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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时间:2016-06-20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威廉·萨默赛 点击:

101

菲利普举手按门铃的当儿,窗口探出一个脑袋,不一会儿,他听到楼梯上一阵杂乱的咚咚脚步声,这是孩子们冲下楼给他开门来了。他弯下腰,仰起一张苍白、急切、憔阵的脸,让孩子们挨着亲吻。孩子们对他充满了爱慕之情,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为了使自己喘过气来,他跟孩子们东扯葫芦西扯瓢的聊着,在楼梯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此时他有点儿歇斯底里的,几乎什么事情都会引起他大哭一场。孩子们问他上个星期天为河不来他们家,他回答说病了。他们想知道他生的是什么病,而菲利普为了同他们逗趣,回答说是患了一种神秘莫测的病症,那病名非驴非马,听上去既像希腊文,又像拉丁文,模棱两可的(医学专门术语里希腊、拉丁两种文字混合在一起的现象多的是)。他们听后一个个高兴地尖叫起来。他们把菲利普拖进起居室,要他把那个病名再说一遍,好让他们的父亲也长点见识。阿特尔涅站了起来,同菲利普握了握手。他瞪视着菲利普,不过他生就一双圆圆的、向前凸出的眼睛,那样子看上去总是在虎视眈眈地望着别人似的。菲利普闹不清楚,为什么今天这种场合会使自己忸怩不安。

“上星期天,我们都牵念你哩,”阿特尔涅说道。

菲利普一说谎,没有不脸红的,因而此刻当他解释完毕为何没来的原因以后,他那张脸涨得通红通红。这当儿,阿特尔涅太太走了进来,上前同菲利普握了握手。

“我希望你好些了,凯里先生,”她说。

菲利普心里不由得嘀咕起来,她怎么会想到他身体不好呢?因为他跟随孩子们上楼时,厨房门一直是紧闭着的啊,再说孩子们一步也没有离开过他呀。

“晚饭再有十分钟还好不了,”阿特尔涅太太慢腾腾地拖长声音说。“等晚饭的这会儿,你先来一杯牛奶打鸡蛋好?”

阿特尔涅太太脸上显出一种关切的神色,这使得菲利普局促不安起来。他强颜欢笑,回答说他一点儿也不觉得饿。见莎莉走进来摆台布,菲利普便立即拿她开玩笑。家里人都开她玩笑,说她将来会长得跟阿特尔涅太太的一位姑姑一样胖。这位姑姑名叫伊丽莎白,孩子们谁也没见过她,只把她当作令人生厌的体态臃肿的典型而已。

“嘿,莎莉,自上次见到你以来,发生了一个什么变化呀?”

“据我所知,什么变化也没有。”

“我相信你一直在长膘。”

“我深信你长不了膘,”她反唇相讥,“你完全成了个骷髅。”

菲利普的脸刷地红了。

“你这就不对罗,莎莉,”她的父亲嚷道。“罚你一根金头发。珍妮,去拿把大剪刀来。”

“嗯,他是很瘦嘛,爸爸,”莎莉抗辩说,“简直骨瘦如柴。”

“这不是问题的要害,孩子。他完全有权利瘦吧,可是你过度肥胖却有失体面。”

他说话的当儿,扬扬自得地用手搂住莎莉的腰,并用赞叹的目光注视着她。

“让我把台布铺好,爸爸。要是我轻快了,有些人也不见得会来关心这件事。”

“不正经的小丫头!”阿特尔涅叫了一声,一只手戏剧性地挥了挥。“她老是用嘲笑来刺激我,说什么约瑟夫已经向她求婚了。约瑟夫是在霍尔本开珠宝店的那个莱维的一个儿子。”

“莎莉,你有没有接受他的求婚呀?”菲利普问道。

“你到这时还不了解我父亲吗?他说的话没一句是真的。”

“嗯,要是他还没有向你求婚的话,”阿特尔涅又嚷道,“我向圣乔治①和可爱的英格兰发誓,我就去扭住他的鼻子,要他立即回答我他究竟居心何在。”

①圣乔治,英国的守护神。

“请坐下,爸爸,晚饭已做好了。喂,孩子们,你们都听着,统统出去,都去洗手,一个也别想溜,我要检查你们的手,然后才让你们吃饭。好,快走!”

菲利普觉得饿极了,可当真要吃时,又没有胃口,一点儿东西都咽不下去。他脑子疲惫不堪。他竟没有注意到阿特尔涅一反常态,只顾闷着头吃饭,很少说话。坐在这舒适宜人的屋子里,菲利普感到宽慰,但是他无法控制自己,仍不时地抬头向窗外张望。这天刮着暴风,下着暴雨。蛮好的天气给揽了。外面寒气袭人,凄风呼啸,阵阵暴雨哗啦啦地拍打着窗户。菲利普心里犯起愁来,不知今晚在何处安身。阿特尔涅一家睡觉挺早的,他呆在这儿,至迟不得超过十点钟。一想到要走进那凄风苦雨的黑暗中去,菲利普的心不由得一沉。对他来说,呆在朋友家里,那黑漆漆的夜要比他孤单单地一人呆在户外显得更加可怕。他不时地劝慰自己,还有许多人也将在户外过夜。他几次想通过说话来引开自己的思绪,但是话刚说出一半,一听到雨点敲打窗户发出的噼噼啪啪声又缩了回去,不觉胆战心凉。

“这倒像三月里的天气,”阿特尔涅说,“没有谁喜欢在这种天气里去渡英吉利海峡。”

不一会儿,晚饭吃好了,莎莉进来收拾餐桌。

“这种两便士的蹩脚货,你想不想也来一根!”阿特尔涅说着,随手递给菲利普一支雪茄烟。

菲利普接过雪茄,并高高兴兴地吸了一口。这口烟下肚,心里着实畅快。莎莉收拾完毕后,阿特尔涅关照她随手把门关好。

“这下没人来打扰我们了,”他转过脸来对菲利普说。“我事先跟贝蒂说好的,我不叫,不准让孩子们进来。”

菲利普听后不觉诧异,但是还没来得及领会他的意思,阿特尔涅用惯常的动作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然后接着往下说道:

“上星期天我写给你一封信,询问你出什么事没有。见你不回信,我星期三跑到你的住处找你去了。”

菲利普把头转向别处,默然不语。他的心评怦直跳。阿特尔涅一言不发。眨眼间,房间里一片沉寂。菲利普忍受不了,但又想不出一句话来。

“你的房东太太告诉我,说你打上星期六晚上起就没住在那儿,而且还说你还欠着上个月的房钱没付。这个星期你都睡在哪儿了?”

这个问题菲利普实在不想回答。他目光呆滞地凝视着窗外。

“没地方可去。”

“我一直想法找到你。”

“为什么?”菲利普问了一声。

“贝蒂和我的日子也一直很穷,我们还得抚养孩子。你为什么不上我家来呢?”

“我不能呀!”

菲利普生怕自己哇地一声失声痛哭。他感到周身软弱无力。他闭上双眼,皱了皱眉头,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他突然忿恨起阿特尔涅来了,恨阿特尔涅不让他清静。他的精神彻底垮了。此时,他的双目依然紧闭着,为了使自己的语调平稳,他一字一顿地说着,把上几个星期的遭遇一股脑儿都告诉了阿特尔涅。在诉说的过程中,菲利普似乎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儿愚蠢,这使得他更加语无伦次。他感到阿特尔涅会认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

“好,在你找到工作之前,你就跟我们住在一起,”他讲完以后,阿特尔汉这样说道。

菲利普莫名其妙地涨红了脸。

“喔,你们太好了,不过我想我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不能呢?”

菲利普没有回答。他出于本能,生怕自己打扰人家而加以拒绝,再说他生性就羞于接受别人的恩惠。他心里明白,阿特尔涅夫妇俩也只是做做吃吃,勉强得以糊口,另外家里那么多人,既没有地方也没有多余的钱来接济一位陌生人。

“你当然应该住到这儿来,”阿特尔涅说。“索普可以跟他的弟兄们合睡,你就睡他的床。别以为多了你那一日三餐饭,我们就对付不了了。”

菲利普害怕说话。于是,阿特尔涅走到门口,呼唤他的妻子。

“贝蒂,”阿特尔涅太太进来时他说,“凯里先生准备住在我们这儿。”

“哦,那敢情好哇,”她说。“我这就去把床铺好。”

她把什么都当作理所当然的事,说话时声音是那么的亲切、友好,菲利普深受感动。他从来不指望人们对他表示友善,然而人们一旦对他表示友善,他就感到惊异、激动。此刻,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两颗硕大的眼泪夺眶而出,顺着面颊扑籁而下。阿特尔涅夫妇俩佯作没看见,在一旁商讨安置他的办法。阿特尔涅太太走后,菲利普身子往后靠在椅子上,两眼眺望着窗外,不觉粲然一笑。

“今晚这天气可不宜外出散步哟,对不?”

102

阿特尔涅当面告诉菲利普,说他毫不费劲就可以在他所在的那家大亚麻布制品公司里给菲利普找个工作。公司里有几位店员上了前线,而莱恩-塞特笠是家富有爱国热忱的公司,保证给上前线的店员们保留职位。公司把英雄们的工作压在留下来的店员身上,但又不增加这些人的工资,这样一来,公司既表现出热心公益的精神,又省下了一笔开支。不过战争尚在进行,生意倒也不是太不景气的,假期一到,店员中有些人照常度假,一外出就半个来月,这样一来,公司就不得不再雇用些店员。菲利普的生活经历使得他怀疑,即使在这种情形下,公司方面是否还能雇用他。然而,阿特尔涅却俨然以公司的举足轻重人物自居,坚持说公司经理不能拒绝他提出的任何建议。他还说,菲利普在巴黎时于绘画方面所受的训练非常有用场,只要稍等一段时间,定能得到一个薪俸优厚的设计服装式样或绘画广告的职位。菲利普为夏季买卖画了一幅广告画,阿特尔涅随即把它带走了。两天之后,他又把那幅广告画带了回来,对菲利普说经理对他的画稿备加称赞,但是经理真诚地表示遗憾,眼下设计部门没有空缺。菲利普问阿特尔涅除此之外是否就没有旁的事可干了。

“不见得就没有了。”

“你有把握吗?”

“嗯,明天公司要招聘一位顾客招待员,”阿特尔涅说话的当儿,两道怀疑的目光透过镜片盯住菲利普。

“你认为我有可能获得这个职位吗?”

阿特尔涅不觉有些儿惘然。他一直在引导菲利普等待着一个更为体面、光彩的职位,另一方面,他本身也是家徒壁立,无力为菲利普无限期地提供膳宿之便哟。

“你完全可以先接受这一职位干着,同时等待一个更好的职位。你一旦被公司录用了,总是能够得到一个比较好的机会的。”

“我可不是那种高不攀低不就的人物,这你是知道的,”菲利普笑吟吟地说。

“如果你拿定了主意,那明天上午八点三刻你得上公司去走一趟。”

尽管有战事,找工作显然还不是件易事,因为菲利普走到店里时,那儿早有不少人在等着啦。他认出了几位他外出找工作时邂逅相遇过的人,其中有一位,他曾见过此人晌午时分还躺在公园里。对菲利普来说,此人就跟他一样,也是个无家可归、在外露宿的角色。这儿挤着各色人等,年纪有老有轻,身材高矮不等,但是每一个人都为即将同经理会见而精心修饰边幅:他们都一丝不苟地把头发梳理得溜滑,不厌其烦地把手洗了又洗。他们全都等候在一条走廊里,菲利普后来才知道这条走廊通着餐厅和工作室。这条走廊每隔几码就开有一个五六步阔的门洞。虽说店里装有电灯,可这条走廊上却燃着煤气灯,灯外网着铁丝以作保护,一盏盏煤气灯咝咝地燃烧着。菲利普八点三刻准时到达店里,可一直等到将近十点光景才被叫进办公室去。这是个只有三个角落的房间,活脱脱像块切开倒在一边的干酪。墙上贴着几张守着紧身胸衣的女人照片,两张广告样稿。其中一张画的是一个男人,身着草绿色和白色条纹相间的宽大睡衣裤;另一张画的是一条船,扯满风帆,在蓝色的海面上破浪前进,风帆上印着“大批白布待销”几个大字。办公室最长的一堵墙原来就是该店一个橱窗的背部,眼下橱窗正在进行布置。在会见的过程中,一位助手走出走进的,忙个不停。那位经理正看着一封信件。此人面色红润,长着一头沙色的头发和一大把沙色的大胡子,胸前表链中央悬挂着一大串足球优胜奖章。他身穿衬衫,端坐在一张硕大的办公桌的后面,手边捆着架电话机,面前堆放着当天的广告、阿特尔涅的大作,还有粘贴在卡片上的剪报。他朝菲利普瞟了一眼,但没有说话,只顾对打字员口授信件。这位打字员是个姑娘,坐在另一个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旁。然后,他才问起菲利普的姓名、年龄以及先前的工作经历。看来,他一说话就控制不住自己,总是拉开嗓门,发出刺耳的声音,话音里还流露出浓重的伦敦土音。菲利普注意到他那上排牙齿一颗颗大得吓人,而且还朝前龇着,给人以一种牙根松动、只要猛地一拉即会脱落的印象。

“我想阿特尔涅先生已经对您说起过我,”菲利普说道。

“喔,你就是那位画广告的年轻人吗?”

“是的,先生。”

“对我们没有一点用处,要晓得,一丁点儿用场都没有。”

他上下打量着菲利普,似乎注意到从某些方面来说,菲利普不同于前面进来的几位应招人员。

“你要知道,你一定得搞件工装礼服穿穿。我估计你还没有吧。你看上去倒是个正派的年轻小伙子。我想你觉得从事艺术不上算吧。”

从他的话中,菲利普猜不透他是否有雇用他的意思。他用一种敌视的态度对菲利普说着话。

“你的家在哪儿?”

“我小时候父母亲就去世了。”

“我乐意给年轻人一个机会。我曾经给了不少年轻人这样的机会,而他们现在都成了部门的头头了。他们都很感激我,为了他们我也要说这件事。他们知道我为他们做了些什么。从梯子的最低一级爬起,这是学生意的唯一道路。往后,只要你持之以恒,坚持拾级而上,那谁也不能预料这会把你引向哪儿。要是你合适的话,有朝一日,你会发觉你自己处于同我现在一样的位子上的。牢牢记住我刚才说的话吧,年轻人。”

“先生,我非常愿意尽我最大的努力把工作做好,”菲利普说。

菲利普知道不论他说什么,只要有可能,他都说上一个“先生”,但是这种说法自己所来有些刺耳,因此他生怕自己做得太过分了。这位经理谈锋极健。说话的当儿,他感觉到自己是多么的了不起,由此心里升起一种乐不可支的情感。直到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套之后,才给菲利普一个肯定的答复。

“唔,我相信你会那样去做的,”最后他态度傲慢地说,“不管怎么说,我不反对给你一个尝试的机会。”

“非常感谢您,先生。”

“你可以立即来上班。我付你每周六先令和你的生活费。就这么些了,要晓得,六先令只是零花钱,按月付,你爱怎么花就怎么花。从星期一开始算起,我估计你对此也没有可埋怨的吧。”

“是的,先生。”

“哈林顿大街,你知道这条街在哪儿吗?在沙夫兹伯雷林荫路上。你就住在那儿,门牌是十号。唔,对,是十号。你愿意的话,星期天夜里就住到那儿去。随你的便,或者你可以于星期一把你的箱子搬到那儿去,”经理点点头,说了声“再见”。

103

阿特尔涅太太借给菲利普一笔钱。这笔钱足够他付清积欠房东太太的房租,这样,房东太太就会允许他把行李物品拿走。他花了五先令外加一张典当一套西服的当票,从当铺老板那里换了件礼服大衣,穿在身上倒挺合身的。其余的衣服他都赎了回来。他叫卡特·帕特森把他的箱子送到哈林顿街,星期一早晨跟阿特尔涅一道上店里去报到。阿特尔涅把他介绍给服装部的进货员之后就走了。这位进货员名叫桑普森,三十岁光景,是个动作灵活、爱大惊小怪的小矮个儿。他同菲利普握了握手,接着,为了炫耀一下他颇引以自豪的渊博的知识,他问菲利普是否会讲法语。当菲利普回答说他会时,他的脸上现出了惊讶的神色。

“还会别的语言吗?”

“我还会讲德语。”

“哎哟!我自己偶尔去逛逛巴黎。Parlezyous francais?①到过马克西姆大百货公司吗?”

①法语,意为“你会讲法语吗?”

菲利普被分配站在服装部的楼梯顶端。他的工作就是把人们引到各个部门去。照桑普森先生说漏嘴的情况来看,这儿的部门还不少哩。突然,桑普森发现菲利普走路有点儿瘸。

“你的腿怎么啦?”桑普森先生问道。

“我有只脚是瘸的,”菲利普回答说,“不过并不妨碍我走路或做别的什么事情。”

进货员用怀疑的目光盯着菲利普的跛足瞧了一会儿。菲利普暗自忖度,他这是对经理录用自己感到迷惑不解。菲利普肚里雪亮,那经理压根儿就没注意到他的不便之处。

“我并不承望你第一天就把什么都搞对。如有什么疑问,只要去问问那些年轻姑娘好了。”

说罢,桑普森转身走了。菲利普力图把这个那个部门的地点记在脑子里,目光热切地寻找前来问讯的顾客。钟敲一点,他上楼去吃中饭。餐厅位于这幢大楼的顶层。长长的餐厅很是宽敞,灯火通明,所有的窗户全部紧闭,以防灰尘进入,大厅里弥漫着呛鼻难闻的烹调菜肴的油腻味。一张张长餐桌覆着台布,每隔几张桌子放着个盛满水的大玻璃瓶,餐厅中央摆着盐罐子和几瓶醋。店员们吵吵嚷嚷地拥进餐厅,坐在长板凳上,在十二点半前来用饭的那批店员坐得滚热的凳子到现在还未凉下来呢。

“什么腌菜也没有,”紧挨着菲利普而坐的那个人说道。

这是个年轻人,细挑个儿,苍白的脸上嵌了个鹰钩鼻。他的脑袋很大,头颅凹凸不平,像是被人这里按一下那里敲一下似的,样子古怪,额头和颈子上均长满了红肿的粉刺。他的名字叫哈里斯。菲利普发现有几天餐桌的尽头摆着几个大汤盆,里面盛着各种各样普通的腌菜。餐厅里没有刀叉。不一会儿,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又高又胖的男仆,手里捧着几把腌菜走进餐厅,噗地一声把腌菜扔在餐桌上,大家纷纷伸手各取所需。腌菜刚从脏水里洗捞出来,还热乎乎、油腻腻的呢。几位身穿白上衣的男仆转着圈在餐桌上分发猪肉,一片片猪肉在汤盆里不住地浮动着。这些男仆们一个个好比魔术师,一个敏捷的动作,把一盆盆肉放到餐桌上,溅得满桌都是肉汤。接着又送来了大碟白菜和马铃薯。一看到这种样子,菲利普直反胃。他注意到其他店员都一个劲儿地往菜上倒醋。餐厅里嘈杂声震耳欲聋。人们高谈阔论,哈哈大笑,大声叫唤,还夹杂着刀叉的乒乒乓乓的磕碰声和咀嚼食物的怪声音。菲利普回到服装部很高兴。他逐渐记住了每个部门的地点,当有人问路的时候,他很少求助于其他店员了。

“右边第一个拐弯处。左边第二个拐弯处,夫人。”

生意清闲时,有一两位女店员过来同菲利普搭讪几句,而他觉得她们这是在打量他。到了五点,他再次被叫到楼上餐厅去用茶点。他巴不得能坐上一会儿呐。那儿有涂着厚厚一层黄油的面包,许多店员还有瓶装的果酱呢,原来这些果酱是存放在“贮藏室”里的,上面还写着他们各自的名字。

六点半商店打烊时,菲利普已累得筋疲力尽了。哈里斯——就是吃中饭时紧挨着菲利普坐的那个年轻人——主动提出带菲利普到哈林顿街,去认认他的床位。哈里斯告诉菲利普,说他的房间里还有一张空床,而其他房间都住满了,他希望菲利普能同他睡在一起。哈林顿街上的那座房子原来是个皮靴店,眼下这爿店用作宿舍。不过,屋里光线很暗,因为窗子面积的四分之三都用木板堵住了,至今木板尚未拆除,窗子顶端留下的缝隙是屋子里的唯一通风口。屋子里散发出一股霉臭味,菲利普对自己不必住在这种地方而感到万分庆幸。哈里斯把他带上二楼的起居室,里面赫然摆着一架钢琴,那琴键活像一排龋齿。桌子上有个无盖的香烟筒,里面装有多米诺骨牌。过期的《斯特兰德杂志》和《图画报》凌乱地散落在地板上。其他的房间用作卧室。菲利普即将搬来住的那个寝室在屋子的顶层。房间里一共摆了六张床,每张床旁不是放着一只大衣箱就是一只小纸箱。唯一的家具是只衣柜,有四个大抽屉和两个小抽屉。菲利普作为新来的可以用其中一个抽屉。抽屉都配有钥匙,但钥匙都是一样的,因此有没有钥匙没啥关系。哈里斯劝菲利普把他那些稍微值钱的物品锁在大衣箱里。壁炉上方挂着一面镜子。哈里斯还领着菲利普去看了看盥洗室,这个房间面积倒还不小,里面一排八只洗脸盆,住在这里的人全上这里来用水。盥洗室跟浴室相通。浴室里有两只变色发黑的澡盆,木制部分沾满了肥皂污斑,盆内一圈圈水印子表明洗澡人用的水量不同。当哈里斯和菲利普回到寝室时,他们看到一个高个子男人正在换衣服,还有一位十六岁光景的男孩一边梳理着头发,一边使劲地打着唿哨。一两分钟以后,那个高个子同谁也没说话便掉头走了出去。哈里斯朝那个男孩眨眨眼,那个男孩嘴里仍然不停地打着唿哨,也朝哈里斯眨眨眼。哈里斯对菲利普说,那个男人名字叫普赖尔,是行伍出身,眼下在丝绸部工作。此人从不与人交往,但每天夜里都去会女朋友,就像刚才那种样子,连一声“晚安”都不说。不一会儿,哈里斯自己也走了,就剩下那个男孩。在菲利普解行李的当儿,那男孩在一旁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菲利普。他的名字叫贝尔,在缝纫用品部里只干活不拿钱。他对菲利普的晚礼服非常感兴趣。他还把房间里其他人员的情况都告诉了菲利普,还向菲利普提出了各种各样有关他的问题。他是个生性活泼的少年,谈话的过程中,他不时地操着半哑的声音哼上几段从杂耍剧场听来的歌曲。菲利普收拾好东西之后走出户外,在大街小巷里转悠,望着那儿川流不息的人群,偶尔也站在餐馆门外眼巴巴地看着人们鱼贯而入。此时,他觉得肚子饿了,便买了个小果子面包,边走边啃。他从守门人那儿领到一把前门钥匙,这位守门人每晚十一点半关闭煤气灯。菲利普怕被关在门外,便及时赶回宿舍。他已经了解到罚款的具体事项:如果晚上十一点以后才回宿舍,那就得罚一先令,过了十一点半要罚款两个半先令。除此以外,还得报告店方。要是被连续报告三次,就要被开除工作。

菲利普回到宿舍时,除了那位大兵没回来外,其余的都在宿舍里,其中两位已经钻进被窝了。他的脚刚跨进寝室,一阵叫喊声迎面扑来。

“喔,克拉伦斯!捣蛋鬼!”

菲利普发觉,原来贝尔把他的晚礼服套在长枕头上了。贝尔对自己这一杰作颇为得意。

“克拉伦斯,你应该穿这套礼服去参加社交晚会。”

“一不小心,就会赢得莱恩公司里最漂亮的女人的青睐。”

菲利普已经听说过社交晚会的事儿了,因为伙计们一个个都牢骚满腹,埋怨公司把他们的工钱扣下了一部分不发。每月扣去两先令,用作医药费和借阅图书馆那些破烂不堪的小说的图书费。但每月另外还得扣除四先令,说是付洗衣费,这样一来,菲利普发觉他每周六先令的工钱,其中四分之一永远发不到他的手上。

好几个人在啃着面包夹肥香肠。店员们晚饭就吃这种三明治。这种三明治是从隔几个门面的一家小店里买来的,两便士一份。此刻,那个大兵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不声不响地、动作敏捷地扒去衣服,外地一声倒在床上。到了十一点十分时,煤气灯的火头“噗”地跳了一下,五分钟以后灯便熄灭了。此时,那位大兵已经呼呼人睡了,而其他几个人身着睡衣裤,哄挤在大窗户跟前,对着下面走过的女人投扔吃剩的三明治,嘴里还嚷着不三不四的脏话。对面的一幢六层楼房是犹太人裁缝工场,每晚十一点放工。一个个房间灯火辉煌,窗户上没装百叶窗。工场主的女儿——这家有父亲、母亲、两个小男孩和一位年方二十的妙龄少女,共五口人——-出来把楼里各处的灯关掉。偶尔,她也任凭其中一个裁缝在自己身上轻薄一番。与菲利普同住一个寝室的店员们饶有兴味地瞅着尾随那位姑娘的两个男人,并就这两个男人谁能得逞打赌。将近子夜时分,哈林顿·阿姆斯剧院终场时,他们也一个个上床睡觉去了。贝尔的床铺紧靠门口,他从一张张床上跳过去,最后回到了自己的床上,嘴里还是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最后,四周万籁俱寂,耳边不时传来那个大兵的均匀的轻微鼾声。此时,菲利普也上床就寝了。

翌晨七时,菲利普被一阵响亮的铃声惊醒了。到了七点三刻,他们都穿好了衣服,套上袜子,匆匆下楼取靴子。他们边跑边扣靴子,赶往牛津街店里去吃早饭。店里八点开饭。迟到一分钟,就没有吃;进入店后,就不准外出买早饭吃。有时候,他们知道不能按时到店,便在宿舍附近的小店里买上三两个面包揣在怀里。不过,这样太花钱了,因此,多数人空着肚子去上班,一直干到吃午饭。菲利普吃了点牛油面包,喝了杯茶,一到八点半,又开始了他一天的工作。

“右边第一个拐弯处。左边第二个拐弯处,夫人。”

接着,他便机械地回答各种各样的问题。这工作单调乏味,也很累人。几天之后,他的两条腿疼痛难熬,站都站不住,那厚厚的柔软的地毯更加烧脚,使之疼痛钻心,到了夜里,脱袜子都很疼。对此,店员们都是怨声载道。招待员伙伴们告诉他,说两脚不住地出臭汗,把袜子和靴子都烂光了。跟他住在一个寝室里的那些人也同遭此罪,为了减轻疼痛,他们睡觉时把脚伸在被窝外面。起先,菲利普简直一步都难挪动,接连好几个晚上,他只得呆在哈林顿宿舍的起居室里,把脚浸在冷水里。在这种场合,他唯一的伙伴就是贝尔那孩子,因为他常常留在宿舍里整理他搜集来的各种邮票。他一边用小纸条捆扎邮票,一边嘴里老是一个劲地吹着口哨。

104

每隔一周的星期一,莱恩公司都要举办一次社交晚会。菲利普来后第二周就碰上了。他跟部门里的一位女同事约好一同前往。

“对她们要迁就一点,”那位女同事对菲利普说,“就跟我对待她们那样。”

这位女店员叫霍奇斯太太,是个年纪四十有五的半老徐娘,头发染得不三不四,黄脸盘上网着一根根细小的血管,泛黄的眼白衬托着淡蓝色的眸子。她对菲利普颇感兴趣。菲利普进店还不满一个礼拜,她就唤起他的教名来了。

“这样做的结果,你我心中都有数,”霍奇斯太太接着说。

霍奇斯太太对菲利普说,她本来不姓霍奇斯。可说话间,她三句不离一个“我那口子密司脱洛奇斯①”。她丈夫虽是个有资格出席高等法庭的律师,可待她却粗鲁极了。她可是那种自由惯了的女人,于是一气之下便离开了她那口子。不过话得说回来,她可尝过有她那口子挨着自己坐在她的马车里的滋味,亲爱的-她叫谁都是亲爱的——因此,他们家吃饭总是很迟。霍奇斯太太习惯用她那根硕大无朋的银胸针针尖剔牙齿。那根胸针打成鞭于和猎鞭交叉的形状,中间还有两个踢马刺。菲利普在这陌生环境里感到很不自在。店里的姑娘们都叫他是“傲慢的家伙”。有一次,一位姑娘叫他一声“菲尔”,可他却没意识到她是在叫自己,所以没有搭理。那姑娘猛地把头往后一仰,骂他是只“骄傲的公鸡”。第二次两人见面时,那姑娘正经八百然而话中带刺地喊了他一声凯里先生。那姑娘名叫朱厄尔,不久将同一位医生结婚。她的女伴们从来没见过那位医生,可她们却一个个都夸他一定是位绅士,因为他送给了朱厄尔小姐很多讨人欢喜的礼物。

①这位太太把“Mister Hodges”说成“Miste-odges”,把“H”吞掉不发音,两词读成了一个词。

“听了她们的话,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亲爱的,”霍奇斯太太开导菲利普说。“我过去经历过的事儿,你也得经历经历。她们那些姑娘也可怜得很,懂的东西也不比别人多!你放心吧,不管她们说你什么,你都不要见气,到时她们会喜欢上你的。”

社交晚会是在地下餐厅举行的。餐桌被推在一边,腾出地方让大家跳舞,而小桌子摆得整整齐齐,供人们轮流玩惠斯特牌戏。

“公司里的头头们早早就到会场去了,”霍奇斯太太说。

霍奇斯太太介绍菲利普同班奈特小姐认识。班奈特小姐是莱恩公司超群出众的美人。她是衬裙部的进货员。菲利普走进会场时,她正在同男用针织品部的进货员交谈着。班奈特小姐身材敦实;脸盘又宽又大,上面涂抹着厚厚的脂粉;胸脯沉甸甸的,大有撑破胸衣之势;亚麻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她穿着过分讲究,不过收拾得倒还利落,浑身上下一袭黑色衣服,领头高高的。手上戴着光洁的手套,连打牌也不脱。颈脖上套了几条沉重的金链子,双腕戴着手镯,耳朵上挂着两个圆圆的头像垂饰,其中一个是亚历山德拉女王的头像。她手里拎一只黑色的缎子提包,嘴里不住地咀嚼着牛皮糖。

“见到您很高兴,凯里先生,”她说。“您这是首次光临晚会,对不?我想您有点儿局促,不过没必要这样,真的没必要。”

班奈特小姐为了不使人们感到拘束,真是费尽了心机。她不停地拍拍人们的肩头,随后爽朗地哈哈大笑。

“我不是个淘气鬼吧?”她失声叫着,同时把脸转向菲利普,“您对我一定会有看法吧?可我就是忍不住呀。”

凡是来参加晚会的人都到了。绝大多数是年轻店员,其中有至今尚未找到女友的小伙子,也有还没找到可心的小伙子陪自己外出散步的妙龄女郎。有几个年轻人,一副绅土派头,身穿普通西装,佩着雪白的领带,表袋里装着块鲜红的手帕,一个个跃跃欲试,准备在此大显身手。他们有一种忙忙碌碌然而又心不在焉的神气。有的表现出一副信心卜足、踌躇满志的样子,而有的却心急如焚,用一种热切的目光不停地左顾右盼着。不一会儿,一位浓发如云的女郎坐定在钢琴边,十指敏捷地掠过琴键,发出一阵嘈杂的声响。观众们安静下来后,她目光朝四下里扫视了一遍,然后报出歌曲名:

《俄罗斯兜风歌》

那女郎动作灵巧地把铃铛系在手腕上,这当儿,全场爆发出一阵掌声。她报以一笑,随即弹出一曲激越昂扬的曲调。结束时,掌声四起,而且比刚才更为热烈。待大家静下来后,她又演奏了一段描绘大海的小品。只听得一连串轻微的颤音,象征着浪涛拍击海岸;那轰鸣般的和音加上猛地一踩强音踏板,表示暴风雨的来临。此后,一位先生出来唱了首叫《跟我说声再见》的歌,接着又不得不加唱一部催眠曲》。在场的观众鉴赏力高雅,一个个热情洋溢。他们使劲为每一个表演者鼓掌,直到表演者同意加演节目为止。这样,也就没有人会生有厚此薄彼的猜疑。班奈特小姐大模大样地来到菲利普的跟前。

“我相信,您不是会弹琴就是会唱歌,”她狡黠地说。“这从您脸上就可以看出来。”

“恐怕我啥也不会。”

“连朗诵也不会?”

“我可没什么拿手好戏。”

男用针织品部的进货员倒是位有名的朗诵家。他手下的那些店员一个劲儿地点他出来给大家表演朗诵。他们没费多少劲敦促,他便朗诵了一首富有强烈悲剧气氛的长诗。朗诵的当儿,他的眼珠骨碌碌地转动着,一只手搭在胸口,看上去是一副悲恸欲绝的样子。可最后一行诗句泄漏了全诗的主题,原来是说他晚饭没有吃到黄瓜。观众们听后报之以一阵哈哈笑声,不过这笑声有点儿勉强,因为大家对他这首长诗都耳熟能详了。班奈特小姐既没有唱歌,又没有演奏,也没有朗诵。

“喔,她有她自己的一套小把戏,”霍奇斯太太解释说。

“哟,你就别拿我开心啦。不过手相术术和超人的视力方面的事儿,我是知道一点儿的。”

“哎唷,快瞧瞧我的手,班奈特小姐,”班奈特小姐手下的姑娘们争先恐后地喧嚷着,一个个急于讨她的欢心。

“我可不喜欢相手,我真的不喜欢。我曾经对人们说过不少可怕的事情,可后来都一一应验了,这使人变得有点儿迷信了。”

“哦,班奈特小姐,就看这一次。”

一小群人团团围住班奈特小姐。她神秘地讲着有关好人和坏人、一封信里的钞票以及旅途的种种趣闻逸事,人群中不时发出一阵阵尴尬的尖叫声、开心的格格笑声、伤心的欷嘘声和赞叹的欢呼声,还有人因害羞而把脸涨得通红。最后,她讲得粉脸上暴出一颗颗硕大的汗珠。

“瞧我,”她说,“浑身上下汗出得像下雨似的。”

晚饭九点开始,免费供应饼子、面包、三明治、茶叶和咖啡、不过谁想喝矿泉水,得自己掏腰包。年轻人豪爽洒脱,常常敬请女土们喝姜汁酒,而女士们出于礼貌,总是婉言谢绝。唯独班奈特小姐偏偏爱好喝姜汁酒。在晚会上,她总要喝上两瓶,有时甚至喝三瓶,不过她都坚持由自己付钱。那些年轻人就喜欢她这种痛快劲儿。

“她这个老姑娘就是怪,”人们说,“不过,请注意,她人可不环,跟有些女人就是不一样。”

晚饭一吃过,人们就开始玩起升级惠斯特牌戏来了。眨眼之间,餐厅里甚嚣尘上。当人们从一张餐桌移到另一张餐桌时,那叫喊声、欢笑声更是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班奈特小姐觉得身上越来越热。

“瞧我,”她说道,“浑身上下汗淋淋的。”

不久,一位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站起来说,如果大家还想跳舞,那最好得抓紧时间马上就开始。刚才伴奏的那位女郎一屁股坐在钢琴前,抬起一只脚,毅然决然地踩在强音踏板上。她弹奏了一曲柔和恰神的华尔兹舞曲,用低音打着节拍,同时还隔一会儿就用右手按一按高八度音栓。她还变着法儿,两手交叉地用低音弹奏乐曲。

“她弹得棒极了,对不?”霍奇斯太太对菲利普说。“更棒的是,她从来没上过学,这全凭她耳朵听来的。”

班奈特小姐喜爱舞蹈和诗歌甚于其他一切。她的舞跳得很好,舞步轻缓,双眸流露出一种神情,仿佛她在悠悠沉思。她谈论起地板、热气和晚饭,说话间上气不接下气。她说波特曼宿舍里的地板是全伦敦最高级。的,她就喜欢上那儿去跳舞;那儿的人都是出类拔萃的妙人儿,她才不愿跟那些自己一点不了解的人跳舞呐。嘿,要是那样的话,可能招人嘲笑,自己还不知为了什么呢。差不多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跳得很出色,都玩得非常痛快。一个个跳得满头大汁,那此年轻人的高领头被汁水泡软了,耷拉了下来。

菲利普在一边袖手旁观。此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沮丧感袭上他的心头。他感到孤单寂寞,简直难以忍受。他并没离开晚会,因为他怕显得太傲慢。于是他跟姑娘们在一起说说笑笑,但内心深处却充满了悲戚。班奈特小姐问他是否有女朋友。

“还没有呢,”菲利普微笑着作答。

“哦,嗯,这儿姑娘多的是,有你挑的。她们中间有些是非常好的体面姑娘。我想要不了多久,你会交上女朋友的。”

她目光狡黠地注视着菲利普。

“对她们要造就一点,”霍奇斯太太说,“我刚才就是这样对他说的。”

晚会到十一点钟光景才散。菲利普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和别人一样,他也把酸痛的脚放在被于外面。他使出全身力气,克制自己不去想眼下过的这种生活。此时,耳边传来那个大兵的轻微的鼾声。

105

店员的工资由秘书每月发放一次。到了付工资那一天,一批批店员从楼上用过茶点下来,走进过道,依次排在候领工资的长蛇阵队伍后面。队伍齐整,犹如一长队排在美术馆门前等候购票的观众。他们一个个地走进办公室。秘书坐在办公桌后面,面前摆着几只盛放着钞票的木匣子。他喊了一声店员的名字后,用怀疑的目光瞥上店员一眼,随后目光敏捷地对着一本帐簿扫上一眼,嘴里读出应付的工资数,信手从木匣里取出钞票,一张张地数进手里。

“谢谢,”秘书说。“下一位。”

“谢谢,”领得工资的店员回礼道。

接着,那店员便走到另一位秘书跟前,交付四先令的洗衣费和两先令的俱乐部费,如被罚款,还得交上罚款。然后离开办公室,握着余下来的几个钱,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在那儿一直呆到下班。跟菲利普住在同一宿舍的人大多都欠那个卖三明治的妇人的债,因为他们一般都买她的三明治当晚饭。她是个有趣的老太婆,体态臃肿,一张宽阔的脸,红光焕发,乌黑的青丝分成两络,利落地分伏在额头的两旁,其发式同早期画像中的维多利亚女王一模一样。她头上总是戴一顶黑色的无边软帽,腰间系条白色围裙。衣袖管总是高高地卷在胳膊弯里。她就用那双肮脏、油腻的大手切三明治。她的背心、围裙和裙子上都沾满了油渍。她叫弗莱彻太太,可大家都叫她一声“妈妈”,而她也非常喜欢这些店员,称他们为她的孩子。临近月底的时候,店员们去向她赊购三明治,她从来不会不同意,而且据说有时哪个店员有了难处,她还借给他几个先令花花呢。她是个好心肠的女人。当店员们外出度假或者度假归来时,他们都要去亲亲她那胖胖的、红红的面颊。有人被解雇后,一时又找不到工作,就从她那儿不花一个子儿地弄些三明治填肚,借此苟延残喘,这种事儿已不是一起两起的了。店员们也是有心有肝的,知道她的心肠好,都报之以情真意切的敬爱之心。他们常喜欢讲个故事,说是有个人在布雷福德发了笔大财,开了五爿商店,十五年以后回到了伦敦,特地来登门拜访弗莱彻妈妈,还送给她一块金表哩。

菲利普发觉一个月工资就剩下了十八个先令。这是他平生头一次凭自己的双手挣来的钱,但并没有给他带来可能会有的自豪感,心中只有一种怅然伤感。这笔钱数目之小更衬托出他境遇之艰困。他随身带了十五个先令,把它们交给阿特尔涅太太,算是还给的部分欠款。但是阿特尔涅太太只收了十先令,不肯多收一个子儿。

“你要知道,照这个样子,我得拖上八个月才能还清你的帐。”

“只要阿特尔涅不失业,我还是等得起的,说不定公司会给你涨工资呢。”

阿特尔涅刺刺不休地说要去找经理谈谈菲利普的事儿,说这种不充分利用菲利普才能的做法是荒唐的,然而他却按兵不动。不久,菲利普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在经理的心目中,公司的新闻代理人并不像阿特尔涅自己认为的那样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间或菲利普也看到阿特尔涅在店里,这时,他那夸夸其谈的劲头不知哪儿去了,只见一个低三下四、态度谦恭的小老头,身穿整洁的、普通的、蹩脚的衣服,步履匆匆地穿过各个部门,仿佛怕被人瞧见似的。

“每当想起我的才能在公司里遭到埋没,”阿特尔涅在家里说,“我真恨不得递张辞职书上去。在那儿像我这样的人是没有前途的。我的才能受到压抑,没有用武之地。”

阿特尔涅太太在一旁默默地做着针线活,对他的牢骚不予理睬。她噘了噘嘴。

“这时候找个工作很不容易。眼下你的工作固定,也有保障。我希望只要人家满意你,你就给我呆在那儿吧。”

阿特尔涅显然会照她的话去做的。看到这位目不识丁、并未履行合法手续就同他结合在一起的女人,竟能拿住那个才思横溢、朝三暮四的男人,倒是挺有意思的。眼下菲利普却是另一番境遇。阿特尔涅太太对他像慈母般的体贴,她那种热切地想让菲利普吃顿好饭的心情,猛烈地叩击着菲利普的心弦。每个星期天他都可以在这么个洋溢着友好情谊的家庭里度过,这是他生活中的一种安慰(当他慢慢习惯于这种生活时,生活的单调和索然无味正是使他感到惊愕的)。坐在那堂堂皇皇的西班牙椅子里,同阿特尔涅纵论天下大事,这是一种享受。虽说他目下的境况显得危如累卵,但他总是不把菲利普说得心花怒放是不会放他回哈林顿街的。起先,菲利普为了使先前的学业不致荒疏,一度想发愤学习他的医学教科书,但他发觉这种努力毫无成效。干了一天累人筋骨的活儿下来,心思说什么也集中不到书上去,而且在他还不知得等上多久才能重返医院的情况下,就是在工作之余再埋头攻读,似乎也无济于事。他多少次梦见自己又回到了病房,但一觉醒来,内心却痛苦不已。看到房间里还睡着别人,菲利普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厌烦。他生来独处惯了的,而现在却成天要同别人混在一起,不能独自清静片刻,这事令人毛骨悚然。也就是在这种时候,他发觉要战胜自己的绝望情绪是何其困难啊!他知道他只能继续干他的顾客招待员的营生,没完没了地说些“先向右拐,左边第二个房间,夫人”诸如此类的话。只要他不被撵出商店,也就谢天谢地了!因为参战的店员们很快就会复员回来,公司曾经答应保留他们的职位的,这样一来,另外一批人就得卷铺盖滚蛋。他将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以保全他现有的这一低贱的差使。

只有一件事才能使他摆脱目下的困境,那就是他那位牧师大伯早日去见上帝。到那时,他可以获得几百英镑,有了这笔钱,他就能够在医院修完全部课程。菲利普渐渐一心一意地期盼着那老头儿快快死去。他掐指计算着他大伯还能在人间赖上多久。他大伯早过了古稀之年,具体岁数菲利普也说不上来,不过至少也有七十五岁了,还身患慢性支气管炎,一到冬天就咳嗽得很厉害。虽然有关老年慢性支气管炎的细节,菲利普已是烂熟于心,但还是一而冉、再而三地查阅着医学书籍。来一个严酷的冬天就够那个老东西受的了。菲利普一心只盼老天来股寒流,下场暴雨。这个念头无时无刻不在他脑海里盘旋着。他简直成了个偏执狂。高温也能影响威廉大伯的身体健康,而在八月里,就有三个星期的炎暑天气。菲利普脑子里想,说不定哪一天会接到一封报告牧师突然去世的唁电,他想象到那时他心中会有说不出的宽慰。他人站在楼梯的高处,把人们引向各个不同的部门,可脑子里却一刻不停地盘算着如何花那笔钱。究竟能到手多少钱,他也说不清楚,也许最多不过五百英镑。不过,即使只有这么点钱,也足够派用场的了。他将立即离开这家商店,他才不愿提什么辞职书呢!接着去把箱子一捆,跟谁也不打招呼,就一走了之。然后他将回医院去。这是第一步。到时候,功课会不会忘了好多了呢?这不打紧!只消半年,他就可以把荒废的功课全部补起来,一旦准备好后,他就参加三个项目的考试,先考妇产学,接下来再考内科学和外科学。蓦地,一阵悸怕袭上了菲利普的心头,生怕他大伯会不顾所许下的诺言而把遗产捐赠给教区或教堂。这个想法使得菲利普忧心冲忡。他大伯还不至于会残忍到这种地步吧。不过,事情果真如此,他将干些什么,心里早已拿定主意了,决不会让这种日子拖得过久的。他之所以还能忍气吞声地活着,就是因为他还有所指望。没有了希望,也就没有了恐惧。到那时,唯一的断然措施就是自杀。想到自杀,菲利普考虑得很具体,很周到,连该吃哪一种既致命而又无痛楚的药,以及如何搞到这种药等问题都想到了。想到这里,他胆气倍增。倘若事情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有办法对付的。

“靠右边的第二个门,夫人,在楼下。左边第一个门,走进去就行。菲利普斯先生,请向前走。”

菲利普每月值一个星期的班。他得于清晨七时赶到商店,去监督清洁工。清扫完毕后,他得把蒙在框架上和模特儿身上的挡灰布取下来。然后,到了傍晚,店员们下班之后,他又得把挡灰布盖在框架和模特儿上面,同时还得跟那些清洁工“合伙”打扫店堂。这可是桩吃灰尘的肮脏活。在店里是不准看书、写字和抽烟的,他只得在店内四周踱步,因此,时间过得令人厌倦地缓慢。九点半下班时,公司免费供应他一顿晚餐,这是唯一的慰藉。下午五点用过茶点后,他的食欲仍然十分旺盛,所以这时送上来的公司供应的面包、奶酪和充裕的可可,吃在嘴里还是香喷喷的。

菲利普来到莱恩公司三个月以后的一天,进货员桑普森先生怒气冲冲地走进服装部里来。经理进来时凑巧注意了一下服装橱窗,便派人把桑普森先生请了去,当他的面把橱窗的色彩设计狠狠地挖苦了一番。对上司的讽刺挖苦,桑普森先生无可奈何,只得默默忍受,可是一回来便把气出在店员们的头上,把那位负责布置橱窗的可怜的家伙骂了个狗血喷头。

“要想干好一件事情,就得自己亲自动手,”桑普森先生咆哮着。“我过去一直是这样说的,以后还要这样讲。什么事也不能交由你们这批王八蛋来干。你们不都说自己聪明吗?嘿,聪明个屁!”

他就指着店员们的鼻子骂着,仿佛这些话是世上最最刻毒的骂人话似的。

“难道你们就不懂橱窗里涂了铁蓝色不就把其他的蓝颜色给抵消了吗?”

“凯里,下星期五你来布置橱窗。让大家瞧瞧你能干出些什么名堂来。”

他嘴里骂骂咧咧地走进自己的办公室。菲利普却心事重重。到了星期五上午,他怀着一种羞愧得直想恶心的情感钻进橱窗,双颊烧得发烫。得在过路人面前出丑露乖,真让人心里发毛,尽管他自我告诫说屈服于这种心情挺傻气,但还是转过身来背朝着街上。在这个时候,不太可能有医院的学生走过牛津街,再说他在伦敦几乎没有什么别的熟人。但是菲利普动手干活的当儿,总觉得喉咙里塞了四棉花似的,疑神疑鬼地认为他一转身就可能会接触到某个熟人的眼光。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赶紧完成任务。他一眼就看出橱窗里红色服装全部挤到了一起,于是,只是把这些服装比先前分开一点,就取得了很好的效果。进货员走到街心端详着菲利普布置的橱窗,脸上明显地泛起了满意的神情。

“我早就晓得让你来布置橱窗的做法不会错到哪儿去。事实是你跟我都是绅士,清注意,我是不会在店里说这种话的,不过你和我确实是绅士,这一点随时随地都可以看得出来。你说看不出来也白搭,因为我知道事实确是如此。”

这以后,菲利普被指派定期布置橱窗,但他就是不习惯干这种抛头露面的工作。他就怕星期五早晨,因为这天一到,橱窗就得重新布置。这种恐惧心理使得他夜不成寐,心里好不自在,早晨五时就醒了。店里的姑娘们都注意到他很怕羞,而且没过多少天就发现了他背朝大街地站在橱窗里的奥秘。她们都一个劲儿地取笑他,说他是“自高自大的家伙”。

“我想,你生怕被你姑妈撞见后会把你的名字从她的遗嘱中划去。”

总的说来,他同这些姑娘们处得挺融洽的。她们都认为他有点儿古怪,不过他的那条瘸腿似乎倒成了他之所以与众不同的理由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们渐渐发觉菲利普这人倒是蛮忠厚的。他谁的忙都帮,而且从不计较。他性情平和,礼貌周全。

“看得出,他是一位绅士,”她们议论说。

“还非常不爱讲话,对不?”一位少妇说。她谈起戏剧来,真是激情洋溢,唾味四溅,可菲利普听后却无动于衷。

姑娘中大多数都有了自己的“小伙子”,而那些至今尚未找到的却说她们宁可让人以为没人倾心于她们。有那么一两个姑娘流露出很愿意同菲利普调情的意向,而他却神情严肃而又饶有兴味地密切注视着她们的撩拨他人情欲的种种花招。有段时间里,他对枕席之欢感到腻味,然而他一方面几乎总是感到厌烦,另一方面却又常常迷恋声色,急煎煎地想以求一逞。

106

菲利普避而不到他境况优裕时去过的地方。在皮克大街那家酒菜馆里举行的小小聚会,已经散伙了。那个马卡利斯特因背叛了朋友,再也不露面了。海沃德上了好望角。只有劳森还留在伦敦,可菲利普感到他跟这位画家之间没有共同语言,因此并不希望同他见面。但是,一个星期天下午,菲利普吃过中饭后换了身衣裳,顺着里根特大街朝坐落在圣马丁巷的免费图书馆走去,打算在那儿泡上一个下午。忽然,他发现劳森朝自己迎面走来。他的直觉驱使他闷头继续朝前走去,但劳森却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

“你这一向究竟上哪儿啦?”劳森高声问道。

“我吗?”菲利普说。

“我给你写过一封信,想请你上我的画室来吃个闹宴的,可你一直不给回音。”

“没接到你的信呀。”

“你是没收到,这我知道。我上医院找你去了,只见信还搁在文件架上。你不学医啦?”

菲利普迟疑了好一会儿。他羞于道出真情,但这种寒碜感倒使他内心不觉忿然。他强打起精神来回答劳森的话,这当儿,他不由向主地涨红了脸。

“是的。我仅有的一点钱都用光了,无力继续我的学业。”

“唉,我真为你难过。那现在你在干什么呢?”

“我在一爿店里当招待员。”

菲利普语塞喉管,不是个滋味,但还是决意不隐瞒真相。菲利普两眼直盯盯地看着劳森,发觉他一脸的尴尬相,便嘿嘿一声冷笑。

“要是你肯屈尊光临莱恩-塞特笠公司,走进‘成衣’部,你就会看到我身穿大礼服,潇洒地四处溜达,给那些前来购买衬裙和长统株的太太们指路。右边第二个拐弯,夫人。左边第二个拐弯。”

看到菲利普对自己的职位冷嘲热讽的态度,劳森极不自然地笑着,不知说什么才好。菲利普描绘的工作情景,使得劳森不胜惊愕,但他又不敢流露出同情。

“这对你来说倒是个变化,”劳森说了一句。

他觉得自己说这种话未免太不得体了,顿时不胜懊悔。菲利普听后,赧颜满面,脸色阴沉。

“是个变化,”菲利普说。“顺便说个事,我还欠你五个先令呢。”

他把手伸进了口袋,掏出了几枚银币。

“哦,这没什么。我都忘了。”

“别胡说,喏,快拿去。”

劳森默默地接过钱去。他们俩站在人行道中间,来往的行人推撞着他们。菲利普的双眼闪烁着讥讽的神色,使得那位画家大有芒刺在背之感。劳森哪里知道,此时此刻,菲利普却是心情沉重,悲痛欲绝。劳森很想为菲利普做些什么,但又茫然不知所措。

“嘿,你到我画室来,咱俩好好聊聊不行吗?”

“我不去,”菲利普回答。

“为什么?”

“没什么可聊的。”

菲利普看到劳森眼里闪出痛苦的神色,虽感到遗憾,但心想这是没法子的事,他得为自己着想啊。他不能容忍与人谈论他目下困厄的境况,只有狠狠心肠不去想它,他心里才稍许有几分安宁。他生怕一旦披露了自己的心迹,他的精神就会彻底崩溃。更重要的是,他对以前遭受过不幸的地方具有一股无法遏制的厌恶情绪。他那次空着肚子站在画室里等着劳森施舍一顿饭时蒙受的耻辱,至今还记忆犹新;他上次向劳森借五个先令的情景恍如昨日。他最不愿意看到劳森,因为一看到劳森,他就会想起他那些潦倒落魄的日子。

“那好吧,哪一天晚上你到我画室来,咱俩在一块吃顿饭。哪一天来,你自己决定。”

那位画家的好意,打动了菲利普的心弦。他暗自思忖着,各种各样的人都对他表示友善,这真不可思议。

“你太好了,老兄,不过我还是不想来。”他向劳森伸出一只手,并说了声“再见”!

劳森被这一似乎无法解释的举动弄糊涂了,迷惘地同菲利普握了握手,而菲利普匆匆转过身去,一瘸一拐地走了。菲利普的心情沉重,而且同往常一样,他又责备起自己刚才的举动来了。他自己都闹不清究竟是什么样的盲目骄傲,使得自己把主动伸过来的友谊之手给挡了回去。身后传来追赶他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他听到劳森在叫他。他收住脚步,心中升起一股无名之火。他拉长了脸,冷冷地面对着劳森。

“什么事呀?”

“我想,海沃德的事儿,你听说了吧?”

“我只知道他上好望角去了。”

“要知道,他到了好望角没多久就死啦!”

菲利普沉吟了半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回事?”他问道。

“哦,得伤寒症死的。真不幸,是不?我想兴许你还不晓得的。我刚听说这个消息时,心里也咯噔了一下。”

劳森匆匆点了点头,便走开了。菲利普只觉得一阵震颤刺透了他的心。他从未失去过一位年龄同他相仿的朋友。至于克朗肖,他的年龄要比菲利普大得多,他的去世似乎还是合乎情理的正常死亡。这一噩耗给了他一记特别沉重的打击。此时,他联想到自己最终也不免一死。同任何人一样,菲利普虽说也完全明白凡人皆有一死,但内心深处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一条规律也同样适用于自己。虽说他对海沃德早就没有了亲密的情谊,但海沃德猝然离开人世这件事,还是猛烈地撞击着他的心。眨眼间,往昔他俩的趣味隽永的谈话又回响在他的耳边。当想到他们再也不能在一起促膝谈心,他感到很是心疼。他们俩第一次见面以及在海德尔堡愉快地度过了几个月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回忆起那逝去的岁月,菲利普不由得黯然神伤。他下意识地摆动着双腿,朝前走着,也没注意自己是在走向哪里。猛然间,他抬头一看,发觉自己没有拐人草市街,而径直沿着沙夫兹伯里林荫路向前走去。折回去,他又不高兴。再说,听了那则消息之后,他毫无心思读书,只想独自坐着沉思。他决定到不列颠博物馆去。独个儿坐在幽静处是他眼下唯一的一种享受。自从进了莱恩公司,他常常到不列颠博物馆去,坐在来自巴台农神庙①的群像雕塑前面,自己并无什么想法,只是让那些雕像来安抚他那茫然若失的灵魂。可是这天下午,它们对他却无所启示,坐了几分钟以后,他再也耐不住性子,便神情恍惚地走了出来。外面游人济济,中间有一脸蠢相的乡下佬,还有专心致志地读着旅游指南的异国客。他们那种吓人的丑陋相玷污了这里的永恒的艺术珍品;他们一个个坐不定立不稳的样子,扰乱了不朽的神灵的安宁。于是,菲利普转身进了另一个房间,这里游人寥寥。他疲倦地一屁股坐了下来,可他的神经却非常兴奋,说什么也不能把那批游人从脑海中驱赶出去。有时候,在莱恩商店里,他也有同样的感觉,总是不胜惊骇地瞪视着人们打他眼前鱼贯而过。他们一个个容貌丑陋至极,脸上无不流露出一副卑贱相,叫人看了实在可怕。他们的脸面被下贱的欲念所扭歪,令人感到他们对任何一个美好的思想都视为不可思议。他们生就一双狡黠的眼睛,一个不堪一击的下巴颏,他们虽无害人之心,却一个个俗不可耐、褊狭猥劣。他们的幽默感既低级又滑稽可笑。有时候,菲利普发觉自己眼睛望着他们,可心里在思量着他们究竟跟何种动物相似(他极力不让自己作这样的联想,因为要不多久他就会入迷而无法摆脱),他发觉他们仿佛是一群群绵羊、马匹、狐狸和山羊。一想到人类,他心里充满了厌恶。

①巴台农神庙在希腊雅典,是祭雅典娜女神的庙。

然而,不一会儿,房间里的气氛强烈地感染着他,使他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了。他心猿意马地浏览着房间里的一排排墓石。这些墓石均出自公元前四、五世纪雅典石匠的手艺。它们虽平淡无奇,并非天才之作,但是无不闪烁着古朴风雅的雅典精神。随着岁月的流逝,一块块墓石的棱角磨平了,都呈蜂蜜一般的颜色,使人不由得想起了海米塔斯山①上的蜜蜂。有些墓石雕成一个人赤身裸体地坐在椅子上的形象;有的描绘生命垂危的人向钟爱他的人们诀别的悲壮场面;还有的是刻画行将就木的人紧紧抓住活在人世间的人的手的情景。图画淳朴,惟其淳朴,显得格外动人心弦。朋友之间、母子之间的生离死别,何等地悲壮!而逝者的克制使得生者内心的悲哀变得越发深沉。唉!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打那以后,沧海桑田,不知过去了多少个世纪!两千年来,那些痛悼死者的人们也跟被哀悼者一样变成了一杯黄土。然而,那种悲哀却至今还在人间,眼下菲利普就感到不胜哀戚。他心中油然生起一股怜悯之情,不禁连连唱叹道:

①海米塔斯山,雅典附近的山脉,最高峰海拔3,367英尺。

“可怜的人儿!可怜的人儿啊!”

菲利普突然想起那些张口呆看的游览观光者,那些手捧旅游指南、大腹便便的异国客,以及那些为满足不足挂齿的欲念和俗不可耐的爱好而蜂拥挤人商店的平庸之辈,他们都是人,最终都不免一死。他们也有所爱,但是,终究都得同他们心爱的人永世分离,儿子要同母亲诀别,妻子要同丈夫永别,说不定他们生死别离的场面将更为凄惨,因为他们一辈子都过的是丑恶的、下贱的日子。他们连究竟是什么给世界带来美这一点都一无所知。一块漂亮的墓石上刻着两个年轻人手携手的浅浮雕像,那恬淡的线条,朴实的画面,都令人感到那位雕刻家是带着一种真诚的情感从事创作的。这幅浅浮雕像,并不是为友谊而是为世界赐予人类又一件珍品这件事而竖立的一座丰碑。菲利普目不转睛地仰望着雕像,这当儿,他感觉自己的眼眶渗出了泪水。他想起了海沃德。他们俩初次相遇时,他对海沃德怀有热切的钦佩之情,可后来心中的偶像幻灭了,接着就是互相冷淡,最后只有习惯与旧日情谊才把他们维系在一起。这一幕幕往事一一掠过菲利普的脑际。生活中就有这样的事:你接连数月每天都碰见一个人,于是你同他的关系便十分亲密起来,你当时甚至会想没有了这个人还不知怎么生活呢。随后两人分离了,但一切仍按先前的格局进行着。你原先认为一刻也离不开的伙伴,此时却变得可有可无,日复一日,久而久之,你甚至连想都不想他了。菲利普回想起早先在海德尔堡的日子。那会儿海沃德完全有能力于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来,对未来怀有满腔激情,可后来随着时光的流逝,他不知怎么的却一事无成,最后竟自暴自弃,心甘情愿地成了一名败北者。现在他死了。他活得毫无意义,死得毫无价值。他极不光彩地死于一种愚昧的病症,直到生命终止时,还是功不成,名不就,一事无成,仿佛世上从来就没有过他这个人似的。

菲利普一个劲儿地问着自己: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世间万物,一切皆空。拿克朗肖来说,情况何尝不是如此。他活着,不过是个碌碌之辈,无声无息;他一死,就被人忘得一干二净。他余下的那几本诗集只是摆在旧书摊上出售。他的一生似乎只是提供个机会给人写篇评论文章,除此之外,就别无意义。于是菲利普内心不由得呐喊起来:

“这又有什么意思呢?”

人们一生中所作的努力同其最后结局显得多么不相称啊。人们却要为年轻时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付出饱尝幻灭之苦的惨重代价。痛苦、疾病和不幸,重重地压在人生这杆天平的一侧,把它压倾斜了。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呢?菲利普联想到自己的一生,想起了开始步入人生时自己所有的凌云大志,想起了他身患残疾给他带来的种种限制,想起了他举目无亲、形单影只的景况,想起了他在没有疼爱、无人过问的环境中度过的青春岁月。除了做些看上去是最好的事情以外,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做过别的什么事情。即使如此,他还是一个倒栽葱摔了下来,陷入了深深的不幸之中。有些人并不比他菲利普高强多少,却一个个飞黄腾达;还有些人要比他菲利普不知高强多少倍,可就是郁郁不得志。一切似乎纯粹是靠碰机会。人无论是正直的还是不正直的,雨露毫无偏向地统统洒在他们身上。这里面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

在思念克朗肖的当儿,菲利普记起了他送给自己的那条波斯地毯。当时克朗肖曾说那条地毯可以为他揭示生活的奥秘。蓦然间,菲利普悟出了道理,不觉扑哧笑出声来。啊,终于找到了答案。这好比猜谜语,百思不得其解,但一经点破谜底,你简直不能想象自己怎么会一下被这谜语所难倒的。答案最明显不过了:生活毫无意义。地球不过是一颗穿越太空的星星的卫星罢了。在某些条件的作用下,生物便在地球上应运而生,而这些条件正是形成地球这颗行星的一部分。既然在这些条件的作用下,地球开始有了生物,那么,在其他条件的作用下,万物的生命就有个终结。人,并不比其他有生命的东西更有意义;人的出现,并非是造物的顶点,而不过是自然对环境作出的反应罢了。菲利普想起了有关东罗马帝国国王的故事。那国王迫切希望了解人类的历史。一天,一位哲人给他送来了五百卷书籍,可国王朝政缠身,日理万机,无暇披卷破帙,便责成哲人将书带回,加以压缩综合。转眼过了二十年,哲人回来时,那部书籍经压缩只剩了五十卷,可此时,国王年近古稀,已无力啃这些伤脑筋的古籍了,便再次责成哲人将书缩短。转眼又过了二十年,老态龙钟、白发苍苍的哲人来到国王跟前,手里拿着一本写着国王孜孜寻求的知识的书,但是,国王此时已是奄奄一息,行将就木,即使就这么一本书,他也没有时间阅读了。这时候,哲人把人类历史归结为一行字,写好后呈上,上面写道:人降生世上,便受苦受难,最后双目一闭,离世而去。生活没有意义,人活着也没有目的。出世还是不出世,活着还是死去,均无关紧要。生命微不足道,而死亡也无足轻重。想到这里,菲利普心头掠过一阵狂喜,正如他童年时当摆脱了笃信上帝的重压后所怀有的那种心情一样。在他看来,生活最后一副重担从肩上卸了下来,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彻底自由了。原先他以为自己人微言轻,无足轻重,而眼下却觉得自己顶天立地,强大无比。陡然间,他仿佛觉得自己同一直在迫害着他的残酷的命运势均力敌,不相上下了。既然生活毫无意义,尘世也就无残忍可言。不论是做过的还是没来得及做的事,一概都无关宏旨。失败毫不足奇,成功也等于零。他不过是暂时占据在地球表层的芸芸众生中间的一个最不起眼的动物而已;然而,他又无所不能,因为他能从一片混饨之中探出其奥秘来。菲利普思想活跃,脑海里思潮翻腾;他感到乐不可支,心满意足,不禁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他真想手舞足蹈,放喉高歌一番。几个月来,他还没有像此刻这么心舒神爽。

“啊,生活,”他心里喟然长叹道,“啊,生活,你的意趣何在?”。

这股突如其来的思潮,以其无对辩驳的力量,向菲利普明白无误地表明了生活毫无意义这一道理。在这同时,菲利普心中又萌生出另一个念头。他想原来克朗肖就是为了向他说明这一点才送给他波斯地毯的呀。地毯织工把地毯的格局编得错综复杂,并非出自某种目的,不过是满足其美感的乐趣罢了。正如地毯织工那样,一个人也是这样度过其一生的。倘若一个人不得不相信其行动是不由自主的,那么,他也可以以同样的观点来看待其人生,人生也不过是一种格局而已,生活既无意义,也无必要,生活只不过是满足一个人的乐趣而已。从生活、行为、感情和思想的五花八门的事件中剪辑些材料,他完全可能设计出一种有一定规律可循的图案,一种错综复杂的图案,或者一种色彩缤纷的漂亮的图案。虽说这兴许充其量不过是一种他认为自己可自由选择的幻想,虽说这兴许总是一种荒诞不经的幻象与缕缕月光混杂在一起的戏法而已,但这一切均无关紧要,生活看上去就是如此,而在菲利普看来生活也确实是这样的。眼下,菲利普认为生活没有意义,一切都微不足道。在这种思想背景下,他认为一个人可以从那宽阔无垠的生活长河(这是一汪无源之水,奔腾不息,却不汇入大海)中掬起几滴不同的水,拼凑成那种格局,从而使自己心满意足。有一种格局,最明显,最完美无缺,同时也最漂亮动人。这种格局是一个人呱呱坠地来到人间,渐渐长大成人,恋爱结婚,生儿育女,为挣片面包而含辛茹苦,最终登腿弃世而去。但是生活还有别的样式的格局,这些格局虽杂乱无章,却是妙不可言,幸福从未涉足其间,人们也不追逐功名,但从中可以感觉到一种更加乱人心思的雅趣。有些人的一生,其中也包括海沃德的一生,他们的人生格局尚未完美之前,盲目的、冷漠的机会却使它突然中断了。于是,有人就说些安慰话,虽暖人心窝,却于事无补还有些人的一生,正如克朗肖的一生那样,为人们提供了一个难以效法的格局:人们还没来得及认识到他们哪些人的一生本身就证明其人生是正当的,观点就要改变,传统的标准就又得修改了。菲利普认为他抛弃了追求幸福的欲念,便是抛弃了他的最后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用幸福这根尺来衡量,那他的生活就显得很可怕;然而当他意识到还有别的尺来衡量他的生活时,顿然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幸福跟痛苦一样的微不足道,它们的降临,跟生活中出现的其他细节一样,不过是使得人生格局更趋纷繁复杂罢了。霎时间,他仿佛超然物外了,感到生活中的种种意外和不测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使他的情绪为之波动了。眼下,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过是使得生活的格局更趋复杂罢了,而且当最后的日子到来之际,他会为这格局的完成而感到由衷的高兴。这将是一件艺术珍品,将丝毫不减它那动人的光彩,因为唯独只有他才知道它的存在,而随着他的死亡,它也就立即消失。

想到这里,菲利普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107

进货员桑普森先生渐渐喜欢上了菲利普。这位先生精神抖擞,干劲十足,店里的姑娘们都说,即使他娶上个阔绰的顾客,她们也不觉得惊奇。他住在郊外,可他常常给店员们留下在办公室也穿着夜礼服的印象。有时候,那些值班打扫的店员发觉他一早来上班也穿着夜礼服,在他走进办公室换上工装礼服的当儿,他们一个个神情严肃地相互眨巴着眼睛。每逢这种场合,桑普森先生偷偷溜出店去匆匆吃点早饭,以后在上楼回办公室的途中,他总是一边搓着双手,一边朝菲利普不住地挤眉弄眼的使眼色。

“哎呀!”他感慨万千地说,“多美的夜晚!多美的夜晚!”

他告诉菲利普,说他是这店里的唯一的绅士,而只有他和菲利普两人才懂得人生的真谛。话音刚落,他倏地换了个面孔,称菲利普叫凯里先生而不再是一口一个“老兄”了,转而又摆出一副跟进货员这一职位相称的派头,把菲利普推到了顾客招待员的岗位上而对他发号施令。

莱恩一塞特笠公司每周收到一次从巴黎寄来的时装样片,并将这些时装款式稍加改动,以迎合他们的顾客的需要。他们的主顾可非同一般,绝大多数都是一些较小的工业城镇里的女工,她们的情趣高雅,不屑守本地生产的工装服,可又限于条件,对伦敦情况不摸底,一下还难找到一家像样的服装公司。除此以外,便是一大批杂耍剧场里的坤伶,拥有这样的主顾问这家公司的雅号似乎有点儿不大相称。而这正是桑普森先先搭上的关系,对此,他还颇为沾沾自喜哩。这批戏子开始只在莱恩公司定做戏服,可桑普森先生渐渐诱使他们中间的许多人也在店里做些其他服饰。

“衣服做得跟帕奎因公司的一样好,价钱却便宜一半,”他说。

桑普森先生见人三分笑,说话富有诱惑力,这种态度倒颇得此类主顾的欢心,无怪乎他们一个个都说:

“在莱恩公司可以买到谁都知道是从巴黎运来的外套或裙子,还有什么必要再把钱扔到别处去呢?”

桑普森先生同那些他曾替他们做过礼服的公众的宠儿结下了友谊,对此,他感到很是自豪。一个星期天下午两点钟,他随维多利亚·弗戈小姐一起上了她那幢坐落在图尔斯山上的漂亮别墅,并同她共进了午餐。回来后,他洋洋洒洒地叙述了一遍,把店员们说得一个个心里喜滋滋的。他说:“她穿了件我们缝制的深蓝色上衣,我敢说,她压根儿没想到这上衣是我们店里的货,因此我只得亲口对她说,这件上衣要不是我亲手设计的话,那一定是帕奎因公司设计的。”菲利普从未留意过女人的服装,然而过了一段时间以后,也渐渐从技术的角度对女人的服装发生了兴趣,对此,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他很能鉴赏颜色,在这一点上,他倒是训练有素的,店里谁都望尘莫及。再说,在巴黎学画时,他还学得一些有关线条美的知识,至今未忘。桑普森先生此人虽无知无识,但很有些自知之明,还有一种综合别人建议的机灵劲儿。每设计一种新款式,他都要不注地征求店员们的意见,而且他耳朵很灵,很快就发现菲利普的批评建议颇有价值。但是他生性好护忌别人,从来不愿采纳别人的意见。在他根据菲利普的建议对某种设计进行修改之后,他总是说:

“嗯,最后终于按照我的想法把设计修改出来了。”

菲利普来到店里五个月后的一天,艾丽丝·安东尼娅小姐跑来要见桑普森先生。这位小姐以其仪态既庄重又诙谐而遐迩闻名。她是个粗壮的女人,长着一头亚麻色头发,宽宽的脸庞涂抹着脂粉,说起话来,声音有些儿刺耳。她有着一个惯与外省杂耍剧场里的男仆打情骂俏的女喜剧演员的活泼欢快的仪态。她即将登台表演一首新曲子,希望桑普森先生为她设计一种新戏服。

“我想做一件叫人一见就瞠目吃惊的戏服,”她对桑普森先生说,“要知道,我可不要那老套头,要的是与众不同的戏服。”

桑普森先生和颜悦色。他说店里肯定可以做出中她意的戏服来,并向她出示了几张戏服设计图样。

“我知道这里面没有一种式样是合您意的,不过,我只是想让您看看向您建议的大致范围。”

“喔,不行,这根本不是我心目中要的式样,”艾丽丝·安东尼妞小姐眼睛不耐烦地朝设计图样瞄了一眼后说,“我要的是这样一件戏服,穿上它叫人看了好比一拳打在他的下巴上,打得他牙齿嘎啦嘎啦地直响。”

“是的,我懂您的意思,安东尼娇小姐,”进货员说着,脸上堆着一种喜人的微笑,可他的双眼却显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我想,到头来我还得上巴黎去做。”

“哦,安东尼娅小姐,我想我们会使您满意的。您在巴黎能做到的戏服,我们这里同样能做。”

安东尼妞小姐一溜烟似的走出了服装部之后,桑普森先生感到有些困恼,跑去找霍奇斯太太商量。

“她确确实实是个疏忽不得的怪人,”霍奇斯太太说。

“艾丽丝,你在哪里?”进货员烦躁地嘟哝了一声,并认为在同艾丽丝·安东尼娇小姐对阵中他略胜一筹。

在他的脑子里,杂耍剧场里用的戏服不外乎是各种各样的短裙子,上面滚着缠七缠八的花边和挂着一片片闪闪发光的小金属圆片。但是安东尼姬小姐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可毫不含糊。

“哎呀!啃!”她尖叫了一声。

她用一种对任何平庸之物都深恶痛绝的语调诅咒着,甚至还没有表达出她对那些金属小圆片的嫌恶之情呢。桑普森先生搜索枯肠,抠出了一两个主意来,可霍奇斯太太却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说他那些馊主意一个都不中。最后正是霍奇斯太太对菲利普提出了这么个建议:

“菲尔,你能画画吗?你为何不试它一试,看看你能画些啥?”

菲利普买了一盒廉价的水彩颜料。到了晚上,那个十六岁的淘气包贝尔一边不住手地整理着邮票,一边不断打着唿哨,一连吹了三个曲子。在这当儿,菲利普搞出了几份服装设计图样。他至今还记得当年在巴黎见过的一些戏服的式样,并以其中一种式样为蓝本,略作些修改,涂着一种既浓艳又奇异的色彩,效果还满不错的哩。他感到大喜过望,并于第二天上午把它拿给霍奇斯太太看。这位太太似乎被惊呆了,随即拿着它去见进货员。

“毋庸讳言,”桑普森先生说,“这份设计倒是别具一格。”

这份设计倒把他一下子给难住了,不过他那双训练有素的眼睛一眼就看出,照这份设计缝制出衣服来倒是挺吸引人的。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他又开始提出一些改动的意见来了。但是,还是霍奇斯太太有些见;地,她建议他就把这张设计图样原封不动地拿去给安东尼妞小姐过目。

“行不行就在此一举了,说不定她会喜欢上这种式样的。”

“还远不止于此呢,”桑普森说话的当儿,两眼注视着面前的那张袒胸露背的戏服设计图样。“他还会画画,是不?想不到他一直瞒着不让人知道。”

当有人通报安东尼娅小姐来到服装部时,桑普森先生把设计图样放在桌上显眼的地方,好让安东尼姬小姐一跨进办公室就能看到它。她果真立刻扑向设计图样。

“这是什么?”她嚷了起来。“为什么不能给我做这样的戏服?”

“这正是我们为您搞的,”桑普森慢条斯理地说。“您喜欢吗?”

“别说有多喜欢啦!”她说,“快给我递半品脱矿泉水来,里面再滴上一滴杜松子酒。”

“啊,您瞧,不必上巴黎去了吧。您只要说一声您要什么,我们这里就有什么。”

戏服立即差人去做了,当看到做好了的戏服时,菲利普满意得心儿扑扑直跳。那位进货员和霍奇斯太太把功劳全部归于他们两人,不过菲利普才不在乎这些呢。他跟着他们俩上蒂伏里杂耍剧场去看安东尼哑小姐试装,此刻,他心里头充满了欢乐。在回答霍奇斯太太提问的当儿,他把自己当年学画的经历告诉了她,还说他生怕那些同他住在一起的店员认为他想摆架子,所以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丝毫不透露他先前的经历。霍奇斯太太把这个消息在进货员面前鹦鹉学舌般地重述了一遍。对此,进货员在菲利普面前一声不吭,不过渐渐地对他另眼相待,不久又让他为两位乡下的主顾搞了几份设计,这些设计都获得了好评。从此以后,桑普森先生在主顾们面前说“你可知道,有位曾在巴黎学过画的聪明小伙子”在协助他工作。不久,菲利普便身穿衬衫,从早到晚安坐在屏风后面,设计服装图样。有时候,他简直忙得不可开交,只得于下午三时同一些“迟到者”在一起吃午饭。他喜欢这样,因为他们人数不多,再说一个个累得精疲力竭,都懒得说话了。饭菜也稍许好一些,都是那些进货员们吃剩的食物。

菲利普这次从商店的顾客招待员擢升为戏服设计员的事儿,在服装部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他意识到他成了大伙儿妒忌的对象。哈里斯——那位脑袋奇形怪状的店员-是菲利普在店里第一个认识的人,并非常喜次菲利普。他也掩饰不住内心的妒意。

“天底下所有的运气都让某些人碰上了,”哈里斯在菲利普面前嘀咕道,“要不了多久,你自己就可以当进货员了,到那时,我们都得口口声声叫你先生罗。”

他对菲利普说,他应该去要求增加工资,原因是别看他眼下干着复杂的活儿,可工资却并不比一开始就拿的每周六先令多一个子儿。但去向经理要求增加工资却是件棘手的事情。在对付这一类申请涨工资的人方面,经理有种讥讽挖苦人的办法。

“你认为你应该得到更多的工资,对不?那么你认为你该得多少呢?呃?”

此时,申请者心惊肉跳的,会说他认为他应该每周再增加两先令。

“哦,很好,你认为你应该得到这么多,你就可以得到这么多,”接着他顿了顿,有时还用一种冷酷的目光瞅着人,“同时,你还可以得到解雇通知书。”

此时想撤回涨工资的请求也是白搭,你一定得卷铺盖滚蛋。经理的观点是,心有不满的店员是不会把活儿干好的,假如他们不配涨工资,那还不如干脆打发他们开路的好。结果除非是想走的人,其他人中间没有谁敢出来要求涨工资。菲利普心有踌躇。他房间里的人都说进货员离不开他,对此,他将信将疑。这些伙伴都是老实巴交的人,不过他们的幽默感还嫌太原始了,要是他在他们的怂恿下去要求增加工资而遭到解雇,这对他们来说,倒是件非常有趣可笑的事儿。他不能忘记当初寻找工作时尝过的辛酸,再也不想尝这种滋味了。他知道到别处去谋个式样设计员的差使,其可能性微乎其微。周围有成百上千个人能画得跟他一般好。但是他急需用钱,原先的几件衣服都穿破了,成天站在那厚厚的地毯上,脚底光出奥汗,把袜子和靴子都烂坏了。一天早晨,在地下餐厅吃完饭后上楼时,他穿过那条通向经理办公室的过道。这当儿,他几几乎说服自己去采取那冒险的步骤。他看到办公室前排着一队男人,是招工广告把他们引来同经理面谈的。大约一百人的光景,中间无论谁一旦受雇,都将给予同菲利普一样的待遇和六先令的周工资。他看见他们中间有些人正因为他受到录用而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那目光使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可不敢冒这个险。

108

寒冬逝去。菲利普时常到圣路加医院去,看看有没有他的信。他总是在夜色浓重时悄悄地溜进医院,这样就碰不上熟人了。复活节那天,他接到大伯的一封信,甚感诧异,因为这位布莱克斯泰勃教区牧师一生中给他与的信,加起来不满半打,而且都是谈些事务上的事儿。

亲爱的菲利普:

如果你考虑近期内度假并愿意上这儿来的话,我将为见到你而感到高兴。冬天,因慢性支气管炎发作,我病得很重,而威格拉姆大夫对我的康复不抱任何希望。我体魄异乎寻常的强健,感谢上帝,我奇迹般地恢复过来了。

你的亲爱的

威廉·凯里

读罢此信,菲利普心中不觉忿然。在大伯的心目中,菲利普过的是一种什么日子呢?他甚至在信中问也不问一声。他就是饿死了,那老东西也不放在心上。然而,在回宿舍的路上,菲利普蓦地起了一个念头,戛然收住脚步,立在一盏路灯下,把信掏出来又看了一遍,只见那信上的笔迹失去了其通常所特有的那种公事公办的执拗劲头,一个个字写得斗大,还东倒西歪的。或许疾病对他的打击远远超过了他愿意承认的程度,于是他想借此正式的信件,表达其对他世上唯一的亲人的渴想之情吧。菲利普回信说他可以于七月间到布莱克斯泰勃去度上半个月的假期。这份请柬来得正是时候,因为他一直在为如何打发这一短短的假期犯愁。九月里,阿特尔涅全家要去采蛇麻子,而他是不能不去的,因为到了九月,秋季的服装图样都已搞完了。莱恩公司有个规矩,即每个雇员不管愿意与否都得过上半个月的假期,而在度假期间,要是没地方可去,仍可睡在宿舍里,但膳食得自理。有些店员在伦敦附近没有朋友,对他们来说,假期倒是件伤脑筋的事情。这时,他们只得从微薄的工资里扣出几个钱来买食物充饥,整天价无所事事,日子过得百无聊赖。自从同米尔德丽德一起去布赖顿以来,已经两年过去了,在这期间,菲利普一直没有离开过伦敦一步。眼下,他渴望着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企求着享受一下海边的静谧。他怀着这种强烈的欲望熬过了五月和六月,最后真到了要离开伦敦时,他倒变得惴惴不安起来。

离伦敦前最后一个夜晚,菲利普向桑普森先生交代了留下来的一两件活计。突然间,桑普森先生对他说:

“你一身拿多少工资?”

“六先令。”

“我想六先令太少了。等你度假回来,我去要求给你增加到十二先令。”

“那太谢谢了,”菲利普笑吟吟地说,“我正非常需要添置几件衣服呢。”

“凯里,只要你忠于职守,不要像他们中间有些人那样,成天同姑娘们混在一起嬉耍逗乐,我会照应你的。注意,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不过你还是有出息的。我要说,你是有出息的。一旦时机成熟,我一定设法让你拿每周一镑的工资。”

菲利普心中暗自纳闷,不知还得等多久才能拿到每周一镑的工资呢?还得等上两年?

菲利普吃惊地发现他大伯容颜大变。上次见到大伯时,他身子还很结实,腰板直挺挺的,胡子剃得光光的,一张世俗的脸圆圆的。然而,他的身体莫名其妙地垮了下来,皮肤焦黄,眼泡浮肿,身子佝偻着,显得老态龙钟。在这次生病期间,他蓄起了胡须,走起路来,步履迟缓。

“今天我的身体不怎么好,”当菲利普刚回到牧师公馆,跟大伯一道坐在餐厅里时,大伯就说开了。“高温搅得我心烦意乱,人觉得很不舒服。”

菲利普询问了一些有关教区的事务,在这当儿,他凝视着他大伯,暗暗打量着他大伯究竟还能活多久。炎热的夏季足以让他完蛋。菲利普注意到他那双手瘦骨嶙峋的,还不住地打颤。这对菲利普来说倒是利害攸关的啊。如果他大伯夏天就去世,那冬季学期一开学,他就可以回到圣路加医院去。一想到再也不必回到莱恩公司去了,他的心情万分激动。吃饭时,牧师大伯弓着背坐在椅子上,那位打他妻子死后前来料理他生活的管家问道:

“先生,让菲利普先生切肉好吗?”

那个老头儿出于不甘流露自己的虚弱的心理,本想自己动手切肉,但一听到管家的提议,心中不免一喜,便作罢了。

“您的胃口还真好哩,”菲利普说。

“喔,那倒是的,我一向吃得下东西。不过我比你上次在这里的时候瘦多了。瘦一点也好,我一直就不喜欢发胖。威格拉姆大夫认为我的消瘦倒是件求之不得的大好事。”

饭后,管家给牧师大伯送来了药。

“把处方拿来给菲利普少爷看看,”牧师吩咐说。“他也是一名医生。我希望他能认为这处方开得不错。我曾告诉威格拉姆大夫,说你眼下正在学习当医生,他应该削减医药费。我要付的帐单可吓人了。这两个月来,他天天上门来替我看病,而每来一次就索费五先令。这笔费用不小吧,是不?现在他每周来两次。我打算叫他不必再上门来了,如有必要,我会派人去请他的。”

他目光急切地凝望着菲利普看医生开的处方。处方上开的尽是麻醉剂,一共两味药,牧师解释说,其中的一味只有在神经炎发得难以忍受时才服用。

“我用药时很当心,”他说,“我可不想染上吸鸦片的恶习。”

他压根儿没提他侄儿的事情。菲利普想大伯生怕自己向他伸手要钱,所以小心提防着,来个先声夺人,絮聒不休地数说他要付各种各样的帐目。他在大夫身上已经花去了那么多的钱,而付给药房的钱还要更多。再说,他生病期间,卧室里每天都得生火。现在每逢星期天,他早晚都要坐马车上教堂。菲利普生气极了,真想对他大伯说他不必担心,他侄儿并不打算向他借钱,但是他还是忍住没说。在菲利普看来,除了耽于口腹之乐和对金钱的占有欲之外,生活的一切乐趣都在那个老头儿身上丧失殆尽。人到老年,真令人可恶。

下午,威格拉姆大夫来了。看完病以后,菲利普陪他走到花园门口。

“您认为他的病况如何?”菲利普询问道。

威格拉姆大夫说话做事关心的倒不是对与不对,而是要不得罪人,只要有可能,他总是不会冒险提出明确的意见来的。他在布莱克斯泰勃行医已有三十五年之久,赢得了为人可靠的名声,而许多病人认为作为一个医生,要紧的倒不是聪明,而是为人可靠。布莱克斯泰勃新来了位医生——虽说此人在此定居已达十年,但是人们仍旧把他看作是个抢人饭碗的侵夺者——据说他人非常聪明,可是体面人家很少找他看病的,因为没有人真正了解他的情况呀。

“喔,他比意料的要好得多,”威格拉姆回答菲利普的询问时说。

“他身上有没有要紧的毛病呀?”

“唔,菲利普,你大伯可不年轻罗,”那位大夫说话间,脸上泛起一种审慎的微笑,这笑容似乎在说那位布莱克斯泰勃教区牧师毕竟还不是个龙钟的老人哪。

“他似乎认为他的心脏不怎么好。”

“对他的心脏,我倒是不大满意的,”那位大夫竟妄加猜测起来,“我认为他应该小心才是,要多加小心啊。”

一个就在菲利普舌边打滚而没问出口的问题是:他大伯究竟还能活多久?他怕问出来,威格拉姆会感到震惊。碰到诸如此类的问题,就要遵循生活的礼节,话要说得含蓄。不过,菲利普在问另一个问题的当儿,脑际突然掠过一个念头,那位大夫想必对一个病人的亲人的焦急心情已是司空见惯,不会心生奇怪的。他一定能透过他们衷切怜悯的表情看到他们的心。菲利普对自己的虚伪报以淡淡一笑,随即垂下眼睑,问威格拉姆大夫道:

“我想他马上还不至于有生命危险吧?”

这种问题是医生最忌讳的。要是说病人至多只能再活上一个月,那他家里就会立即忙着操办丧事,可是如果到时病人依然活在世上,他家里人就会带着满肚子的不高兴朝护理人员发泄,埋怨让他们过早地遭受到不必要的精神折磨。从另一方面来讲,要是说病人或许还能活上一年,可他不出一个礼拜就命赴阴曹,那死者家属就会说你是不懂医术的饭囊。他们想要是早知道病人这么快就会咽气的话,他们满可以趁他咽气之前多给他点温暖啊。威格拉姆大夫打了个手势,表示不再让菲利普纠缠下去了。

“只要他能维持现状,我认为他还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危险,”他终于不揣冒昧地说。“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们别忘了,他毕竟不年轻了,嗯,这部机器渐渐磨损了。如果他能挺过夏天,我看不出他为什么就不能非常舒适地活到冬天;然后,要是冬天不给他带来多大的不快,唔,我不认为他还会发生什么不测。”

菲利普返身折回餐厅,他大伯还坐在那儿。牧师头上戴了顶室内便帽,肩头裹着一条长方形钩针编织的披巾,看上去样子古怪极了。他两眼直愣愣地望着餐厅门口,菲利普走进来时,眼光一下子停留在菲利普的脸上。菲利普发觉他大伯一直在焦急地等待着他。

“嗯,关于我的情况他说什么来着?”

菲利普突然领悟到他大伯非常怕死。菲利普感到有点惭愧,于是自觉不自觉地把目光移向别处。他常常因人性的怯弱而陷入困窘。

“他说他认为您眼下大有好转,”菲利普答了一声。

他大伯的双眸顿然放出一丝兴奋的光亮。

“我的体格简直强健极了,”牧师说道,“旁的他还说了些什么?”他又满腹狐疑地追问了一句。

菲利普粲然一笑,接着说:

“他说,只要您当心,就没有理由说明您为什么不能活到一百岁。”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一百岁,但是我就不信活不到八十岁。我母亲就活到八十四岁才去世的嘛。”

凯里先生座位旁摆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一本《圣经》和一卷厚厚的《英国国教祈祷书》,多少年来,他一直惯于对全家吟诵这中间的内容。此刻,他伸出不住颤抖着的手,拿起了《圣经》。

“那些基督教创始人一个个寿命都很长,对不?”牧师说着,神情诡谲地笑了笑。从他的笑声里,菲利普听出有一种胆怯的恳求的调子。

那老头儿死死抱住尘世不放。诚然,他对他的宗教教义绝对信奉,对灵魂不灭说笃信不疑。他感到就凭他所处的地位,他一直修身养性,行善积德,足以使他的灵魂在他死后升上天国!在那漫长的传教布道的岁月里,他一定给众多生命垂危的人们带来了宗教的安慰!也许,他也像那从自己为自己开的处方里得不到一点好处的医生一样。菲利普为他大伯那种依恋俗世的执拗劲所震惊,所迷惑。那老头儿的灵魂深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难以言状的恐惧,他感到莫名其妙。他恨不能深入到他大伯的灵魂中去,那样的话,那种对他所怀疑的未知世界所怀有的恐惧感将赤裸裸地暴露在他的眼前。

时光似流水,半个月的假期一晃就过去了。菲利普又回到了伦敦。在那挥汗如雨的八月里,他都呆在服装部屏风后面,穿着衬衫,不停地挥笔作画。轮休的店员们都外出度假去了。晚上,菲利普通常到海德公园里去听乐队演奏。他渐渐适应了自己的工作,因此,工作倒变得不像开始时那么累人了。他的脑子从长期的呆滞状态中恢复了过来,寻求着令人清新的活动。他一门心思期盼着他大伯快快死去,不停地做着同样的梦:一天清晨,递来一份报告那牧师猝然去世的电报,从此他彻底自由了!可眼皮一睁开,却原来梦幻一场,心里头顿时忧愤交加,不是个味儿。既然那老头儿的死亡是随时可能发生的,菲利普便沉湎于为自己的未来作出精心的安排。就这样,他很快就把这一年光阴打发过去了。这一年是他取得合格资格前必经的阶段,他竟还一心扑在他计划的西班牙之行中。他阅读有关该国情况的书籍,这些书籍均是他从免费公共图书馆借来的。从各式各样的图片中,他精确地知道西班牙每一座城地的风貌。他仿佛看到自己驻足在科尔多瓦那座横跨瓜达尔基维尔河的大桥上,穿行在托尔多市的弯弯曲曲的街道之间;坐在教堂里,从埃尔·格列柯那儿索取他感到这位神秘莫测的画家吸引他的人生奥秘。阿特尔涅体谅他的心情,每到星期天下午,他们俩就在一起绘制详尽的旅行路线,以便菲利普不致漏掉一块值得一游的地方。菲利普还开始自学西班牙语,以消除自己的不耐烦心理。每天黄昏,他就坐在哈林顿街宿舍楼里的无人问津的起居室,花一个小时做西班牙语练习,还借助手边的英语译稿,绞尽脑汁思索着《唐·吉沟诃》的妙语佳句。阿特尔涅每周给他上一次课,这样菲利普学会几句话,好在旅行时用。阿特尔涅太太在一旁讥笑他们。

“瞧你们俩还学西班牙语!”她说。“你们就不能找件有益的事情做做吗?”

可是莎莉有时却站在一旁,神情严肃地谛听着她父亲和菲利普用一种她听不懂的语言交谈着。莎莉渐渐长大成人,这年圣诞节时,她就要把头发梳上去了①。她认为她父亲是世界上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人物,总是引用她父亲对菲利普的赞词来表达她对菲利普的看法。

①过去的英国少女在十五岁左右就要把头发梳上去,盘在头上。

“爸爸对你们的菲利普叔叔可推崇了,”她对弟妹们这样说道。

长子索普已经是可以上“阿雷休所”号船当水手的年龄了,于是阿特尔涅便在家人面前绘声绘色地吹起他那儿子穿着水手制服回来度假时的模样儿来了。莎莉一到十七岁,就将去跟一位裁缝学徒。阿特尔涅又像发表演说似的谈论着小鸟翅膀硬了,一只只正扑翅飞离父母修筑的窝巢。他两眼噙着泪水告诉他们,说他们还想回来的话,窝巢依然还在原地,随时对以来吃顿便饭,叶以在临时搭起的地铺上歇息,还说做父亲的心扉永远对着他孩子们的苦恼开放。

“阿特尔涅!你又胡说了,”他的妻子嗔怪地说。“只要孩子们老老实实做人,我就不信他们会遭遇到什么烦恼。只要你做事牢靠,不怕吃苦,你的饭碗就永远不会被人砸掉,这就是我的看法。我还可以告诉你说,就是我再也看不到他们自己挣饭吃,我也不会感到难过的。”

由于生育孩子、繁重的家务和不断的操心,阿特尔涅太太开始显得衰老了。有几次,黄昏时分,她的背疼痛难忍,只得坐下来歇息。她心目中的幸福就是能雇个姑娘来干些粗活,免得她每天早晨七点以前就得起床。阿特尔涅挥了挥他那秀美、白皙的手,说:

“哎哟,我的贝蒂,你跟我两人为这个国家立了一大功劳哩。我们养育了九个身体壮实的孩子。男孩们将来可以为国王陛下效劳。姑娘们将来可以做饭、缝衣服,到时将轮到她们来生育白白胖胖的小崽子。”他掉过脸去,面对着莎莉,为了安抚她,用一种跟刚才适成对照的平稳但又不无夸张的口吻补了一句:“她们还可以伺候那些光站着不动只是等待的人。”

近来,阿特尔涅在狂热地信奉各种自相矛盾的学说的同时,又钻研起社会主义理论来了。此刻,他说:

“贝蒂,在社会主义国家里,你和我两人可以领到优厚的退休金。”

“喔,别在我面前夸你那些社会主义者了,我可没这份耐心,”阿特尔涅太太嚷道。“我的生活信条是:别管我!我可不喜欢别人来打扰。我虽身处逆境,但不会灰心丧气。人各为己,迟者遭殃啊!”

“你把我们的生活说成是逆境吗?”阿特尔涅说。“根本不是那回事!我们的一生有过苦,也有过乐,我们作过斗争,我们家一向很穷,但是这种生活有意义,啊,当我看到站在周围的孩子,我得说,这种生活值得过上一百次!”

“你又吹开了,阿特尔涅!”她说着,用一种不是忿恨而是稳重的责备的目光凝望着阿特尔涅。“生这些孩子,你倒舒服,自得其乐,可我却身受十月怀胎之苦,生下来还要我带。我不是说我不喜欢他们,眼下他们都在这儿,不过,要是我能回过去重新生活的话,我倒愿意一辈子一直一个人过。唉,要是光我一个人的话,说不定现在我自己就开了爿店了,银行里存着四五百英镑,还雇个姑娘替我做些粗活。喔,无论如何,我可不愿再回忆我这辈子过的日子。”

菲利普暗自思忖,对难以数计的千百万芸芸众生来说,生活不过是没完没了的干活,既不美也不丑,只是像接受四季转换那样接受这种生活。世间的一切似乎都毫无意义,他不由得变得激愤起来。他不甘使自己相信人生毫无意义的说法,而他所见的一切,他的全部思想,无不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念。虽然他不胜愤慨,但这是一种令人快乐的愤慨。人生纵然没有意思,但还不至于那么吓人。于是,他以一种奇异的力量面对人生!

109

秋尽冬来。菲利普曾将自己目前的住址留给伯父的管家福斯特太太,好让她写信跟自己联系。不过,他现在还是每星期去医院一次,看看有没有信。一天黄昏,他看到自己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一只信封上,而那字体笔迹正是他永远不愿再看到的。他心头不由得产生一股不可名状的感觉。有一阵子他真不想伸手去拿信。它勾起了一连串令人憎恶的回忆。可是后来,他终究沉不住气,还是把信撕了开来。

亲爱的菲尔:

是否可以尽快和您见一面。我的境遇很不妙,不知怎么办才好。不是钱的事儿。

您的忠实的

米尔德丽德

于菲茨罗伊广场

威廉街七号

他将信撕得粉碎,走到街上,随手把碎片撒向茫茫的暮曛之中。

“巴不得她见鬼去哩,”他嘟哝了一句。

他想到要同她再次见面,心头禁不住涌起一阵厌恶之感。她是不是真的在受苦,他才不在乎呢。不管她落到何等地步,都是罪有应得!想到她,他又恼又恨,过去的一片痴情,现在变成了满腔的厌恶。回首往事,他心烦意乱,直打恶心。他漫步走过泰晤士河时,由于竭力避免再想到她,甚至本能地把身子缩到了一边去。他上了床,可是没法人睡。他暗自纳闷,不知她究竟出了什么事。她不到走投无路的地步是不会给他写信的。担心她生病、挨饿的念头,怎么也没法从脑子里驱散掉。他恼恨自己意志薄弱,但是他知道,如果不亲眼见她一面,自己怎么也安不下心来。第二天一早,他在一张明信片上匆匆涂了几笔,随后在去店里上班的途中投寄了出去。信里尽量写得冷冰冰的,只说得知她境况窘迫,颇觉黯然,说他将于当晚七时按所写的地址前去探访。

那是一幢肮脏破败的出租公寓,坐落在一条污秽的街道上。菲利普想到要同她见面,心里头就很不是个滋味。他在向人打听她是否住在这儿的时候,忽然异想天开地巴望她已经搬离了。这儿看上去正是那种人们经常搬进迁出的住所。昨天他没想到看一下她信封上的邮戳,不知道那封信在信架上已搁了多久。应铃声出来开门的那个妇人,并没有开腔回答他的询问,只是默不作声地带他穿过通道,在屋子深处的一扇门上敲了几下。

“米勒太太,有位先生来看你,”她朝屋内招呼了一声。

房门开了一线,米尔德丽德心环猜疑地打缝隙里朝外瞟了一眼。

“噢,是你呀,”她说,“进来吧。”

他走了进去,她随手把门带上。这是一间狭小的卧室,那乱糟糟的样子,和她住过的每一间寓所没有什么两样。地板上有一双鞋,东一只,西一只,上面的尘土也没擦拭干净。帽子丢在五斗橱上,旁边还有几绺假卷发,外套就撂在桌子上。菲利普想找个放帽子的地方,门背后的衣帽钩上挂满了裙子,他看到裙边上还沾有泥污哩。

“坐下好吗?”她说着,尴尬地笑了一声。“我想,这回你又收到我的信,你觉得有些意外,是吗?”

“你嗓子哑得很哪,”他回答说,“喉咙痛吗?”

“是的,痛了好一阵子了。”

菲利普没有吱声,在等待着她解释为什么要跟他见面。卧室里狼藉的景象足以表明她又堕入先前的那种生活里去了,而他一度把她从那种生活里硬拖了出来。他不知道那小孩究竟怎么样了,壁炉架上倒有一张那孩子的照片,但房问里看不到一丝痕迹能说明孩子和她住在一起。米尔德丽德手里捏着手帕,把它揉成个小球,两手传来传去。他看出她内心十分紧张。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炉火,他对以从容打量她而不会遇上她的目光。她比离开他的时候消瘦得多了,脸上的皮肤焦黄而干枯,更加紧绷绷地贴在颧骨上。头发染过了,成了亚麻色,这使得她模样大变,越发俗不可耐了。

“说实在的,一接到你的回信,我的心就定下来了,”她终于开腔了,“我怕你说不定已经离开医院了。”

菲利普没有吱声。

“我想你已经正式取得医生资格了,是吗?”

“没有。”

“怎么会呢?”

“我已经不在医院了。一年半以前,我不得不改行,另谋生汁。”

“你就是好见异思迁,似乎干什么事都干不长。”

菲利普又沉默了半晌。接着,他冷冷地说:

“我做了笔投机买卖,但不走运,把手头仅有的一点本钱赔了个精光。再没钱继续学医了。我只得尽量想办法挣钱糊口。”

“那么你现在干哪个行当呢?”

“我在一家商店里做事。”

“喔!”

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随即又将目光移开去。他发现她脸红了。她神经质地用手帕轻轻拍打着自己的手掌。

“你总不至于把你的医道全忘了吧?”她好不容易把这句话从喉咙眼里挤了出来,腔调古里古怪的。

“还没有全忘掉。”

“我想见你,就是为了这个。”她的声音降低成沙哑的耳语。“我不知道自己害了什么病。”

“为啥不上医院去看呢?”

“我才不愿去呢,让那些学生哥儿们全冲着我直瞪眼,弄得不好,他们还要留我在那儿呢。”

“你觉得哪儿不舒服?”菲利普冷冷地问道,用的是门诊室询问病人的那套行话。

“嗯,我身上出了一片疹子,怎么也好不了。”

菲利普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厌恶猛然袭上心头,额头上沁出了汗珠。

“让我瞧瞧你的喉咙。”

他把她带到窗口前,尽自己的可能替她作了一次检查。陡然间,他看清了她那双眼睛,那对眸子里充满着极端的恐惧,叫人看了毛骨悚然。她真被吓环了。她要他来宽慰自己;她用哀求的眼光望着他,又不敢启口央求他讲几句宽慰的话语,但她全身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巴不得能听到这样的话儿呢。然而,让她宽心的话儿,他一句也没有。

“恐怕你病得还不轻哩,”他说。

“你看是什么病?”

他对她实说了,她一下子面如死灰,甚至连嘴唇也变得焦黄。她绝望地流下泪来,起初是无声的痛哭,后来渐渐泣不成声了。

“实在对不起,”他沉默了良久,终于这么说了,“但是,我不得不以实言相告。”

“真还不如去寻死,两眼一闭也就一了百了了。”

对于这一威胁,他未予理会。

“你手头有钱吗?”他问道。

“有六七镑的样子。”

“要知道你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你不觉得自己可以找点活儿干干吗?我恐怕帮不了你的大忙,我一星期也只拿十二个先令。”

“我现在还能干些什么呢?”她不耐烦地大声嚷嚷。

“真是活见鬼,你总得想法子干点什么呀。”

他神情严肃地跟她说话,把她自己有什么样的危险,以及她对别人又会引起什么样的危险,一五一十地向她说了,而她则郁郁不乐地谛听着。他试图安慰她几句,讲到最后,尽管她一肚子的不高兴,他总算还是让她勉强同意按他的劝告行事。他开了一张药方,说要把它拿到最近的药房去配。他还再三叮嘱她,一定要按时服药。他站起身来,伸出手,准备告辞。

“别垂头丧气啦,你的喉咙要不了多久就会好的。”

但他刚动身要走,她的脸孔倏地扭曲了,她上前一把拉住他的大衣。

“哦,别离开我;”她声音嘶哑地嚷道。“我真害怕呀。别把我丢下不管啊,菲尔,求求你!我再没有别人可找了,你是我曾有过的唯一的朋友!”

他觉得出她的灵魂沉浸在恐怖之中。说也奇怪,这种惊恐之状和他在他伯父眼睛里看到的很相似,那时他伯父生怕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菲利普垂下了头。这个女人两次闯进他的生活,搞得他狼狈不堪;她没有资格对他提什么要求。然而,他却感到内心深处蕴藏着一种异样的隐痛,究竟为什么,他也闹不清楚;而正是这种隐痛,使得他在接到她的信后心绪不宁,直到他服从了她的召唤为止。

“我看啊,这种隐痛一辈子也别想排除得掉,”他自言自语地说。

他一挨近她,就会感到浑身不舒服,这种莫名其妙的嫌恶使得他茫然不知所措。

“你要我怎么办呢?”他问道。

“咱俩一块儿到外面去吃点东西。我请客。”

他犹豫不决。他觉得她又在慢慢地潜回到自己的生活中来,而他原以为,她已永远地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她盯住他望,那副迫不及待的神情不免令人作呕。

“喔,我知道我一向待你很不好,但是现在,可别把我扔下不管呀。你也算解了心头之恨了、要是你现在撤下我孤零零一个人,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好吧,反正我也无所谓,”他说,“不过咱们得省着点儿,眼下我可没有钱来乱花。”

她坐下来,穿上鞋,随即又换了条裙子,戴上帽子,两人一同走了出去,在托顿汉法院路上找到了一家餐馆。菲利普已经不习惯在晚上这个时候吃东西,而米尔德丽德的喉咙痛得厉害,连食物也咽不下。他们吃了一点儿冷火腿,菲利普喝了一杯啤酒。他们相对而坐,以前他们就是这么坐着的。他怀疑这种情景她是否还会记得。他俩之间也实在无话可说,要不是菲利普硬逼着自己开口,就会一直这么一声不吭地呆坐下去。餐馆里灯火通明,好多面俗里俗气的镜子互相映照着,映像翻来复去,重叠不尽。在这一片华灯之下,她显得既苍老又憔悴。菲利普急于想打听那小孩的情况,但是没有勇气启口。最后还是她自己提起来的:

“告诉你吧,孩子去年夏天死啦。”

“啊!”他说。

“也许你会感到难过吧?”

“才不呢,”他回答道,“我高兴得很咧。”

她瞟了他一眼,理解到他这话的含义,随即把目光移了开去。

“你一度挺疼这个孩子的,对不?我那时总觉得奇怪,你怎么会那么疼爱另一个男人生的小孩。”

他们吃完了就来到药房取药,菲利普刚才曾把药方留在那儿,让他们先配好。回到那间凌乱破旧的卧室以后,他叫她吞眼了一剂。他俩又闲坐了一会,一直到菲利普得回哈林顿街时才起身告辞。这一番折腾实在使他厌烦透了。

菲利普每天都去看她。她服用他开的药,照他的嘱咐行事。不多久,疗效果然十分显著,这一来,她对菲利普的医术信服得五体投地。随着病情的逐步好转,她人也不再那么承头丧气了。说起话来也随便多了。

“只要我一找到工作,一切就全上正轨了,”她说。“我摔交也摔够了,现在想学点乖了,省得你再为我忙得团团转了。”

菲利普每次遇见她,总要问她有没有找到工作。她要他别担心,只要拿定主意了,准会找到点事情干干的。她有好几手准备,趁这一两个星期养精蓄锐岂不更好。对此,他也不便说她不是,但是随着这一期限的临近,他也越来越固执己见。现在她心情可开朗多了,她嘲笑他,说他是个专爱无事空扰的小老头。她把自己去找那些老板娘面谈的经过唠唠叨叨地说给他听,因为她打算在一家餐馆里弄一份差事。她还告诉他老板娘们讲了些什么,她又回答了些什么。眼下吗,什么还都没有敲定,但是她相信到下星期初肯定会有眉目的,没有必要仓促行事嘛,拣错了行当可追悔莫及啊。

“这种说法太荒唐了,”他不耐烦地说,“现在你不管找到什么差事都得干,我可帮不了你的忙,况且你也没有用不完的钱哪。”

“啊,不过我也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还可以碰碰运气呐。”

他目光严厉地打量着她。他们初次见面以来已三个星期,那时候她手头的钱还不足七英镑。他顿时起了疑心。他回想起她说过的一些话,仔细玩味推敲。他怀疑她是否真去寻找过工作。说不定她一直在欺骗他哩。她手头的钱居然能维持这许多日子,真是天大的怪事。

“你这儿的房租要多少?”

“嘿,房东太太为人和气,跟其他的房东可不一样,她从来不上门来催缴房租,我什么时候手头方便,就什么时候付。”

他沉默不语。他怀疑的事如若属实,那真是太可怕了。这不禁使得他踌躇起来。盘问她也是白搭,她什么也不会承认的,要想知道真情,就只得亲自去查明。他已习惯在每晚八时同她分手,时钟一敲,他便起身告辞;但是这回他并没有直接回哈林顿街去,而是站在菲茨罗伊广场的拐角里,这样不管谁沿着威廉街走来,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似乎觉得已等了好长时间了,心想也许是自己猜测错了。他正打算离开,就在这时,只见七号的门开了,米尔德丽德走了出来。他闪身躲回到暗处,注视着她迎面走来。她戴的帽子上还插着一簇装饰羽毛,他曾在她房间里看到过,她穿的那身衣服他也认得,在这条街上显得过分惹眼,而且也不合时令。他尾随她缓步前行,来到托顿没法院路,她放慢了脚步,在牛津街的拐角处站定身子,四下望了一眼,随即穿过马路,来到一家音乐厅门首。他急忙跨前几步,碰了碰她的胳膊。他看到她面颊抹着胭脂,嘴唇上涂着一层口红。

“你上哪儿去,米尔德丽德?”

听到他的声音她不由得吃了一惊,像她平时被人戳穿谎言时那样,脸刷地绯红。接着,她眼睛里射出一道他所熟识的愠怒的目光,她本能地企图借破口大骂来防身自己,然而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哟,我不过是想来看看演出罢了。每天晚上老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把人都要闷死啦。”

他不再装作相信她的话了。

“你不能这么干的。天哪,我对你讲了不下五十次了,这有多危险!你得赶紧悬崖勒马才是。”

“得了,别来这一套!”她粗暴地嚷道,“你以为我能靠喝西北风过日子吗?”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下意识地想把她拖走。

“看在上帝的份上,来吧。让我送你回家去。你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哟!这是犯罪!”

“关我什么事呢?让他们来碰运气吧!男人们一直这样对待我,难道我还得为他们操心吗?”

说罢,她一把推开菲利普,径自走到售票处跟前,付了钱就进去了。菲利普口袋里只有三个便士,无法跟她进去。他回转身子,沿着牛津街缓步向前走去。

“我再也无能为力了,”他喃喃地说。

事情就这样了结了。从此,他再也没有见着米尔德丽德。

110

这一年的圣诞节适逢星期四,菲利普所在的那爿商店要打烊歇业四天。他给大伯去了封信,询问他去牧师住宅度假是否方便。他接到福斯特太太写来的回信,信中说凯里先生身体有恙,不便写信,但是他极想见见自己的侄儿,要是菲利普能来,他感到很高兴。福斯特太太在门口迎候菲利普,他俩握手时,她告诉他说:

“先生,你会发现他比你上次在这儿时变得多了。不过,你得装作若无其事,好吗,先生?他为自己的健康状况而神经十分紧张。”

菲利普点了点头。于是,她领着他走进餐室。

“菲利普先生到了,先生。”

这位布莱克斯泰勃教区的牧师已是病入膏盲,奄奄一息。他那凹陷的双颊、佝偻的躯体最清楚不过地说明了这一点。他坐在扶手椅里,身子缩成了一团,头部怪诞地向后仰着,肩上披了条围巾了。现在,他离了拐杖就寸步难行,两手颤抖得非常厉害,连用餐都十分艰难。

“他看来活不了多久了,”菲利普一边望着他,一边暗自思忖着。

“你觉得我现在的气色怎样?”牧师问道,“你认为我比你上次在这儿的时候变多了吗?”

“我看,你现在身板比去年夏天要硬朗得多。”

“那是因为天气热的缘故。气温一高,总叫人受不了。”

在上几个月中,有好几个星期,凯里先生是在楼上卧室里度过的,其余几周的时光是在楼下消磨的。他手边有个手摇铃,说话的当儿,他摇铃叫福斯特太太来。福斯特太太就坐在隔壁房间里,时刻准备着听从凯里先生的召唤。他问福斯特太太他第一天走出卧室是哪个日子。

“十一月七日,先生。”

凯里先生两眼盯视着菲利普,看他听后有何反应。

“但是,我的胃口还是不错的,不是吗?福斯特太太,你说呢?”

“是的,先生,你的胃口好极了。”

“不过,就是吃了不长肉。”

眼下,除了他本人的健康,其余什么都不在他心上。他的生活单调乏味,不时遭到病痛的袭击,只有在吗啡的麻醉下,他才能合上眼睛睡一会儿。尽管如此,他却执拗地、念念不忘地想着一件事:活下去!只要眼睁着活在人世就好!

“太糟了,我得开支一笔数目庞大的医药费。”他又了丁当当地摇响手铃。“福斯特太太,把药费帐单拿给菲利普瞧瞧。”

福斯特太太立即从壁炉架上取下药费帐单,并把它递给了菲利普。

“这仅仅是一个月的帐单。即使你来给我看病,我也怀疑你能否叫我少付些药费。我曾想直接从药房里买药,但这又要支付邮费。”

他明显地对自己的侄儿不大感兴趣,竟连菲利普目前在干些什么也没有想到问一声。但看上去,他因有菲利普在自己跟前而感到很高兴。他问菲利普能呆多久,菲利普回答说他星期一二一定得动身,这时,他表示要是菲利普能多呆些日子就好了。他絮聒不休地诉说起自己病痛的症状,以及医生对他病情的诊断。他突然打住话头,摇起了手铃。福斯特太太应声走了进来。他说:

“喔,我不知你还在不在隔壁。我打铃只是想知道你是否在那儿。”

福斯特太太走后,他对菲利普解释说,要是他不能肯定福斯特太太是否在附近,他就会感到惶惶不安,因为他一旦有个三长两短,福斯特太太知道她该做些什么。菲利普发觉福斯特太太疲惫不堪,眼皮因缺乏睡眠而沉重得抬不起来。他便暗示大伯,说他让福斯特太太太操劳了。

“瞎讲,”这位牧师说,“她壮得像头牛。”后来,当福斯特太太进来给他送药时,他对她说:

“菲利普少爷说你太操劳了,福斯特太太。你喜欢照顾我,不是吗?”

“喔,我没关系,先生。凡是我能做的事情,我都愿意去做。”

没一刻儿工夫,药剂生效了,凯里先生便昏昏入睡了。菲利普走进厨房,问福斯特太太终日操劳是否吃得消。他看出她接连数月都没有得到安宁。

“嗯,先生,我又有什么法子想呢?”她回答道,“那位可怜的老先生一切都仰赖着我去给他张罗。哎,虽然有时他真叫人讨厌,但是,你又舍不得离开他,这有什么办法呢?我在这儿已呆了那么多年了,要是他一旦狠心走了,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哩。”

菲利普看到她确实怜爱着这个老头儿。她帮他洗澡穿衣服,给他做饭,甚至一夜都要起来五六次,因为她就睡在他隔壁房间里。每当他醒来,他总是丁丁当当地摇铃,直到她走进他的卧室为止。他随时都可能咽气蹬腿,然而他也许还可以苟延残喘几个月。她居然这样百依百顺地、心肠仁慈地照料一位陌生人,着实令人叹服。诚然,世上就只有她这样一位孤苦伶灯的老太婆料理着他,看了又叫人悲伦和心酸。

在菲利普看来,大伯终生布道的宗教,现在对他说来,不过是履行一种形式而已:一到星期六,教区副牧师来到他面前,给他吃圣餐,而且他自己也经常吟诵《圣经》;然而,很清楚,他还是怀着极其恐惧的心情看待死k。他信奉死亡就是通向来世永恒幸福的入口,但是他自己却不想进去领略那种幸福生活的乐趣。他不时地遭受病魔的折磨,像是被铁链缚住一样,成天价在椅子里消磨时光。但是,他却像紧紧依偎在一个他用钱雇来的女人的怀抱里的孩童一样,赖在他所熟识的尘世不肯离去。

菲利普的脑海里始终盘旋着一个他不好发问的问题:他怀疑这位牧师在其垂暮之年,是否还笃信灵魂不灭之说,而眼下他就如同一部机器一样,久遭磨损,行将报废。很可能在他的灵魂深处,深信宇宙间压根儿就不存在什么上帝,深信今世一了,万事皆空。不过,不到万不得已,他是决不会说出这一信念的。但他不好发问,因为他知道,大伯的回答除老生常谈外,决不会有什么新鲜货色。

节礼日①那天傍晚,菲利普同他大伯一起坐在餐室里。翌日一大早他就得动身,赶在上午九时前返回店里。这时,他是来给凯里先生道别的。那位布莱克斯泰勃教区的牧师正在打盹儿,菲利普躺在靠窗的沙发上,书本跌落在膝盖上,目光懒散地打量着房间的四周。他盘算着房间里的家具能卖多少钱。他曾在这幢房子里倘佯,察看那些打孩提时代起就熟知的各色什物。家里有几件瓷器,倒还值几个钱,菲利普暗自忖度着这些瓷器是否值得带上伦敦;至于那些家具,还都是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款式,红木质地,结实而丑陋,拿去拍卖的话,就三文不值两文了。家里还有三四千册藏书,不过谁都知道,这批书是卖不了几个钱的,很可能不会超过一百英镑。大伯究竟能给他留下多少钱财,菲利普不得而知,然而他却已是第一百次地掐算他至少还需多少钱,才能支付自己修完医学院的课程、取得学位、维持在受医院的聘书前一段日子的生活所需的费用。他两眼望着那个老头儿,辗转反侧,夜不成眠。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一丝人性;那是一张神秘莫测的动物的面孔。菲利普心想,要结果那条卑贱的生命该是多么的容易。每天傍晚,当福斯特太太伺候他大伯服用使他安静地度过夜晚的药剂时,他都这么想过。那里摆着两只瓶子:一只瓶内装有他定时服用的药物;另一只瓶内装有鸦片剂,只有当疼痛难以忍受时才服用。这种鸦片剂倒好后摆在他的床头边,他一般在凌晨三四点钟吞服。倒药时加大剂量,不屑举手之劳,他大伯就会在夜间死去,而且任何人都不会有所怀疑,因为威格拉姆大夫希望他这样死去,而他本人也毫无痛楚。菲利普一想到自己手头拮据、极需用钱,便情不自禁地攥紧拳头。再过几个月的那种悲惨生活,对这个老东西来说是无关紧要的,而对他菲利普来说,却意味着一切。他快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想起翌日凌晨又要重返商店卖命,他感到极其惊恐,不寒而栗。他一想起那个充斥着他脑海的念头,他那颗心便怦怦直跳。虽然他极力想把那个念头从自己的脑海中排遣出去,但无济于事。结果这个老头儿的生命真是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菲利普对这个老东西毫无感情,从来就不喜欢他。他大伯一辈子都很自私,甚至对敬慕他的妻子也同样如此,对托他抚养的孩子漠不关心;他这个人虽然说不上残酷无情,但是愚昧无知,心如铁石,又有点儿耽于声色。结果这个老头儿的生命真是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但菲利普不敢去做。他害怕追悔莫及,倘若他终生筷恨他所做的事情,那么有钱又有什么用处呢?尽管他经常告诫自己,懊悔是徒劳无益的,但还是有几件事情偶尔闯进他的心灵,搅得他心绪不宁。他但愿这些事情不负自己的良心。

①节礼日,英国法定假日,在圣诞节的次日,如遇星期日,推迟一天。按英国俗例,这天向邮递员等赠送“节礼”,故称“节礼日”。

他大伯睁开了眼睛,菲利普感到高兴,因为那样他看上去有点儿像人的模样了。当想到一度在脑际闪过的念头时,他着实感到惊悸,他所考虑的是谋财害命啊!他怀疑旁人是否有过类似的想法,还是自己反常、邪恶。他想,到了真要动手的时候,他也决不可能去做这种事情,但这种念头确确实实是有的,还不时地浮现在自己的脑海里,如果说他手下留情,那完全是出于畏惧心理。他大伯开腔说话了。

“你不是在巴望我死吧,菲利普?”

菲利普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

“哎呀,没有的话!”

“那才是个好孩子。我可不欢喜你存有那样的想法。我死后,你可以得到一笔数目不大的金钱,但你不能有所指望。要是你那样想的话,那就没你的好处。”

他说话声音很低,语调中流露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惶恐不安。菲利普的心陡然感到一阵剧痛。他暗自纳闷,究竟是什么样的奇怪的洞察力,使得这个老家伙能猜测到他心中的邪念呢?

“我祝你再活上二十年,”菲利普说。

“哦,我可不指望还能活那么久。不过,只要我注意保养身体,我不相信我就不能再活它三年五载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而菲利普也无言以对。接着,这个老头儿似乎作了番考虑后又说开了。

“谁都有权能活多久就活多久。”

菲利普希望转移自己的思绪。

“顺便提一下,我想你从没有收到过威尔金森小姐的信吧?”

“喔,不,今年早些时候,我还接到她一封信哩。她已经结婚了。你知道吗?”

“真的吗?”

“是真的。她同一位鳏夫结了婚。我相信他们的日子一定很美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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