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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时间:2016-06-20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威廉·萨默赛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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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来,海沃德四日声声说自己明天就要动身去南方,可是想到整理行装好不麻烦,还有旅途的沉闷乏味,他又下不了这个决心,结果行期一周又一周地往后延宕,直到圣诞节前,大家都忙着过节,这才迫不得已动了身。他受不了条顿民族的寻欢作乐方式,只要一想到节日期间那种放浪形骸的狂欢场面,他身上就会起鸡皮疙瘩。为了不招人注目,他决定趁圣诞节前夜悄悄启程。

菲利普送走海沃德时,心里并不感到依依不舍,因为他生性爽直,见到有谁优柔寡断拿不定主意,就会生出一股无名火来。尽管他深受海沃德的影响,但他认为一个人优柔寡断,并不说明他感官锐敏,讨人喜欢。另外,海沃德对他为人处世的一板一眼,不时暗露嘲讽之意,这也使他忿忿不满。他们俩保持通信往来。海沃德可谓是尺续圣手,他自知在这方面颇有天分,写信时也就特别肯下功夫。就海沃德的气质来说,他对接触到的胜景美物,具有很强的感受力,他还能把淡雅的意大利乡土风光,倾注在他罗马来信的字里行间。他认为这座古罗马人缔造的城市,有点俗不可耐,只是由于罗马帝国的衰微才沾光出了名;不过教皇们的罗马①,却在他心头引起共鸣,经他字斟句酌的精心描绘,洛可可式②建筑的精致华美跃然纸上。海沃德谈到古色古香的教堂音乐和阿尔卑斯山区的绮丽风光,谈到袅袅熏香的催人欲眠,还说到令人销魂的雨夜街景:人行道上微光闪烁,街灯摇曳不定,显得虚幻迷离。这些令人赞叹的书信,说不定他还只字不改地抄寄给诸亲好友。他哪知道这些书信竟扰乱了菲利普心头的平静呢。相形之下,菲利普眼下的生活显得何其索然寡味。随着春天的来临,海沃德诗兴勃发,他建议菲利普来意大利。他呆在海德堡纯粹是虚掷光阴。德国人举止粗野,那儿的生活平淡无奇。置身于那种古板划一的环境,人的心灵怎能得到升华?在托斯卡纳③,眼下已是春暖花开,遍地花团锦簇;而菲利普已经十九岁了。快来吧,他们可以一起遍游翁布里亚④诸山城。那些山城的名字深深印刻在菲利普的心坎上。还有凯西莉,她也同情人一起去意大利了。不知怎地,他一想到这对情侣,就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惶惶之感攫住了他的心。他诅咒自己的命运,因为他连去意大利的川资也无法筹措,他知道大伯除了按约每月寄给他十五镑外,一个子儿也不会多给的。他自己也不善于精打细算。付了膳宿费和学费之后,菲利普的口袋里已是所剩无几。再说,他发现同海沃德结伴外出,开销实在太大。海沃德一会儿提出去郊游,一会儿又要去看戏,或者去喝瓶啤酒,而这种时候,菲利普的月现钱早已花个精光,囊中空空;而在他那种年岁的年轻人都有那么一股子傻气,硬是不肯承认自己手头拮据,一点铺张不起的。

①指梵蒂冈。

②洛可可式是欧洲十八世纪建筑艺术的一种风格,其特点是纤巧、浮华、繁琐。

③意大利中部一地区。

④意大利中部一地区。

幸好海沃德的信来得不算太勤,菲利普还有时间安下心来过他穷学生的勤奋生活。菲利普进了海德堡大学,旁听一两门课程。昆诺·费希尔此时名声大噪,红得发紫。那年冬季,他作了一系列有关叔本华的相当出色的讲座。菲利普学哲学正是由此人的门。他的头脑注重实际,一接触抽象思维就如堕烟海似地惴惴不安起来,可是他在聆听完验哲学的专题报告时,却销声敛息,出乎意外地入了迷,有点像观赏走钢丝的舞蹈演员在悬崖峭壁表演惊险绝技似的,令人兴奋不已。这一厌世主义的主题,深深吸引了这个年轻人。他相信,他即将步入的社会乃是一片暗无天日的无情苦海,这也丝毫不减他急于踏入社会的热情。不久,凯里太太来信转达了菲利普的监护人的意见:他该回国了。菲利普欣然表示同意。将来到底干什么,现在也得拿定主意了。假如菲利普在七月底动身离开海德堡,他们可以在八月间好好商量一下,如能就此作出妥善安排,倒也不失时宜。

回国行期确定之后,凯里太太又来了一封信,提醒他别忘了威尔金森小姐,承蒙这位小姐的推荐,菲利普才在海德堡欧林太太的家里找到落脚之处。信中还告诉他,说威尔金森小姐准备来布莱克斯泰勃同他们小住几周。预计她将在某月某日自弗拉欣①渡海,他要是也能在这一天动身,到时候可以同她结伴同行,在来布莱克斯泰勃的路上照顾照顾她。生性怕羞的菲利普赶忙回信推托,说他得迟一两天才能动身。他想象着自己如何在人群里寻找威尔金森小姐,如何难为情地跑上前去问她是否就是威尔金森小姐(他很可能招呼错了人而横遭奚落),然后又想到,他拿不准在火车上是该同她攀谈呢,还是可以不去搭理她,只管自己看书。

①荷兰的一个港口。

菲利普终于离开了海德堡。近三个月来,他净是在考虑自己的前途,走时并无眷恋之意。他一直没觉得那里的生活有多大乐趣。安娜小姐送给他一本《柴金恩的号手》,菲利普回赠她一册威廉·莫里斯的著作。他俩总算很聪明,谁也没去翻阅对方馈赠的书卷。

32

菲利普见到伯父伯母,不觉暗暗一惊。他以前怎么从没注意到他俩已是这般老态龙钟了?牧师照例用那种不冷不热的态度接待了他。牧师又稍许胖了一点,头发又秃了些,白发也更多了。在菲利普眼里,大伯是个多么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啊。他脸上流露出内心的软弱和任性。路易莎们母把菲利普搂在怀里,不住地亲他,幸福的热泪夺眶而出,顺着面颊滚滚流下。菲利普深受感动,又有点扭泥不安,他以前并不知道她竟是这般舐犊情深地疼爱自己。

“哦!菲利普,你走后,我们可是度日如年呀,”她抽搭着说。

她抚摩着他的双手,用喜滋滋的目光端详着他的脸庞。

“你长大了,简直是个大人啦。”

他上唇边上已长出薄薄一层软髭。他特地买了把剃刀,不时小心翼翼地将光滑的下巴颏上的柔毛剃掉。

“你不在家,我们好冷清啊。”接着,她又用微带颤抖的声音腼腆地问:“回到自己家里很高兴吧?”

“那还用说!”

她又瘦削又单薄,仿佛目光也能将她的身子穿透似的。那两条勾住菲利普颈脖的胳膊,瘦骨嶙峋,不禁让人联想起鸡骨头来;那张凋枯的脸哦,皱纹竟是这般密密层层!一头斑斑白发,仍梳理成她年轻时流行的鬈发式样,模样儿既古怪,又叫人觉得可怜。那于瘪瘦小的身躯,好似秋大的一片枯叶,你觉得只要寒风一起,就会将它吹得无影无踪。菲利普意识到,他们这两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已经走完人生的历程:他们属于过去的一代,现在正在那儿耐心而又相当麻木地等待着死神的来临。而他呢,却是朝气蓬勃,年富力强,渴望着刺激与冒险,看到如此浑浑噩噩地虚度年华,自然不胜惊骇。他们一生碌碌无为,一旦辞世之后,也就如同未曾到过人世一般。他对路易莎伯母倍感怜悯,突然疼爱起她来,因为她也疼爱自己呢。

这时,威尔金森小姐走进屋来。刚才她十分知趣地回避开,好让凯里夫妇有机会同侄儿亲热一会儿。

“这是威尔金森小姐,菲利普,”凯里太太说。

“浪子回家啦,”她边说边伸出手来,“我给浪子带来了一朵玫瑰花,把它别在衣扣上吧。”

她笑吟吟地把那朵刚从花园里摘来的玫瑰花别在菲利普上衣的钮扣眼里。菲利普脸涨得通红,觉得自己傻乎乎的。他知道威尔金森小姐是威廉大伯从前的教区长的女儿;自己也认识许多牧师的女儿。这些小姐衣着很差,脚上的靴子也过于肥大。她们通常穿一身黑衣服。菲利普早先呆在布莱克斯泰勃的那几年,手织衣还没传到东英吉利来,而且牧师家的太太小姐们也不喜欢穿红戴绿。她们的头发蓬蓬松松,梳得很马虎,上过浆的内衣发出一股刺鼻的怪味。她们认为女性健力的外露,有失体统,因而无论老妇少女全是千篇一律的打扮。她们把自己的宗教当作借以目空一切的金字招牌。她们自恃与教会血缘相联,在对待同类的态度上,免不了带有几分专横之气。

威尔金森小姐可不同凡响。她身穿一袭白纱长服,上面印有鲜艳的小花束图案,脚蹬一双尖头高跟鞋,再配上一双网眼长袜。在不见世面的菲利普眼里,她的穿戴似乎极为阔气,岂知她的外衣乃是一件华而不实的便宜货。她头发做得十分考究,故意将一络光滑的发鬈耷拉在前额中央,发丝乌黑发亮,很有骨干,看上去似乎永远不会蓬松散乱。一双眼睛又黑又大,鼻梁略呈钩形,她的侧影略带几分猛禽的凶相,而从正面看上去,却很逗人喜欢。她总是笑容可掬,但因为嘴大,笑的时候,得留神不让自己那口又大又黄的板牙露出来。最使菲利普不好受的,是她脸上抹的那厚厚一层脂粉。他对女性的风度举止向来很挑剔,认为一个有教养的上流女子万万不可涂脂抹粉;不过话得说回来,威尔金森小姐当然是位有教养的小姐罗,因为她是牧师的千金,而牧师则是属于有教养的上流人士。

菲利普打定主意不对她产生半点好感。她说话时带点法国腔,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她明明是在英格兰内地土生土长的嘛。他觉得她笑起来流于矫揉造作,还有那股故作羞态的轻浮劲儿,也使他感到恼火。头两三天里,他心怀敌意,不和她多罗唆,而威尔金森小姐显然没有注意到他的态度,在他面前显得特别和蔼可亲。她几乎只跟他一个人交谈,并且不断就某些问题征求菲利普的意见,这种做法自有讨人喜欢的地方。她还故意逗他发笑,而菲利普对那些使自己感到有趣的人,一向无法拒之于门外:他颇有几分口才,能时而说几句高雅风趣的妙语,现在碰上了一位知音者,怎么能不叫他喜上心头呢。牧师和凯里太太都没一点幽默感,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能引他们开颜展笑。菲利普渐渐同威尔金森小姐厮混熟了,他不再感到拘泥羞涩,而且渐渐喜欢起她来了:他发觉她的法国腔别有风味;在医生家的游园会上,她打扮得比谁都漂亮,穿一身蓝底大白点子的印花绸裙衫,单凭这一点,就足已使菲利普心荡神移。

“我敢肯定,他们准会认为你有失身分,”他笑着对她说。

“让人们看作放荡的野女人,本是我平生夙愿,”她回答说。

有一天,菲利普趁威尔金森小姐呆在自己房里的当儿,问路易莎伯母她有多大了。

“哎哟,亲爱的,你万万不可打听一位姑娘的年龄。不过一点是肯定的,你要和她结婚,那她年纪可嫌太大啦。”

牧师肥胖的脸膛上,慢慢漾起一丝笑意。

“她可不是个黄毛丫头吧,路易莎,”他说。“我们在林肯郡的那阵儿,她就差不多已是个大姑娘了。那还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那会儿,她背后还拖着根大辫子呢。”

“那时她也许还不满十岁吧,”菲利普说。

“不止十岁了,”路易莎伯母说。

“我想那时候她快二十了吧,”牧师说。

“哦,不,威廉,至多不过十六七岁。”

“那她早已三十出头罗,”菲利普说。

就在这时候,威尔金森小姐步履轻盈地走下楼来,嘴里还哼着支本杰明·戈达德的曲子。她戴着帽子,因为已经约好菲利普一块儿去散步;她伸出手来,让菲利普给她扣好手套的钮扣。他并不精于此道,动作笨拙。他虽有几分尴尬,却自觉显示了骑士风度。他们俩现在交谈起来,无拘无束,十分投机;这会儿他们信步闲逛,一边天南海北地聊着。她给他讲在柏林的所见所闻,而他则告诉她这一年在海德堡的生活情形。过去似乎是无足轻重的琐事,现在谈起来却增添了新的趣味。他描述了欧林太太寓所内的房客以及海沃德和维克斯之间的那几次谈话。当时似乎对他影响至深,此刻他却略加歪曲,使两位当事人显得荒唐可笑。听到威尔金森小姐的笑声,菲利普颇感得意。

“你真让人害怕,”她说,“你的舌头好厉害。”

接着,她又打趣地问他在海德堡时可有过什么艳遇。菲利普不假思索直言相告:福分太浅,一事无成。但威尔金森小姐就是不相信。

“你嘴巴真紧!”她又说,“在你这种年纪,怎么可能呢?一

菲利普双颊刷地红了,哈哈一笑。

“啊,你打听的事未免多了点,”他说。

“哈哈,我说嘛,”威尔金森小姐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瞧你脸都红啦。”

说来好不叫人得意,她竟会认为自己是风月场中的老手。为了让她相信自已确实有种种风流事儿要隐瞒,他赶忙变换话题。他只怨自己从来没谈过情,说过爱。实在没有机缘哪。

威尔金森小姐时乖命蹇,怨天尤人。她怨恨自己不得不自谋生计糊口,她在菲利普面前絮絮叨叨地讲述自己的身世;她原可以从她母亲的一个叔父那儿继承到一笔财产,哪知这个叔父意跟他的厨娘结了婚,把遗嘱改了。言谈之中,她暗暗示自己家境曾相当阔绰,她将当年在林肯郡野游有马可策、出门有车代步的宽裕生活,同目前寄人篱下的潦倒处境作了对比。事后菲利普对路易莎伯母提起此事时,路易莎伯母的话却使他有点迷惑不解。她告诉菲利普,当年她认识威尔金森一家的时候,他们家充其量也只有一匹小驹和一辆寒伧单马马车;至于那个阔叔父,路易莎伯母倒确实听人说起过,但他不仅结过婚,而且在埃米莉①出世前就有了孩子,所以埃米莉压根儿没希望得到他的遗产。威尔金森小姐眼下在柏林工作,她把那儿说得一无是处。她抱怨德国的生活粗俗不堪,不无痛苦地将它同巴黎的五光十色作了对比。她在巴黎呆过好几年,但没说清究竟呆了几年。她在一个时髦的肖像画师家里当家庭教师,女主人是个有钱的犹太人。在那儿,她有幸遇到许多知名人士,她一口气说了一大串名流的名字,听得菲利普晕头转向。法兰西喜剧院的几位演员是她主人家的常客。吃饭时,科克兰②就坐在她身边,他对她说,他还从未遇到过哪个外国人能说这么一口纯粹、流利的法国话。阿尔方斯·都德③也来过,曾给她一本《萨福④诗选》。他原答应把她的芳名写在书上,可她后来忘记提醒他了。不管怎么说,她现在仍把这本书当宝贝似地保存在手边,她愿意借给菲利普一阅。还有那位莫泊桑。威尔金森小姐提到他时格格一笑,意味深长地瞅着菲利普。了不起的人物!了不起的作家!海沃德曾讲到过莫泊桑,因而此人的名声菲利普也略有所闻。

①即威尔金森小姐。

②科克兰(1841-1909):法国名演员。

③都德(1840-1891):法国小说家。

④古希腊抒情女诗人。

“他向你求爱了吗?”他问道。

说来也奇怪,这句话冒到喉咙口时似乎在那儿哽住了,可毕竟还是吐了出来。现在他挺喜欢威尔金森小姐,同她闲聊时,心里止不住阵阵激动,可他很难想象会有人向她求爱。

“瞧你问的!一她叫了起来。”可怜的居伊①,他不论遇到什么样的女人都会向她求爱的。他这个脾气怎么也改变不了。“

①莫泊桑的名字。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似乎是满怀柔情地回忆着往事。

“他可是个迷人的男子啊,”她低声嘟哝。

只有阅历比菲利普深些的人,才能从她的话里猜测出那种可能有的邂道场面:那位著名作家应邀前来赴家庭便宴,女教师带着两个身材修长的女学生,彬彬有礼地走了进来:主人向客人介绍:

“Notre Melle Anglaise.”①

①法语,我们的英国小姐。

“Mademoiselle.”①

①法语,小姐。

席间,名作家同男女主人谈大说地,那位Melle Anglaise默默地坐在一旁。

可是她的那番话,却在菲利普的头脑里唤起远为罗曼蒂克的奇思遐想。

“快跟我讲讲他的事情吧,”他激动地说。

“也没什么好讲的,”她这句说的倒是实话,可眉宇间的那副神气却似乎在说:哪怕写上三厚本也写不尽其中的艳史佳话呢。“你可不该这么刨根问底呀。”

她开始议论起巴黎来。她喜欢那儿的林荫大道和奇花异木。条条马路都优美雅致,而爱丽舍田园大街①上的树丛林苑,更是别具一格。他们俩这会儿坐在公路边的栅栏梯瞪上,威尔金森小姐望着面前那几棵挺拔的榆树,目光里流露出鄙夷的神情。还有那儿的剧院,其节目之瑰丽多彩,演技之精湛高超,均是无与伦比的。她学生的母亲,福约太太,要去成衣铺试衣时,常由她陪同前往。

①横贯巴黎市中心的林荫大道,又译作“香榭丽舍”。

“哦,做人没钱花,真是活受罪!”她大声嚷嚷。“那些个漂亮时装!只有巴黎人才懂得穿衣打扮,而我呢,却买不起!可怜的福约太太,身段太差劲了。有时候成衣匠在我耳边轻声嘀咕:“唉,小姐,要是她能有您这样的身段就好啦!”

菲利普这时才注意到威尔金森小姐体态丰满,而且她本人也颇为之自豪。

“英国的男人够蠢的,只看重脸蛋长相。法国人才是个懂得爱情的民族,他们知道身段远比相貌重要。”

菲利普以前从不留神这种事儿,现在可注意到了威尔金森小姐脚脖子又粗又难看。他赶紧把目光移开。

“你应该去法国。你干吗不去巴黎住上一年。你可以把法语学到手,这样会使你变得deniaiser①”

①法语,老练些。

“那是什么意思?”他问道。

她狡黠地抿嘴一笑。

“这你可得去查查词典罗。英国男人不懂如何对待女人,他们羞羞答答的。男子汉还羞羞答答,多可笑。他们不懂得如何向女人求爱,甚至在恭维女人的漂亮迷人时,也免不了显出一副傻相。”

菲利普感到自己愚蠢可笑。显然,威尔金森小姐希望自己别这么拘谨。说真的,这时要是能说几句妙趣横生的俏皮话,献一点儿殷勤,那该多快人心意。可惜他搜索枯肠,就是掏不出半句来;等到他真的想到了,却又怕说出口会出洋相。

一哦,那时我爱上了巴黎,“威尔金森小姐感叹地说,”却不得不去柏林。福约家的女儿后来相继出嫁,我没法再在他们家待下去,一时又找不到事干,而柏林倒有个位置,就是我眼下干的这个差使。他们是福约太太的亲戚,我答应了下来。我在布里达街有个小套间,是在cinouieme①那儿实在毫无体面可言。布里达街的情形你县知道的——cesdames②,是吧。“

①法语,第五。此处指五楼。

②法语,那些个女人。

菲利普点点头,其实根本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只是模模糊糊猜到了一点。他生怕她会笑向己少不更事。

不过我也不在乎。je suis libre.n‘estcepas①”她很喜欢插句把法语,而她法语也确实说得不错。“我在那儿还有过一段奇遇呢。”

①法语,我这个人很开明,是吗?

她蓦地收住话头,菲利普催她往下说。

“你也不肯把自己在海德堡的奇遇讲给我听嘛,”她说。

“实在太平淡无奇啦,”菲利普辩解说。

“假如凯里太太知道我们在一起谈这种事儿,真不知道她会怎么说呢。”

“你想我怎么会去告诉她呢?”

“你能保证不说?”

他作了保证之后,她就开始说:她接上房间里住了个学美术的学生,他——但她又突然改变话题。

“你干吗不去学美术?你画得挺不错呢。”

“差得远呐。”

“这得由别人来评判。Je m’y connais①,我相信你具有大画家的气质。”

①法语,就我来说。

“要是我突然跑去对威廉大伯说我要去巴黎学美术,他的那副嘴脸够你瞧的!”

“你总不见得现在还是任人牵着鼻子走的吧。”

“你存心在卖关子哪,还是请你把刚才的事说下去吧。”

威尔金森小姐莞尔一笑,继续说她的故事。有几次,她在楼梯上同那个学美术的学生交臂而过,而她并没怎么特别去留意他,只看到他有一对漂亮的眼睛,他还彬彬有礼地脱帽致意。有一天,她发现从门缝里塞进来一封信。是他写的。信上说他几个月来一直对她暗中敬慕,他故意站在楼梯旁等她走过。哦,信写得委婉动人!她当然没回信罗。不过,天底下有哪个女人不喜欢受人奉承?第二天,又送来了一封信!这封信写得妙极了,热情洋溢,感人至深。后来,她在楼梯上同他再次相遇时,简直不知道眼睛该往哪儿看才好。每天都有信来,信中恳求与她相会。他说他晚上来,vers neuf heures①,她不知如何是好。这当然是万万不可的,他或许会不断拉铃,而她决不会去开门;然而就在她等待铃声了当作响时,他却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她面前。原来她自己进屋时忘了把门关上。

①法语,大约九点左右。

“C‘etait une fatslite.”①

①法语,这是命中注定的嘛。

“后来呢?”菲利普追问道。

“故事到此结束啦,”她回答说,同时伴随着一串格格的笑声。

菲利普半晌没言语。他心儿突突直跳,心田里似乎涌起一阵阵莫名其妙的感情的波澜。他眼前浮现出那条黑洞洞的楼梯,还有那一幕又一幕邂逅相遇的情景。他钦佩写信人的胆量——哦,他可永远不敢那么胆大妄为——还佩服他竟那么悄没声儿,几乎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她的房间。在他看来,这才是风流韵事的精华所在。

“他长得怎么样?”

“哦,长得挺帅。Charmant garcon。①”

①法语,迷人的小伙子。

“你现在还同他往来吗?”

菲利普问这句话的时候,心中隐隐感到一股酸溜溜的滋味。

“他待我讲透了,男人嘛,全是一丘之貉。你们全是没良心的,没一个好货。”

“这一点我可没有体会,”菲利普不无困窘地说。

“让我们回家去吧,”威尔金森小姐说。

33

菲利普没法把威尔金森小姐的那段风流事从脑子里排除开去。尽管她讲到紧要处戛然收住话头,但意思还是够清楚的,他不免有点震惊。这种事对已婚女子来说当然无所谓,他读过不少法国小说,知道这类苟且事在法国确实可谓司空见惯。然而,威尔金森小姐是个英国女子,还未结婚,况且她的父亲又是个牧师。接着他一转念,说不定那个学美术的学生既不是她的第一个,也不是她的最后一个情人呐,想到这儿不由得倒抽了口冷气:他从未打这方面去体察威尔金森小姐,居然有人向她求爱,简直不可思议。他由于天真单纯,并不怀疑她自述的真实性,就像从不怀疑书里的内容一样;令他气恼的倒是,为什么这种奇妙的事儿从来轮不到自己头上。要是威尔金森小姐执意要他讲讲在海德堡的艳遇而他竟无可奉告,那该多丢人。他固然也有一套臆造杜撰的本事,然而他是否能使她相信自己是沾花惹草的老手,那就很难说了。女子的直觉十分敏锐,菲利普看到书本上是这么说的,她也许一眼就识破他是在撒谎。他想到她也许会掩面窃笑他,不由羞得面红耳赤。

威尔金森小姐一边弹着钢琴,一边懒洋洋地唱着。她唱的是马赛耐特、本杰明·戈达特和奥古斯塔·霍姆斯谱写的歌曲,不过这些曲子对菲利普来说都很新鲜。他俩就这样厮守在钢琴旁边,一连消磨上好几个钟头。有一天,威尔金森小姐想知道他是否生就一副歌喉,执意要他试试嗓音。她夸他有一副悦耳动听的男中音嗓子,主动提出要教他唱歌。一上来,他出于惯有的腼腆谢绝了。但她再三坚持,于是,每天早餐以后凑着空就教他一小时。她颇有当教师的天赋,无疑是个出色的家庭教师。她教授有方,要求严格。讲课时,虽然仍带着一口浓厚的法国腔,但那种软绵绵的嗲劲却一扫而尽。自始至终没有半句废话,断然的口气中带几分威势儿;学生思想一开小差,或是稍有马虎,她出于本能,当即毫不客气地予以制止和纠正。她知道自己的职责所在,逼着菲利普练声吊嗓子。

课一结束,她脸上又自然而然地泛起诱人的浅笑,说话的口吻也重新变得温柔可爱。她转瞬就卸掉了那层为人之师的外壳,可是要菲利普摆脱自己当门生的身分就没这么容易,上课时得到的印象,同听她讲述个人艳遇时的内心感受,颇有点格格不入。他对她的观察更加细致入微。他发觉威尔金森小姐晚上要比早晨可爱得多。早晨,她脸上的皱纹不少,颈脖上的皮肤也有点粗糙。他真希望她能把脖子遮起来,但天气很暖和,她穿的上衣领口开得很低。她又非常喜欢穿白色的服装,而在上午穿这种颜色的衣服对她实在不很合适。一到了晚上她就显得妩媚动人:她穿着像晚礼服一样的长裙,脖子上挂着一串红石榴珠项练,长裙前胸和两肘上缀有花边,使她显得温柔而讨人喜欢。她用的香水溢出一股撩人的异香(在布莱克斯泰勃人们只用科隆香水,而且只在星期天或者头疼病发作时才洒上几滴)。这时候,她看上去确实很年轻。

菲利普为计算她的年龄伤透了脑筋。他把二十和十七加在一起,总得不出一个满意的答数来。他不止一次地问路易莎伯母,为什么她认为威尔金森小姐有三十七岁了。她看上去还不满三十岁呢!谁都知道,外国女子比英国女子老得快;威尔金森小姐长期身居异邦,差不多也称得上是个外国人了。菲利普个人认为她还不满二十六岁。

“她可不止那把年纪罗,”路易莎伯母说。

菲利普对凯里夫妇说话的精确性抱有怀疑。他们唯一记得清的,是他们在林肯郡最后一次见到威尔金森小姐时她还留着辫于。是嘛,她那时说不定才十一二岁呢。那足多年以前的事情,而牧师的记忆力一向靠不住。他们说这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但是人们总喜欢用整数,所以很可能是十八年,或者十七年前的事。十七加十二,只不过二十九。活见鬼,这个岁数算老吗?安东尼为获得克莉奥佩特拉而舍弃整个世界时,那位埃及女王已经四十八岁①。

①安东尼(公元前83-前30):古罗马将军、政治家,与渥大维·悄撒、莱必多斯同为执政官。公元前三十年,安东尼在权力角逐中败于渥大维·他撒,遂自刎。生前曾热恋埃及女王克莉奥佩特拉,她在安东尼死后亦自尽殉情。

那年夏季天气晴好。日复一日,碧空无云。气候虽炎热,不过由于靠近海,暑气有所冲淡,空气中渗透着一股令人振奋的清新之意,所以即使置身于八月盛夏的骄阳之下,也不觉得熏烤难受,反而横生一股兴致。花园里有个小池,池中喷泉飞溅,睡莲盛开,金鱼翔浮在水面,沐浴着阳光。午餐之后,菲利普和威尔金森小姐常常带着旅行毯和坐垫来到池边,躺在草地上,借那一排排高高的玫瑰树篱遮荫。他们一个下午就这么躺在那儿聊天、看书,时而还抽支把烟。牧师禁止在室内抽烟,认为抽烟是种恶习。他经常说,任何人若沦为某一嗜好的奴隶,未免有失体统。他忘了他自己也有喝午茶的嗜好。

有一天,威尔金森小姐给菲利普看《波希米亚人的生涯》①一书。这本书是她在牧师书房的书堆里偶然翻到的。凯里先生有回要买一批廉价书,也连带把它买了来,十年来就一直丢在那儿没人问津。

①法国作家亨利·米尔热(1822-1861)所写的一部著名小说,这里所谓的“波希米亚人”是指一群放荡不羁的巴黎青年艺术家。这部小说曾被普契尼等作曲家改编为歌剧。

米尔热的这本杰作,情节离奇,文笔拙劣,内容荒诞,菲利普一翻开就立刻被迷住了。书中有关饥馑的描写,笔调诙谐,怨而不怒;关于赤贫景象的画面,栩栩如生,跃然纸上吓流的恋情经作家写来,却那么富于浪漫色彩;无病呻吟的哀怨感伤,到了作家的笔下却是缠绵徘侧,婉约动人——所有这一切,都使菲利普心驰神往,喜不自胜。鲁多尔夫和米密,缪塞和肖纳德!他们穿着路易·腓力普时代的稀奇古怪的服装,在拉丁区的灰暗街道上游荡,时而栖身于这个小阁楼上,时而又在那一个小顶楼里安顿下来.含着眼泪,挂着微笑,醉生梦死,及时行乐。谁能不被他们勾了魂去?只有等你获有更健全的鉴别力再回过头来看这本书的时候,你才会感到他们的欢乐是多么粗俗,他们的心灵是多么平庸,这时你才会感到,那一伙放浪形骸之徒,不论作为艺术家,还是作为凡人,都一无可取之处。但菲利普却为之心醉神迷。

“现在你打算去的是巴黎而不是伦敦了吧?”威尔金森小姐问,对他的热情不无讥讽之意。

“现在即使我打算去巴黎也来不及了,”他回答道。

他从德国回来已有两个星期,曾同大伯多次谈到自己的前途问题。他坚决拒绝进牛津念书,再说他再也别想拿到奖学金,甚至连凯里先生也得出他无力上大学的结论。菲利普的全部财产本来只有两千镑,虽然这笔钱以百分之五的利息投资于抵押业,但他无法靠其利息过日子。现在这笔钱又减少了一点。上大学的最低生活费用一年至少得二百镑,花这样一大笔钱去念书,简直荒唐。因为即使在牛津大学读上三年,还是照样不能养活自己。他急于直接上伦敦去谋生计。凯里太太认为,有身分的绅士只能在四种行业中选择:陆军、海军、司法和教会。她还加上一门医业,因为她的小叔子就是干这一行的,不过她没忘记在她年轻时,谁也不把医生算在上等人之列的。前两门行当根本不用去考虑,而菲利普本人又坚决反对任圣职,剩下的就只有进司法界这条出路。本地医生建议,如今许多有身分的人都从事工程实业,但凯里太太当即表示反对。

“我不想让菲利普去做买卖,”她说。

“是啊,不过他总得有个职业,”牧师应道。

“为什么不能让他像父亲那样去当医生呢?”

“我讨厌这种职业,”菲利普说。

凯里太太并不感到惋惜。既然他不打算进牛津,也别指望干律师这一行。因为凯里夫妇觉得,要想在这一行里搞出点名堂,还非得有学位不可。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建议菲利普去给一个律师当学徒。他们写信给家庭律师阿尔伯特·尼克逊,问他愿不愿意收菲利普做徒弟。他与布莱克斯泰勃教区牧师同是亨利·凯里生前指定的遗嘱执行人。隔了一两天回信来了,说他门下没有空额,而且对他们的整个计划很不以为然。目前这门行业已是人满为患,一个人要是没有资金,没有靠山,至多也只能做个事务所主管员。他建议菲利普去当会计师。而会计师算个什么行当,牧师也罢,他老伴也罢,都一无所知,菲利普也从没听说过有谁是当会计师的。律师又来信解释说:随着现代工商业的发展,随着企业公司的增加,出现了许多审核帐目、协助客户管理财务的会计师事务所,它们建立的那一套行之有效的财务管理制度,是老式财务管理所没有的。自从几年前取得皇家特许之后,这个行业逐年重要起来,不仅受人尊重,而且收入丰厚。给阿尔伯特·尼克逊管理了三十年财务的会计师事务所,恰好有个练习生的空额,他们愿意收下菲利普,收费三百镑,其中有一半在五年合同期内以工资形式付还本人。尽管前景并不怎么吸引人,但菲利普觉得自己总该有个决断才是,他权衡得失,最后还是对伦敦生活的向往之情压倒了心头的退缩之意。布莱克斯泰勃的教区牧师写信请教尼克逊先生,这是不是一门适于上等人干的体面职业,尼克逊先生回信说:自从授予特许状以后,许多念过公学和大学的青年人都投身于这门行业。再说,要是菲利普觉得这工作不合心意,一年之后希望离开的话,赫伯特·卡特——就是那位会计师——愿意归还合同费用的半数。事情就算这样定了。根据安排,菲利普将在九月十五日开始工作。

“我还可以逍遥整整一个月,”菲利普说。

“到那时,你将走向自由,而我却要投身桎梏”威尔金森小姐应了一句。她共有六周假期,到时候只比菲利普早一两天离开布莱克斯泰勃。

“不知我们以后是否还会再见面,”她说。

“我不明白怎么不会呢?”

“哦,别用这种干巴巴的腔调说话吧。还没见过像你这样不懂温情的人呢。”

菲利普满脸通红。他就怕威尔金森小姐把自己看成个脓包:她毕竟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子,有时还挺漂亮的,而自己也快二十岁了,假若他们的交谈仅止于艺术和文学,未免有点可笑。他应向她求爱。他们经常议论爱情,谈到过布里达街的那个学艺术的学生,还有那位巴黎肖像画家。她在他家住了很久,他请她做模特儿,而且狂热地追求她,吓得她不得不借故推托,不再给他当模特儿。不用说,威尔金森小姐对这类献殷勤的玩意儿早已司空见惯。那天,她戴了一顶大草帽,看上去十分妩媚动人。下午天气炎热,是人夏以来最热的一天,她上嘴唇上挂着一串豆大的汗珠。他想起了凯西莉小姐和宋先生。他以前想到凯西莉时毫不动心。她姿色平庸,一无动人之处,但是现在回想起来,他俩的私情却似乎很富有浪漫气息。他此刻眼看也有遇到点风流事的机缘。威尔金森小姐差不多完全法国化了,这就给可能经历的艳遇增添几分情趣。当他晚间躺在床上或是白天独自在花园里看书时,一想到此事,心弦就禁不住震颤起来,可是当威尔金森小姐出现在他面前时,事情似乎就不那么香艳动人了。

不管怎么说,在她讲了那几段风流韵事之后,如果他也向她表示爱情,想来她不至于会大惊小怪吧。他还隐隐觉得,她一定对自己至今无所表示感到奇怪。也许这只是自己的胡思乱想,不过近两天来,他不止一次地在她的目光里依稀辨觉出点鄙夷的意味。

“你愣愣地在想些什么,”威尔金森小姐笑吟吟地瞅着他说。

“我可不想告诉你,”他答道。

他想,应当就在此时此地吻她。不知道她是不是正巴望他这么做呢。但毕竞事先没有半点儿表示,怎能这么冒冒失失呢。她不以为自己疯了才怪哩,也许会赏自己一个耳刮子,说不定还会到他大伯面前去告状。真不知道宋先生怎么把凯西莉勾搭上的。要是她把事情告诉了伯父,那就糟了。他深知大伯的为人,他一定会说给医生和乔赛亚·格雷夫斯听的,这样他在众人面前就成了个十足的大傻瓜。路易莎伯母不是一口咬定威尔金森小姐已整整三十七岁了吗?想到自己会成为众人的笑柄,不禁透心凉了半截。他们还会说,她的年龄那么大,足可做他的母亲呢!

“瞧你又在愣神了,”威尔金森小姐莞尔一笑。

“我在想你呐,”他鼓足勇气答道。

不管怎么样,这句话可抓不到什么辫子。

“在想些什么呢?”

“啊,这回是你在刨根问底了。”

“淘气鬼!”威尔金森小姐说。

又是这种口气!每当他好不容易把感情鼓动了起来,她却总是说些杀风景的话,让人忘不了她那家庭教师的身分。他练声时没达到她的要求,她就俏皮地骂他淘气鬼。这一回可惹得他一肚子不高兴。

“希望你别把我当作三岁小孩。”

“恼火了吗?”

“恼火得很哪。”

“我可不是有意的。”

她伸出手来,他握住了。近来,有几次他们晚上握手告别时,他似乎感到她有意捏了捏他的手,而这回再没什么好怀疑的了。

他不知接下去该说些什么。此刻,任他冒险的机会终于来了,如果他坐失此良机,岂非真成了个傻瓜蛋?惜乎这场面过于平淡了些,该更多一点魅力才是。他读到过不少关于爱情的描写,而他现在一点也感觉不到小说家们描绘的那种内心情感的奔突勃发,他并没有被一阵阵情欲冲动搞得神魂颠倒,何况威尔金森小姐也不是他理想中的情人。他经常给自己描绘了这么个千媚百娇的姑娘:长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皮肤像雪花石膏似的白皙滑润;他常常幻想自己如何把脸埋在她一绺绺涟般的浓密褐发之中。可是他没法想象自己会把脸埋在威尔金森小姐的头发里,而这位小姐的头发总使他感到有点黏糊。话又得说回来,偷香窃玉毕竟是够刺激的,他为自己即将取得的成功感到激动,感到由衷的自豪。他是完全靠自己把她勾引到手的。他打定主意要去吻威尔金森小姐,不过不是在此刻,得等到晚上,在灯火阑珊之处比较方便些。只要吻了她,那以后的事就有谱儿了。就在今天晚上,一定要吻她。他还如此这般地立下了誓言。

他已胸有成竹,考虑周全。晚饭后,他建议两人到花园里去散步,威尔金森小姐同意了。他俩肩并肩地在花园中转悠。菲利普十分紧张。不知怎么的,话说来说去总是引不上那条路子。他原来决定第一步要用手臂挽住她的腰肢,而她却在大谈特谈下周举行的赛船会,他总不能贸然伸手去勾住她吧。他巧妙地把她引人花园的浓荫深处,可一到了那儿,他的勇气却不知了去向。他俩坐在长凳上,他真的打定了主意要利用眼前的大好良机了,可就在这时,威尔金森小姐突然说这里肯定有忸怩虫,说什么也要往前走。他们又在花园里逛了一圈,菲利普决计要在转到那张长凳之前断然采取行动,可就在他们打屋子旁边经过的时候,看见凯里太太站在门口。

“年轻人,你们最好进屋来吧。夜里寒气重,我敢说对你们身体没好处的呢。”

“也许我们还是进去的好,”菲利普说,“我不想让你着了凉。”

说罢,他顿觉松了口气。今晚不必再胡思乱想干什么了。可是后来等他独自回到房里,却对自己大为恼火。真是十足的傻瓜。可以肯定,威尔金森小姐正等着自己去吻她,否则她才不会上花园去呢。她不是常说只有法国人才懂得怎么对待女人吗?菲利普看过不少法国小说。要是他是个法国人的话,他会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热情奔放地向她诉说爱慕之情;他要把双唇紧紧地贴在她的nuque①上。他不明白法国人干吗总是喜欢吻女人的nuque。他自己可从来没注意到颈脖子有什么迷人之处。当然,对法国人来说于这些事是很容易的,语言帮了不少忙,而菲利普总感到用英语说那些热情奔放的话,听上去荒唐可笑。菲利普心想,要是自已从来没打算围攻威尔金森小姐的贞操,那该多好。开始的两星期,日子过得挺轻松的,而现在他却感到痛苦不安。然而,他决不能就此罢休,否则他要一辈子瞧不起自己。他铁了心,非要在明天晚上吻她不可。

①法语,颈脖子。

翌日,他起床一看,外面在下雨,他第一个念头就是今晚不能上花园去了。早餐时他兴致很好。威尔金森小姐差玛丽来说,她头疼不想起床。直到下午用茶点时她才下楼来,脸色苍白,穿着一件合身的晨衣。等到吃晚饭时,她完全复元了,因此晚餐的气氛很活跃。做完了祷告,她说她得回房休息去了,她吻了吻凯里太太,然后转身对菲利普说:

“我的天哪!”她嚷道,“我真想亲亲你呢!”

“干吗不呢?”他说。

她呵呵一笑,伸出手来。她明显地紧捏了一下他的手。

第二天天气转晴,蓝天不见一缕云翳,雨霁的花园,空气分外清新芳香。菲利普去海滨游泳,回来后,美美地饱餐一顿。下午,牧师公馆里举行网球聚会,威尔金森小姐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她穿衣打扮确实很在行,菲利普没法不注意到,她出现在副牧师太太和医生那位已出阁的女儿旁边,还真算得上仪态万方哩。她在腰带上缀了两朵玫瑰,坐在草坪边上的庭院靠椅里,打着一把大红阳伞,日光透过伞面,映着她的脸盘,浓淡恰到好处。菲利普喜欢打网球,发球技术不错,他不便奔跑,所以专打近网球。虽说他有足疾,动作却挺利索,很难使他失球。他每局都打赢了,高兴得什么似的。喝茶时他坐在威尔金森小姐脚边,浑身淋汗,气喘吁吁。

“你穿着这身法兰绒服很合适,”她说,“今天下午你看上去挺帅。”

他高兴得脸都红了。

“我也可以老实地恭维你一句。你的样子使人神魂颠倒。”

她嫣然一笑,那双乌黑的眸子久久地盯在他脸上。

晚饭后,他坚持要她出去散步。

“你玩了一整天还没玩够?”

“今晚花园里夜色迷人,星星都出来了。”

他兴致勃勃。

“你知道吗?为了你,凯里太太还怪我哩,”当他们款步穿过菜园子时,威尔金森小姐说,“她说我不该跟你凋情。”

“你跟我调情了吗?我还没觉察到哩。”

“她不过是说句笑话罢了。”

“昨晚你好狠心,就是不肯吻我。”

“你也不看看我说那话时,你大伯瞅我的那副神情!”

“你就这样被吓住了?”

“我吻别人时不喜欢有人在场。”

“现在可没人在场啊。”

菲利普用手勾住她的腰肢,在她的嘴上亲了亲。她只是咧嘴笑笑,毫无退缩之意。一切进行得相当自然。菲利普颇感自豪。他决心要做的,毕竟做到了。这本是世界上最轻而易举的事。要是他早这样干就好了。他又吻了她一下。

“哦,你不该这么着,”她说。

“为什么?”

“因为你的吻太叫我喜欢啦,”她呵呵笑了。

34

第二天吃了午饭,他俩带着旅行毛毯和软垫来到喷水池边。虽然他们随身还带着书,但谁也没心思去看。威尔金森小姐舒舒服服安顿好之后,信手撑开那柄大红伞面的阳伞。现在菲利普已无所顾忌,可是一上来威尔金森小姐却不许他吻自己。

“昨晚,我太有失检点啦,”她说,“我怎么也睡不着,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

“瞎扯淡!”他大声说。“我可以肯定你昨晚睡得才香哪。”

“你不想想,要是让你大伯知道了,他会怎么说?”

“瞧你说的,他才不会知道呢!”

他向她凑过身子,心儿扑通扑通直跳。

“你为什么想吻我?”

他知道自己该回答一句“因为我爱你嘛”,可就是说不出口。

“你倒说说看呢?”他反诘一句。

她满眼含笑地瞅着他,同时用手指尖轻轻地触摸他的脸。

“瞧你的脸蛋多滑嫩!”她悄声儿说。

“我的脸真得勤刮才行,”他说。

说来也奇怪,想不到谈情说爱竟这么难!他觉得沉默反倒比言语更能帮自己的忙,他可以用目光来表达无法言传的情感。威尔金森小姐叹了口气。

“你到底喜欢我不?”

“喜欢得很哩。”

他又凑上去要吻她,这回她半推半就了。菲利普看上去热情冲动,其实是在虚张声势,他在扮演风流情种的角色,而且自觉演得惟妙惟肖。

“你开始让我有点害怕了,”威尔金森小姐说。

“吃过晚饭你出来好吗?”他恳求说。

“除非你答应别胡来。”

“随你说什么我全答应。”

这股半真半假拨弄起来的情焰,现在真的烧到他身上来了。下午用茶点时,他嘻嘻哈哈,旁若无人,威尔金森小姐心神不安地看着他。

“你那双忽闪忽闪的眸子该悠着点才是,”她后来对他说。“你的路易莎伯母会怎么想呢?”

“她怎么想我才不管呢!”

威尔金森小姐快活地呵呵一笑。晚饭刚一吃完,菲利普就冲着她说:“你可高兴陪我去抽支烟?”

“你就不能让威尔金森小姐好好歇会儿?”凯里太太说。“别忘了她可不像你那么年轻。”

“哦,我就是想出去走走呢,凯里太太,”她颇不买帐地说。

“吃罢午饭走一程,吃罢晚饭歇一阵,”牧师说。

“你伯母为人挺好,可就是有时候婆婆妈妈的惹人恼火,”他们出了屋子刚把边门带上,威尔金森小姐就咕嗜了这么一句。

菲利普把刚点着的烟卷往地上一扔,张开胳臂猛地将她搂住。她用力想把他推开。

“你答应过不胡来的,菲利普。”

“你也不见得真的相信我会信守这种诺言的,是吗?”

“别这样,离屋子太近了,菲利普,”她说。“万一有人突然打屋里出来呢?”

菲利普把她引到菜园子里,这时候没人会上这儿来,而这一回威尔金森小姐也没有想到蛆妮虫。菲利普热烈地吻她。有一点他百思不得其解:早晨,他对她一无好感;过了中午,觉得她尚可人意;可是到了晚上,一碰到她的手,魂儿就被摄了去。而且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舌头也变巧了,竟能吐出那一连串绵绵情话来。如果在大白天,那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连他自己听了,得意之余也不免暗觉惊讶。

“谈情说爱你还真有一手哩,”她说。

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哦,要是我能把心中燃烧的激情一古脑儿倾吐出来,那有多好!”他口气热烈地喃喃低语。

真是妙不可言!他还从未玩过这么富有刺激性的游戏,妙就妙在他说的每句话差不多都出自肺腑,只是略带几分夸张罢了。看到这一切竟在她身上立时奏效,他不仅觉得极有趣,而且兴奋得什么似的。最后,她显然费了好大劲才开得口,说她要回屋去了。

“哦,别现在就走,”他嚷道。

“一定得走了,”她嘟哝着说。“我心里害怕。”

他突然产生一种直觉,知道此刻该作何反应才不失分寸。

“我现在不能进屋去,我要留在这儿好好想想,我双颊发烫,需要吹点晚风凉凉。晚安。”

菲利普煞有介事地伸出手,她默然不语地握着。他觉得她在竭力克制,不让自己发出呜咽之声。哦,真带劲!他一个人在黑洞洞的园子里,百无聊赖地呆了一段时间,想想也说得过去了,便走进屋子,发现威尔金森小姐已回房睡觉去了。

打这以后,他俩之间的关系自然已非同一般。第二天和第三天,菲利普俨然是个堕入情网的热恋之人。他发现威尔金森小姐爱上了自己,心里美滋滋的,好不得意:她用英语对他这么说,也用法语对他这么说。她向他倾诉钦慕之情。过去,从未有谁当面说他有一双迷人的眼睛,有一张肉感的嘴。他一向很少在个人仪表上劳神费心,可现在一有机会,就要在镜子面前顾影自怜一番。在同她接吻的时候,菲利普能感受到那股似乎使她心灵震颤的激情,真是奇哉妙也。他经常吻她,因为这要比说些个卿卿我我的情话来得容易。不过,他本能地感到她巴不得自己能在她耳边情语吁吁。即使现在,要向她吐露爱慕之意,仍使自己觉得愚蠢可笑。他情场得意,满希望眼前能有个把听他吹嘘夸耀的人,愿意同此人讨论自己谈情说爱时的细微末节。有时她说的事儿挺玄乎,听得他如堕五里雾中。要是海沃德在这儿就好了,可以向他请教她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自己下一步最好采取什么行动。是速战速决呢,还是听其自然,他拿不定主意。现在只剩下三个星期的时间了。

“一想到假期快要结束,我就受不了,”她说,“我难过得心如刀剐,到时候咱俩说不定就此永别了。”

“你要是果真对我有半点情意,决不会对我这么狠心,”他低声说。

“哦,咱俩一直就这样,不是挺好的吗,你为什么还不满足?男人全都一个样,得寸进尺,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

在他死乞白赖纠缠之下,她只得说:

“你没看到这不可能嘛!这儿怎么行呢?”

他提出种种方案,可她说什么也不肯沾边试试。

“我可不敢冒这份险,万一被你伯母发觉了,岂不糟透!”

一两天后,他想出了个看来是万无一失的好主意。

“听着,如果星期天晚上你推说头疼,愿意留下看家,那么路易莎伯母就会上教堂去了。

通常星期天晚上,为了好让玛丽·安上教堂,凯里太太总是留下来看家。不过,要是有机会参加晚祷,她是不大肯放过的。

菲利普在德国时已改变了对基督教的看法,不过他觉着没有必要让他的亲戚们知道,也个指望取得他们的谅解,看来还是不声不响地去教堂。做礼拜的好,省得给自己找麻烦。但他只在早晨去一次,把这看成是对社会偏见所作的一种体面让步;他拒绝晚间再上教堂,认为这是他决心维护思想自由的一种恰如其分的表示。

当他提出这个建议时,威尔金森小姐沉吟了半晌,然后摇摇头。

“不,我不干,”她说。

可是到了星期天下午用茶点时,她却大大出乎菲利普的意外。

“我今晚不想去教堂了,”冷不防她竟这么说了。“我头疼得好厉害。”

凯里太太十分关心,一个劲儿劝她服用几滴她自己经常喝的“头痛药水”。威尔金森小姐谢谢她的好意,喝完茶就说要回房去休息了。

“你真的啥也不需要吗?”凯里太太焦虑地问。

“啥也不要,谢谢您。”

“要真是这样,我可要上教堂去了。平时我很少有机会去做晚祷。”

“哦,行,您放心去是了!”

“还有我在家呢,”菲利普说,“威尔金森小姐如果需要点什么,可以差遣我嘛。”

“你最好把起居室的门开着,菲利普,这样,要是威尔金森小姐打铃,你就听得到了。”

“好的,”菲利普说。

于是,过了六时,家里只剩下菲利普和威尔金森小姐他们俩。菲利普反倒害怕起来,心里慌得很,他真心懊悔,自己怎么会出这么个馊主意,但现在悔之也晚矣,总不能把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机会白白放过吧。要是他临阵退却,威尔金森小姐会怎么想呢!菲利普走到穿堂里,侧耳细听,屋里悄无声息,不知道威尔金森小姐是不是真的头疼。说不定她早就把他的建议给忘啦。他的心痛苦地折腾着。他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楼梯嘎吱一响,他猛吓一跳,忙不迭收住脚步。他总算来到威尔金森小姐的房门口,先是站在门外听了听,然后把手搭在门把上。又等了一会儿。他似乎在那儿至少伫立了五分钟之久,迟迟拿不定主意,那只手不住哆嗦。要不是怕自己事后会反悔不迭,他早就溜之大吉了。现在好比是已爬上游泳池的最高一层跳台。站在台下仰头往上看,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等你站到跳台上,再朝下凝望水面,心儿不免凉了半截。仅仅因为怕出乖露丑,才肯硬着头皮纵身下跳。如果从刚才爬上来的阶梯再畏畏葸葸地爬下去,多丢人。菲利普鼓足勇气,轻轻地转动门把,挪步走了进去。他觉得自己浑身筛糠,好似风中的一片残叶。

威尔金森小姐站在梳妆台前,背对着门,一听到开门声,忙转过身来。

“哦,是你啊!你来干什么?”

她已脱掉了裙子和上衣,就穿着条衬裙站在那儿。衬裙很短,只齐靴帮高;裙摆是用一种乌黑发亮的料于缝制成的,下面镶着一条荷叶边。她上身穿着件短袖白布衬衣。她那副怪模样,菲利普看了心都凉透了。从未见到她像此刻这样缺少韵致,可是事到如今,已断无后退的余地。他随手把门带上,并上了锁。

35

菲利普第二天一早就醒了。尽管他辗转反侧,一宿没睡好,但是此刻他展舒双腿,望着从软百叶窗里透进来的阳光在地板上交织成金色的图案,还是心满意足地吁了口气。他颇有点沾沾自喜。他开始想到威尔金森小姐。她要菲利普叫她埃米莉,但不知怎地,他就是叫不出口。在他脑子里她始终是威尔金森小姐。既然唤她威尔金森小姐要挨她骂,菲利普干脆什么名儿也不叫。记得在小时候,他常听人说起路易莎伯母有个妹妹,一个海军军官的未亡人,大家全叫她埃米莉姨妈。所以现在要他用这个名字来称呼威尔金森小姐,他感到怪别扭的,而他也想不出有什么更合适的称呼。她打一开始就是威尔金森小姐,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名字似乎和她本人须臾不可分离的。他眉尖微蹙。不知怎么地,他现在总把她往坏处里看。他忘不了昨晚目睹她身穿衬衣衬裙,倏然转身过来那一瞬间自己心里所产生的沮丧之感,想起了她那稍显粗糙的皮肤,还有颈脖子上又长又深的皱褶。他那股胜利的喜悦顿时作了烟云散。他又估算了一下她的年龄,不明白她怎么会还不满四十岁。这一来,这段风流韵事就显得荒唐可笑了。她人老珠黄,风韵全无。他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她的形象来:形容憔悴,尽管涂脂抹粉,也掩盖不住满脸皱纹;那一身打扮,就她的地位而论,未免显得过于艳丽,而对她的年龄来说,似乎又嫌太花哨。他打了个寒颤。他突然觉得自己再也不愿见到她了。想到自己竟还同她亲嘴,真有点受不了。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胜骇然。难道这就是爱情?

为了晚点同她照面,他穿衣时尽量磨蹭拖时间,等他最后迫不得已走进餐室时,他的心绪环到了极点。祷告仪式已结束,大家围在餐桌边吃早饭。

“懒骨头!”威尔金森小姐快活地嚷了一声。

一看到她本人,他倒不觉宽慰地舒了日气。她背朝窗口坐着,模样儿还真俏。他不明白自己干吗尽往她坏处想。他顿时又洋洋又得起来。

昨日今朝她判若两人,菲利普着实吃了一惊。刚吃罢早饭,她就迫不及待地说她爱他,而说话的声音则因内心的激动而微微颤抖。过了一会儿他俩去起居室上唱歌课,他在琴凳上坐定。一行音阶只弹到一半,她就仰起脸,说:

“Embrasse-moi.①”

①法语,拥抱我。

菲利普刚弯下身子,她就张开双臂一把搂住他的颈脖。这滋味可不大好受,因为她连拖带拉地紧紧勾住菲利普,差点儿没把他憋死。

“Ah!Je t’aime.Je t‘aime.Je t’aime!①”她操着一口浓重的法国腔大声说。

①法语,啊,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菲利普真希望她能用英语讲话。

“嘿,不知你想到没有,园丁随时都有可能打窗口经过。

“Ah!ie m‘en nche dujardlnler.Je m’en retlche,et je m‘enCofltre hche.①”

①法语,啊,我不在乎那个园丁。我不在乎,我才不在乎呢。

菲利普觉得这一切简直成了法国小说里的场景,心头无端冒出股无名火来。

最后他说:

“嗯,我想到海滩那儿去逛逛,顺便泡泡海水。”

“哦,总不见得你——偏偏要在今天早晨撇下我一个人吧?”

菲利普不大明白干吗今天就不行呢?不过,她要这么说自己也管不着。

“你要我呆在家里?”他微笑着说。

“噢,亲爱的!不,你去吧。去吧。我要想象一下你顶着带咸味的波浪,畅游在广阔海面上的情景。”

他拿起帽子,悠然走开了。

“真是娘儿们的蠢话,”他暗自嘀咕了一声。

不过他感到兴奋,快乐,飘飘然。她显然已完全被自己迷住啦。他一瘸一拐地走在布莱克斯泰勃的大街上,带点儿园空一切的神气,打量着过往行人。他同不少人有点头之交,他微笑着向他们颔首致意,心想要是让他门知道自己的风流事儿,那该多好啊!他真巴不得能有个把人晓得呢。他想他要给海沃德写信,而且在脑子里构思起来。信里,他要谈到花园和玫瑰,还有那位娇小玲珑的法国女教师,她像玫瑰丛中的一朵奇葩,芬芳馥郁,妖艳异常。他要说她是法国人,因为——嗯,她在法国住了那么多年,差不多也算得上个法国人了。再说,如果把整个事儿毫不走样地和盘托出,也未免有点不雅,不是吗?他要告诉海沃德他俩初次见面的情景:她穿着一袭漂亮的薄纱衣裙,还献给了他一朵鲜花。为了描写这一情景,他还编了一首玲珑剔透的短诗:阳光和海水赋予爱情以烈焰和魔力,星星更增添了诗情画意,古色古香的牧师公馆花园正是天造地设的谈情说爱的场所。他的情人颇像梅瑞狄斯笔下的人物,虽算不上是露茜·弗浮莱尔①,也比不上克拉拉·米德尔顿②,但她干妩百娇的媚态,却非笔墨所能形容。菲利普的心口突突直跳。他的联翩浮想,使他心醉神迷,所以当他水淋淋地爬回海滩,抖抖嗦嗦地钻进更衣车之后,又堕入漫漫逻想之中。他想着自己钟爱的情人。在给海沃德的信里,他要这样来描绘她:玲珑娇小的鼻子,流星似的棕色大眼睛,还有一头浓密的棕色柔发,把脸埋在这样的发堆里才真是妙不可言呢;说到她的皮肤,白腻如象牙、光洁似日光,面颊像是鲜艳欲滴的红玫瑰。她多大了?也许是十八岁吧。她叫她缪赛。她笑声清脆,宛如溪水淙淙;说起话来,嗓音之轻柔婉转,胜过人间最甜美悦耳的音乐。

①梅瑞狄斯小说《理查·弗浮莱尔的苦难》中的女主人公。

②梅瑞狄斯小说《利己主义者》中的女主人公。

“你出神想啥啊?”

菲利普蓦地收住脚步。他正在回家的路上慢腾腾地走着。

“我在四分之一英里以外的地方就开始向你招手了,瞧你这副神不守舍的德行。”

威尔金森小姐站在他面前,取笑他那副吃惊的神情。

“我想我得来接你哩。”

“你想得真周到,”他说。

“让你吓了一跳,是吗?”

“有那么一点,”他承认说。

他到底还是给海沃德写了封长达八页的信。

时光荏苒,剩下的两周时间转眼过去了。虽然每天晚上吃过晚饭去花园散步的时候,威尔金森小姐照例要感叹又是一天过去了,但菲利普的勃勃兴致并未因此而有所消减。一天晚上,威尔金森小姐提出,如果她能放弃柏林的工作而在伦敦另找个差事,该多称人心意啊。这样他们就可以经常见面了。菲利普嘴上敷衍说,真要能那样就好了,但实际上,这种前景并没有在他心中激起半点热情。他指望在伦敦能开始一种奇妙的新生活,最好别受到任何牵累。他在讲述自己今后的打算时口气过于随便了些,威尔金森小姐一眼就看出,他是恨不得马上就能远走高飞呢。

“你要是爱我,就不会用这种口气说话了,”她哭着说。

他猛吃一惊,闭口不言语了。

“我多傻啊,”她咕哝着。

他万万没料到她竟哭了起来。他心肠很软,平时就怕看到别人伤心落泪。

“哦,真抱歉。我哪儿对不起你啦?别哭呀。”

“哦,菲利普,别把我丢了。你不明白,你对我有多重要,我一生多么不幸,是你让我感受到人生的幸福。”

他默默地吻着她。她的声调里确实饱含着极大的痛楚,他害怕了。他万万没料到她的话全然出自肺腑,绝非说着玩的。

“我实在很抱歉。你知道我很喜欢你。我巴不得你上伦敦来呢。”

“你知道我来不了的。这儿很难找到工作,而且我也讨厌英国生活。”

菲利普被她的悲苦不幸所打动,几乎不再意识到自己是在扮演某种角色,他抱住她,越搂越紧。她的泪水隐隐使他高兴,他热烈地吻她,这回倒是出于一片真情。

但一两天后,她却当众大闹了一场。牧师公馆举行了一次网球聚会,来客中有两位年轻姑娘,她们的父亲是印度驻军的退休少校,最近才到布莱克斯泰勃安的家。姐妹俩长得很漂亮,姐姐和菲利普同庚,妹妹大约小一两岁。她们习惯于同青年男子交往,肚子里装满了有关印度避暑地的逸闻趣事(那时,拉迪亚德·吉卜林①的短篇小说风靡于世,人人竞相间读)。她们同菲利普嘻嘻哈哈开玩笑,而菲利普也觉得挺新鲜——布莱克斯泰勃的年轻小姐对待牧师的侄子都有点一本正经-一快活得什么似的。不知是哪个魔鬼附到他身上,他竞放肆地同那姐妹俩打情骂俏起来;由于这儿只有他这么个年轻人,她俩也相当主动地凑合上来。碰巧她俩的球艺都很不错,而菲利普本来就觉得同威尔金森小姐推来拍去很不过瘾(她来布莱克斯泰勃时刚开始学打网球),所以等他喝完茶,着手安排比赛阵容时,便建议先由威尔金森小姐同副牧师搭档,跟副牧师太太对阵,然后才让他与新来的人交锋。他在奥康纳大小姐身边坐下,压低嗓门对她说:

①吉卜林(1865-1933):二十世纪英国小说家、诗人。

“我们先把那些个窝囊废打发掉,随后我们痛痛快快地打上一盘。”

显然,他的悄悄话给威尔金森小姐偷听到了,只见她把球拍往地上一扔,说是闹头疼,扭身便走。大家都看出来她是生气了。菲利普见她竟然当众耍脾气,很是恼火。他们撇开她,重新安排了阵容,但不多一会儿凯卫太太来叫他了。

“菲利普,你伤了埃米莉的心。她回到房里,这会儿在哭呢。”

“干吗要哭?”

“哦,说是什么窝囊废对局的事儿。快到她跟前赔个不是,说你不是有意要伤她的心的,好孩子,快去!”

“好吧!”

他敲敲威尔金森小姐的房门,见没人应声,便径自走了进去。只见她合扑在床上,嘤嘤抽泣着。他轻轻拍拍她的肩膀。

“嘿,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管我,我再不想同你讲话了。”

“我怎么啦?我很抱歉,没想到让你伤心了。我不是有意的。听我说,快起来!”

“哦,我多么不幸。你怎忍心这么对待我。你知道我讨厌那套无聊玩意儿。我所以有这份兴致,还不是为了想和你在一块儿玩。”

她站起身,朝梳妆台走去,往镜子里飞快地瞟了一眼,然后颓然倒在椅子里。她把手帕捏成个小球,轻轻拭擦眼角。

“一个女人能给男子的最珍贵的东西,我已经给了你了——哦,我好傻啊!而你呢,全无感激之意。你一定是个没心肝的。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地折磨我,当着我的面跟那两个俗不可耐的野丫头勾勾搭搭。我们只剩下一个多星朗了。你连这么点时间都不能留来陪我吗?”

菲利普绷着脸,站在一边望着她。他觉得她的举动幼稚得叶笑。尤为恼火的是,她竟当着外人的面耍起脾气来。

“其实你也知道,我对那两位奥康纳小姐一点也不感冒。你凭哪一点以为我喜欢她们呢?”

威尔金森小姐收起手帕。那张抹了粉的脸蛋上泪痕斑斑,头发也有些凌乱。这时候,那件白衣裙对她就不怎么合适了。她用如饥似渴的火热眼光,凝视着菲利普。

“因为你和她都才二十岁,”她嘶哑地说,“而我已经老了。”

菲利普涨红了脸,扭过头看着别处。她那凄楚悲苦的声调,使他感到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悔恨交集,要是自己从未和威尔金森小姐有过瓜葛,那该多好。

“我并不想让你痛苦,”他尴尬地说。“你最好还是下楼去照看一下你的朋友们。他们不知道你出什么事了。”

“好吧。”

他很高兴,总算得以脱身了。

他俩闹了一场别扭,很快就言归于好。但是在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天里,菲利普有时感到不胜厌烦。他只想谈谈今后的事儿,可是一提到今后,威尔金森小姐总是哭鼻子。一上来,她的眼泪还有点感化作用,使他感到自己薄情狠心,于是他竭力表白自己的炽热爱情永不泯灭。可是现在,徒然引起他的反感:如果她是个少女,倒还说得过去,可像她那样的半老徐娘,老是哭哭啼啼的,简直蠢透了。威尔金森小姐一再提醒他,他欠她的这笔风流孽债,是一辈子也还不清的。既然她口口声声这么说,他也愿意认可;不过说实在的,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得感激她,而不是她该感激自己呢?她要菲利普知恩图报,要从多万面履行情人的义务,这实在够呛。他一向习惯于只身独处,有时这还真成了他的切身之需。可是在威尔金森小姐看来,他须整天厮守在身边,对她俯首帖耳,否则就是忘恩负义。两位奥康纳小姐曾邀他俩去喝茶,菲利普当然乐意前往,但威尔金夺小姐却说,她再过五天就要走了,他必须归她一人所有。虽然这种说法所起来甜滋滋的,可做起来却烦死人。威尔金森小姐在他耳边絮聒,说法国人感情细腻,要是他们和漂亮女人好上了,就像菲利普同她威尔金森小姐那样,他们会是如何体贴入微。她对法国男人赞不绝口,夸他们倜傥风流,感情炽热,渴望自我牺牲,且温存得体。威尔金森小姐的要求似乎还真个低呐。

菲利普听了威尔金森小姐所列举的、完美情人必须具备的种种品质,不禁暗暗庆幸:亏得她是住在柏林呢。

“你会给我写信的,是吗?每天都要给我写信。我想知道你的情况,你的一言一行不得对我有任何隐瞒。”

“到时候我会忙得够呛的,”他答道,“我尽更多给你写信就是了。”

她猛张开胳膊,热烈地搂住菲利普的脖子。她的这种爱情表示,有时搞得菲利普狼狈不堪,他宁可她悠着点,居于守势。她所作的暗示是那么露骨,真有点叫他震惊,这同他心目中女性的端庄贤淑完全格格不入。

威尔金森小姐预定动身的日子终于来到了。她下楼来吃早饭,脸色苍白,神情沮丧,套一件经久耐穿的黑白格子旅行服,俨然是个精明能干的家庭女教师。菲利普也默然不语,因为他不知道在这种场合该说些什么,生怕出言不慎,惹得威尔金森小姐当着他大伯的面哭闹一场。昨晚他们在花园里已相互挥泪告别过,这会儿看来没有机会可容他俩单独聚叙,菲利普感到很放心。早饭后他一直呆在餐室里,提防威尔金森小姐硬要在楼梯上吻他。他不想让玛丽·安撞见这种暧昧可疑的场面。玛丽·安匕届中年,嘴尖舌辣,很不好对付。她不欢喜威尔金森小姐,背底下叫她老馋猫。路易莎伯母身体欠佳,不能亲自到车站送行,就由牧师和菲利普一并代劳了。就在火车快要开动的时候,她探出身子吻了凯里先生。

“我也得吻吻你呢,菲利普,”她说。

“可以嘛,”他红着脸说。

他站在月台上,挺直身子,威尔金森小姐迅速地吻了吻他。火车启动了,威尔金森小姐颓然倒在车厢的角落里,黯然泪下。在回牧师公馆的路上,菲利普如释重负,着实松了口气。

“嗯,你们把她平平安安地送走了?”路易莎伯母见他们进屋来这么问道。

“送走了,她几乎成了泪人儿了。她硬是要吻我和菲利普。”

“哦,是吗?在她那种年纪,吻一下也没什么危险。”说罢,凯里太太指指餐具柜。“菲利普,那儿有你的一封信,随着第二班邮件来的。”

信是海沃德寄来的。全文如下:

亲爱的老弟:

我立即给你复信。我不揣冒昧,擅自把你的信念给我的一位挚友听了。

那是个迷人的女子,一个对文学艺术真正具有鉴赏力的女子。她的帮助和同情于我是十分珍贵的。我们俩一致认为你的信婉约动人。你的信发自心田。你不知道,字里行间渗透着多么今人心醉的天真烂漫气息。正因为你在恋爱,所以你落笔时就像个诗人。啊,亲爱的老弟,说真的,我感觉到了你炽热的青春激情;字字句句皆出于真挚的情感,犹如音乐般扣人心弦。

你一定很幸福!我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在场,躲在那座令人销魂的花园里,看着你们俩肩抵肩,手挽手,像扎弗尼斯①和赫洛①一样漫步在百花丛中。我可以看到你,我的扎弗尼斯,温存热烈,如痴似醉,眸子里闪烁着初恋的光芒;而你怀里的赫洛,那么年轻、温柔、娇嫩,她发誓决不同意,决不——最后还是同意了。玫瑰、紫罗兰、忍冬花!哦,我的朋友,我真忌妒你哟。想到你的初恋竟像纯洁的诗篇,多叫人高兴。珍惜这宝贵的时刻吧,因为不朽的众神已将人世间最珍贵的礼物赐给了你,这种既甜蜜又郁悒的回忆,将伴随至你生命的最后一刻。你以后再也领略不到这种无牵无挂的极乐狂喜。初恋是最难能可贵的;她美丽,你年轻,整个世界都属于你俩。当你怀着值得钦慕的质朴之情,向我披肝沥胆,说你把脸埋在她秀长的柔发之中,我感到我的脉搏加快了。我敢说,那肯定是一头光泽细洁的栗发,好似轻轻抹上了一层金色。我要让你俩并肩坐在枝叶扶疏的葱茏树下,共读一册《罗米欧与朱丽叶》。然后我要你双膝跪下,代表我亲吻那留有她脚印的一方土地,并转告她,这是一个诗人对她的灿烂青春,也是对你的忠贞情爱所表示的一份敬意。

永远是你的

G·埃思里奇,海沃德

①希腊神话中的谷物女神。

①希腊神话中的西西里牧羊人。

“简直是乱弹琴!”菲利普看完信说。说来好不蹊跷,威尔金森小姐也曾提议他俩一块儿看《罗米欧与朱丽叶》,但遭到菲利普的坚决拒绝。接着,在他把信揣人衣袋里的时候,一阵莫可名状的痛楚蓦地袭上心头,因为现实与理想竟如天壤之别。

36

数日之后,菲利普上伦敦去了。副牧师劝他住在巴恩斯,于是菲利普写信去那儿赁了一套房间,租金一周十四个先令。他到那儿已是黄昏时分。女房东是个古怪的老太婆,身子矮小而干瘪,脸上的皱纹又深又密。她替菲利普准备了顿便餐。起居室内大部分地盘让餐具柜和一张方桌占了,靠墙一侧放着一张覆盖着马鬃的沙发,壁炉边配置了一张扶手椅,椅背上套着白罩布,座子弹簧坏了,所以上面放了个硬垫子。

吃完便餐,菲利普解开行李,放好书籍,随后坐下来想看看书,却打不起精神。悄然无声的街道,使他有点忐忑不安,他觉得怪冷清的。

次日他一早就起床,穿好燕尾服,戴上礼帽。这顶帽子还是他以前在学校念书时戴的,寒论得很,他决计在去事务所的途中进百货店买顶新的。买好帽子,他发觉时间还早,便沿着河滨信步往前走。赫伯特·卡特先生公司的事务所坐落在法院街附近的一条小街上,菲利普不得不三番五次地向行人问路。他发觉过往行人老是在瞅自己,有一回他特地摘下帽子,看看是不是自己一时疏忽把标签留在上面了。到了事务所,他举手叩门,里面没人应声。他看了看表,发现刚刚九点半,心想自己来得太早了点。他转身走开去,十分钟后又回过来,这回有个打杂的小伙子出来开门了。那勤工长着个长鼻子,满脸粉刺,说话时一口苏格兰腔。菲利普问起赫伯特·卡特先生。他还没有上班视事呢。

“他什么时候来这儿?”

“十点到十点半之间。”

“我还是在这儿等吧?”菲利普说。

“您有事吗?”那个勤工问。

菲利普有点局促不安,他想用调侃的口吻来掩饰内心的慌张。

“嗯,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本人将在贵所工作。”

“哦,您是新来的练习生?请进来吧。古德沃西先生一会儿就到。”

菲利普进了事务所,他一边走,一边注意到那个勤工——他跟菲利普年龄相仿,自称是初级书记员-在打量他的脚,菲利普刷地涨红了脸,赶忙坐下来,把跛足藏到另一只脚的后面。他举目环顾了办公室,室内光线暗淡,而且邋遢得很,就靠屋顶天窗透进来的那几缕光照明。屋子里有三排办公桌,桌前靠放着高脚凳。壁炉架上放着一帧画面污秽的版画,画的是拳击赛的一个场面。这时办事员们陆陆续续来上班了。他们瞟了菲利普一眼,悄悄地问那勤工他是干什么来的(菲利普知道了那勤工叫麦克道格尔)。这时耳边响起一声口哨,麦克道格尔站起身。

“古德沃西先生来了,他是这儿的主管。要不要我去对他说您来了。”

“好的,劳驾您了,”菲利普说。

勤工走出去,不一会儿又回身进来。

“请这边来好吗?”

菲利普跟着他穿过走道,进了另一间狭小的斗室,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什么家具陈设。背对壁炉,站着个瘦小的男子,个儿比中等身材还矮一大截,脑袋瓜却挺大,松软地耷拉在身躯上,模样儿丑陋得出奇。他五官开豁而扁平,一双灰不溜丢的眼睛鼓突在外,稀稀拉拉的头发黄中带红,脸上胡子拉碴,应该长满须发的地方却偏偏寸毛不生。他的皮肤白里泛黄。他向菲利普伸出手来,同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的蛀牙。他说话时,一届尊俯就的神态之中又露出几分畏怯,似乎他明知自己是个微不足道的角色,却偏要摆出一副不同凡响的架势来。他说他希望菲利普会爱上这门行当,当然罗,工作中颇多乏味之处,但一旦习惯了,也会感到兴味盎然的。毕竞是门赚钱的行当,这才是主要的,对不?他带着那种傲慢与畏怯交杂在一起的古怪神情,嘿嘿笑了起来。

“卡特先生马上就到,”他说。“星期一早晨,他有时来得稍晚一些。他来了我会叫你的。这会儿我得找点事给你干干罗。你学过点簿记或记帐吗?”

“没学过,”菲利普回答说。

“料你也没学过。那些商业中很管用的学间,学校里是从不教给学生的呢。”他沉吟片刻。“我想我能给你找到点事干干。”

他走进隔壁房间,隔了一会儿出来时,手里捧着个大硬纸板箱,里面塞满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信件。他叫菲利普先把信件分分类,再按写信人姓氏的字母顺序整理好。

“让我领你到练习生办公的房间去。那儿有个很好的小伙子,名字叫华生,是华生·克莱格·汤普森公司老板华生的儿子——你也知道,是搞酿酒业的。他要在我们这儿见习一年。”

古德沃西先生领着菲利普穿过那间邋遢不堪的办公室——现在有六至八名职员在那儿办公——-走进里面的狭窄后问,那是用一道玻璃板壁从大房间里隔出来的。他们看到华生靠着椅背在看《运动员》杂志。他是个体格结实、魁梧的年轻人,衣着很考究。古德沃西先生进屋时,他抬起头来。他对主管员直呼其名,借此显示自己的身分不同一般。主管员对他的这种故作亲昵颇不以为然,毫不含糊地冲着他叫华生先生,可是华生并不认为这是种指责,而把这一称呼看作是对他本人绅士气派的一种恭维。

“我看他们已把里哥雷托撤下来了,”等到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他对菲利普说。

“是吗?”菲利普应了一声,他对马赛一无所知。

他望着华生那身华丽的衣饰,不由得肃然起敬。他的燕尾服非常合身,颈口的大领结中央,巧妙地别着一枚贵重的饰针。壁炉架上放着他的礼帽,帽子上瘦下肥,款式入时,且闪闪发亮。菲利普不免自惭形秽。华生开始谈起狩猎来——一在这么个鬼地方浪费光阴,简直窝囊透了,他只能在星期六去打一回猎——接着,话锋一转,又谈到了射击,邀请信从全国各地雪片似地向他飞来,多带劲,但他当然只好一一婉言谢绝罗。窝囊透了,好在受罪的时间不会太长,他只打算在这鬼地方混一年,然后就进商界去闯啦。到那时候,他可以每星期打上四天猎,还可参加各地的射击比赛。

“你要呆在这儿捱上五个年头,是吗?”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条手臂朝小房间四下一挥。

“我想是吧,”菲利普说。

“日后我们还会有见面的机会。你也知道,我们公司的帐务是托卡特管的。”

菲利普可说是被这位青年绅士的降尊纡贵的气度震慑住了。在布莱克斯泰勃,人们对待酿酒行业虽不冷言相讥,却总怀有几分轻慢之意,牧师也常常拿酿酒业开句把玩笑。而现在菲利普发现,他面前的华生竟是这么个举足轻重、气宇轩昂的角色,大大出乎意外。他在温彻斯特公学和牛津大学念过书,交谈过程中他反复提到这一点,使人不能不留下深刻印象。当他了解到菲利普受教育的曲折经过,越发摆出一副曾经沧海的架势来。

“当然罗,一个人如果没上过公学,还以为那类学校是此数一数二的名牌学府呢,是吗?”

菲利普问起事务所内其他人的情况。

“哦,我才不同在他们身上费心思哩,”华生说。“卡特这老家伙还算不赖。我们时而请他来吃顿饭。其余的人嘛,净是些酒囊饭袋。”

说罢,他就埋头处理手头上的事务,菲利普也动手整理信件。不一会儿,古德沃西先生进来说卡特先生到了。他把菲利普领进他自己办公室旁边的一个大房间。房里放着一张大办公桌,两张大扶手椅,地板上铺着土耳其地毯,四周墙上挂着好多幅体育图片。卡特先生坐在办公桌旁,一见他们进来,就站起身来同菲利普握手。他穿着礼服大衣,模样儿像个军人,胡子上了蜡,灰白的头发短而齐整,昂首挺胸,腰杆笔直,说话时口气轻快,谈笑风生。他住在恩弗尔德,是个体育迷,追求乡间生活的情趣。他是哈福德郡义勇骑兵队的军官,又是保守党人协会的主席。当地有位大亨说,谁也不会把他当作伦敦城里人看待,他听说之后,觉得自己的这大半辈子总算没有白过。他跟菲利普随口交谈着,态度和蔼可亲。古德沃西先生不会亏待他的。华生这个人挺不错,是个道地的绅士,还是个出色的猎手——菲利普打猎吗?多可惜,这可是上等人的消遣哩。现在他很少有机会去狩猎了,得留给儿子去享受啦。他儿子在剑桥念书,以前进过拉格比——出色的拉格比公学,那儿培养的全是品学兼优的学生。再过一两年他儿子也要来此当练习生,那时菲利普就有伴了,菲利普准会喜欢他儿子的,他可是个百发百中的好猎手。他希望菲利普不断有所长进,爱上这儿的工作。他要给见习生上业务课,菲利普可千万别错过了,他们这一行正处于兴旺发达之时,要物色网罗有识之士。嗯,好了,古德沃西先生在那儿,如果菲利普还想了解什么,古德沃西先生会告诉他的。他的书法如何?啊,好,古德沃西先生会有所安排的。

这种洒脱飘逸的绅士风度,菲利普不能不为之折服倾倒:在东英吉利,人们知道谁是上等人,谁算不得上等人,然而上等人对此历来都是心照不宣的。

37

一上来,由于工作很新鲜,菲利普并不感到乏味。卡特先生向他口授信稿,此外他还得缮写誊抄财务报表。

卡特先生希望把事务所办得更富有绅士气派;他不愿同打字文稿沾边,对速记也绝无好感。那位勤工会速记,但只有古德沃西先生利用他的这门特长。菲利普经常跟一位老资格的办事员去某家商行查帐,他渐渐摸清了客户的底细:对哪些客户须恭而敬之,而哪些客户境况不妙,头寸紧得很。人们不时交给他一长串一长串的帐目要他统计。为了应付第一次考试,他还要去听课。古德沃西先生几次三番地对他说,这门行当嘛,一开始虽觉得枯燥乏味,但他慢慢会习惯起来的。菲利普六时下班,安步当车,穿过河来到滑铁卢区。等他到了寓所,晚饭已给他准备好了。整个晚上他呆在家里看书。每逢星期六下午,他总去国家美术馆转上一圈。海沃德曾介绍他看一本游览指南,是根据罗斯金的作品编纂而成的,菲利普手里捧着这本指南,不知疲倦地从一间陈列室转到另一间陈列室:他先是仔细研读这位批评家对某幅名画的评论,然后按图索骥,审视画面,不把该画的真髓找出来决不罢休。星期天的时间,就颇难打发了。他在伦敦没一个熟人,常常只好孤零零地捱过一天。某个星期天,律师尼克逊先生曾邀他去汉普斯泰德作客,菲利普混在一伙精力旺盛的陌生人里面度过了愉快的一天。酒足饭饱之后,还到公园里溜了一圈。告辞的时候,主人泛泛地说了声请他有空时再来玩。可他深恐自己的造访会打扰主人家,因此一直在等候正式邀请。不用说,他以后再也没等到,因为尼克逊家经常高朋满座,他们哪会想到这么个孤独、寡言的年轻人呢,何况又不欠他什么人情。因此,他星期天总是很晚才起身,随后就在河滨的纤路上散散步。巴恩斯那儿的泰晤士河,河水污秽浑浊,随着海潮时涨时落。那儿既看不到船闸上游一带引人入胜的绮丽风光,也不见伦敦大桥下那种后浪推前浪的壮观奇景。下午,他在公用草地上四下闲逛。那里也是灰不溜丢的,脏得够呛,既不属于乡村,也算不上是城镇;那儿的金雀花长得又矮又小,满眼皆是文明世界扔出来的杂乱废物。(星期六晚上,他总要去看场戏,兴致勃勃地在顶层楼座的厅门旁边站上个把小时。)博物馆关门之后,去A.B.C.咖啡馆①吃饭还太早,要在这段时问里回巴恩斯一次,似乎又不值得。时间真不知如何消磨才好。他或是沿证券街溜达一会,或是在伯林顿拱道上信步闲逛,感到疲倦了,就去公园小坐片刻,如果碰上雨天,就到圣马丁街的公共图书馆看看书。他瞅着路上熙来攘往的行人,羡慕他们都有亲朋好反。有时这种羡慕会演变为憎恨,因为他们足那么幸福,而自己却是这般凄苫。他从未想到,身居偌大一座闹市,竟会感到如此孤寂。有时他站在顶层楼座门边看戏,身旁看客想同他搭讪几句,菲利普出于乡巴佬对陌生人固有的猜疑,在答话中总是爱理不理的,致使对方接不住话茬,攀谈不下去。戏散场后,他只好把自己的观感憋在肚子里,匆匆穿过大桥来到滑铁卢区。等回到自己寓所——为了省几个钱,房间里连个火都舍不得生——心灰意懒到了极点。生活凄凉得可怕。他开始厌恶这所客寓,厌恶在这里度过的悲凉凄清的漫漫长夜。有时候他感到孤独难熬,连书也看不进去,于是就一小时又一小时地坐在屋里发愣,双眼死瞪着壁炉,陷于极大的悲苦之中。

①指由伦敦面包公司(Aerated Bread Company)经营的一家大众咖啡馆。

此时他已在伦敦住了三个月,除了在汉普斯泰德度过了那个星期天外,他至多也只是同事务所的同事们交谈过几句。一天晚上,华生邀他去饭店吃饭,饭后又一起上杂耍剧场,但他感到怯生生的,浑身不自在。华生侃侃而谈,讲的净是些他不感兴趣的事。在他看来,华生自然是个市井之徒,但他又情不自禁地羡慕他。他感到气愤,因为华生显然并不把他的文化素养放在眼里,可是根据别人的评价再来重新估量自己,他也禁不住藐视起自己那一肚子的一向自认为并非无足轻重的学问来了。他生平第一回感到贫穷是件丢脸的事。他大伯按月寄给他十四镑,他还得靠这笔钱添置许多衣服。单单晚礼服就花了他五个畿尼。他不敢告诉华生这套晚礼服是在河滨街买的。华生说过真正像样的裁缝店,全伦敦只有一家。

“我想你不会跳舞吧,”有一天,华生这么说着,朝菲利普的跛足扫了一眼。

“不会,”菲利普说。

“可惜有人要我约几个会跳舞的人去参加个舞会。要不然,我满可以介绍你认识几个讨人喜欢的小妞。”

有一两次,菲利普实在不想回巴恩斯,就留在市里,一直逛荡到深夜。这时,他发现有一幢宅邸,里面正在举行社交聚会。他混在一群衣衫褴褴的人里面,站在仆役的背后,看着宾客们纷至沓来,谛听着从窗口飘来的音乐。有时一对男女,不顾夜凉气寒,到阳台上来站一会儿,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在菲利普想来,他俩一定是堕入情网的情侣。他赶紧转过身子,怀着沉重的心情,一瘸一拐地继续踽踽前行。那个男子交上了桃花运,可他自己永远也不会有这么一天。他觉得天底下没有哪个女子会真心不嫌恶他的残疾。

这使他想起威尔金森小姐。即使想到她,心里也不觉着快慰。他们分手时曾讲定:她在知道他的确切地址之前,就把信投寄至切尔林克罗斯邮局。菲利普去邮局取信时,一下子拿到了三封。她用的是紫墨水、蓝信笺,而且是用法语写的。菲利普暗自纳闷,她干吗不能像个有见地的女人那样用英语写呢?尽管她情话绵绵,却丝毫打动不了他的心,因为信的措词使他想起了法国小说。她责怪菲利普为什么不给她写信,他回信推托说自己工作忙。一上来他还真不知道信该用什么抬头,他说什么也不愿用“最亲爱的”或者“心肝宝贝”之类的称呼,也不高兴称她埃米莉,所以最后就用了“亲爱的”这样的抬头。它孤零零吊在那儿,看上去不但别扭,而且有点傻乎乎的,但他还是这么用了。这是他有生以来所写的第一封情书,他自己也知道信写得平淡乏味。他觉得,应该用上各种热得发烫的言词来倾吐自己的感情,说他无时不在思念她呀,如何渴望吻她美丽的双手啊,如何一想到她那红艳欲滴的嘴唇心弦就止不住颤动啊,等等。但是,出于某种难以言传的羞怯心理,他并没这样写,而只是向她谈了一下自己的新寓所和他上班的地方。下一班回邮带来了她的回信,满纸都是愤激而辛酸的责备之词:他怎么能这般冷酷无情!他难道不知道她在痴痴地等待他的回信?她把一个女人所能给予的全奉献给了他,而她得到的竟是这样的酬报!是不是他已经对她厌倦了?他好几天没有回信,于是威尔金森小姐的信就像雪片似的向他袭来,大兴问罪之师。她无法忍受他的寡情薄义;她望眼欲穿地盼望鸿雁传书,却终未见有他的片言只语。夜复一夜,她都是噙着泪珠入梦的。她现在是斯人独憔悴,大家都在私下议论纷纷。他要是不爱她,干吗不干脆直说呢?接着她又说,一旦失去了他,她自己也没法活了,就只有了结残生这样一条出路。她责备他冷酷自私,忘恩负义。所有这些都是用法语写的。菲利普心里明白,她这么做是存心向他炫耀,不管怎么说,她的来信搞得他忧心如焚。他并不想惹她伤心。过了不久,她写信来说她再也忍受不了这种身居异地的相思之苦,要设法到伦敦来过圣诞节。菲利普赶紧回信说,他巴不得她能来呢,可惜他已同朋友有约在先,要到乡间去过圣诞节,总不能临时变卦自食其言吧?她回信说,她并不想死皮赖脸地来缠住他,明摆着是他不希望见到自己嘛,这不能不使她深感痛心,她从没想到他会如此薄情地报答她的一片痴心。她的信写得缠绵排恻,菲利普觉得信笺上泪痕依稀可见。他一时冲动,写了封回信,说他十二万分抱歉,恳求她到伦敦来,直到收到她的回信才算松了口气,因为她信上说,眼下实在抽不出身来。这之后,他一收到她的来信,心就发凉,迟迟不敢拆开。他知道信中的内容无非是愤怒的责备,外加悲戚的哀求。看到这些信,不免让自己感到是个无情无义的负心汉,可是他不明白自己有什么该引咎自责的。他迟迟不愿提笔复信,一天一天往后拖,接着她就又寄来一封信,说她病倒了,感到寂寞而悲苦。

“上帝啊,当初真不该同她发生这层瓜葛啊!”他说。

他佩服华生,因为他处理起这类事情来毫不费劲。华生和巡回剧团的一个姑娘勾搭上了,他绘声绘色地描述这段风流事,听得菲利普惊羡不已。可是过了不多久,喜新厌旧的华生变了心。一天,他向菲利普介绍了同那姑娘一刀两断的经过。

“我看,在这种事儿上优柔寡断没半点好处。我开门见山地对她说,我已经同你玩腻啦,”他说。

“她没大吵大闹?”菲利普问。

“你也知道,这当然免不了的罗。但我对她说,别跟我来这一套,没什么用处的。”

“她可哭了?”

“开始哭鼻子啦!可我最头疼那些哭哭啼啼的娘们,所以我当即对她说,还是知趣点儿,趁早溜吧。”

随着年岁的增长,菲利普的幽默感也益见敏锐。

“她就这么夹着尾巴溜了?”他笑着问。

“嗯。她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妙着呢,嗯?”

圣诞节一天天临近了。整个十一月,凯里太太一直在害病,医生建议她和牧师最好在圣诞节前后去康威尔住上几个星期,让她好生调养调养。这一来,菲利普可没了去处,只好在自己寓所内消度圣诞节。由于受到海沃德的影响,菲利普也接受了这种说法:圣诞节期间的那一套喜庆活动,既庸俗又放肆。所以他打定主意别去理会这个节日。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大,家家户户喜气洋洋的节日气氛,却使他无端伤感,愁肠百结。节日里,房东太太和丈夫要同已出嫁的女儿团聚,菲利普为了不给他们添麻烦,宣布他要到外面去吃饭。将近中午,他才去伦敦,独自在凯蒂餐馆吃了一片火鸡和一客圣诞节布丁。饭后他闲得发慌,便到西敏寺去做午祷。整个街道空荡荡的,即使有三两个行人,看上去也都是带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急匆匆地赶去某个地方,没一个人在逛荡转悠,差不多全是结伴而行。在菲利普看来,他们似乎全是有福之人,唯独他形单影只,从没像现在这样感到孤苦伶仃。他原打算无论如何要在街头把这一天消磨掉,然后到某个饭馆去吃顿晚饭。可是面对这些兴高采烈的人群——他们在说笑,在寻欢作乐——他再也呆不下去,所以他还是折回滑铁卢,在路过西敏桥路时买了一些火腿和几块碎肉馅饼,回到巴恩斯来。他在冷清清的小房间里胡乱吞了些食物充饥,晚上就借书解闷,万股愁思压得他几乎没法忍受。

节后回事务所上班时,华生津津有味地谈着自己是如何欢度这个短暂节日的,菲利普听了越发不是滋味。他们家来了几位挺活泼可爱的姑娘,晚饭后,他们把起居室腾出来,开了个舞会。

“我一直玩到三点钟才上床,嘿,真不知道是怎么爬上床的。天哪,我喝得个酩酊大醉。”

最后,菲利普鼓足勇气,不顾一切地问:

“在伦敦,人们是怎么结交朋友的?”

华生惊讶地望着他,暗觉好笑的神色之中又夹着几分鄙夷。

“哦,叫我怎么说呢。就这么认识了呗。你如果经常去跳舞,就会立刻结识许多人,只要你应付得过来,结识多少都行。”

菲利普对华生绝无好感,可他甘愿牺牲自己的一切,只求能换得华生的地位。昔日在学校里经受过的那种感觉,又在心田悄然复萌。他让自己钻进别人的皮囊,想象自己若是华生,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38

到了岁末,有一大堆的帐务要处理。菲利普跟着一个叫汤普逊的办事员到处奔波,从早到晚一成不变地干着一件事:把帐本上的开支项目一样样报给那个办事员听,让他核对,有时候还得把帐页上的一长串数字统加起来。他生来没有数学才能,只能一笔一笔慢慢往上加。汤普逊看到他错误百出,忍不住要发火。这位同事是个瘦长条儿,年岁在四十左右,脸带菜色,乌黑的头发,乱蓬蓬的胡须,双颊凹陷,鼻子两侧沟沟壑壑,皱纹很深。他不喜欢菲利普,因为他是个练习生。这小子只不过因为付得起三百个畿尼,能在这儿悠哉悠哉混上五年,日后说不定就有机会飞黄腾达;而他自己呢,尽管有经验,有能力,一生一世却只能当个月薪三十五先令的小办事员,永无出头之日。他儿女成群,被生活担子压得喘不过气来,所以养成个火爆脾气,动辄发怒。他自觉在菲利普身上辨察出一股傲气,颇有几分不平之意,他因为菲利普比自己多念了几年书,常报以冷嘲热讽。他讥笑菲利普的发音;他不能原谅菲利普的语音里不带伦敦腔,所以在同菲利普讲话时,故意把h这个字母的音发得特别响①。起初,他的态度仅仅是生硬,惹人反感罢了。可是一等他发现菲利普压根儿没有当会计师的禀赋,就专以出他的洋相为乐事。他的攻击又粗鲁又笨拙,却足以伤害菲利普的自尊心;菲利普为了自卫,违反自己的本性,硬摆出一副恃才傲物的神气。

①伦敦土音中字母h常常不发音,汤普逊故意把它发得很响,是要学菲利普的发音,以示挖苦之意。

“今儿个早上洗澡了?”一天,菲利普上班迟到了,汤普逊就这么问一句。现在,菲利普不再像早先那样规矩守时了。

“是啊。你呢?”

“没有,我又不是什么贵人,不过是个小职员罢了。我只在星期六晚上洗个澡。”

“我想,这就是你在星期一比平时更惹人讨厌的缘故吧。”

“今天是否劳你驾,把几笔款子数目简单加一加?恐怕这对一个懂拉丁文和希腊文的上等人来说,过于苛求了吧。”

“你想说句把挖苦活,可说得不大高明哪。”

不过菲利普自己肚里雪亮,那些薪俸菲薄、举止粗鲁的职员,个个比门己强,更顶事。有那么一两回,连古德沃西先生也沉不住气了。

“到现在你实在也该有点长进罗,”他说,“你甚至还不如那个勤工来得伶俐。”

菲利普绷着脸听着。他不喜欢让人责怪。有时候古德沃西先生不满意他誊写的帐目,又叫别人去重抄一遍,这也使他感到下不了台。起初,由于这工作还算新鲜,好歹还凑合得过去,可现在越来越惹人厌烦,再加上他发现自己又没有这方面的才能,不由得恨起这工作来了。分配给他的份内差事,他常常撇在一边不管,信手在事务所的信笺上勾勒涂画,白白糟蹋时间。他替华生画了各种不同姿态的素描画,他的绘画才能给了华生很深的印象。一天华生心血来潮,把这些画拿回家去,第二天上班时,带来了他全家人的赞誉。

“我奇怪你干吗没当个画家呢,”他说。“话得说回来,靠这种玩意儿当然发不了财的。”

隔了两三天,卡特先生恰巧到华生家吃饭,这些画也拿给他看了。第二天早晨,他把菲利普叫到跟前。菲利普难得见到他,对他颇有几分惧意。

“听着,年轻人,你下班后于些什么我管不着,但是我看到了你的那些个画,都是画在事务所的信笺上的,而且古德沃西先生也说你现在有点吊儿郎当。作为一个见习会计师,你干事不巴结点,将来是搞不出什么名堂来的。这是门体面的行当,我们正在把一批有才于的人士网罗进来,但是要干这一行就得……”他想找个比较贴切的字眼来结束他的谈话,但一时又找不到,最后只好草草收场:“要于这一行就得巴结些。”

要不是原来有约在先——一他如果不喜欢这工作,可以在一年后离开,并可收回所付合同费用的半数——说不定他就得硬着头皮干下去了。他觉得自己适合于干点更有出息的工作,而不是整天老是算算帐。说来也真丢人。这种低贱的事儿偏偏干得这么糟。同汤普逊的怄气斗嘴,更是搞得他心烦意乱。三月间,华生在事务所的一年见习期满了,虽说菲利普并不怎么喜欢这个人,但见他走了又不免有点惋惜。事务所的其他办事员对他们两个都没有好感,因为他俩所属的阶层要稍胜他们一筹,这个事实无形之中把他俩捆在一条船上了。菲利普一想到还得同这批浑浑噩噩的家伙打四个年头的交道,人都透心凉了。他原以为到了伦敦会过上如花似锦的生活,到头来却是一无所获。现在他痛恨这座城市。他举目无亲,什么人也不认识,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同他人结交。他已厌倦了独个儿到处逛荡。他渐渐感到,这种生活没法再忍受下去。晚上他躺在床上,心里在想,要是永远不再见到那间肮脏的事务所,不再见到里面的那些家伙,从此离开这个犹如死水一潭的住所,那该多快活。

开春后,有件事使他大为扫兴。海沃德原说要到伦敦来消度春光,菲利普翘首企足,恨不得马上能同他见面。他最近看了不少书,想得也很多,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念头,很想找个人谈谈,而他所认识的人里面,谁也不对抽象的事物感兴趣。他想到很快有个知音来同他开怀畅谈,喜欢得什么似的。哪知海沃德却来信说,意大利今年春光明媚,比以往哪年都可爱,实在舍不得从那儿跑开。这好似给菲利普当头浇了一盆凉水。他信中还问菲利普,干吗不到意大利来。看世界如此多娇,硬把自己关在一间办公室里,磋路青春,何苦来着?信里接着写道:

我真想不通,那种生活你怎么受得了的。我现在只要一想到舰队街和林肯旅社,就恶心得直打哆嗦。世界上只有两件东西使我们的生活值得苟且,这就是爱情和艺术。我无法想象你竟能龟缩在办公室里,埋头伏案于帐册之中。你是不是还头戴礼帽,手拿雨伞和小黑包?我总觉得你我应当把生命视作一场冒险,应当让宝石般的火焰在胸中熊熊燃烧。做人就应该冒风险,应该赴汤蹈火,履险如夷。你为什么不去巴黎学艺术呢?我一向认为你是有艺术才华的。

最近一个时期,菲利普反复盘算着这种可能性,而海沃德的建议恰好与他的考虑不谋而合。一上来,这个念头着实使他吃了一惊,但他又没法不朝这方面想。经过反复思考,他觉得这是摆脱目前可悲处境的唯一出一路。他们都认为他有才华:在海德堡,人们夸奖他的水彩画;威尔金森小姐更是赞不绝口,说他的画很逗人爱;甚至像华生一家那样的陌生人,也不能不为他的速写所折服。《波希米亚人的生涯卜书留给他的印象可谓深矣。他把这本书也带到伦敦来了,逢到心情极度压抑的时候,只要看上几页,万般愁思顿作烟云散,恍惚已置身于那些令人销魂的小阁楼里,罗道夫他们在那儿唱歌,跳舞,谈情说爱。他开始向往巴黎,就像从前向往伦敦一样,不怕再经历第二次的幻灭。他渴望罗曼蒂克的生活,渴望美和爱情,而所有这一切,似乎在巴黎全能享受到。他酷爱绘画,为什么他就不能画得同他人一样出色呢?他写信向威尔金森小姐打听,他要是住在巴黎生活费用需要多少。她回信说,一年八十英镑足以应付了。她热情支持他的计划,说他有才情,不该埋没在办公室里。她颇富戏剧性地说:明明可以成为大艺术家的人,有谁甘心当一辈子小办事员呢?她恳求菲利普要有自信,这才是最关键的。然而,菲利普生性谨慎。海沃德奢谈什么做人应该冒风险,他当然可以这么说罗,他手里那些镀有金边的股票,每年给他生出三百镑的利息,而他菲利普的全部财产,充其量也不过一千八百镑。他举棋不定。

事有凑巧,一天古德沃西先生突然问他是否想去巴黎。该事务所替圣奥诺雷区的一家旅馆管理帐务,那是家由某英国公司开设的旅馆,古德沃西先生和一名办事员每年要去那儿两次。那个经常去的办事员碰巧病倒了,而事务所内工作很紧张,一时又抽不出别的人手。古德沃西先生想到了菲利普,因为这儿有他没他无所谓,况且契约上也规定他有权要求承担件把最能体现本行业乐趣的差事。菲利普自然是喜出望外。

“白天得忙一整天,”古德沃西先生说,“但是到了晚上就自由啦。巴黎毕竟是巴黎嘛。”他狡黠地微微一笑。“旅馆里的人待我们很周到,一日三餐分文不取,咱们一个子儿也不必花。所以我可喜欢上巴黎呢——让别人替咱掏腰包。”

抵达加来港时,菲利普见到一大群脚夫在不住指手划脚,他的心也随着跳荡了起来。

“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呢,”他自言自语说。

火车在乡间田野上疾驶,他目不转睛地凝望窗外。他很喜欢那一片片起伏的沙丘,那沙丘的色调,似乎比他生平所见的任何景物都更为赏心悦目;那一道道沟渠,还有那一行行连绵不绝的白杨树,看得他入了迷。他们出了巴黎的北火车站,坐上一辆破破烂烂、不住吱嘎作响的出租马车,在碎石路上颠簸向前。异国的空气犹如芳醇,菲利普一口一口吸着,陶然忘情,几乎忍不住要纵声呼喊起来。他们来到旅馆时,只见经理已在门日恭候。经理胖墩墩的,一脸和气,说的英语还算过得去。他同古德沃西先生是老朋友了,他嘘寒问暖,热乎极了。他邀他们在经理专用雅室里进餐,经理太太也出席作陪。满席佳肴美酒,菲利普似乎还从未尝到过像beefst eak aux pommes①那样鲜美可口的菜肴,也从未喝过像vin ordinaire②那样醇香扑鼻的美酒呐。

①法语,土豆牛排。

②法语,家常酒。

对于古德沃西先生这样一个循规蹈矩、道貌岸然的当家人来说,法国首都乃是酒色之徒恣意行乐的天堂。第二天上午他问经理,眼下可有什么“够味”的东西能饱饱眼福。他深得巴黎之行的乐趣,说不时来这儿走一遭,可以防止脑瓜儿“生锈”。晚上,一天的工作结束了,吃过饭之后,他就带着菲利普到红磨坊和情人游乐场去。当他捕捉到那些淫秽场面时,那对小眼睛顿时忽溜忽溜放光,嘴角也禁不住浮起一丝狡猾的淫笑。那些专为外国人安排的寻欢作乐场所,他都——一跑遍了。事后,他又感叹一句:堂堂一个国家,竟放纵这类事儿,到头来不会有好结果的。有一回观看一出小型歌舞剧,台上出现了一个几乎一丝不挂的女伶,他用胳膊肘轻轻捣了一下菲利普,接着还指给他看那些在剧场内四下招摇的体态丰满、身材高大的巴黎名妓。他领给菲利普看的,是个庸俗低级的巴黎,但是菲利普却用一双被幻觉蒙住的眼睛,看着这个扑朔迷离的城市。一清早,他匆匆出了旅馆,来到爱丽舍田园大街,伫立在协和广场边上。时值六月,空气清新柔和,整个巴黎像抹了一层银粉似地清澈明亮。菲利普感到自己的心飞到了人群之中。他想,这儿才是他梦寐以求的浪漫之乡。

他们在巴黎呆了将近一周,于星期日离开。当菲利普深夜回到巴恩斯的暗淡寓所时,他已最后拿定了主意。他将解约赴巴黎学画。不过为了不让人觉得他不明事理,他决计在事务所呆满一年再走。到八月中旬他有两周假期,临走之前他要对赫伯特·卡特讲明,自己无意再回事务所。尽管菲利普可以强迫自己每天到事务所上班应卯,却没法叫自己对工作发生兴趣,哪怕只是装装门面。他脑子里无时不在想着将来。一过七月半,工作开始清闲下来,他借口要应付第一次考试,得去听业务讲座,经常不上班。他利用这些时间跑国家美术馆。他翻阅各种有关巴黎和绘画的书籍,埋头研读罗斯金的论著,另外还看了瓦萨里①写的许多画家传记。他特别欣赏高里季奥②的一生经历;他想象自己伫立在某幅不朽杰作跟前大声呼喊:An ch’io son‘pittore③。现在他不再游移不定,深信自己是块做大画家的料子。

①瓦萨里(1511-1574):意大利建筑师、画家及传记作家。

②高里季奥(1494-1534):意大利画家。

③意大利语,我是个画家。

“事到如今,我也只能试试自己的运气了,”他自言自语说。“人生贵在冒险嘛。”

八月中旬总算盼到了。卡特先生这个月在苏格兰消夏,所内一切事务由主管员全权处理。自巴黎之行以来,古德沃西先生似乎对菲利普有了几分好感,而菲利普想想反正自己很快就要远走高飞,对这个可笑的小老头也总忍着点,不多所计较。

“凯里,你明天就要去休假了?”傍晚下班时,古德沃西先生对他说。

一整天菲利普不断对自己念叨:这可是自己最后一次坐在这间可恨的办公室里了。

“是啊,我的第一年见习期算熬到头了。”

“恐怕你干得并不怎么出色呢。卡特先生对你很不满意。”

“我对卡特先生更不满意哩,”菲利普轻松地回敬了一句。

“凯里,我觉得你不该用这种腔调说话。”

“我不打算回来了。咱们有约在先,要是我不喜欢会计师的工作,卡特先生愿意把我所付的见习合同费用退还我一半,我只要呆满一年就可以歇手不干。”

“我劝你三思而行,别这么仓促作出决定。”

“早在十个月以前,我就开始讨厌这儿的一切,讨厌这儿的工作,讨厌这间办公室。我讨厌伦敦。我宁可在街头扫地,也不愿再在这儿混日子。”

“好吧,说实在的我也觉得你不适合于干会计师这一行。”

“再见了,”菲利普边说边伸出手来。“我得谢谢你对我的关心。如果我给你们添了麻烦,还请多多包涵。我差不多打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干不好的。”

“好吧,要是你果真主意定了,那就再见吧。不知你今后作何打算。要是你有机会上这一带来,不妨请进来看看我们。”

菲利普呵呵一笑。

“恐怕我的话很不中听,不过实话实说,我打心底里希望以后别再见到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位。”

39

菲利普把自己的打算向布莱克斯泰勃教区牧师和盘托出,但是后者说什么也不肯点头同意。他有这么种高见:一个人不管干什么,都得有始有终。他也像所有软弱无能者一样,过分强调不该朝三暮四,见异思迁。

“当初要当会计师,那可纯粹出于你自愿,谁也没强迫过你,”他说。“

“我当初所以选中这一行,是因为我当时看到要进城,就只有这么个机会。我现在讨厌伦敦,讨厌那差使,说什么也别想叫我再回那儿去。”

听到菲利普要想习艺当画家,凯里夫妇丝毫不掩饰他们的满腔愤慨。他们正告菲利普,别忘了他父母是上等人,画画儿可不是个正经的行业,那是放荡不羁之徒干的,既不体面,又不讲道德。而且还要上巴黎!

“只要我在这事情上还有点发言权,我是决不会放你去巴黎鬼混的,”牧师口气坚决地说。

那是个罪恶的渊薮。妖艳的荡妇,巴比伦的娼妓,在那儿公开炫耀自己的罪恶,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到比它更邪恶的城市了。

“你从小受到良好教育,有着上等人和基督徒的教养,如果我放你到魔窟去受诱惑,我就辜负了你已故双亲对我的嘱托。”

“嗯,我知道我不是个基督徒,现在甚至连自己是不是上等人也开始。有点怀疑,”菲利普说。

双方唇枪舌剑,各不相让。菲利普还得等上一年才能自行支配父亲留下的那一小笔遗产。凯里先生明确提出,在这期问菲利普要想得到生活费,非得继续留在事务所里不可。

菲利普明白,自己如果不打算继续干会计师这行当,必须趁现在离开,这样,所付的见习合同费还可以收回一半。但牧师根本听不进去。菲利普再也按捺不住,冲口说了些刺耳、伤人的话。

“你有什么权利把我的钱往水里扔!”最后他这么说。“这毕竟是我的钱,不是吗?我义不是三岁娃娃。如果我拿定主意去巴黎,你想拦也拦不住。你想强迫我回伦敦,办不到!”

“要是你干的事我认为不合适,我一个子儿也不给,这一点我是办得刊的。”

“好吧,我才不在乎呢!反正巴黎我是去定了,我可以变卖我的衣服、书籍,还有我父亲的首饰。”

路易莎伯母默默地坐在一边,又焦急又痛心她看到菲利普已经气昏了头,知道自己这时候不管说些什么,都只会往火上浇油。最后,牧师宣称他不想再谈论此事,说罢,神气十足地离开了房间。叔侄俩一连三天彼此不理不睬。菲利普写信给海沃德询问巴黎的情况,决计一有回音立即动身。凯里太太翻来覆去琢磨这件事。她觉得菲利普由于怨恨她丈人,结果把她自己也牵扯了进去。这个想法使她好生苦恼。她打心眼里疼爱这孩子。最后她主动找菲利普谈了,菲利普向她倾诉衷肠,谈到自己对伦敦所抱幻想的破灭,谈到对前途的憧憬和自己的远大志向,她一字不漏地悉心听着。

“也许,我混不出什么名堂来,但至少得让我试试。总不至于比呆在那个讨厌的事务所内更没出息。我感到自己还能画上几笔,自觉在这方面还有几分天赋。”

她并不像丈夫那样自信,认为侄儿想当什么画家,显然是鬼迷了心窍,做长辈的理当出面阻挠。但她看过一些大画家的传记,那些画家的父母都反对他们去学画习艺,事实证明这种做法有多愚蠢。再说,一个画家毕竟也可能像会计师那样,过贞洁的生活,为主增添荣耀嘛。

“我担心的倒是你去巴黎这一点,”她凄凄切切地说。“如果你在伦敦学画,那倒也算了。”

“要学就得学到家,真正的绘画艺术只有在巴黎才能学到手。”

凯里太太根据菲利普的建议,给律师写了封信,说菲利普不满意伦敦的差使,要是现在改弦更张,不知他高见以为如何。尼克逊先生作了如下的回复:

亲爱的凯里太太:

我已拜访过赫伯特’卡特先生,恐不能不如实相告,令侄这一年并未取得令人满意的进展。如若令侄辞意甚坚,则趁此机会及早解约为好。我自然颇感失望,但正如俗话所说:“君可牵马去河边,焉能迫其饮河水?①

你的忠诚的

阿尔贝特·尼克逊

①英国谚语,意指不要强人所难,硬逼他人做违心之事。相当于我国谚语”强扭的瓜不甜“。

信拿给牧师看了,结果反倒使他越发固执己见。他愿意让菲利普改换门庭,另外找个职业,甚至建议他继承父业,去当医生。然而,菲利普要是执意去巴黎,那就休想从他手中拿到一个子儿生活费。

“这无非是为自我放纵、耽于声色找个借日罢了,”牧师说。

“听到你责怪别人自我放纵,我觉得挺有趣的,”菲利普语中带刺地顶撞一句。

这时,海沃德已有回信来了。信中提到一家旅馆的名字,菲利普出三十法郎的月租,可以在那儿租到一个房间。信内还附了封给某美术学校女司库的介绍信。菲利普把信念给凯里太太听,并对她说,他打算在九月一日动身。

“可你身边一个子儿也没有呀?”她说。

“今天下午我打算去坎特伯雷变卖首饰。”

他父亲留给他一只带金链的金表、两三枚戒指和几副链扣,另外还有两枚饰针,其中一枚镶有珍珠,可以卖大价钱。

“买进是个宝,卖出是裸草,”路易莎伯母说。

菲利普笑了笑,因为这是他大伯的一句日头禅。

“这我知道。不过,我想这些玩意儿至少可以卖一百镑。有了这笔钱,我总能维持到二十一岁了吧。”

凯里太太没答腔,径自上了楼,戴上她那顶黑色小无边帽,随后出门去银行。一小时后她回来了。她进了起居室,走到正在埋头看书的菲利普面前,交给他一只信封袋。

“是什么呀?”他问。

“给你的一份薄礼,”她回答说,赧然一笑。

他拆开信封袋一看,里边有十一张五镑的钞票,还有一个塞满一枚枚金镑的小纸包。

“我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你变卖你父亲的首饰。这是我存在银行里的钱,差不多有一百镑了。”

菲利普刷地红了脸,不知怎地,他心头一酸,顿时热泪盈眶。

“哦,亲爱的,这个我可不能拿,”他说。“你心肠真好,不过我怎么也不能忍心收下这笔钱。”

凯里太太出阁时,手头攒有三百镑的私房钱,她守着这笔钱一个子儿也舍不得乱花,临到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开支,才拿出一点来救救急,比如要捐助一笔火烧眉毛的赈款啊,或是给伯侄俩买件把圣诞节或生日礼物什么的。这些年来,这笔可怜巴巴的款子虽然所剩无几,但仍被牧师当作打趣的笑料,他说到妻子时总称她“阔奶奶”,而且不断念叨那笔一私房钱“。

“哦,菲利普,请收下吧。只怪我平时用钱大手大脚,现在就只剩这些了。要是你肯收下,会使我很高兴的。”

“可你自己也很需要啊,”菲利普说。

“不,我想我用不着了。我留着这笔钱,原是防你大伯先我而去。我想,手头有点什么总有好处,可以应付应付不时之需,但现在想想,我已行将就木,活不了多久了。”

“哦,亲爱的,快别这么说。呃,你一定会长生不老的。我可少不了您啊。”

“哦,我现在可以瞑目了。”她双手掩面,语音颤抖着,说不出话来。俄顷,她擦干泪水,勇敢地破涕一笑。“起初,我常祈求上帝别把我先召去,因为我不愿让你大伯孤零零地留在世上,我不想让他忍痛受苦。但现在我已明白过来,他并不像我,不会把这一切看得那么重。他比我更想活。我从来就不是他理想的生活伴侣,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他说不定会续弦再娶的。所以我希望能先走一步。菲利普,我这么说,你不会以为我自私吧。如果他先去了,我就受不了。”

菲利普亲了亲她那布满皱纹的瘦削面颊。他不明白,见到这种深情挚爱、催人涕下的场面,自己反会莫名其妙地感到羞惭。对那么个极其冷漠自私、极其粗俗任性的男人,她却这般关怀备至,简直不可理解。菲利普隐隐约约地捉摸到,尽管她心里明明知道丈夫冷漠自私,是的,她全明白,但还是低三下四地爱着他。

“你肯收下这笔钱的吧,菲利普?”她一面说,一面轻轻地抚摸菲利普。的手。“我知道你没有这笔钱也凑合得过去,但你收下这笔钱,会给我带来莫大的幸福。我一直想要为你做点什么。你看,我自己没养过孩子,我爱你,一直把你当作我的亲生儿子。你小时候,我差不多还巴望你生病来着,尽管我知道这个念头很邪恶,但是这一来我就可以日日夜夜地守护在。你身边。可惜你只生了一次病,后来你就去上学了。我非常想给你出点力。这是我一生中绝无仅有的一次机会了。说不定有朝一日你真的成了大画家,你就不会忘记我,你会想到是我第一个资助你创业的。”

“您老心肠真好,”菲利普说,“我说不出对您有多感激。”。

她疲惫的眼睛里,浮现出一缕笑意,这是一种发自心田的幸福笑意。

“哦,我多么高兴!”

40

数日之后,凯里太太去车站给菲利普送行。她伫立在车厢门口,噙泪忍泣。菲利普显得急切而不安,巴不得早点插翅高飞。

“再吻我一下,”她说。

菲利普将身子探出车窗,吻了吻她。火车启动了。她站在小车站的木制月台上,频频挥动手绢,直至火车消失在视野之外。她心头像压上了铅块,沉重得很。回牧师公馆的路程总共才几百码,却似有千里之遥。她边走边沉思:菲利普这孩子,也难怪他那么迫不及待地要走,他毕竟年轻,未来在向他召唤。可她自己——她紧咬牙关,强忍着不哭出来。她默默祈祷,求上帝暗中保佑菲利普,让他免受诱惑,赐予他幸福和好运。

可是菲利普在车厢里坐定身子,不多一会就把他伯母撇在脑后。他心里充满着对未来的憧憬。他写过一封信给奥特太太某美术学校的司库,海沃德曾向她介绍过菲利普的情况,这时菲利普口袋里还揣着奥特太太邀他明天去喝茶的请帖。到了巴黎,他雇了辆小马车,让人把行李放到车上。马车徐徐行进,穿过五光十色的街道,爬过大桥,驶入拉丁区的狭街陋巷。菲利普在“两极”旅社已租下一个房问。这家旅馆坐落在离蒙帕纳斯大街不远的一条穷陋小街上,从这里到他学画的阿米特拉诺美术学校还算方便。一位侍者把行李搬上五楼,菲利普被领进一间小房间,里面窗户关得严严的,一进门就闻到股霉味。房间大部分地盘都叫一张大木床给占了。床上蒙着大红棱纹平布帐幔,窗上挂着同样布料制成的、厚实但已失去光泽的窗帘。五斗橱兼用作脸盆架,另外还有一只结实的大衣柜,其式样令人联想起那位贤明君主路易·腓力普。房间里的糊墙纸因年深日久,原来的颜色已褪尽,现呈深灰色,不过从纸上还能依稀辨认出村有棕色树叶的花环图案。菲利普觉得这房间布置得富有奇趣,令人销魂。

夜已深沉,菲利普却兴奋得难以成眠。他索性出了旅馆,走上大街,朝华灯辉门处信步逛去。他不知不觉来到火车站。车站前面的广场,在几盏弧光灯的照耀下,显得生趣盎然,黄颜色的有轨电车,似乎是从四面八方涌至广场,又丁丁当当地横穿而过。菲利普注视着这一切,禁不住快活地笑出声来。广场四周开设了不少咖啡馆。他正巧有点口渴,加上也很想把街上的人群看个仔细,于是就在凡尔赛啡咖馆外面的露天小餐桌旁坐下。今晚夜色迷人,其他餐桌上都已坐满了人,菲利普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周围的人群:这边是家人在团聚小饮,那边坐着一伙头上戴着奇形怪状的帽子、下巴上蓄着大胡子的男子,他们一边粗声大气地拉呱,一边不住地指手划脚;邻坐的两个男子看上去像是画家,身边还坐着妇人,菲利普心想,她们不是画家的结发之妻才妙呢;背后,他听到有几个美国人在高谈阔论,争辩着有关艺术的问题。菲利普心弦震颤。他就这么坐在那儿,一直到很晚才恋恋不舍地离去,尽管筋疲力尽,心里却美滋滋的。等他最后好不容易上了床,却心清神爽,倦意全无。他侧耳谛听着巴黎夜生活的鼎沸喧嚣。

第二天下午喝茶时分,菲利普动身去贝尔福狮子街,在一条由拉斯帕依大街向外延伸的新铺筑的马路上,找到了奥特太太的寓所,奥特太太是个三十岁光景的微不足道的妇人,仪态粗俗,却硬摆出一副贵夫人的派头。她把菲利普介绍给她母亲。没聊上几句,菲利普就了解到她已在巴黎学了三年美术,后来又知道她已同丈夫分道扬镳。小小的起居室里,挂着一两幅出自她手笔的肖像画。菲利普毕竟不是个行家,在他看来,这些画尽善至美,功力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不知可有那么一天,我也能画出同样出色的画来,”他感叹地说。

“哦,我看你准行,”她不无得意地应道。“当然罗,一锹挖不出个井来,得一步步来嘛。”

她想得很周到,特地给了他一家商店的地址,说从那儿可以买到画夹、图画纸和炭笔等用品。

“明天上午九点左右我要去阿米特拉诺画室,如果你也在那时候到那儿,我可以设法给你找个好位子,帮你张罗点别的什么。”

她问菲利普具体想干些什么,菲利普觉得不能让她看出自己对整个事儿至今还没个明确的打算。

“嗯,我想先从素描着手,”他说。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一般人总是好高骛远,急于求成。拿我来说,到这儿呆了两年,才敢去试几笔油彩。至于效果如何,你自个儿瞧吧。”

奥特太太朝排在钢琴上方的一幅黏糊糊的油画瞟了一眼,那是幅她母亲的肖像。

“我要是你的话,在同陌生人交往时,一定火烛小心,不同外国人在一起厮混。我自己向来言行谨慎,丝毫不敢大意。”

菲利普谢谢她的忠告。但说实在的,这番话菲利普听了好生奇怪,他不明白自己干吗非要做个瞻前顾后、谨小慎微的君子呢。

“我们现在过日子,就像留在英国一样,”奥特太太的母亲说,她在一旁几乎一直没开过口。“我们来这儿的时候,把老家所有的家什全都搬了来。”

菲利普环顾四周。房间里塞满了笨实的家具,窗户上挂的那几幅镶花边的白窗帘,同夏天牧师公馆里挂的一模一样。钢琴和壁炉架上都铺着“自由”绸罩布。菲利普东张张西望望,奥特太太的目光也随着来回转动。

“晚上一把百叶窗关上,就真像回到了英国老家似的。”

“我们一日三餐仍然按老家的规矩,”她母亲补充说,“早餐有肉食,正餐放在中午。”

从奥特太太家出来,菲利普便去购置绘画用品。第二天上午,他准九点来到美术学校,竭力装出一副沉着自信的神态。奥特大大已先到一步,这时笑容可掬地迎上前来。菲利普一直在担心,他这个“nouyeau”①会受到什么样的接待。他在不少书里看到,乍进画室习画的学生往往会受到别人的无礼捉弄,但是奥特太太的一句话,就使他的满腹疑虑涣然冰释。

①法语,新生。

“哦,这里可不兴那一套,”她说。“你瞧,我们同学中差不多有一半是女的,这儿是女士们当道呢。”

画室相当宽敞,空荡荡的,四周灰墙上挂着一幅幅获奖习作。一个模特儿正坐在椅子里,身上裹着件宽大的外套。她周围站着十来个男女学生,有的在聊天,有的还在埋头作画。这会儿是模特儿的第一次休息时间。

“一上来,最好先试些难度不太大的东西,”奥特太太说。“把画架放到这边来。你会发现,从这个角度上写生,最讨巧。”

菲利普根据她的指点搁好画架,奥特太太还把他介绍给近旁的一个年轻女子。

“这位是凯里先生。这位是普赖斯小姐。凯里先生以前从未学过画,开头还得有劳您多多点拨,您不会嫌麻烦的吧?”说着,她转身朝模特儿喊了声:La pose。①

①法语,摆好姿势。

模特儿正在看《小共和国报》,这时把报纸随手一扔,绷着脸掀掉了外套,跨上画台。她支开双脚,稳稳地站在那里,双手十指交叉,托着后脑勺。

“这姿势够别扭的,”普赖斯小姐说,“真不明白他们怎么偏偏选中这么个怪姿势。”

刚才菲利普进画室时,人们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模特儿淡漠地瞟了他一眼,现在再没人注意他了。菲利普面前的画架上,铺着一张漂亮挺刮的画纸,他局促不安地注视着模特儿,不知该从何处落笔才好。他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裸体女人。这个模特儿年纪不轻了,乳房已趋萎缩,失去了光泽的金发,像一蓬乱草似地耷拉在脑门上,满脸尽是一块块显眼的雀斑。他朝普赖斯小姐的作品瞥了一眼。这幅画她刚画了两天,看来已遇上麻烦。由于她老是用橡皮擦拭,画面已搞得邋里邋遢。在菲利普看来,她笔下的人体全走了样,不知画的啥名堂。

“我早该想到,自己画起来不至于比这更糟吧,”他暗暗对自己说。

他着手先画头部,打算慢慢往下画。但不知怎么的,他发现同样是画头,写生却要比单凭想象作画难得多。他卡住了,再也画不下去。他朝普赖斯小姐瞥了一眼。她正聚精会神、一丝不苟地画着。她心情热切,连眉头都不觉紧蹩起来,目光中流露出焦躁不安的神情。画室里很热,她额头上沁出了一颗颗汗珠。普赖斯小姐今年二十六岁,一头浓密的金褐色柔发,发丝光滑美丽,可惜梳理得很马虎,她把头发打前额往后一挽,草草束成个大发髻。大脸盘上嵌着一对小眼睛,五官宽阔而扁平;皮肤白里泛青,带着几分怪异的病态,双颊不见一丝血色。她看上去像是从来不梳洗打扮似的,人们不禁要纳闷:她晚上没准儿是和衣而睡的呢。她生性沉默,不苟言笑。第二次休息时,她退后一步,端详着自己的大作。

“不知怎么搞的,老是不顺手,”她说,“不过,我也算把心思放在上面了。”她转脸朝菲利普。“你进展如何?”

“糟透了,”菲利普苦笑着应了一声。

她看了看他的画。

“你这么个画法哪成呢!你得先用笔比划一下,然后得在纸上框好轮廓线。一她干净利索地给他示范了一下。她这番真挚情意委实打动了菲利普,可她那毫无韵致的仪态还是让菲利普感到不悦。他感谢了她的热心指点,又重新操起画笔来。到这时候,其他学画的人也都陆陆续续到齐了,这会儿姗姗而来的人大多是男的,因为女的总是一早就来了。今年这时候(虽说季节还早了点),画室已是人满为患。过了一会,走进来一个青年,稀疏的黑发,特大的鼻子,一张长脸不由得叫人联想起马来。他在菲利普身旁坐下,并且隔着菲利普朝普赖斯小姐一点头。

“你怎么这时候才来,”她说,“是不是刚起床?”

“今天是这么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我想,我得躺在床上,好好想象一下户外的景色有多美。”

菲利普会意一笑。普赖斯小姐却挺顶真,不把这话当玩笑看待。

“这种做法真有点好笑。照我的想法,及早起床,趁天气大好出外逛逛,这才更加在理呢。”

“看来要想当个幽默家还真不容易呢,”那个年轻人一本正经地说。

他似乎还不想立即动笔,只是朝自己的画布望了一眼。他正在给画上水彩,这个模特儿的草图,他昨天就勾勒好了。他转身对菲利普说。

“您刚从英国来吧?”

“是的。”

“你怎么会跑到阿米特拉诺学校来的?”

“我只晓得这么一所美术学校。”

“但愿你来这儿时没存非分之想,以为在这儿可以学到点最起码的有用本事。”

“阿米特拉诺可是巴黎首屈一指的美术学校,”普赖斯小姐说,“这样认认真真对待艺术的学校,还不见有第二所呢。”

“难道对待艺术就非得认真不可?”年轻人问。既然普赖斯小姐的回答只是轻蔑地一耸肩,他也就自顾自往下说了:“不过关键还在于:所有的美术学校全都大高而不妙。显然全都学究气十足。而这儿所以为害较浅,就因为这儿的教学比别处更为无能,在这儿啥也学不到手……”

“那您干吗要上这儿来呢?”菲利普插嘴问。

“我找到了捷径坦途,却还是在走老路。普赖斯小姐文化素养很高,一定记得这句话的拉丁语原文吧。”

“希望你谈话时别把我牵扯进去,克拉顿先生,”普赖斯小姐毫不客气地说。

“学习绘画的唯一途径,”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说,“是租间小画室,雇个模特儿,靠自己闯出条路来。”

“这似乎并不难做到,”菲利普说。

“这可需要钱呐,”克拉顿接口说。

克拉顿开始动笔了,菲利普打眼角里偷偷打量他。只见他高高的个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那宽大的骨架似乎突到肌体的外面;两肘尖削,差不多快要把他破外套的袖管给撑破了。裤子的臀部已经磨破,每只靴子上都打了个难看的补钉。普赖斯小姐站起身,朝着菲利普的画架走过来。

“如果克拉顿先生肯闭上嘴安静一会儿,我就过来帮你一下,”她说。

“普赖斯小姐不喜欢我,是因为我有几分幽默,”克拉顿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思地端详自己的画面,“而她讨厌我,则是因为我有几分才气。”

克拉顿煞有介事地说着,菲利普瞧着他那只模样古怪的大鼻子,觉得他的话听上去格外好笑,忍不住噗哧了一声。普赖斯小姐却气得满脸通红。

“这儿除你之外,谁也没埋怨过你有才气。”

“这儿唯独我的意见,我觉得最不足取。”

普赖斯小姐开始品评菲利普的习作。她滔滔不绝地谈到剖视、结构、平面、线条,以及其他许多菲利普一窍不通的东西。她在这儿画室已经呆了好长一段时间,通晓教师们再三强调的绘画要领,她一口气点出了菲利普习作中的各种毛病,然而讲不出个矫枉匡正的道道来。

“多谢你这么不厌其烦地开导我,”菲利普说。

“哦,没什么,”她回答说,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我刚来这里时,别人也是这么指点我的,不管是谁,我都乐意效劳。”

“普赖斯小姐要想说的是,她向您传经赐教,纯粹是出于责任感,而并非是由于您本人有什么迷人的魅力,”克拉顿说。

普赖斯小姐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画画。

时钟敲了十二下,模特儿如释重负般地叫了一声,从画台上走下来。

普赖斯小姐收拾好自己的画具。

“我们有些人要去格雷维亚餐馆就餐,”她对菲利普说,并乜了克拉顿一眼。“我自己一向是在家里吃午饭的。”

“如果你不介意,就让我陪你去格雷维亚餐馆吧,”克拉顿说。

菲利普道了谢,起身准备离开画室。没走几步,奥特太太过来问他今天学画的情况如何。

“范妮·普赖斯可手把手教你了?”她询问道。“我特意把你安排在她旁边,因为我知道,只要她乐意,她还是有这点能耐的。这个姑娘不怎么讨人喜欢,脾气又坏,她自己也不会作画。不过,她懂得作画的诀窍,只要她不嫌麻烦,倒可以给新来者指点一下迷津的。”

他们走上大街的时候,克拉顿对菲利普说:

“范妮·普赖斯对你的印象不错,你最好留神点。”

菲利普哈哈大笑。对她那样的女人,他压根儿没想到要留下什么好印象。他们来到一家经济小餐馆,画室的几个学生正坐在那儿用餐,克拉顿在一张餐桌旁坐下,那儿已经坐了三四个人。在这儿,花一个法郎,可以吃到一只鸡蛋、一碟子肉,外加奶酪和一小瓶酒。要喝咖啡,则须另外付钱。他们就坐在人行道上,黄颜色的电车在大街上来回穿梭,丁丁当当的铃声不绝于耳。

“哦,请问您尊姓?”在他们就座时,克拉顿猝然问了一声。

“凯里。”

“请允许我把一位可信赖的老朋友介绍给诸位-一他叫凯里,”克拉顿正经八百地说。“这位是弗拉纳根先生,这位是劳森先生。”

在座的人哈哈一笑,又继续谈自己的。他们海阔天空,无所不谈;大家七嘴八舌,只顾自己叽叽呱呱,根本不去理会旁人说些什么。他们谈到夏天去过哪些地方,谈到画室,还有这样那样的学校;他们提到许多在菲利普来说还是很陌生的名字:莫奈、马奈、雷诺阿、毕沙罗、德加①等等。菲利普竖起耳朵听着,尽管感到有点摸不着头脑,却兴奋得什么似的,心头小鹿猛撞不已。

①莫奈(1840-1926):法国画家,印象画派的创始人之一;马奈(1832-1883):法国画家,在欧洲绘画的传统上革新技巧,曾遭到学院派画家的歧视;雷诺阿(1841-1919):法国印象派画家;毕沙罗(1830-1903):法国印象派画家;德加(1834-1917):法国画家,早年倾心于古典绘画,后倾向于印象派。

时间过得真快。克拉顿站起身说:

“今晚要是你愿意来,你准能在这儿找到我。你会发觉这儿是拉丁区里最经济实惠的一家馆子,花不了几个子儿,包管可以让你害上消化不良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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