。 “下次你什么时候同格里菲思见面?” “明天,”她冷淡地答道。 “你最好把此事跟他聊聊。” 米尔德丽德下意识地打开手提包,目光触到包里的一片纸。她随即把它掏了出来。 “这就是我身上穿的这件外套的帐单,”她吞吞吐吐地说。 “怎么回事?” “我答应明天付钱的。” “是吗?” “这件衣服是你同意我买的。你刚才的意思是不是说你不打算付钱了?” “是这个意思。” “那我去叫哈利付。”她说话时,脸颊红了一下。 “他很乐意帮助你。眼下他还欠我七个英镑,上周他还把显微镜送进了当铺,因为他穷得精光。” “你不要以为拿这个就可以吓唬我。我完全能够自己去挣钱养活自己,” “那再好也没有了。我可不打算再在你身上花一个子儿了。” 她又想起了星期六该付的房租和孩子的领养费的事儿来,但没有吱声。他们俩走出餐馆,来到街上。菲利普问她道: “我给你叫辆马车来好吗?我准备散一会儿步。” “我连一个子儿也没有,可下午还得付一笔帐。” “你自己走回去也伤不了你的身体。明天你想见我的话,大约用茶点的时候我在家。” 他向米尔德丽德脱帽致意,随即信步向前走去。片刻后,他掉头朝身后望了望,只见米尔德丽德立在原地未动,神情沮丧地望着街上来往的车辆。他返身折了回来,一边嘻嘻笑着,一边把一枚硬币塞在米尔德丽德的手里。 “唔,两个先令,够你付马车费的。” 米尔德丽德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话,他便匆匆走开了。 76 第二天晌午,菲利普坐在卧室里,暗自思量着不知米尔德丽德是否会来。头一天夜里,他睡得很不好。这天上午,他在医学院俱乐部浏览了一张又一张的报纸,借以消磨时光。学校放假了,他所熟识的学生很少有在伦敦的,不过他还是找到了一两个人聊个天儿,还下了盘棋,就这样打发了那令人沉闷的时光。中饭后,他感觉疲惫不堪,头痛欲裂,于是回到自己的寓所后,便一头倒在床上捧了本小说看着。他一直没有见着格里菲思。前天夜里菲利普回来时他不在家。后来听到他回来了,却没见着,他没跟往常那样窥视菲利普的房间,看他是否已入睡。到了早晨,又听到他老早就跑了出去。很明显,格里菲思是想避免同他照面。蓦地,耳边传来一下轻轻的叩门声,菲利普一骨碌从床上跃了下来,一瘸一拐地跑去开门,只见米尔德丽德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边。 “进来呀,”菲利普说。 他在她身后把门闭上。米尔德丽德一屁股坐了下来。她迟疑了一下才开腔说话。 “谢谢你昨晚给了我两个先令,”她说。 “喔,快别谢了。” 她对菲利普报以淡淡的一笑。这使得菲利普想起了一条狗因淘气挨打后,为讨主人的欢心,脸上露出一种胆怯、奉承的表情来。 “我和哈利在一起吃中饭来着,”她说。 “是吗?” “菲利普,如果你还要我星期六陪你一起去巴黎的话,我准备陪你去。” 一种胜利的狂喜似闪电般地向他心口袭来,不过这种情感瞬息即逝,随后心中升起了一团疑云。 “是为了钱吗?”他问道。 “有一半是这个原因,”她坦率地说。“哈利无能为力。他欠了这儿五个月的房租,还欠你七个英镑,而裁缝又一直钉住他要工钱。他能当的东西都要当,可是他把什么东西都当掉了。为了要把那个做我这件衣服的女裁缝打发掉,我就够操心的了,可这星期六房租又到期了。五分钟之内我又找不到工作,总是要等一段时间才能等到个空缺。” 她是操一种平和的却是抱怨的口吻说这番话的,仿佛她这是在数说命运的种种不合理,虽说不合理,却是与生俱来,不得不逆来顺受似的。菲利普听后没有吭声,不过对她说这番话的用心却洞若观火。 “你的话只说了一半,”最后他说。 “嗯,哈利说你待我们俩一向很好。他说,在他心目中,你是他真正的好朋友,而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恐怕世上没有第二个男人会像你这样的了。他说我们做人要正直老实。正如你说他的那样,他也说自己不像你,他生性用情不专,还说我要是为了他而抛弃你,那是十分愚蠢的行为。他的感情是不会持久的,而你会。他自己常常这么说。” “你想跟我一块儿去巴黎吗?”菲利普问道。 “我不反对。” 他凝视着米尔德丽德,嘴角向下弯曲着,透出丝丝凄苦的神情。他确实大获全胜,而且自己的夙愿即将得偿。他不禁哈哈一笑,嘲笑起自己蒙受的耻辱。米尔德丽德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但没有作声。 “我殷切地期待着咱俩一块儿去巴黎一游,我曾想过,经过了那么多的痛苦的折磨,我终于得到了幸福……” 但他并没有能够说完他想说的心里话。突然,米尔德丽德事先毫无迹象地哇的一声哭开了,顿时泪如泉涌。她坐的那张椅子,诺拉也曾坐在那几嘤嘤抽泣过。同诺拉一样,米尔德丽德把脸搁在椅子的靠背上。靠背中央凹陷,两边微微隆起,她就把头部靠在椅子中央的凹陷处。 “我同女人打交道总是不走运,”菲利普思忖着。 她那瘦骨嶙峋的身子随着一吸一顿的抽泣而不住地起伏着。菲利普从来还没有见过一个女人如此自暴自弃地恸哭过。蓦地,一阵悸怕紧紧抓住了他的心,撕裂着他的心。他不知不觉地移步来到米尔德丽德的跟前,伸出双臂抱着她。米尔德丽德丝毫不作反抗,在这悲恸欲绝的时刻,她任其爱抚自己。菲利普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安慰的体己话,究竟说了些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甚了了。他随即弯下身子,在她脸上不住地吻着。 “你很难过吗?”他最后问了这么一句。 “我巴不得自己死去,”她神情凄怆地叹道,“但愿我分娩时死了就好了。” 她头上还戴着帽子,有些儿碍事,于是菲利普帮她取了下来。他把她的头放在椅子更舒适的部位,然后走过去坐在桌子边,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亲爱的,事情糟透了,是不?”菲利普说,“真想不到任何人都需要爱呀!” 不一会儿,米尔德丽德渐渐止住了抽泣,精疲力竭地瘫在椅子里,头往后仰着,两臂无力地垂在两旁,模样古怪,活像画家勾画的用来展示眼、饰的橱窗模特儿。 “我可不知道你爱他爱得这么深啊,”菲利普又说。 菲利普把自己放在格里菲思的位置上,用他那样的眼睛去看人,用他那双手去抚摩;他可以设想格里菲思的躯体就是自己的躯体,用他那张嘴同米尔德丽德接吻,用他那双充满笑意的眼睛朝着她微笑。因此,菲利普完全理解格里菲思的爱恋之情。使他惊异的倒是米尔德丽德的感情。他可从来没想到她也会感情冲动,而这次是确确实实的,毫无疑问是感情冲动。他内心有某种东西消失了,他痛切地感到了这一点,仿佛什么东西崩坍了一般。他只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虚弱不堪。 “我并不想使你伤心。如果你不想跟我一块去,那就别去了。不管去还是不去,我都给你钱。” 她摇摇头说: “不能这样。我说过我要跟你去,那我就一定去。” “假如你一心依恋着他,就是去了又有什么好处?” “是的,你说得很对。我确实是一心依恋着他。同格里菲思一样,我也知道这种感情长久不了,不过眼下……” 她不再往下说,一下合上了双眼,像是要晕过去似的。一个奇怪的念头闪现在菲利普的脑海里,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为什么你不跟他一道走呢?” “那怎么成呢?你知道我们俩没钱呀。” “钱,我给!” “你?!” 她霍地坐直身子,盯视着菲利普。那对眸子渐渐发亮,双颊也渐渐红润起来。 “看来最好的办法还是你出去度过这段时间,然后再到我的身边来。” 由于提了这么个建议,他顿觉不胜恨恨。然而,这种痛苦的折磨却给他带来了一种奇怪的、难以捉摸的情感。米尔德丽德圆睁着双眼凝视着他。 “喔,我们怎么好用你的钱呢?哈利决不会同意的。” “啊,你去劝他,他是会同意的。” 她的反对反倒使他更加坚持自己的意见,然而他打心眼里希望米尔德丽德能断然拒绝这个建议。 “我给你五英镑,这样你可以在外地从这周星期六呆到下星期一。这点钱足够了。到了星期一,他就要回家乡,一直呆到他回伦敦北部上任为止。” “哦,菲利普,这是真的吗?”她不由得嚷了起来,还拍着手。“只要你让我跟他一块走,以后我一定会深深地爱你的,为了你,我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只要你真的这样做了,我肯定能克服这个感情上的危机。你真的愿意给我们钱吗?” “真的,”他答道。 此时,米尔德丽德变得判若两人,嘴一咧便哈哈笑了起来。看得出她感到欣喜若狂。米尔德丽德离开椅子,跪在菲利普的身旁,紧紧地拉住他的手。 “你真好,菲利普。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儿。以后你会不会生我的气呀?” 菲利普微笑着摇了摇头,可他内心却承受着多么巨大的痛苦啊! “我现在可以去告诉哈利吗?我可以对他说你不介意吗?除非你说没关系,要不然他是不会同意的。喔,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他!以后你要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星期一我就回来同你一起去巴黎,去哪儿都可以。” 她站了起来,并戴上了帽子。 “你上哪?” “我去问问他是否愿意带我一起走。” “那么急呀?” “你要我留在这儿吗?你要我留下来我就不走。” 她一屁股坐了下来,但是菲利普却格格一笑。 “不,没关系,你还是去吧。不过有件事得说清楚:眼下我不愿见到格里菲思,见到他太使我伤心了。去告诉他,说我菲利普对他不怀敌意,也没有别的什么不好的看法,但是请他离我远一点。” “好吧,”她从椅子里一跃而起,迅即戴上手套,“我会把他的话传给你的” “你今晚最好来跟我一道吃晚饭。” “那敢情好。” 她仰起脸等他吻她,当菲利普的嘴唇贴近她的嘴唇时,她伸出双臂勾住他的脖子。 “你真是个可爱的人儿,菲利普。” 两三个小时以后,她差人给他送来了便条,说她头痛不能践约同他一同进餐。菲利普几乎料到她会来这么一着的。他知道她是在同格里菲思一道吃饭。他妒火中烧,但是那种迷住了他们俩心窍的突如其来的勃勃情欲,像是从天外飞来似的,仿佛是天神赋予他们的一般,他深感自己无能为力,也无可奈何。他们相爱是非常自然的。他看到了格里菲思胜过自己的种种长处,并承认如果自己处在米尔德丽德的位置,也会干出米尔德丽德所干的事情来的。最使他伤心的是格里菲思的背信弃义的行为。他们一直是情意那么深厚的好朋友,而且格里菲思分明知道他对米尔德丽德是多么的一往情深。格里菲思应该对他高抬贵手嘛。 星期五以前他一直没有见到米尔德丽德,不过他也讨厌见到她。但是当她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知道自己在米尔德丽德的心目中没有丝毫的地位,因为他们两人都心心念念想着格里菲思。陡然间,他对她耿耿于怀。现在他明白了她和格里菲思相爱的原因了。格里菲思此人很蠢,喔,简直愚蠢至极!这一点他一向都知道,不过是视而不见罢了。格里菲思既愚蠢又浮躁。他身上的那种魅力恰恰掩盖了他那颗极端自私的心,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他任何人都可以出卖。他过的生活是多么的贫乏空虚,整天价不是在酒吧间游荡,就是在杂耍剧场里酗酒,再不就是到处眠花宿柳,闹出一桩桩桃色事件!他历来不读书,除了声色犬马,啥也不懂。他没转过一个好念头:最常挂在嘴边的字眼儿是“漂亮”。这是他送给一个男人或女人的最高的赞美词。漂亮!无怪乎他能讨米尔德丽德的欢心,他们这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菲利普对米尔德丽德说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他知道米尔德丽德想讲讲格里菲思的事儿,但是他不给她置喙的机会。他避而不谈两天前的晚上她用一个小小的借口拒绝同他一道吃晚饭的事儿。他漫不经心的,试图使她相信他突然变得对什么都满不在乎。他练就一种唠叨小事的特殊本领,专聊些他知道能刺痛她心的琐碎小事。他的话是绵里藏针,说得又很圆滑,叫她听了有苦说不出。最后,她霍地站了起来。 “我想我该走了,”她说。 “你还挺忙的哩!”他回敬了一句。 她伸出了手,菲利普与她握别,并为她打开了房门。他知道她想要讲的事儿,同时也知道他冷冰冰的、冷嘲热讽的神气吓得她不敢启口。他的羞怯常常使他显得态度冷漠,无形之中使人们见了他都退避三舍。他发现了这一点之后,便一有机会就装出这种样子去对付别人。 “你总不会忘记你的许诺吧!”他扶着房门的当儿,米尔德丽德说。 “什么许诺?” “钱呀。” “要多少?” 他说话的口气冷淡、审慎,使得他的话显得特别的戳心。米尔德丽德的脸红了。他心里明白现在米尔德丽德恨死他了,对米尔德丽德克制的自己不发脾气的毅力,菲利普感到不胜惊讶。他要让她吃些苦头。 “明天要付衣服钱和房租。就这些了。哈利不走了,所以我们也不需要那笔钱了。” 菲利普的心咯瞪一下,手松开了,房门又砰然闭上了。 “怎么不走呀?” “他说我们没钱,也不能用你的钱。” 一个魔鬼抓住了菲利普的心,这是一种潜伏在他体内的自己折磨自己的魔鬼。虽说他满心希望格里菲思和米尔德丽德不要双双出走,但是他也无计可施。他让自己通过米尔德丽德去劝说格里菲思。 “只要我愿意,我不懂为什么不能去,”他说。 “我对他就是这么说的嘛。” “我本该想到,假如他真的想走,他是不会犹豫的。” “喔,不是那么回事,他一直想走。要是手头有钱,他立刻就走。” “如果他过于拘谨的话,那我就把钱给你。” “我说过,如果他愿意,这笔钱就算是你借给我们的,我们一旦手头宽裕,便立即如数奉还。” “这样一来,跟你跪在一个男人面前乞求他带你去度周末,多少有些儿不同。” “多少有些儿不同,是这样吗?”说罢,她厚颜无耻地格格一笑。“ 这笑声使得菲利普直打冷颤。; “那你打算干什么?”他问道。 “不干什么。他明天回家去。他一定得走。” 这下菲利普可得救了。格里菲思不在眼前,他就可以使米尔德丽德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她在伦敦一个熟人也没有,只得同他厮守在一。只要他们单独在一起,他就能够使她很快忘却这段风流艳事。要是他就此作罢,不再多言,倒什么事也没有。然而他有着一种强烈的欲念,想要打消他们的顾忌,他倒要看看他们对待他究竟会可恶到什么地步。只要他略施小技稍稍引诱他们一下,他们就会向自己屈服,于是他一想到他们俩卑躬屈膝、低三下四的丑态,心里就激荡起一种按捺不住的喜悦。虽说他每吐一个字,内心犹如针戳般地难受,但他发觉这痛苦里面自有无穷的乐趣。 “看来,事情到了此时不干更待何时的地步罗。” “我对他正是这么说的,”她说。 她的讲话带着情绪亢奋的调子,菲利普听后不由得一怔。他局促不安地咬着手指甲。 “你们想上哪儿呢?” “喔,上牛津去。他曾在那儿上过大学,这你是知道的。他说带我去参观校园呐。” 菲利普记起有一次他曾经提议他们俩一块儿去牛津玩上一天,可她断然拒绝,说什么一想到那儿的景致,她就感到兴味索然。 “看来你们会遇上好天气的。那里现在该是好玩的时候。” “为了说服他去那儿,我嘴皮都磨破了。” “你不好再试一试吗?” “你是否还想让我们走呀?” “我想你们不必跑那么远嘛,”菲利普说。 她顿了一两秒钟,两眼直勾勾地望着菲利普,而菲利普竭力装作友好地转眸凝视她。他恨她,鄙视她,但是又诚心诚意地爱着她。 “我把我的打算告诉你,我准备去找他,看他能否为之作出安排。要是他同意了,我明天就来你这儿取钱。明天你什么时候在家?” “我一吃过中饭就回来等你。” “好的。” “现在我就给你钱去付衣服钱和房租。” 他走到书桌跟前,拿出他手头所有的现钱。那件衣裙要付六畿尼,此外,还有她的房租、饭钱和孩子的领养费。他一共给了她八英镑十先令。 “太谢谢你了,”她说。 米尔德丽德说罢转身走了。 77 在医学院地下餐厅一吃过午饭,菲利普便回到自己的寓所。此时已是星期六晌午时分,房东太太正在打扫楼梯。 “格里菲思先生在吗?”菲利普间房东太太。 “不在,先生。今天早上你走后不久他也走了。” “他还回来吗?” “我想不会回来了,先生。他把行李都搬走了。” 菲利普猜不透格里菲思那样做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信手捧起一本书,读了起来。这是他刚从威斯敏斯特公共图书馆借来的伯顿①著的《麦加②之行》。第一贞读完了,他却不知所云,因为他的心思根本不在书上,而一直竖起两耳,悉心谛听着是否有人来拉门铃。他不敢存有这样的奢望:格里菲思会把米尔德丽德留在伦敦而独自回坎伯兰省亲。等了不一会儿,米尔德丽德就会来找他要钱的。他硬着头皮继续读着,竭力把注意力集中到书上去。这么一来,书上的句子倒是看进脑子里去了,可是郁结在心头的痛苦使得他曲解了这些句子的确切含义。他满心希望自己当初不提那个由自己掏腰包资助他们旅行的馊主意就好了,但是,一言既出,他又没有勇气收回。这倒不是为了米尔德丽德,而是为了他自己。他身匕有股病态的执拗劲儿,驱使着他去做他下决心要做的事。他发现读了三页书,但脑子里依然空空如也,压根儿没留下一点印象。于是,他把书又翻了过去,重新从头读起。他发觉自己翻来覆去地老是看着同一个句于,蓦地,书上的句子同自己的思绪交织在一起,犹如恶梦中一幅森然可怖的图案。有一件事是他能够做到的,即离汗这儿躲到外面去,子夜过后再回来。这样,格里菲思和米尔德丽德就走不成咯。他仿佛看到他们俩每过一个小时就跑来探问一次,问房东太太他是否在家。想到他们俩扫兴失望的样儿,他心里头喜滋滋的,兴奋之余,不觉有意识地又把书上的那个句子重念了一遍。然而,他可不能做那种事。让他们来拿钱吧!那样的话,他就可以知道人们可能寡廉鲜耻到何种地步。此时他再无心读下去了,书上的字简直看不清。他倒在椅子里,紧闭着双眼,呆板的神情里透出丝丝凄苦。他在等待着米尔德丽德的到来。 ①指英国作家、探险家理查德·弗朗西斯·伯顿爵士(1821-1890)。 ②麦加,伊斯兰教徒的朝圣地,位于沙特阿拉伯西部。 房东太太悄然走进房来问道: “先生,你见不见米勒太太?” “叫她进来。” 菲利普打起精神,不动声色地接待了米尔德丽德。他一时情不自禁地想拜倒在她脚下,抓起她的双手,乞求她不要离他而去,但是他知道此时没有什么东西讨以打动她的心。她会把他说的话和他的一举一动都告诉给格里菲思。他感觉羞愧不已。 “你们的远足准备得怎样了?”他乐呵呵地问道。 “我们马上就走。哈利就在门外。我告诉他你不愿见他,所以他就不进来了。不过他还是想知道,他是否可以进来呆上一分钟,跟你说声再见。” “不行,我不想见到他,”菲利普回了一句。 他看得出米尔德丽德根本不在乎他见不见格里菲思。她既来了,他想趁早把她打发走。 “喏,这是张五镑的钞票。我希望你马上就离开这儿。” 她接过钞票,道了声谢,随即转过身去,脚步咚咚地离开房问。 “你哪天回来?”他问道。 “嗯,星期一就回来,因为那大哈利一定得回家去。” 他知道他想要说的话难免出乖露丑,有损自己的体面。但是无奈胸中情火和妒火中烧,灼灼逼人,他也顾不上体面不体面了,便脱口说了出来: “到那大我可以不可以去看你?” 他一时不能自已,说话时还是夹带着哀求的调于。 “当然可以罗。我一回到伦敦就同你联系。” 两人握手道别后,菲利普隔着窗帘眼巴巴地望着米尔德丽德跃入停在门口的四轮出租马车。马车磷磷地走远了。此时,他颓然倒在床上,双手掩面,不觉热泪盈眶。对此,他自己生起自己的气来了。他用双手紧紧扭住向己的身子,竭力不让自己掉泪,但没能忍住,他不住地啜泣,哭得好不伤心。 菲利普顿觉周身瘫软无力,内心羞愧不已。他还是从床上爬了起来,跑去洗了把脸,还为自己调制了一杯浓烈的威士忌掺和苏打水的饮料。喝过后,他觉得稍微好受一些。蓦然间,他瞥见了搁在壁炉上面的去巴黎的两张车票,一时火冒三丈,便一把抓起车票,把它们扔进了炉火。他知道把票退了自己还可得笔钱,但是只有把它们烧了才解心头之恨。接着,他离开寓所,外出找个人在一起说个话儿,以排遣内心的愁闷。但是,学校俱乐部里空无一人。他感到百无聊赖,要不找个人说个话儿,自己准会发疯。但是劳森还在国外。他信步来到海沃德的住处,那个应声出来开门的女仆告诉他,说海沃德已上布赖顿度周末去了。然后菲利普来到一家美术馆,可真不凑巧,这家美术馆又刚刚闭馆。这下他变得心烦意乱,真不知做什么是好。他不禁想起格里菲思和米尔德丽德来了:这时他们俩正在去牛津的路上,面对面地坐在车厢里,心里乐开了花。他又回到自己的住所,但这里的一切使他心里充满了恐怖,因为就是在这个鬼地方,近来他接二连三地遭受到莫大的不幸。他力图再次捧起那本伯顿爵士写的书。但是,他一面读着书,一面心里不断地嘀咕着,说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因为正是他让他们结伴外出旅行的,主动给他们提供盘资,而且还是强塞给他们的呢。当初,在把格里菲思介绍给米尔德丽德认识的时候,他完全可以预料到事情的后果,因为他自己满腔按捺不住的激情足以勾起另一位的勃勃欲念。此时,他们恐已抵达牛津了,或许就住在约翰街上的一家食宿公寓里。菲利普至今还没到过牛津。可格里菲思却经常在他面前谈起这个地方,他完全知道他们俩会上哪儿观光游玩。他们吃饭可以上克拉伦敦餐馆:每当要寻欢作乐,格里菲思总是上这家餐馆。菲利普就在查里恩十字广场①附近一家饭馆里胡乱吃了点东西。因为他早下定决心要去看场歌剧,所以一吃完饭,便奋力穿过拥挤不堪的人群,来到剧院的正厅后座。剧院正上演奥斯卡·王尔德的一出戏。他暗自纳闷,这晚米尔德丽德和格里菲思他们俩是否也会去逛戏院,不管怎么说,他们总得想法于打发时光呀。他们是一对蠢货,都满足于在一起磨牙扯淡。他回想起他们俩旨趣鄙俗下流,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时,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他心猿意马地看着演出,每一幕之间都要喝上几口威士忌,以提高一下自己的情趣。他不习惯喝烈性酒,不一会儿,酒力发作,直冲脑门,而且他越喝心里越烦躁、郁闷。演出结束时,他又喝了一杯。他不能上床睡觉,自己心里也明白就是上了床也睡不着,他就是害怕看到由于自己想象力活跃而浮现在自己眼前的种种画面。他竭力克制自己,不去想格里菲思和米尔德丽德。他知道自己酒喝得太多了。眼下,一种跃跃欲试做件可怕的、卑鄙下流事儿的欲念攫住了他的心。他想喝它个酷配大醉。他浑身兽欲勃发,急煎煎地想发泄一通。他真想趴倒在地上。 ①查里恩十字广场,格伦敦市中央斯特兰德街西头的繁华广场。 他拖曳着那条瘸腿,朝皮卡迪利大街踉跄走去。他醉醺醺的,心里悲愤交集,犹如猫爪抓心似的难受。蓦地,一个脸上涂满脂粉的妓女挡住了他,并用手挽起了他的胳膊。他嘴里骂骂咧咧的,用力推开那个妓女。他朝前挪了几步,随即又打住脚步,心想她跟旁的什么女人还不一样嘛。他为自己刚才言语粗鲁而感到内疚。于是他又走到她的面前。 “嘿,”他开腔打着招呼。 “见鬼去吧,”她回敬了一句。 菲利普听罢哈哈大笑。 “我是想问问你今晚能否赏个脸儿,陪我去喝杯茶。” 那个妓女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菲利普,心里踌躇着,好一会儿没有讲话。她发觉菲利普喝醉了。 “我不反对。” 这句话他从米尔德丽德嘴里听到过不知多少次了,这个妓女居然也这样说话,菲利普直觉得诧异。他把妓女带上一家饭馆,这是他同米尔德丽德常常光顾的地方。在走路的当儿,菲利普发觉她老是目光朝下瞅着他的腿。 “我有条腿是瘸的,”他说,“你有意见吗?” “你这个人真怪,”她笑着说。 他回到自己的住所时,浑身骨头疼痛不已,脑壳里像是有把榔头不住地敲打着,痛得他几乎要惊呼救命。他又喝了杯威士忌加苏打水,镇定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爬上床去。不一会儿,便酣然人睡,直到次日中午才醒。 78 星期一终于盼来了,菲利普心想精神上的旷日持久的折磨总算熬到了头。他查阅了火车时刻表,发现格里菲思乘最晚一班车可于当天夜里赶到故里,这班车将于下午一点后不久从牛津发出。他估计米尔德丽德将赶几分钟以后的那趟车返回伦敦。他真想去车站接她,但转而一想,米尔德丽德也许喜欢独自呆上一天,说不定这天夜里她会寄封短信来,告诉他她已经回到了伦敦,要不他就第二天到她住处去看望她。想到又要同她见面,他心里不觉有些黯然。他对格里菲思恨之人骨;而对米尔德丽德,尽管出了那么多事,却还怀有一种虽令人心酸但依然灼热的情欲。菲利普庆幸的是海沃德星期六下午离开了伦敦,发狂似的外出寻求人生的乐趣去了。要是海沃德还在伦敦,那他无论如何也熬不住不把这一切告诉海沃德,而海沃德定会对他的懦弱无能感到惊讶。当知道菲利普在米尔德丽德委身于另一个男人之后,居然还想她做自己的情妇,海沃德一定会鄙视他的,同时会感到震惊、厌恶。管它是震惊还是厌恶,他才不在乎呢!只要他能一遂平生所愿,让自己的欲望得以满足,他随时可以作出任何让步,并已作好准备,就是蒙受更加辱没人格的耻辱也在所不惜。 薄暮时分,他的两条腿违心地把他带到了米尔德丽德的寓所门外。菲利普抬头望了望她房间的窗户,黑洞洞的没见掌灯,但他驻步不前,不敢去打听她的消息,因为他对米尔德丽德的应许深信不疑。翌晨,他没见有信,便于中午时分跑去探问。那儿的女用人告诉他,米尔德丽德还没有回来。对此,他迷惑不解。他知道格里菲思不得不于前天赶回老家的,因为他要在一次婚礼上充当男演相,再说,米尔德丽德身上没钱啊。他脑子里顿时折腾开了,反复考虑着种种可能发生的事情。下午,菲利普又去了一趟,并留下张便条,邀请米尔德丽德晚上同他一道吃晚饭,措词口气平和,仿佛近半个月来压根儿没发生什么事似的。他在便条中写明地点和时间,并抱着米尔德丽德会准时践约的一线希望,耐心地等着。一个小时过去了,却不见她的人影儿。星期三早晨,菲利普不再好意思跑去询问了,便差一位信童去送信,并嘱咐他带个回音来。可是不出一个小时,那位信童回来了,带去的信原封不动地拿了回来。他报告菲利普,说那位女士还在乡下,尚未返回伦敦。菲利普简直要发狂了,正是米尔德丽德的这一谎言的打击使他难以忍受。他反复地喃喃自语,说他厌恶米尔德丽德,并把由米尔德丽德撒谎所带来的失意心情迁怒于格里菲思。他恨死了格里菲思,此时叫他用刀宰了格里菲思也是高兴的。菲利普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心想要是趁黑夜突然扑到他身上,对准喉部的颈动脉给他一刀,瞅着他像条癞皮狗似地倒在街头,那该有多么痛快啊。菲利普悲愤填膺,气得灵魂出窍。他一向不喜欢喝威士忌,但还是喝了,借以麻木自己的神经。星期二星期三,接连两晚,他都喝得酩酊大醉才上床睡觉。 星期四早晨,他起得很迟。他醉眼惺忪,一脸莱色,踽踽曳足来到起居间,看看有没有他的信。他一看到格里菲思的字体笔迹,一种莫可名状的感觉袭扰着他的心头。 亲爱的老兄: 此信不知从何落笔,但又不能不写。我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气。我知道我不该带米莉出来,但无奈情火灼热,不能自已。她简直把我给迷住了,为了得到她,我完全会不择手段。当她告诉我你主动为我们出盘缠的时候,我哪里会拒绝呢。眼下,一切都成了过眼烟云。我真为自己感到害臊,要是当初我不那么昏头昏脑,该有多好啊!我希望你能写封信给我,说你不生我的气,同时我还希望你能允许我去看望你。千万给我写上几句,好老兄,告诉我你宽恕我。这样,才能使我的良心稍安。我当时认为你不持异议,否则你就不会主动给我们钱了。但是我知道我不该接受那笔钱。我于星期一抵达故乡,而米莉想独自在牛津多呆几天。她准备于星期三返回伦敦,因此,当你接到此信,你可能已经见到她了。但愿一切都会好起来。 万望赐我一信,说你宽恕我。急盼回音。 你的忠实的朋友 哈利 菲利普怒不可遏,把信撕了个粉碎,他根本无意回复。他蔑视格里菲思的道歉,不能忍耐格里菲思对自己良心的那番谴责。一个人完全可以做出卑怯的事来,但是事情一过又忏悔,那才是卑鄙的。菲利普认为格里菲思的来信正表明他是个懦夫和伪君子,他对信中流露出来的伤感情绪深恶痛绝。 “你干下了畜生似的勾当,然后只消说声道歉,就什么事都没了,这倒轻巧呀!”菲利普喃喃自语道。 他内心深处盼着能有个机会给格里菲思点厉害瞧瞧。 不过,他知道米尔德丽德无论如何是已经回到了伦敦,便匆匆穿上衣服,也顾不得刮脸了,喝了点茶后就雇了辆马车,赶往米尔德丽德的寓所。马车好似蜗牛爬行。他急煎煎地想见到米尔德丽德,不知不觉地向他根本不相信的上帝祷告起来了,祈求上帝让米尔德丽德态度和善地接待他菲利普。他只求把以往的一切都忘掉。他怀揣着一颗狂跳不止的心,举手按着门铃。他满怀激情,急欲再次把米尔德丽德紧紧搂抱在自己的怀里,这当儿,他把以往遭受的痛苦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米勒太太在家吗?”菲利普快活地问道。 “她走了,”女用人回答说。 菲利普茫然地望着女用人。 “一个钟头以前她来这里把她的东西搬走了。” 有好一会儿,菲利普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把我的信交给她了吗?她说过她搬到哪儿了吗?” 菲利普顿然领悟到米尔德丽德又欺骗了他。她是决计不回到他身边来了。他极力在这位女用人面前挽回自己的面子。 “哦,嗯,我肯定马上就可以收到她的信的,兴许她把信寄往另一个地赴了。” 说罢,菲利普转身就走,神情沮丧地回到了自己的寓所。他完全可以料到她会这么做的;她从来就不把他放在心上,打一开始就当他是个傻瓜。她毫无怜悯之心,待人一点也不厚道,也没有一丝仁爱。眼下他只能忍气吞声地接受这不可避免的结局。他悲恸欲绝,宁愿***,也不愿忍受这般痛苦的折磨。突然间,他想一了百了倒还好些:他可以去投河,也可以去卧轨,但是还没来得及说出这些想法就一一否决了。理智告诉菲利普,到时候这个不幸的遭遇会被忘怀的,只要他下狠心,也可以把米尔德丽德从脑海中抹去;为了一个俗不可耐的荡妇而去结果自己的生命,那是十分荒唐的。生命只有一次,无故把它抛去则是疯狂的举动。他感觉到他永远克服不了自己的情欲,不过他也明白说到底这只是个时间的问题。 菲利普不愿再在伦敦呆下去了。这儿的一切无不使他回忆起自己遭受的种种不幸。他先给大伯打了个电报,说他马上去布莱克斯泰勃,然后匆匆整理行装,搭乘最早的一趟车走了。他一心想离开那几个肮脏的房间,因为正是在那儿,痛苦接踵而至,一一降临到他的头上!他要呼吸一下清新空气。他厌恶自己,觉得自己有些儿疯了。 自菲利普长大成人,牧师大伯就把牧师公馆里最好的备用房间给了他。这个房间位于公馆的一角,一扇窗前有棵百年老树挡住了视线,不过从另一扇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在公馆花园和空地的尽头,有一片开阔的芳草地。房间里的糊墙纸,菲利普打幼年时代起就熟记于心了。墙四周贴满了描绘维多利亚时代早期的风格古雅的水彩画,都是牧师大伯年轻时候的一位朋友画的。画面的色彩虽说已经褪去,但风韵犹存。梳妆台的四周围着价格昂贵的薄纱绸。房间里还有一只放衣服的高脚柜。菲利普欣慰地叹了口气,他从没有意识到所有这一切对他还会有多大的用处。牧师公馆里的生活依然如故。没有一件家具挪动过位置。牧师大伯的食谱、谈吐一应如前,没有变化,每天工作之余,还是要散上一会儿步。所不同的是,他稍长胖了些,话儿更少了些,气量更狭小了些。对鳏夫的生活,他已经习惯了,因此很少想念他的亡妻。他还是动辄就同乔赛亚·格雷夫斯发生口角。菲利普跑去看望了这位教会执事。他显得较前清癯,脸色也苍白了些,表情更为严肃。他仍然独断独行,还对把蜡烛插在圣坛上这件事耿耿于怀。那几爿店依然呈现出一派古朴气氛,看来令人爽心说目。菲利普伫立在那爿专售诸如高统靴、防雨油布衣帽和帆的滑车索具之类的航海用品的商店跟前,这当儿,他回忆起孩提时代的情景来。那会儿,他感到这爿店里弥漫着那令人惊心动魄的海上生活的乐趣,富有一种诱发人们去未知世界探险的魅力。 每次邮差来“笃笃”敲门时,菲利普的那颗心总是控制不住地怦怦直跳,说不定房东太太会转来米尔德丽德给他的信件。但是,他肚里明白,根本不会有他的信的。如今,他能比较冷静地思考问题了。他认识到他试图强迫米尔德丽德爱自己,无疑是缘木求鱼。一个男人给予一个女人的、一个女人给予一个男人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而这东西又为什么能使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变成顺从对方的奴隶,对此,菲利普一窍不通。把这种东西叫作性欲的本能倒是方便的。不过,要是事情还不仅仅于此,他又弄不懂为什么有时它会强烈地吸引着一个人,而对另一个人却毫无吸引力呢?这种东西是不可抗拒的。理智不是它的对手;而与他相比,什么友谊啦,感激啦,利益啦,统统软弱无力。正因为他激不起米尔德丽德的性欲冲动,所以他所做的一切对米尔德丽德不起一丝一毫的作用。这个想法使得菲利普感到恶心,这使得人类的本性与走兽无异了。蓦地,他感到人们的心灵里也有见不得人的阴暗角落。因为米尔德丽德对他的态度冷漠,所以他就认为她毫无性感,还认为她那毫无血色的容颜、两片薄薄的嘴唇、那臀部狭小和胸脯扁平的身材,还有那有气无力的动作,无不一一证实了他的假设。然而,她有时却情欲突发,不能自制,甚至敢冒天大的危险,以填欲壑。他永远也捉摸不透她同埃米尔·米勒之间的风流韵事,这似乎不像是她所能干出来的,而她自己也不可能解释。不过,眼下他亲眼目睹了她同格里菲思的勾搭成奸,知道这是旧事重演,她完全为一种抑制不住的欲望迷住了心窍。菲利普力图找出究竟是什么东西使得那两个男人对米尔德丽德具有神奇的吸引力。他们俩均本性粗俗,都拥有一种能挑起她平庸的幽默感的庸俗的逗笑本领,而使他们能得手的也许还是放浪形骸的性行为,这正是他们俩与众不同的特别之处。米尔德丽德感情细腻,举止文雅,一看到人生的赤裸裸的事实而感到战栗。她认为肉体的作用是不光彩的,谈论简单的事物时,她都运用各种各样委婉的说法,说话总是煞费苦心地挑个精确恰当的字眼儿,认为这样要比用简单的字眼儿更为适宜。所以,那两个男人的兽性犹如一根鞭子,在抽打着她那苍白纤弱的肩膀,而她怀着耽迷肉欲的痛苦的心情不住地颤抖着。 有件事菲利普已经下决心要付诸行动。他可不愿意再回到原先租赁的房间去了,因为在那儿他遭到了不堪忍受的痛苦。他写了封信通知房东太太。他想把属于自己的东西全部带走,决定另租几间没有家具的房间,这样的房间住了又舒服又便宜。他这样考虑也是迫于情势,因为在过去的一年半时间里,他花了近七百英镑,他得最大限度地紧缩开支,以弥补过去的亏损。间或他展望未来,不寒而栗。他过去真傻,竟在米尔德丽德身上花那么多钱。不过他心里明白,要是事情再重演一遍,他还是会那么千的。菲利普的朋友们因为他性格内向不那么生气横溢而认为他意志刚强,深谋远虑和头脑冷静,有时想到这一点,菲利普不觉好笑。他们认为他有理智,一致称赞他懂得为人处世的常识。但是他心里明白,他那平静的表情,不过是一张自己自觉不自觉套在脸上的假面具,其作用宛如彩蝶身上的保护色而已,相反他却为自己意志的薄弱而感到震惊。在他看来,他好比风中的一片孤叶,完全为感情上每一次掀起的哪怕是小小的涟漪所左右,一旦情欲控制了自己,他就显得无能为力。他完全丧失了自制力。他只是表面上显得还有自制力,因为许多能打动别人的事情,他却一概无动于衷。 他怀着几分讥诮的心情思索起自己安身立命的人生哲学来了,因为在他经历的多事之秋里,他的人生哲学对他没起多大的作用。他不禁怀疑起思想对一个人在其人生道路的关键时刻是否真会有什么帮助。在他看来,他倒是完全为一种异己的然而又存在于自己体内的力量所左右,这种力量犹如把保罗和弗兰茜斯卡①步步推向罪恶深渊的巨大的地狱阴风那样催逼着自己。他考虑他所需要做的事情,以及何时采取行动,但在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的本能和情感的控制之中,他显得无能为力,一筹莫展。他做起事来就像是部机器,在他所处的环境和他的人格这两股力量的驱使下运转一般。他的理智却像个人在一旁冷眼旁观,而无力参与其间,就像伊壁鸠鲁②所描述的诸神那样,在九天之上坐视人们的所作所为,却无力改变事态的发展,连一点点都改变不了。 ①弗兰茜斯卡,十三世纪意大利一妇人,因同其妹夫保罗通奸而闻名。 ②伊壁鸠鲁(公元前341?-前270):古希腊唯物主义哲学家。 79 菲利普于开学前两三天赶回伦敦,以便为自己找个栖身之所。他在威斯敏斯特大桥路以远一带走街穿巷,四处寻觅,但这一带的房子肮脏极了,看了叫人恶心。最后,他终于在肯宁顿区找到了一幢房子。该地区弥漫着一种幽静、古朴的气氛,使人回想起当年萨克雷①所了解的泰晤士河彼岸的伦敦的情景来。眼下肯宁顿大街两旁的梧桐树工纷纷抽出新叶。想当年纽科姆②一家乘坐的四轮四座马车肯定是经过这儿鳞鳞驶往伦敦西区的。菲利普看中的那条街上的房子都是一色的两层楼房,窗户上大都张贴着供出租字样的告示。他走到一幢告示上注明房间无家具配备的房子跟前,举手叩了叩门。一位面孔板板的、不苟言笑的妇人应声出来开门,并带菲利普去看了看四个小房间,其中一个房间里有炉灶和洗涤槽。房租每周九个先令。菲利普并不需要这么多房间,但鉴于房租低廉,他希望同那位女人当场拍板。他问她是否可以为他打扫房间和烧顿早饭,但她回答说她不做这两件事就已经够忙的了。菲利普听了此话反而觉得挺高兴,因为她这是在暗示他,她除了收他的房租以外,不想同他有什么瓜葛。她接着又告诉菲利普说,如果他到街头拐角处那爿食品店——同时又是邮政所——去打听一下,说不定可以找到个愿意来“照料”他的女人。 ①威廉·梅克皮斯·萨克雷(1811-1863):英国小说家。 ②萨克雷的长篇小说《纽科姆一家》中的主人公。 菲利普的家具不多,还是他几次搬迁时逐步集拢来的。一张安乐椅是他在巴黎买的;一张桌子,三两幅画,还有一条小小的波斯地毯,这些东西都是克朗肖送给他的。他大伯给了他一张折叠床。因为现在他大伯不再在八月份出租房子了,所以用不着折叠床了。此外,他花了十先令买了几样必不可少的家具用品。他还花了十先令买了一种金黄色的糊墙纸,把那个他打算辟为起居室的房间裱糊起来。墙上挂着劳森送给他的一幅描绘大奥古斯丁街的素描画,以及安格尔的《女奴》和马奈的名画《奥兰毕亚》。他当年在巴黎时,每当刮胡子,他都对着这两张画沉思。为使自己不忘记一度涉足艺坛的经历,菲利普还挂起了他给那位年轻的西班牙人米格尔·阿胡里亚画的木炭肖像画——这是他的最佳画作,画面上挺立着一位赤身裸体的青年男子,双拳紧握,十个脚趾以一种奇特的力量紧紧抠着地板,脸上透出一股刚毅的神气,使人看后经久难忘。虽说隔了这么长时间,菲利普对这幅杰作的不足之处还是一目了然的,但是由这幅画勾起的种种联想使得自己原谅了这些暇疵。他心中纳闷,不知米格尔怎么样了。本无艺术天赋的人却偏要去敲艺术之宫的大门,世上没有比这种事儿更可怕的了。说不定,他因为不堪忍受餐风宿露、饥饿和疾病的折磨,最后病死在医院里;或者绝望之余,最后葬身于污浊的塞纳河;也许因为南方人所特有的不坚定性,他自动急流勇退,而现在兴许作为马德里一办公室的职员,正把他的雄才大略倾注于角逐政治或者斗牛场中。 菲利普邀请劳森和海沃德前来参观他乔迁的新居。他们俩践约而来,一个人手里拎了瓶威士忌酒,另一个人拿了包pate de foie gras①。听到他们俩对自己的眼力啧啧称赞时,菲利普心里美极了。他本想把那位当证券经纪人的苏格兰佬一并请来热闹一番,无奈他只有三张椅子,只能招待两位客人,多请一位就没椅子啦。劳森知道菲利普正是通过他才同诺拉·内斯比特结识的。此时,他同菲利普说起了几天前他邂遇诺拉的事儿。 ①法语,一种过油猪肝糜的菜肴。 “她还问你好呢。” 一提起诺拉的名字,菲利普顿时双颊绊红(他就是改不了一发窘就脸红的令人难堪的习惯),劳森在一旁用疑惑的目光瞅着菲利普。现在,劳森一年中有大半时间呆在伦敦。他还真是人乡随俗哩,头发也理得短短的,一身笔挺的哗叽制服,头上还戴了顶圆顶硬礼帽。 “我想,你跟诺拉之间的事儿完结了吧,”劳森说。 “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到她了。” “她看上去还挺精神的哩。那天她戴了顶非常漂亮的帽子,上面还装饰着很多雪白雪白的鸵鸟羽毛。她日子一定过得很不错。” 菲利普转换了话题,可心里头却放不下诺拉。过了一会儿,他们三人正在谈论别的事情,菲利普却突然脱口问劳森说: “你碰见她那会儿,有没有她还在生我的气的印象啊?” “一点儿也没有。她还说了你一百二十个好哩!” “我想去看看她。” “她又不会把你吃掉的。” 前一个时期,菲利普常常思念诺拉。米尔德丽德抛弃他时,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起了诺拉,并满怀苦涩的心情对自己说,诺拉决不会像米尔德丽德那样对待他的。他一时情不自禁地想回到诺拉的身边去,而诺拉一定同情他的遭遇的。然而他又自惭形秽,因为诺拉一向待他很好,而他却待她非常刻薄。 劳森和海沃德告辞后,他吸着就寝前的最后一斗烟。这当儿,他自言自语地说:“假使我一直守着她该多好啊!” 菲利普浮想联翩,回想起他和诺拉在文森特广场边那个舒适的小房间里度过的良辰美景,想起了他们俩上美术馆参观和上戏院看戏的情景,回忆起那一个个他们俩在一起促膝谈心的迷人的夜晚。他追忆起诺拉时刻把他的健康挂在心间,凡是有关他的事儿,她都深表关切。她怀着一种诚挚的、忠贞不渝的情意深深地爱着菲利普,这种爱远不止是性爱,而几乎是一种母爱。他知道这种爱是十分可贵的,正是为了这一点,他该诚心诚意地感谢上天诸神的恩泽。他拿定主意去求诺拉开恩。她内心一定非常痛苦,但他觉得她心地高洁、豁达大度,定会宽宥他的,因为她一向与人友善。是否给她写封信呢?不。他要突然闯进她的屋去,一下拜倒在她的脚下——他心里明白,到时候他怯心怯胆的,做不出这个富有戏剧性的动作来的。不过这确是他喜欢考虑的方式——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如果她愿意收留他,那么她尽可以永远信赖他。他已经从他所经历的那令人憎恶的灾难中恢复过来了,他了解她的人品之可贵,向现在她完全可以相信他。他遐思翩跹,思绪一下子转入对未来的憧憬。他想象自己星期天同诺拉一道在河面上泛舟荡漾;他还要带她去格林威治游览。他永远忘不了那次同海沃德一道出去游览观光的欢乐,那伦敦港的美景永远深深地留在他的记忆里。炎夏的下午,他和诺拉将坐在公园里闲聊。他想起诺拉的欢声笑语,宛如一弯溪水旧泪流过卵石时发出的声响,趣味隽永,絮絮叨叨,却又富有个性。想到这里,菲利普不禁哧哧地笑了起来。到那时,他所蒙受的痛苦将像一场恶梦似的从他脑海里隐去。 次日下午用茶点时分,菲利普想这个时候诺拉肯定在家。但是他举手叩门时,一股勇气顿时跑得无影无踪。诺拉会宽恕他吗?他这样死乞白赖地缠着她太可鄙了。一位女用人应声出来开门。他以前每天来访时都没见过这位女用人。菲利普向她打听内斯比特太太是否在家。 “请你去问她能否见见凯里先生?”菲利普说,“我在这里等回话。” 那位女用人噔噔奔上楼去,不一会儿,又噔噔奔了下来。 “先生,请您上楼。二楼前面那个房间。” “我知道,”菲利普说着,脸上绽出一丝微笑。 菲利普怀着一颗怦怦直跳的心走进屋去。他笃笃敲着房门。 “请进,”那个熟悉的、欢快的声音说道。 这个声音好比是在招呼他走到充满恬静、幸福的新大地里去。他的脚一跨入房间,诺拉便迎上前来。 她同菲利普握了握手,仿佛他们俩前一天才分手似的。这当儿,一个男人倏地站了起来。 “这位是凯里先生——这位是金斯福德先生。” 见到诺拉并非独自一人在家,菲利普感到很失望。他在就座的当儿,暗暗地仔细打量着面前的陌生男人。他从未听到诺拉提起过这个男人的名字,不过在他看来,那个陌生男人坐在椅子里无拘无束,就像是在自己家里一般。这个男人四十岁光景,胡子剃得溜光,一头长长的金发,搽着发油,梳理得平整熨贴。他的肤色红红的,长着一对美男子过了青春期才有的充满倦意的、浑浊的眼睛。他嘴大鼻大,颧骨高高隆起,突儿分明。他身材魁梧,腰圆背粗,个儿中等偏高。 “我一直在想,不知你究意怎么了,”诺拉说话时脸上还是原先那副欢天喜地的样子。“前些日子我碰见劳森先生——他告诉你了吗?——我对他说你也该来看看我。” 菲利普从她的面部表情情捉到一丝局促的神色。菲利普自己对眼下这次见面颇感别扭尴尬,看到诺拉却安之若素,钦慕之心油然而生。诺拉为他沏了杯茶,正要往茶里加糖时,菲利普连忙出来制上。 “瞧我的记性!”她嚷了起来,“我都忘了。” 菲利普才不信她会忘呢,他喝茶从不加糖这一习惯,她一定记得牢着呢。他把这件事当作她方寸已乱、沉不住气的一种外露。 因菲利普突然来访而中断的谈话又开始了。菲利普渐渐觉得自己夹在他们中问有点儿不尴不尬,似乎是个多余的人。金斯福德旁若无人,只当没他在场,一味自顾自的高谈阔沦。他的谈吐倒也不无幽默,只是口气嫌武断了点。他看上去是个报界人士,对每一个涉及到的论题他都有些饶有兴味的内容。菲利普发觉自己渐渐被挤出了谈话圈子,感到不胜惊愕。他打定生意要奉陪到底,一直坐到这位不速之客起身告退为止。他心中暗自纳闷,不知这位金斯福德先生是否也看上了诺拉。以往,他同诺拉经常在一起议论有些油头光棍想同诺拉吊膀子的事儿,还在一起嘲笑过那些不知趣的家伙呢。菲利普想方设法把谈话引入只有他同诺拉熟悉的话题中去,但是他每次这样做的时候,那位报界人士总是插进来,而且还总是成功地把谈话引入一个不容菲利普置喙、只得保持沉默的话题。对此,菲利普心中不觉对诺拉有些忿忿然,因为她应该看得出他正在被人愚弄的呀。不过说不定她这是借此对他惩罚,于是,这么一想,菲利普又恢复了原先的那股高兴劲儿。最后钟敲六点的时候,金斯福德蓦地站起身来。 “我得告辞了,”他说。 诺拉同他握了握手后,陪他走到楼梯平台处。她随手把房门带上,在外面呆了两三分钟。菲利普不知他们俩嘀咕了些什么。 “金斯福德先生是什么人?”诺拉回到房间时,菲利普兴高采烈地问道。 “噢,他是哈姆斯沃思市一家杂志的编辑,近来他录用了不少我的稿子。 “我还以为他想赖在这儿不走了呢。” “你能留下来,我很高兴。我想同你聊聊。”她坐在一张大安乐椅里,把她那瘦小的身子尽可能蜷成一团,双腿盘在屁股底下。菲利普看到她这个逗人发笑的习惯姿势,不觉莞尔。 “你看上去活脱像只猫咪。” 诺拉那双妩媚的眼睛忽地一亮,朝菲利普瞟了一眼。 “我是该把这个习惯改掉了。到了我这样的年纪,动作还像个孩子似的,是有点儿荒唐,可是把双腿盘在屁股底下坐着,我就觉得舒服。” “又坐在这个房间里了,我太高兴了,”菲利普愉快地说,“你不知道我是多想念这个房间啊!” “那你前一时期到底为什么不来?”诺拉快活地问了一句。 “我怕来这儿,”菲利普说罢,脸又红了。 诺拉用充满慈爱的目光瞅了他一眼,嘴角泛起了妩媚的笑意。 “你大可不必嘛。” 菲利普犹豫了好一会儿。他的心怦怦直跳。 “我们上一次见面的情形你还记得吗?我待你太不像话了,对此,我深感惭愧。” 她两眼直直地凝视着菲利普,但没有说话。菲利普昏头昏脑的,仿佛上这儿来是为了完成一件他这时才意识到是荒谬绝伦的差事似的。诺拉只是闷声不响,于是菲利普又得生硬地脱口而说: “你能宽恕我吗?” 接着,菲利普把感到痛心疾首几乎自杀的事儿告诉了诺拉,并把他和米尔德丽德之间所发生的一切,那个孩子的出世、格里菲思结识米尔德丽德的过程,以及自己的一片痴情、信任以及受人欺骗的事儿,一一抖搂了出来。他还对诺拉倾诉他常常想起她对自己的好意和爱情,并为自己抛弃了她对自己的好意和爱情而无限懊悔。只有当他同诺拉在一起的时候,他才感到幸福,而且他现在真正认识到诺拉的人品之高贵。由于情绪激动,菲利普的声音也变得嘶哑了。有时,他深感羞愧,简直到了无地自容的地步,因此说话时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地板。他那张脸因痛苦而扭曲着,然而能一诉满腔的情愫,使他获得了一种莫可名状的轻松感。他终于说完了。他颓然倒人椅子,筋疲力尽,默默地等待着诺拉开腔说话。他把心里话都和盘托出了,甚至在诉说的过程中,还把自己说成是个卑劣宵小之徒。可诺拉始终不吭一声,他感到十分惊讶。他抬起眼皮瞅着她,发觉她并未看着自己。诺拉的脸色异常苍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就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诺拉不由得一惊,双颊蓦地绯红。 “你恐怕过了好长一段很不顺心的日子,”她说,“我太对不起你了。” 她看样子想继续往下讲,但又戛然打住话头。菲利普只得耐住性子等着。最后她像是强迫自己说话似的。 “我已经同金斯福德先生订婚了。” “你为何不一开始就告诉我呢?”菲利普不禁嚷了起来,“你完全不必让我在你而前出自己的洋相嘛!” “对不起,我是不忍打断你的话啊……你告诉我说你的朋友又回到了你的身边后不久,我就遇上了他——”她似乎在竭力搜寻不使菲利普伤心的词儿——“我难过了好一阵于,可他又待我非常好。他知道有人伤了我的心,当然他不了解此人就是你。要没有他,日子还真不知怎么过呢。突然间,我觉得我总不能老是这样子没完没了的干啊,干啊,干啊;我疲劳极了,觉得身体很不好。我把我丈夫的事儿告诉了他。要是我答应尽快同他结婚,他愿意给我笔钱去同我丈夫办理离婚手续。他有个好差使,因此我不必事事都去张罗,除非我想这么干。他非常喜欢我,而且还急于来照料我,这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眼下我也非常喜欢他。” “那么离婚手续办妥了没有?” “离婚判决书已经拿到了,不过要等到七月才能生效。一到七月我们就立即结婚。” 有好一会儿,菲利普默然不语。 “但愿我没出自己的丑,”他最后喃喃地说。 此时,他在回味着自己那番长长的、出乖露丑的自白。诺拉用好奇的目光注视着他。 “你从来就没有正正经经受过我,”诺拉说。 “堕入情网不是件令人很愉快的事儿。” 不过,菲利普一向能很快使自己镇静下来。他站了起来,向诺拉伸出手去。这当儿,他嘴里说道: “我希望你生活幸福。无论如何,这对你来说是件最好不过的事情。” 诺拉拉起菲利普的手握着,不无依恋地凝视着菲利普。 “你会再来看我的,不是吗?”诺拉问了一声。 “不会再来了,”菲利普边说边摇头,“看到你很幸福,我会吃醋的。” 菲利普踏着缓慢的步子离开了诺拉的寓所。不管怎么说,诺拉说他从来就没有爱过她,这话是说对了。他感到失望,甚至还有些儿忿然,不过与其说他伤心,还不如说是他的虚荣心受到了损伤。对此,他自己肚子里有数。这时,他渐渐意识到上帝跟自己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不由得噙着悲泪嘲笑起自己来了。借嘲笑自己的荒唐行为而自娱的滋味可不是好受的啊! 80 在以后的三个月里,菲利普埋头研读三门新课程。不出两年工夫,原先蜂拥进入医学院学习的学生越来越少了。有些人离开医院,是因为发觉考试并不像他们原先想象的那么容易;有些则是被他们的家长领回去了,因为这些家长事先没料到在伦敦生活的开销竟会这么大;还有一些人也由于这样或那样的情况而纷纷溜了。菲利普认得一个年轻人,他别出心裁地想出了一个生财之道,把买来的廉价商品转手送进了当铺,没多久,又发现当赊购来的商品更能赚钱。然而有人在违警罪法庭的诉讼过程中供出了他的名字,消息传来,医院里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按着,被告人受到还押,以待证实,随后由他那位受惊的父亲交割了财产转让证才了结此事。最后这个年轻人出走海外,履行“白人的使命”①去了。另有一个小伙子,在上医学院学习之前,从未见过城市是啥样的,一下子迷上了游艺场和酒吧间,成天价混迹于赛马迷、透露赛马情报者和驯兽师中间,现在已成了一名登录赌注者的助手。有一次,菲利普曾在皮卡迪利广场附近的一家酒吧间里碰上了他,只见他身上着一件紧身束腰的外套,头上戴着一顶帽檐又宽又厚的褐色帽子。还有一名学生,他颇有点歌唱和摹拟表演的天才,曾在医学院的吸烟音乐会上因模仿名噪一时的喜剧演员而大获成功。这个人弃医加入了一出配乐喜剧的合唱队。还有一位学生,菲利普对他颇感兴趣,因为此人举止笨拙,说起话来大叫大嚷的,使人倒不觉得他是个感情深切的人儿。可是,他却感到生活在伦敦鳞次栉比的房舍中间大有窒息之感。他因成天价关在屋里变得形容枯槁,那个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灵魂宛如被捏在手掌心的麻雀,苦苦挣扎着,悸怕得直喘气,心儿狂跳不止。他渴望着广袤的天空旷无人烟的田野,他孩提时代就是在这种环境里度过的。于是,一天,他趁两课之间的间隙时间不告而别了。以后,他的朋友们听说他抛弃了学医而在一个农场里干活了。 ①“白人的使命”,意指白种人负有把文明带给落后民族的责任。此系英国作家吉卜林(1856-1936)等人为帝国主义侵略辩护的用语。 菲利普眼下在学有关内科和外科的课程。一周中有几个上午,他去为门诊病人包扎伤口,乐得借此机会赚几个外快,他还在医生的教授下学习使用听诊器给病人听诊的方法。他学会了配约方。他即将参加七月举行的药物学考试,他觉得在同各种各样药物打交道、调制药水、卷包药丸以及配制药膏中间自有一番乐趣。无论什么事,只要从中能领略得一丝人生的情趣,菲利普无不劲头十足地去做。 一次,菲利普远远地瞥见格里菲思,但没同他打照面,因为他不愿忍受见面时装着不认识他而带来的痛苦。菲利普意识到格里菲思的朋友们知道了他们俩之间的纷争,并推测他们是了解纷争的原委的,因此菲利普在格里菲思的朋友们面前感到有些儿不自然。其中有些人甚至现在也成了他的朋友。他们中间有位名叫拉姆斯登的青年人,此人身材修长,长着个小脑袋,整天没精打采的,是格里菲思最虔诚的崇拜者之一。格里菲思系什么样的领带他也系,格里菲思穿什么样的靴子他也穿,还模仿格里非思的谈吐和手势。他告诉菲利普说,格里菲思因菲利普没有回信而伤心透了。格里菲思想同菲利普重修旧好。 “是他请你来当说客的吗?”菲利普问道。 “喔,不是的,我这么说完全是自己的主意,”拉姆斯登回答说。“他为自己所干的事情感到心里很过意不去。他说你以往待他一直很好。我知道他非常想同你和好。他不上医院来是怕碰见你,他认为你会不理睬他的。 “我应该如此。” “要知道,这件事弄得他心里难过极了。” “我能忍受格里菲思得以极大的毅力才能忍受的这点小小的不便。” “他将尽自己的一切努力来求得和解。” “那也太孩子气、太歇斯底里了!他干吗要这样呢?我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没有我他日子照样可以过得非常好嘛!我对他丝毫不感兴趣。” 拉姆斯登心想菲利普这个人也太冷酷了,他顿了一两分钟,迷惑不解地用目光打量着四周。 “哈利向上帝祈祷,但愿他同那个女人没什么瓜葛就好了!” “是吗?”菲利普问了一声。 他说话时语气冷淡。对此,他还挺感满意的哩。可谁又能想到此时他那颗心在胸膛里剧烈地跳荡着呢。他不耐烦地等待着拉姆斯登的下文。 “我想你差不多把这件苦恼的事儿给忘了,是不?” “我?”菲利普答道。“是差不多全忘了。” 菲利普一点一滴地摸清了米尔德丽德同格里菲思之间的纠葛的来龙去脉。他嘴边挂着微笑,默默地谛听着,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骗过了在跟他说话的那个蠢汉。米尔德丽德同格里菲思在牛津度过了周末,非但没有浇灭反而燃起了她那勃勃情火。因此,当格里菲思动身回乡之际,她突然心血来潮,决定独自留在牛津再呆上两三天,因为在那儿的几天日子过得太舒心了。她觉得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以把她再拉回到菲利普的身边去,一见到他,就要倒胃口。格里菲思对由自己勾起来的情火不觉大吃一惊,因为他早对同米尔德丽德一道在乡下度过的两天感到冗长乏味了,再说他也无意把一段饶有情趣的插曲变成一桩纠缠不清的私通事件。她迫使他给她写信,于是,作为一个诚实、正经,生来礼貌周全,彬彬有礼,还企望取悦于每一个人的小伙子,他一回到家,便给她写了一封洋洋洒洒、拨人心弦的信。米尔德丽德迅即写了封激情四溢的回信。信中措词不当,这是她缺乏表达能力的缘故。信上的字写得歪歪扭扭,语气猥亵,使得格里菲思心生腻烦,紧接着第二天又来了一封,过了一天,第三封信又接踵而至。此时,格里菲思开始意识到她的爱不再讨人喜欢,却令人深感惊恐。他连信也没有回。不料她给他发来连珠炮似的电报,询问他是否有病,有没有收到她的信,说她因不见他回信而忧心冲忡。这样一来,他只得又提起笔来写信,不过这次他把回信写得尽可能随便些,只要不惹她生气就行。他在信中求她以后别再打电报了,因为他很难就电报一事对他母亲解释清楚。他母亲是个老脑筋,总认为电报是个吓人的玩意儿。她随即写信来说她要见他,并说她打算把身边的东西送进当铺(她身边有只化妆手提包,还是菲利普送给她的结婚礼品,可值八镑),然后打票去找他,并要住在离格里菲思的父亲行医的村庄四英里远的市镇上。这下可把格里菲思吓坏了。这次他倒打了个电报给米尔德丽德,求她千万不要干出这种事情来,并答应一回到伦敦就同她联系。可是,格里菲思一回到伦敦就发觉米尔德丽德已经上格里菲思要去赴任的那家医院找过他了。他可不喜欢这种做法。因此,见到她时,便关照她不论用什么托词都不能上医院去找他。到了这个时候(两人隔了三个星期没有见面),他发觉米尔德丽德实在叫人讨厌,自己也闹不清当初为什么会同她纠缠在一起的。于是,他决心尽快地把米尔德丽德甩掉。他这个人可又不愿与人争吵,也不忍叫人伤心,不过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干呀,最后还是横下一条心,决不让米尔德丽德再来缠扰自己。在同米尔德丽德见面时,他还是跟从前一样的举止文雅、笑容可掬、诙谐风趣、温情脉脉,而对自前一次见面以后一直没去看她一事,他总能找出些令人信服的借口来。尽管如此,他还是千方百计地躲着米尔德丽德。当米尔德丽德敦促他践约时,他总是在最后一刻打个电报给她,找个托辞溜之大吉。房东太太(格里菲思任职头三个月是在寓所度过的)奉命见到米尔德丽德来访就说他有事外出了。米尔德丽德便采取在街上堵截的办法。格里菲思得知她已在附近候了三两个钟头后,就住她耳朵里灌上几句甜言蜜语,随即推说有事务上的约会,便撒腿就走。后来他渐渐变得形迹诡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医院大门。有一次,他半夜里回寓所时,看到寓所前空地栏杆旁立着一位妇人。因不知她是何许人,格里菲思转身就走,一路奔到拉姆斯登的住所,在他那儿借宿一夜。第二天,房东太太告诉他说,前一天夜里米尔德丽德坐在他门口一连哭了几个钟头,最后房东太太只好无可奈何地对米尔德丽德说,如果她再不走,她可要派人去叫警察了。 “我说呀,老兄,”拉姆斯登说,“你倒脱得干系好自在。哈利说,要是他当初稍微考虑一下,想到她竟会这样惹人讨厌,就是去见鬼也不会跟她有什么瓜葛。” 菲利普脑海里浮现出米尔德丽德于深夜接连几个小时坐在门口哭泣的情景,仿佛看到她在房东太太驱赶时木然仰望的神情。 “不知她眼下怎么样了。” “哦,她在某处找到了工作。真是谢天谢地。这样,她整日都有事忙了。” 关于米尔德丽德的最新消息,他是在夏季学期快结束时才听说的。他听说格里菲思被米尔德丽德的死乞白赖的纠缠激怒了,最后也顾不得文雅不文雅了,直截了当地对米尔德丽德说,他讨厌受人烦扰,叫她最好滚远点,别再打扰他。 “他只好这么着了,”拉姆斯登说,“事情也做得太过分了。” “事情就这么了结了?”菲利普问道。 “噢,他已有十天没见着她了。要知道,哈利甩个把人的手段可高明啦。这是他遇到的最棘手的一件事,可他把它处理得妥妥帖帖。” 从此以后,菲利普再也没有听到有关米尔德丽德的消息。她湮没在伦敦茫茫的人海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