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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时间:2016-06-20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威廉·萨默赛 点击:

21

没多久珀金斯先生就明白了,自己的那席话对菲利普不起什么作用,因而那学期就再也没去理他。学期终了,珀金斯先生给他写了份措词辛辣的报告单。学校报告单寄到家里时,路易莎伯母问菲利普报告单上怎么说的,菲利普嬉皮笑脸地答道:

“糟透了。”

“是吗?”牧师说,“那我得再看一下。”

“您觉得我在坎特伯雷呆下去真有好处?我早该想到,还是去德国果一阵于的好。”

“你怎么会生出这么个念头来的?”路易莎伯母说。

“您不觉得这是个挺好的主意吗?”

夏普已经离开了皇家公学,并从汉诺威给菲利普写过信。他才是真正挪开了生活的步子呐,菲利普每想到这点,就越发坐立不安。要他再在学校的樊笼里熬上一年,真觉得受不了。

“那你就拿不到奖学金啦。”

“反正我已经没指望了,再说,我觉得自己也不怎么特别想进牛津念书。”

“可你将来不是要当牧师的吗,菲利普?”路易莎伯母惊叫起来。

“我早就不做那个梦了。”

凯里太太瞪着双惊愕的眼睛,愣愣地望着菲利普,不过她惯于自我克制,旋即转身给菲利普的大伯又倒了一杯茶。伯侄二人全都沉默不语。顷刻,菲利普看见眼泪沿着伯母的双颊缓缓淌下。他的心猛地一抽,因为他给她带来了痛苦。她穿着街那头的成衣匠给她缝制的黑色紧身外衣,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神暗淡而倦怠,那一头灰发仍按年轻时的发式梳理成一圈圈轻佻的小发卷,她的整个儿模样,既引人发笑,又不知怎么叫人觉着怪可怜的。菲利普还是头一回注意到这一点。

后来,等牧师进了书房,关起门同副牧师在里面谈心的时候,菲利普伸出条胳臂一把搂住他伯母的腰。

“唉,路易莎伯母,真对不起,我使您伤心了,”他说。“但是,如果我秉性不宜当牧师,即使勉强当了,也不会有什么出息的,您说呢?”

“这太叫我失望了,菲利普,”她呻吟着说。“我早就存了这份心思。我想你将来可以成为你大伯的副手,万一我们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毕竟不可能长生不老的,是不——你就。可以接替你大伯的位置。”

菲利普惊慌失措,心儿怦怦直跳,浑身像筛糠般抖动,好似误人罗网的鸽子在不停地扑打翅膀。伯母把头靠在他肩上,抽抽搭搭地呜咽起来。

“希望您能劝劝威廉大伯,放我离开坎特伯雷算了。那地方我讨厌透了。”

然而,要那位布莱克斯泰勃的教区牧师改变主意,谈何容易。根据原来的打算,菲利普得在皇家公学呆到十八岁,随后进牛津深造。关于菲利普这时想退学的事儿,他说什么也听不进去,因为事先没有通知过学校,这学期的学费不管怎样还得照付不误。

“那您是不是通知一下学校,说我圣诞节要离开学校?”经过长时间舌剑唇枪的争论,菲利普最后这么说。

“好吧,我就写信给珀金斯先生,告诉他这件事,看看他有什么意见。”

“上帝哟,但愿我现在就满二十一岁了。干什么都得要别人点头,真憋气!”

“菲利普,你不该这么对你大伯说话啊,”凯里太太温和地说。

“难道你不知道珀金斯先生是不会放我走的吗?他恨不得把每个学生部攥在手心里呢。”

“你为什么不想上牛津念书?”

“既然我将来不打算当牧师,进牛津又有什么意思?”

“什么打算不打算当牧师,你已经是教会里的人啦!”牧师说。

“这么说,已经是牧师罗,”菲利普不耐烦地顶了一句。

“那你打算干什么呢,菲利普?”凯里太太问。

“我也说不上。我还没打定主意。不过将来不管干什么,学点外语总是有用的。在德国住上一年,要比继续呆在那个鬼地方强多了。”

菲利普觉得进牛津无非还是他学校中涯的继续,并不比现在强,不过他不愿意这么直说。他满心希望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况且,一些老同学多多少少知道他这个人,而他就是想远远避开他们。他觉得他的求学生涯完全失败了。他要改弦易辙,开始新的生活。

说来也凑巧,菲利普想去德国的念头,正好和最近布莱克斯泰勃人们议沦的某些主张不谋而合。有时候,医生家有些朋友来访小住,他们谈到外界发生的新鲜事儿;八月里来海滨消夏的那此游人,也自有一套独特的观察事物的方式。牧师也听说过,有人认为老式教育目前已不及过去那么管用,他年轻时不为人重视的各种现代语,现在却日见重要。连他自己也感到有点无所适从。他的一个弟弟有回考试设及格,后来被送去德国念书,由此开创了个先例。但是既然后来他患伤寒死于异国他乡,就只能说明这样的试验实在危险得很。伯侄俩不知磨了多少嘴皮子,最后总算谈妥了:菲利普再回坎特伯雷读一学期,然后就离开那儿。对这样的解决办法,菲利普并不怎么满意。哪知他回学校几天之后校长就对他说:

“我收到你伯父的一封来信。看来你是想要去德国,他问我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菲利普惊得目瞪口呆。他的保护人竟然说话不算数,这不能不使他人冒三丈。

“我认为事情已经定啦,先生,”他说。

“远非如此。我已经写信告诉你伯父,我认为让你中途退学是莫大的错误。”

菲利普立刻坐下来,给他大伯写了一封措词激烈的信。他也顾不上斟词酌句。那天晚上,他气得连党也睡不着,一直到深夜还在想这件事;一早醒来,又在细细琢磨他们耍弄自己的手法。菲利普心急如焚地等着回信。过了两三天回信来了,是路易莎伯母写的,写得很婉转,字里行间充满了痛苦,说菲利普不该对他大伯说那种话,搞得他大伯伤心透了,说他不懂得体谅人,没有基督徒的宽容精神;他得知道,他们为他费尽了心血,况且他们年纪比他大得多,究竟什么对他有利,想必更能作出判断。菲利普把拳头捏得紧紧的。这种话他听得多了,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将此奉为金科玉律。他们并不像他自己那样了解实际情况,他们凭哪点可以这么想当然,认为年长必定智高睿深呢?那封信的结尾还提到,凯里先谁已经撤回了他给学校的退学通知。

菲利普满腔怒火,一直憋到下个星期的半休日。学校的半休日一般放在星期二和星期四,因为星期六下午他们都得去大教堂做礼拜。那天上完课,六年级学生都散了,只有菲利普待着不走。

“先生,今天下午我想回布莱克斯泰勃,可以吗?”他问。

“不行,”校长回答得很干脆。

“我有要紧事同我大伯商量。”

“你没听到我说‘不行’吗?‘

菲利普二话不说,掉头出了教室。他羞愧难当,心里直想吐。他蒙受了双重羞辱,先是不得不启口求人,继而又被一口回绝。现在他痛恨这位校长。这种极端蛮不讲理的专横作风,真使菲利普揪心。他怒火中烧,什么也顾不上了,一吃过午饭,便抄一条自己很熟悉的小路走到火车站,正好赶上开往布莱克斯泰勃的班车。他走进牧师公馆,看见大伯和伯母正坐在餐室内。

“嘿,你打哪儿冒出来的?”牧师说。

很明显,他并不怎么高兴见到菲利普,看上去还有点局促不安。

“我来是要找您谈谈我离校的事。上回我在这儿的时候,您明明亲口答应了,谁知一星期后又突然变卦了,我想搞清楚你这么出尔反尔究竟是什么意思。”

菲利普不免对自己的大胆微微感到吃惊,但是自己究竟要说些什么他反正已拿定了主意,所以尽管心头小鹿猛撞不已,还是逼着自己一吐为快。

“你今天下午来这儿,学校准你假了?”

“没有。我向珀金斯先生请假,被他一口拒绝了。要是你高兴,不妨写信告诉他我来过这儿了,包管可以让我挨一顿臭骂呢。”

凯里太太坐在一旁做编结活,手不住地颤颤抖抖。她看不惯别人争吵,此刻伯侄俩剑拔弩张的场面,使她如坐针毡。

“要是我真的写信告诉他,你挨骂也是活该,”凯里先生说。

“你要是想当个道地的告密者,那也成嘛,反正你已经给珀金斯先生写过信了,这种事你内行着呢。”

菲利普说这些个话实在不高明,正好给了牧师一个求之不得的脱身机会。

“我可不想再坐在这儿,仕你冲着我满口胡言,”他气宇轩昂地说。

他站起身,阔步走出餐室,进了书房。菲利普听见他砰地关上了房门,而且还上了锁。

“唉,上帝,但愿我现在满二十一岁就好了。像这样受人钳制糟糕透了。”

路易莎伯母低声抽泣起来。

“噢,菲利普,你可不该用这种态度对你伯父说话,快去给他赔个不是。”

“我可没什么要赔不是的。明明是他在要弄我嘛。让我继续留在那儿念书,还不是白白浪费金钱,但他在乎什么呢?反正又不是他的钱。让一些什么也不懂的人来做我的监护人,真够残忍的。”

“菲利普”

菲利普正口若悬河,发泄着心头怨气,听到她这一声叫唤,猛地闭上了嘴。那是声悲痛欲绝的凄叫。他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多刻薄。

“菲利普,你怎么可以这么没有心肝?你要知道我们费尽心血无非是为了你好。我们知道自己没有经验,这可不比我们自己有过孩子,所以我们只得写信去请教珀金斯先生。”她声音发抖,一时说不下去。“我尽量像母亲那样对待你。我爱你,把你看作自己的亲生儿子。”

她小不丁点的个儿,风也吹得倒似的,在她老处女似的神态里,含带着几分凄迷的哀怨,菲利普的心被打动了。他喉咙口突然一阵梗塞,热泪夺眶而出。

“真对不起,”他说,“我不是存心要伤您老的心哪。”

他在她身旁跪下,张开胳膊将她抱住,吻着她那老泪纵横、憔悴的双颊。她伤心地低声饮泣;菲利普似乎油然生出一股怜悯之情,可怜她的一生就这么白白虚度了。她从来未像现在这样淋漓尽致地流露自己的情感。

“我知道,我一直不能按我心里想的那样对待你,菲利普,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把我的心掏给你。我膝下无儿,就像你幼年丧母一样,够寒心的。”

菲利普忘却了自己的满腔怒火,忘却了自己的重重心事,只想着怎么让她宽心,他结结巴巴地好言相劝,一边用小手笨拙地抚摸着她的身子。这时,时钟敲响了。他得立即动身去赶火车,只有赶上这趟车,才能及时返回坎特伯雷参加晚点名。当他在火车车厢的一角坐定,这才明白过来,门自己么也没干成,白跑了一趟。他对自己的懦弱无能感到气愤。牧师旁若无人的傲态,还有他伯母的几滴眼泪,竟搞得自己晕头转向,忘了回家是干什么来的了,真窝囊。然而,在他走后,也不知道那老两口于是怎么商量的,结果又有一封信写给了校长。珀金斯先生看到后,不耐烦地耸了耸肩。他把信让菲利普看了。上面这样写道:

亲爱的珀金斯先生:

请原谅我为菲利普的事儿再次冒昧打扰您。这个受我监护的孩子,实在让我和内人焦虑不安。看来他急切希望离开学校,他伯母也觉得他愁苦不开心。我们不是他的生身父母,究竟该如何处置,我们委实一筹莫展。

他似乎认为自己的学业不甚理想,觉得继续留在学校纯属浪费金钱。要是您能同他恳谈一次,我们将感激不尽;倘若他不愿回心转意,也许还是按我原先的打算让他在圣诞节离校为好。

您的非常忠实的

威廉·凯里

菲利普把信还给校长,一阵胜利的自豪感涌上心头。他毕竟如愿以偿,争取到了自行其事的权利,他的意志战胜了他人的意志。

“你大伯收到你下一封信,说不定又要改变主意了,我犯不着花半个钟头来复他的信,”校长不无恼怒地说。

菲利普默然不语,尽管他脸上一点声色不露,却无法掩饰眸子里的灼灼闪光。珀金斯先生觉察到了他的眼神,呵呵地笑了起来。

“你算得胜了,是吗?”他说。

菲利普坦然地莞尔一笑。他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

“你真的急于想离开吗?”

“是的,先生。”

“你觉得在这儿心情不舒畅?”

菲利普涨红了脸,他本能地讨厌别人刺探他内心深处的情感。

“哦,我说不上来,先生。”

珀金斯光生慢条斯理地捋着下巴上的胡子,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菲利普看来,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当然罗,学校是为智力平常的学生而设的。反正就是这些个圆孔儿,管你木桩是方是圆,都得楔进去呆在那儿。①谁也没时间去为那些智力出众的学生劳神费心。”接着,他猝然冲着菲利普发话:“听着,我倒有个建议,你不妨听听。这学期反正没多少日子了,再待上一个学期,不见得会要你的命吧。假如你真想去德国,最好等过了复活节,别一过圣诞节就走。春日出门远比隆冬舒服嘛。要是等到下学期结束,你仍坚持要走,我就不阻拦你了。你觉得怎么样?”

①英语成语“a square peg in a round hole”(圆孔中的方木桩。)该成语原指人与其所任工作的不相称,而这里边是指学校按固定章程办事,不能根据学生的不同特点因材施教。

“多谢您了,先生。”

菲利普满心喜悦,总算争取到了那最后三个月的时间,多呆一个学期也不在乎了。想到在复活节前就可以得到永久的解脱,学校似乎也减却了几分樊笼的气氛。菲利普心花怒放。那天晚上在学校小教堂里,他环顾周围那些规规矩矩站在年级队列里的同学,想到自己要不了多久就再见不着他们了,禁不住窃窃自喜。他几乎怀着友好的情意打量他们。他的目光落在了罗斯身上。罗斯一丝不苟地履行着班长的职责;他这个人一心想成为学校里有影响的模范学生。那天晚上,正轮到他朗读经文,他念得很生动。菲利普想到自己将与他永远分道扬镳,脸上绽出一缕笑纹。再过六个月,管他罗斯身材怎么高大,四肢怎么健全,都于他毫无关系了;罗斯当班长也罢,当耶稣十一个门徒的头头也罢,又有什么了不起呢?菲利普凝神注视那些身穿教士服的老夫子。戈登已经作古,两年前中风死的。其余的全都齐集一堂。菲利普现在明白他们是多么可怜的一群,也许特纳算得上个例外。他身上多少还有点人的气味。他想到自己竞一直受着这些人的管束,不觉感到痛心。再过六个月,也不用再买他们的帐了。他们的褒奖对他再没有什么意义,至于他们的训斥,尽可耸耸肩膀一笑了之。

菲利普已学会克制自己的感情,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尽管他仍为自己的扭。怩羞怯感到苦恼,然而就精神状态来说,倒往往是热烈而高昂的。他拐着条腿,带着淡漠的神情,沉默而拘谨地踽踽决独行,但他内心却洋溢着欢乐,在大声欢呼。在他自己看来,似乎觉得步履也轻松了。脑子里万念丛生,遐想联翩,简直难以捕捉。然而它们来而复往,给他留下了喜不自胜的满腔激情。现在,他心情开朗,叶以专心致志地刻苦攻读了。他决心在本学期剩余的几个星期里,把荒废多时的学业再补起来。他资质聪慧,脑子灵活,以激发自己的才智为人生一大快事。在期终考试时,他取得了优异的成绩。对此,珀金斯先生只简单评论了一句,那是他给菲利普评讲作文时说的。珀金斯先生作了一般性的评讲之后,说:

“看来你已下定决心不再做傻事了,是吗?”

他对菲利普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皓齿,而菲利普则双目下垂,局促不安地回以一笑。

有五六个学生,一心希望明年夏季学期结束时,能把学校颁发的各种奖品和奖学金全都给包了,他们早已把菲利普排除在劲敌之外,现在却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且有点惴惴不安。菲利普将在复活节离校,所以根本谈不上是什么竞争对手,可是他在同学中间半点口风不露,任他们整日价提心吊胆。他知道,罗斯曾在法国度过两三个假期,自以为在法语方面胜人一筹;此外还希望能把牧师会教长颁发的英语作文奖拿到手。但罗斯现在发现,菲利普在这两门科目上远远胜过了自己,不免有些泄气;菲利普则冷眼相看,暗暗感到极大的满足。还有一个叫诺顿的同窗,要是拿不到学校的奖学金就没法进牛津念书。他问菲利普是否在争取奖学金。

“你有意见怎么的?”菲利普反诘了一句。

菲利普想到别人的前途竞操在自己手心里,觉得怪有趣的。这样的做法真有几分浪漫色彩——一先把各种各样的奖赏尽数抓在自己的掌心里,然后,因为自己不稀罕这些劳什子才让别人沾点便宜。冬去春来,预定分千的日子终于到了,菲利普前去同珀金斯先生告别。

“总不见得你当真要离开这儿吧?”

看到校长明显的惊讶神色,菲利普沉下脸来。

“您说过到时候不会横加阻拦的,先生,”菲利普回答道。

“我当时想,你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还是暂时迁就一下的好。现在看来你这个人脾气既固执,又刚愎自用。你倒说说,你现在急着要走究竟为的什么?不管怎么说,至多也只有一个学期了。你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马格达兰学院的奖学金;我们学校颁发的各种奖品,你可以稳稳拿到一半

菲利普噘嘴望着珀金斯先生,觉得自己又被人捉弄了。不过珀金斯先生既然向自己许下了愿,他非得兑现不可。

“在牛津你会过得很顺心的。到了那儿不必立即决定今后要干什么。不知你是否了解,对于任何一个有头脑的人来说,那儿的生活有多愉快。”

“眼下我已经作好去德国的一切安排,先生,”菲利普说。

“安排好了就不能改变吗?”珀金斯先生问,嘴角上挂着嘲弄的浅笑。“失去你这样的学生,我很惋惜。学校里死啃书本的笨学生,成绩往往比偷懒的聪明学生要好,不过要是学生既聪明又肯用功,那会怎么样呢——会取得像你这学期所取得的成绩。”

菲利普满脸绯红。他不习惯听别人的恭维话,在这之前,还没有人夸过他聪明呐。校长把手按在菲利普的肩头上。

“你知道,要把知识硬塞到笨学生的脑瓜于里去,实在是件乏味的苦差事。要是不时有机会遇上个心有灵犀的聪明孩子,你只须稍加点拨,他就豁然贯通了。嘿,这时候呀,世上再没有比教书更快人心意的事儿了。”

校长的一片好意,使菲利普的心软了下来。他压根儿没想到珀金斯先生对于自己的去留这么在乎。他被打动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甜美滋味。要是极其光彩地结束中学时代的学习生活,然后再进牛津深造,那该有多好呢。霎时间,他眼前闪现出一幕幕大学的生活场景。这些情况有的是从回校参加O.K.S.①比赛的校友们的谈话中了解到的,有的是从同学们在书室里朗读的校友来信里听到的。但是他感到惭愧,假如他现在打起退堂鼓来,那他在自己眼里也是个十足的大傻瓜;他大伯会为校长的诡计得逞而暗暗窃笑。他本不把学校那些奖品放在眼里,因而打算颇有戏剧性地放弃这些唾手可得的东西,现在如果突然也像普通人一样去明争暗夺,这种前据后恭的态度岂不贻笑于他人。其实在这时候,只需有人从旁再规劝菲利普几句,给足他面子,他就会完全按珀金斯先生的愿望去做了。不过此时他声色不改,一点儿也没流露出他内心情感的冲突,怏怏不乐的脸上,显得很平静。

①O.H.s 疑是“old King’s School Student”的缩略,即“皇家公学校友体育比赛”之意。

“我想还是离开的好,先生,”他说。

珀金斯先生也像许多惯于凭借个人影响处理事情的人那样,见到自己花的气力不能立时奏效,便有点不耐烦了。他要办的事情多着呢,总不能净把时间浪费在一个在他看来似乎是冥顽不化的疯孩子身上呀。

“好吧,我说过要是你执意要走,就放你走。我泺恪守的己的诺言。你你什么时候去德国?”菲利普的心剧烈搏动。这一仗算是打赢了反倒更好呢,他说不上来。

“五月初就走,先生,”菲利普回答说。

“嗯,你回来以后,务必来看看我们。”

他伸出了手。假如他再给菲利普一次机会,菲利普是会回心转意的,但是他觉得木已成舟,断无挽回的余地了。菲利普走出屋子。他的中学生涯就此结束了。他自由了。可是以前一直翘首期待的那种欣喜若狂的激情,这时却不知了去向。他在教堂园地里踟躇逡巡,心头沉甸甸的,感到无限压抑。现在,他懊悔自己不该这么愚蠢。他不想走了,但是,他知道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跑到校长跟前,说自己愿意留下来。他永远也不会让自己蒙受这等羞辱。他拿不准自己做得究竟对不对。他对自己,对自己周围的一切都感到忿忿不满。他怅们地问自己:这是不是人之常情呢,好不容易达到了目的,事后反倒希望自己功败垂成呢!

22

菲利普的大伯有一个老朋友叫威尔金森小姐,住在柏林,是位牧师的女儿。凯里先生当副牧师的最后任期,就是在这位小姐的父亲手下度过的,当时他是林肯郡某村的教区长。父亲死后,威尔金森小姐被迫自谋生计,先后在法国和德国许多地方当过家庭教师。她同凯里太太保持着通信往来,还曾来布莱克斯泰勃牧师公馆度过两三次假期,她也像偶尔来凯里先生家作客的亲友一样,照例要付点儿膳宿费。等到事态已很清楚,凯里太太觉得执意违拗菲利普的心愿,只能给自己横生麻烦,还不如依顺他的好,于是便写信给威尔金森小姐,向她请教。威尔金森小姐推荐说,海德堡是个学习德语的理想之地,菲利普可以寄宿在欧林教授夫人的家里,那儿环境舒适,每星期付三十马克膳宿费。欧林教授在当地一所中学执教,他将亲自教授菲利普德语。

五月里的一个早晨,菲利普来到了海德堡。他把行李往小车上一搁,跟着脚夫出了车站。湛蓝的天空中,阳光明媚;他们所经过的大街上,枝叶扶疏,树影婆娑;四周的气氛给了菲利普一种新鲜之感。菲利普乍然进入新的生活天地,置身于陌生人中间,腼腆胆怯的心情之中掺杂着一股神清心爽的强烈喜悦。脚夫把他带到一幢白色大房子的正门处,径自走了。菲利普看到没人出来接他,有点不大痛快,而且感到很难为情。一个衣衫不整的小伙于把他让进门,领进客厅。客厅里摆满了一大套蒙有绿大鹅绒的家具;客厅中央有一张圆桌,上面放着一束养在清水里的鲜花,一条羊排肋骨似的装饰纸边把鲜花紧紧地扎在一起;花束周围井井有条地散放着皮封面的书籍。屋子里有股霉味。

不一会儿,随着一股厨房饭菜的油腻味,教授夫人走了进来。她身材不高,长得非常结实,头发丝纹不乱,红扑扑的脸,一对小眼睛像珠子似的晶莹发亮,神态举止洋溢着一股热情。她一把握住菲利普的双手,问起威尔金森小姐的情况。威尔金森小姐曾两次来她家,住了几个星期。她口操德语,间或夹着几句蹩脚英语。菲利普没法让她明白他自己并不认识威尔金森小姐。这时,她的两个女儿露面了。菲利普觉得她俩年龄似乎已经不小了,不过也许还没有超过二十五岁。大女儿特克拉,个儿同她母亲一般矮,脸上神情也同样那么灵活多变,不过容貌姣好,一头浓密的乌发;妹妹安娜,身材修长,姿色平庸,但她笑起来很甜,菲利普一见之下,觉得还是妹妹更讨人喜欢。彼此寒喧一阵之后,教授太太将菲利普领到他的房间便走开了。房间在顶层角楼上,俯视着街心花园内的一片树梢密叶。床支在凹室里,所以坐在书桌旁看这个房间,会觉得一点儿也不像间卧室。菲利普解开行李,把所有书籍都拿出来摆好。他终于摆脱了羁绊,不再受人掣肘。

一点钟铃声响了,唤他去用午餐。他走进客厅,发现教授太太的房客已济济一堂。她把菲利普介绍给自己丈夫,一个高个子中年人,脑瓜挺大,金黄色的鬓发已有点斑白,蓝蓝的眼睛,目光柔和。他用准确无误却是早已过时的英语同菲利普交谈,显然他的英语是通过钻研英国古典作品,而不是通过实际会话这一途径学到手的;他所用的口语词汇,菲利普只在莎士比亚的剧作中见到过,听起来怪别扭的。欧林教授太太并不把她经营的这所公寓叫作膳宿公寓,而是称之为“房客之家”,其实这两者究竟有何不同,兴许得惜重玄学家明察秋毫的眼力才辨别得出来。当大家在狭长而幽暗的客厅外套间坐下来用饭时,菲利普颇感腼腆。他看到席上共有十六人,教授太太坐在餐桌的一端,用刀切着熟肉。那个给菲利普开门的愣小子,负责端汤上菜,分送食物,他笨手笨脚,把餐盆子碰得丁丁当当震天价响;尽管他不停地来回穿梭,还是照顾不过来,最早一批拿到饭菜的人已经盆空肚饱,而后面的人还没拿到他们的那一份。教授太太执意要大家用餐时只讲讲德语,这样一来,即使忸怩不安的菲利普有勇气想凑兴几句,也不敢贸然开口了。他打量着面前这些自己将与之一起生活的人。教授太太身旁坐着几个老太太,菲利普对她们并不多加注意。餐桌上有两个年轻的金发姑娘,其中一个长得很漂亮,菲利普听到别人称呼她们赫德威格小姐和凯西莉小姐。凯西莉小姐的颈脖子后面拖条长辫子。她们俩并排坐着,一面嘁嘁喳喳地聊个不停,一面在吃吃地笑,并不时朝菲利普瞟上一眼,其中一位不知悄声儿说了句什么,只听见她俩格格地笑开了。菲利普尴尬得脸红耳赤,觉得她们暗中在拿自己打哈哈。她们旁边坐着一个中国人,黄黄的脸上挂着开朗的微笑。他正在大学里研究西方社会的状况。他说起话来很快,口音也很怪,所以他讲的话,姑娘们并不句句都懂。这一来,她们就张扬大笑,而他自己也随和地跟着笑了,笑的时候,那双细梢杏眼差不多合成了一道缝。另外还有两三个美国人,身穿黑外套,皮肤又黄又燥,是攻神学的大学生。菲利普在他们那一门蹩脚德语里听出了新英格兰的口音,用怀疑的目光扫了他们一眼。他所受的教育给他灌输了这样的看法:美国人尽是些轻率、喜欢铤而走险的野蛮人。

饭后,他们回到客厅,在那几张蒙有绿天鹅绒的硬椅上坐了一会。安娜小姐问菲利普是否愿意跟他们一起去散散步。

菲利普接受了邀请。散步的人不少哩,有教授太太的两个女儿,另外两位姑娘,一个美国大学生,再加上菲利普。菲利普走在安娜和赫德威格小姐的旁边。他有点忐忑不安。他从来没和姑娘打过交道。在布莱克斯泰勃,只有一些农家姑娘和当地商人的小姐。他知道她们的芳名,同她们打过几个照面,但他怯生生的,总以为她们在笑话他的残疾。牧师和凯里太太自视高人一等,不同于地位低下的庄稼人,菲利普也欣然接受了这种看法。医生有两个女儿,但年纪都比菲利普大得多,在菲利普还是小孩的时候就相继嫁给了医生的两位助手。学校里有些学生认识两三个胆量有余而庄重不足的姑娘,同学间飞短流长,说他们和那些姑娘有私情,这很可能是出于男性的想入非非,故意危言耸听。这类传闻常使菲利普不胜震怖,但表面上,他总装出一副清高、不屑一听的神气。他的想象力,还有他看过的书籍,在他心中唤起一种要在女子面前保持拜伦式风度的愿望。他一方面怀有病态的羞涩心理,一方面又确信自己应该自己出风流倜傥的骑士风度,结果被折腾得不知如何是好。此刻,他觉得正该显得聪明潇洒、风趣大方才是,哪知脑子里却偏偏空空如也,挖空心思也想不出一句话来。教授太太的女儿安娜小姐出于责任感,不时同他攀谈几句,但她身旁的那位姑娘却难得启口,时而转动那对门如流星的眸子乜他一眼,间或还在一旁纵声大笑,搞得他越发心慌意乱。菲利普觉得自己在她眼里一定可笑极了。他们沿着山麓,在松林中缓缓而行,松树沁人肺腑的阵阵幽香,使菲利普心旷神怡。天气暖洋洋的,晴空里不见一丝云翳。最后他们来到一处高地,居高临下,只见莱茵河流域跃然展现在他们面前。广阔的田野、远处的城市沐浴在阳光之中,金光闪烁。其间更有莱茵河曲折蜿蜒,宛如银色的缎带。在菲利普所熟悉的肯特郡那一隅,很少见到这等开阔的一马平川,只有凭海远眺,才能见到天地相连的胜景。眼前这一片广阔无垠的田野,使他的心灵激起一阵奇特的、难以描述的震颤。他猛地陶醉在幸福之中。尽管他自己并不了解,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领悟到了美,而且没有被奇异的感情所冲淡。他们,就他们三个人,坐在一张长凳上,其余的则继续往前去了。两位姑娘用德语快速交谈着,而菲利普毫不理会她们近在咫尺,尽情饱览眼前的绮丽风光。

“天啊,我真幸福!”他不知不觉地喃喃自语了一句。

23

菲利普偶尔也想到坎特伯雷皇家公学,而每当他回想起以前他们某时某刻正在干些什么的时候,就禁不住暗自发笑。他常常梦见自己还待在那儿,等他一觉醒来意识到自己是躺在角楼的小房间内,心里立刻感受到一种异乎寻常的满足。他从床头就可以望见飘浮在蓝天里的大团大团积云。他尽情享受着自由的乐趣。他愿意何时安寝就何时安寝,高兴何时起床就何时起床。再没有人在他面前发号施令,要他于这干那了。他忽然想到今后无需再违心撒谎了。

根据安排,由欧林教授教菲利普拉丁语和德语,一个法国人每天上门来给他上法语课;此外,教授夫人还推荐一位英国人教他数学。此人名叫沃顿,目前在海德堡大学攻读语言学,打算得个学位。菲利普每天早晨去他那儿。他住在一幢破房子的顶楼上,那房间又脏又乱,满屋子的刺鼻怪味,各种污物散发出五花八门的臭气。菲利普十点钟来到这儿的时候,他往往尚未起床,接着,他便一跃而起,披件邋里遗邋遢的睡衣,趿双毛毡拖鞋,一面吃着简单的早餐,一面就开始授课了。他矮矮的个儿,由于贪饮啤酒而变得大腹便便。一撮又浓又黑的小胡子,一头蓬蓬松松的乱发。他在德国待了五年,人乡随俗,已十足条顿化了。他得过剑桥的学位,但提起那所大学时,总是语带嘲讽;在海德堡大学取得博士学位之后,他将不得不返回英国,开始其教书匠的生涯;而在谈到这种生活前景时,又不胜惶恐。他很喜欢德国大学的生活,无拘无束,悠然自在,而有好友良朋朝夕相伴。他是Burschenschf t①的会员,答应几时带菲利普去参加Kneip②。他手头非常拮据,对菲利普也直言不讳,说给他上课直接关系到自己的午餐是吃肉饱口腹呢,还是嚼面包和干酪充饥。有时,他一夜狂饮,第二天头疼欲裂,连杯咖啡也喝不下,教课时,自然是昏昏沉沉打不起精神。为了应付这种场合,他在床底下藏了几瓶啤酒,一杯酒外加一个烟,就可帮助他承受生活的重担。

①德语,大学生联合会。

②德语,大学生饮啤晚会。

“解酒还须杯中物,”他常常一面这么说着,一面小心翼翼地给自己斟酒,不让酒面泛起泡沫,耽误自己喝酒的工夫。

随后,他就对菲利普大谈起海德堡大学里的事儿来,什么学生联合会里的两派之争啦,什么决斗啦,还有这位、那位教授的功过是非啦,等等。菲利普从他那儿学到的人情世故要比学到的数学还多。有时候,沃顿向椅背上一靠,呵呵笑着说:

“瞧,今天咱们什么也没干,你不必付我上课费啦。”

“噢,没关系,”菲利普说。

沃顿讲的事儿既新鲜,又极有趣,菲利普感到这要比三角学更重要,说实在的,这门学科他怎么学也搞不懂。现在面前好似打开了一扇生活的窗户,他有机会凭窗向内窥视,而且一面偷看,一面心里还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不行,还是把你的臭钱留着吧,”沃顿说。

“那你午餐吃什么呢?”菲利普微笑着说,因为他对这位老师的经济情况了如指掌。

沃顿甚至要求菲利普把每节课两先令的束脩,从每月一付改为每周一付,这样算起钱来可以少一点麻烦。

“哦噢,别管我吃些什么。喝瓶啤酒当饭,又不是第一遭。这么一来,头脑反而比任何时候更清醒。”

说罢,他一骨碌钻到床底下(床上的床单由于不常换洗,已经呈暗灰色),又提出一瓶啤酒来。菲利普年纪还轻,不知晓生活中的神仙事,硬是不肯同他把杯对饮,于是他继续独个儿自斟自酌。

“你打算在这儿待多久?”沃顿问道。

他和菲利普两人干脆把数学这块装门面的幌子扔在一边,越发畅所欲言了。

“噢,我也不知道,大概一年吧。家里人要我一年之后上牛津念书。”

沃顿一耸肩,满脸鄙夷之色。菲利普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竟然对那样一所堂堂学府如此大不敬。

“你上那儿去干啥?无非是到那儿混混,镀一层金罢了。干吗不在这儿上大学呢?一年时间不管用,得花个五年时间。要知道,生活中有两件宝:思想自由和行动自由。在法国,你有行动的自由,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没人会出面干预,但是你的思想必须同他人一致。在德国,你的行动必须同他人一致,可是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这两件东西都很可贵。就我个人来说,更喜欢思想上的无拘无束。然而在英国,什么自由也没有:被陈规陋习压得透不过气来,既不能无拘无束地思想,也不能随心所欲地行动。这就因为它是个民主国家。我看美国的情况更糟。”

他小心翼翼地往后靠,因为他坐的那把椅子一条腿已有点晃悠,要是在他高谈阔论、妙语连珠的当儿,猛然一屁股摔倒在地,岂不大杀风景。

“年内我得回英国去,但要是我能积蓄点钱,勉勉强强凑合得过去,我就在这儿再待上一年。以后,我无论如何得回去,不得不和这儿的一切分手啦。”他伸出条胳臂朝那间肮脏的顶室四下一挥。屋子里,被褥凌乱,衣服散落了一地,靠墙是一排空啤酒瓶,哪个墙角落里都堆着断脊缺面的破书。“到外省的某个大学去,设法混个语言学教授的教席。到时候我还要打打网球,参加参加茶会。”他忽地收住话头,用疑惑的目光看了菲利普一眼。菲利普穿戴整齐,衣领一尘不染,头发梳得漂漂亮亮。“哟,我的上帝,我得洗把脸了。”

菲利普觉得自己的穿戴整齐竞受到了不能宽容的责备,顿时飞红了脸。他最近也开始注意起打扮来,还从英国带来了几条经过精心挑选的漂亮领带。

夏天偶然以征服者的姿态来到了人间。每天都是丽日当空的晴朗大气。湛蓝的天空透出一股傲气,像踢马刺一样刺痛人的神经。街心花园内的那一片青葱翠绿,浓烈粗犷,咄咄逼人;还有那一排排房屋,在阳光的照晒下,反射出令人眼花缭乱的白光,刺激着你的感官,最终使你无法忍受。有时,菲利普从沃顿那里出来,半路上就在街心花园的婆娑树影下找张条凳坐下歇凉,观赏着璀璨的阳光透过繁枝茂叶在地面交织成的一幅幅金色图案。他的心灵也像阳光那样欢快雀跃。他沉醉在这种忙里偷闲的欢乐之中。有时,菲利普在这座古老城市的街头信步漫游。他用敬爱的目光瞧着那些属于大学生联合会的学生,他们脸上划开了一道道日子,血迹斑斑,头上戴着五颜六色的帽子,在街上高视阔步。午后,他常同教授太太公寓里的女孩子们一道沿山麓闲逛。有时候,他们顺着河岸向上游走去,在浓荫蔽日的露天啤酒店里用茶点。晚上,他们在Stadtgarten①里转悠,聆听小乐队的演奏。

①德语,市立公园。

菲利普不久就了解到这幢屋子里各人所关切的问题。教授的长女特克拉小姐同一个英国人订了婚,他曾在这座寓所里待过一年,专门学习德语,后来回国了。婚礼原定于今年年底举行,不料那个年轻人来信说,他父亲-一一个住在斯劳的橡胶商——不同意这门亲事,所以特克拉小姐常常偷洒相思泪。有时候,可以看到母女俩厉目圆睁,嘴巴抿得紧紧的,细嚼细咽地读着那位勉为其难的情人的来信。特克拉善画水彩画,她偶尔也同菲利普,再加上另一位姑娘的陪同,一起到户外去写生画意。俊俏的赫德威格小姐也有爱情方面的烦恼。她是柏林一个商人的女儿。有位风流倜傥的轻骑兵军官堕入了她的情网。他还是个“冯”①哩。但是,轻骑兵军官的双亲反对儿子同一个像她这种身分的女子缔结亲事,于是她被送到海德堡来,好让她把对方忘掉。可是她呢,即使海枯了,石烂了,也没法将他忘掉的;她不断同他通信,而那位情郎也施出浑身解数,诱劝他那气冲牛斗的父亲回心转意。她红着脸,把这一切全告诉了菲利普,一边说一边妩媚地连声叹息,还把那个风流中尉的照片拿出来给菲利普看。教授太太寓所里的所有姑娘中,菲利普最喜欢她,出外散步时总是想法子挨在她身边。当别人开玩笑说他不该如此明显地厚此薄彼时,他的脸红到了耳根。菲利普在赫德威格小姐面前,破天荒第一次向异性吐露了心声,可惜纯粹是出于偶然罢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姑娘们如果平时不出门,就在铺满绿天鹅绒的客厅里唱唱小曲,那位一向以助人为乐的安娜小姐,卖力地为她们弹琴伴唱。赫德威格小姐最喜欢唱的一支歌叫《Ich Liebe dieh》(《我爱你》)。一天晚上,她唱完了这首歌,来到阳台上,菲利普则站在她身边,抬头仰望满天星斗,忽然想到要就这首歌子谈一下自己的感受。他开口说:

①指这个军官是个贵族,因为德国贵族的名字前面往往加上个“冯”(von)字。

“Ich Liebe dieh.”

他讲起德语来,结结巴巴,一边还搜索枯肠找自己需要的词儿。他真正只停顿了一刹那的工夫,可就在他要往下说的时候,赫德威格小姐却接过了话茬:

“Ach,Hers Carey Sle mussen mlr nleht‘du’sagen”(不许您用第二人称单数这样对我说话)。

菲利普感到浑身一阵燥热,其实他根本没有勇气在少女面前这样亲昵放肆,可他一时怎么也想不出话来辩解。要是对她解释说,他并非在表示自己的想法,只是随口提到一首歌的歌名罢了,这未免有失骑士风度。

“Entschnldipen Sie,”(请您原谅)他说。

“没关系,”她悄声儿说。

她嫣然一笑,悄悄地抓住菲利普的手,紧紧一握,然后返身回进客厅。

翌日,菲利普在她面前窘得什么似的,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出于羞愧,菲利普尽可能躲着她点。姑娘们像往日那样邀他出外散步,他推托有事,婉言谢绝了。可是赫德威格小姐瞅准了个机会,趁没有他人在场的当儿对菲利普说:

“您干吗要这样呢?”她和颜悦色地说,“您知道,我并没因您昨晚讲的话而生您的气呀。您要是爱上我,那也是没办法的嘛。我很高兴呢。话得说回来,虽说我还没有同赫尔曼正式订婚,但我决不会再爱别人了,我已把自己看作他的新娘啦。”

菲利普脸又红了,但这次他倒俨然摆出一副求爱遭到拒绝的神情。

“但愿您非常幸福,”他说。

24

欧林教授每天给菲利普上一堂课。他开了一张书单,规定菲利普要读哪些著作,为最后研读巨著《浮士德》作好准备。与此同时,欧林教授独具匠心地一上来先教菲利普学一册莎翁剧作的德译本,莎翁的剧作他在中学里就念过的。那阵子,歌德在德国正处于盛名的顶峰。尽管歌德对爱国主义持相当傲慢的态度,但他还是作为民族诗人被德国人接受了。自一八七○年战争①爆发以来,他似乎更成了最能体现民族团结的光辉代表人物之一。热情冲动的人们,听到炮击格拉夫洛②的隆隆排炮声,似乎沉迷在五朔节前夜③的颠狂之中。然而,一个作家之所以伟大,其标志就在于不同的人可以从他的作品里汲取到不同的灵感。这位憎恶普鲁士人的欧林教授,对歌德却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只有他那些庄严肃穆的作品,才为神志清醒的人提供了一个能抵御当代人蛮横进攻的庇护所。近来在海德堡,经常有人提到一位戏剧家的大名,去年冬天,他的一个剧本在剧院上演时,追随者欢呼喝彩,而正派人士却报以一片嘘声。在教授太太家的长桌旁,菲利普不止一次听到人们在议论这件事;逢到这种场合,欧林教授一反泰然自若的常态,挥拳拍桌,大声吼叫,他那低沉悦耳的喉音压倒了所有的反对意见。这出戏纯粹是乱弹琴,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他硬逼着自己坐等戏演完,讲不出自己是厌烦呢,还是更感恶心。要是将来的戏剧都成了这副模样,那还不如趁早让警察出面干预,把所有戏院都来个大封门的好。欧林教授可不是个拘谨古板的夫子,他在皇家剧院观看闹剧时,听到台上伤风败俗之徒的插科打诨,也同所有观众一样捧腹大笑。可是在上面讲的那出戏里,除了乌七八糟的东西外,什么内容也没有。他打了个有力的手势,捏住鼻子,从牙缝间嘘了一声口哨。那出戏实在是家庭的毁灭,道德的沦丧,德意志的崩溃。

①指一八七○年七月十五日爆发的普法战争。

②法国一地名,普法战争中普军于此大败法军。

③据德国传说,魔女和魔于在五朔节(五月一日)前夜在哈尔茨(Harz)山脉高峰上相会尽欢。

“Abor,Adolf①,教授太太在桌子另一端说,”别激动嘛!“

①德语,听我说,阿道夫。

他朝她扬了扬拳头。他这个人的性格再温驯不过,从不敢不向太太请教就贸然行事的。

“不,海伦,你听我说,”他大声嚷嚷,“我情愿让女儿死在我脚下,也不放她们去听那个无耻之尤的无聊废话。”

那出戏是《玩偶之家》,作者是亨利克·易卜生。

欧林教授把易卜生和理查德·瓦格纳①归在一类里,但是他谈到后者时,并不生气,只是不甚计较地哈哈一笑。瓦格纳是个冒充内行的河湖客,不过冒充得不露破绽,单凭这一点,就颇有几分喜剧色彩,足以令人陶然。

①瓦格纳(1813-1883):十九世纪德国作曲家、诗人。

“Verruckter kerl!①”他说。

①德语,一个疯子。

他看过《洛亨格林》,这出歌剧还算过得去,虽然有点沉闷,还不至于太糟。但是《齐格弗里特》,欧林教授一提到这出歌剧,就把头往于上一靠,声若洪钟似地大笑起来。歌剧从头到尾,一节悦耳动听的旋律也没有。不妨可以作这样的想象:剧作家理查德·瓦格纳本人就坐在包厢里,看到台下所有观众都在一本正经地观看这出歌剧,他忍俊不禁,最后连肚子也笑疼了。这是十九世纪最大的骗局。欧林教授把自己的那杯啤酒举到嘴唇边,头往后一仰,一饮而尽。然后,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说:

“年轻人,我可以告诉你们,不出十九世纪,瓦格纳就会被人们忘得一干二净。瓦格纳!我宁愿拿他所有的作品去换唐尼采蒂①的一出歌剧。”

①唐尼采蒂(1797-1848):意大利作曲家。

25

在菲利普的这些私人教师中,最古怪的要数法语教帅了。这位迪克罗先生是位日内瓦的公民,一个高个儿老头,肤色蜡黄,双颊凹陷,头发灰白,又稀又长。他衣履寒伧,穿一身黑,上衣的肘部已露出破洞,裤于也已磨损。内衣很脏,菲利普还从没见他的衣领有过干净的时候。他不爱多说话,教课时一丝不苟,就是没有什么热情:准时到达,按点离去,分秒不差。收取的教课费微乎其微。他沉默寡言;而有关他的一些情况,菲利普全是从别人那儿打听到的。据说他曾在反对罗马教皇的斗争中同加里波迪①工并肩战斗过。等他清楚地看到为自由——所谓“自由”就是指建立共和国——所作的一切努力无非是换一副枷锁而已,便怀着厌恶的心情离开了意大利;后来不知在政治上犯了什么罪,被驱逐出日内瓦。看到这样一个人物,菲利普又困惑又惊奇,他和自己脑子里的革命者形象大相径庭。迪克罗先生说起话来声音低沉,待人接物特别彬彬有礼;别人不请他坐,他就一直站着;有时偶然在大街上遇到菲利普,他免不了要摘下帽子,行个很道地的手势礼;他从来没有出声笑过,甚至脸上从未浮现过一丝笑意。假使有人比菲利普具有更完善的想象力,就会把当年的迪克罗想象成一位前程似锦的青年,因为他想必是在一八四八年开始进入成年时期的。那个年头,国王们想到他们法国兄弟的下场,便如有芒刺在背,惶惶然四处奔走;也许,那股席卷了整个欧洲的渴求自由的热浪,以摧枯拉朽之势,荡涤着横在它面前的污秽杂物-一那些在一七八九年革命之后的反动逆流中死而复燃的专制主义和暴政残灰——在每一个胸膛内点燃了一把更炽热的烈火。人们不妨还可以这样想象:他热烈地信奉各种有关人类平等和人权的理论,同别人探讨、争论,在巴黎街垒后面挥戈战斗,在米兰的奥地利骑兵面前疾驰飞奔:一会儿在这儿锒铛下狱,一会儿又在那儿遭到放逐。他总是希望满怀。“自由”这个字眼,这个似乎具有无限魔力的字眼,始终赋予他支撑的力量。直到最后,他被疾病、饥饿、衰老压垮了,除了给几个穷学生上这么几节课以外,再无其他谋生糊口的手段了。而且他还发现自己置身于这座外表整洁的小城镇,备受专制独裁暴政的蹂躏,其肆虐程度,更甚于欧洲其他城市。也许在他沉默寡言的外表之下,隐伏着对人类的蔑视,因为他的同类,已背弃了他年轻时代所憧憬的那些伟大的理想,沉湎于碌碌无为的怡适之中。说不定三十年来的革命已经使他懂得,人类是不配享有自由的,他醒悟过来,自己一生孜孜以求的目标原来并不值得探求。再不然就是他已精疲力竭,正冷漠地等待从死亡中得到解脱。

①加里波迪(1807-1882):意大利爱国志士,毕生致力于意大利的统一。

一天,菲利普带着他那种年纪所特有的愣劲,问起他过去是否真的同加里波迪在一起呆过。那老头似乎一点儿没把这个问题当作一回事。他用平日里的那种低沉声调,十分平静地应答了一声:

“Oui Monsieur.①”

①法语,是的,先生。

“听别人说,你参加过公社。”

“别人这么说的吗?让我们开始上课吧,呃”

他把书本翻开,菲利普战战兢兢地开始翻译那段他已准备好的课文。

有一天,迪克罗先生好像受到巨大的疼痛折磨,几乎连那几级楼梯也爬不动,一进菲利普的屋就沉沉地往椅子上一坐,想歇歇喘口气,那张灰黄色的脸歪扭着,额头上沁出一颗颗汗珠。

“恐怕您病了吧,”菲利普说。

“没关系。”

但是菲利普看得出他病得不轻,等上完课、菲利普问他是否最好歇几天,等身体好些再继续上课。

“不,”老头说,声调还是那么平稳、低沉,“我身体还行,我愿意继续教下去。”

菲利普在不得不提及钱的事儿时,心里总是紧得发慌,这会儿他脸涨得通红。

“但这反正对您没什么影响,”菲利普说,“我课金还是照付不误。要是您不介意,我想现在就把下星期的课金预付给您。”

迪克罗先生的课金,一小时十八个便士。菲利普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十马克的硬币,很难为情地把它放在桌子上。他怎么能把钱塞到老头手里呢,好像他是个乞丐似的。

“既然这样,我想我就等身体好些再来吧。”他收下了那枚硬币,还是问往常一样,向菲利普一躬到底之后就走了出去,再没有什么别的表示。

“Bonjour,Monsieur.①”

①法语,日安,先生。

菲利普隐隐感到有点失望。想想自己如此慷慨解囊,迪克罗先生总该对他千恩万谢,感激涕零吧,哪知这位年迈的教师,收下这笔赠金就像是理所当然似的,菲利普颇感意外。他年纪还轻,不懂得人情世故。实际上,受惠者的知恩报答心理,要比施惠者的施恩图报心理淡薄得多。五六大之后,迪克罗先生又来了,步履越发踉跄,身体显得很衰弱,不过重病一场现在总算挺过来了。他仍旧像过去那样沉默寡言,还是那么神秘、孤僻、邋遢。一直等到上完了课,他才提到自己生病的事。接着,他起身告辞,就在他打开房门的时候,突然在门口刹住了脚。他犹豫着,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

“要不是您给我的那点钱,我早就饿死了。我全靠那点钱过日子。”

他庄重而巴结地鞠了一躬,走出房去。菲利普一阵心酸,喉咙口哽住了。他似乎多少有点明白过来,这位老人是在绝望的痛苦中挣扎着,就在菲利普觉着生活如此美好的时候,生活对这位老人来说却是多么艰难。

26

菲利普已在海德堡呆了三个月。一天早晨,教授太太告诉他有个名叫海沃德的英国人要住进这寓所来,就在当天晚上吃饭时,他见到了一张陌生面孔。连日来,这屋子里的人一直沉浸在兴奋之中。首先,经过教授太太母女俩低三下四的恳求,加上含而不露的恫吓,另外天知道还耍了些什么鬼花招,那位与特克拉小姐订婚的英国青年的父母,终于邀请她去英国看望他们。她动身时,随身带了一本水彩画册,有意显示一下自己的多才多艺,另外还带去一大捆情书,以证明那位英国青年在孽海中陷得有多深。一星期之后,赫德威格小姐又春风满面地宣布,她的意中人,那位轻骑兵中尉,就要偕同父母前来海德堡。中尉的父母一则吃不住宝贝儿子死皮赖脸的纠缠,二则对赫德威格小姐的父亲主动提出的那笔嫁妆动了心,终于同意来海德堡同这位少女结识一下。会面的结果尽如人意,赫德威格小姐洋洋得意地把情人领市立公园,让欧林教授家所有的人一睹丰采……那几位紧靠教授太太端坐上席的老太太,平时一向沉静端庄,今晚却显得心绪不宁。当赫德威格小姐说她要立即启程回家去举行订婚仪式时,教授太太毫不吝惜地说,她愿意请大家喝Maibowle①,聊表祝贺之意。欧林教授颇为自己调制这种淡雅、香醇的酒的手艺感到自豪。晚餐后,在客厅的圆桌上隆重地摆上了一大碗掺苏打水的白葡萄酒,碗里还漂着一些香草和野生草莓。安娜小姐拿菲利普打趣,说他的情人要甩下他走了,菲利普听了浑身不白在,有种说不出的惆怅之感。赫德威格小姐唱了好几支歌子,安娜小姐演奏了《婚礼进行曲②》,教授唱了《Die Wacht am Rhein》③。沉浸在这样的欢乐气氛之中,菲利普很少留意那位新来的房客。刚才吃晚饭时他俩面对面坐着,但菲利普净忙着同赫德威格小姐拉扯絮叨,而那位陌生人不懂德语,只顾一个人埋头吃饭。菲利普注意到他系了条淡蓝色的领带,单因为这一点,菲利普就陡然心生厌恶。此人二十六岁,眉清目秀,蓄着波浪形的长发,时而还漫不经心地抬手抚弄一下。一双蓝色的大眼睛,不过是很淡很淡的蓝色,眼神里颇带几分倦怠之意。胡子刮得精光,尽管嘴唇薄薄的,但整个口形很美。安娜小姐对于相面术很感兴趣,她要菲利普日后留神一下,那陌生人的头颅外形有多匀称,而他脸庞的下部却显得松软。那颗脑袋,她评论说,是颗思想家的脑袋,但他的下颚却缺少个性。这位注定了要当一辈子老处女的安娜小姐,生就一副高高的颧骨和一只怪模怪样的大鼻子,特别注重人的个性。就在他们谈论此人长相的时候,他已离开大伙儿,站在一旁冷眼观看这闹哄哄的一群人,怡然自得的神态中微带几分傲慢。他身材修长。这会儿,他有意摆出一副风雅不俗的仪态。维克斯,那几个美国学生中的一个,见他独自站在一旁,便跑去同他搭讪。他们两位形成了奇怪的对照:那个美国人穿戴整洁,上身穿一件黑色外套,下身套一条椒盐色的裤子,长得又瘦又干俾,举止神情之中多少掺着点教士的热忱;而那个英国人呢,穿着一身宽松的花哨的呢服,粗手粗脚,举动慢条市里。

①德语,草莓酒。

②瓦格纳的名曲。

③《莱茵河上的卫士》。

菲利普直到第二天才同新来的房客讲了话。午餐前,他们发现就自已两个站在客厅前的凉台上。海沃德向他招呼说:

“我想你是英国人吧?”

“是的。”

“这儿的伙食老是像昨晚上的那么差劲?”

“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

“糟透了,是不?”

“糟透了。”

菲利普一点儿没觉着伙食有什么不对头。事实上,他不但吃起来津津有味,而且食量颇大。但是,他可不想让人看出自己在吃的方面是个外行,竟把别人认为不堪入口的伙食视作上乘佳品。

特克拉小姐已去英国作客,操持家务就得偏劳妹妹安娜,她再抽不出时间经常到野外去散步。那位脸小鼻塌、金发束成长辫子的凯西莉小姐,近来也常闭门独处,似乎不大愿意同别人交往。赫德威格小姐走了,经常陪他们一同外出散步的那个美国人维克斯,现在也到德国南部旅行去了,丢下菲利普一个人,怪冷清的。海沃德有心要同他结交,可菲利普却有这么个不幸的特点:由于生性羞怯,或者说,由于在他身上出现某种返祖遗传——承继了穴居人的习性,他在同别人乍打交道时,总是心生嫌恶。一直要等到以后熟捻了,才会消除初次见面时别人给自己留下的坏印象。鉴于这点,外人很难同他接近。对于海沃德的友好表示,菲利普虚与应付,感到羞赧难当。一天,海。德邀菲利普同去散步,菲利普不得已同。了,因为他实在想不出句体面的托辞来。他照例是那么一句告罪的话,同时对自己禁不住要脸红这一点很是恼怒,于是故意张扬一笑,想借此来掩饰自己的窘态。

“我恐怕走不快呀。”

“我的老天,我又不是要打赌看谁走得快。我就是喜欢随便溜达溜达。您不记得佩特①在《马里乌斯》的一章里曾经讲过,悠然漫步乃是最理想的交谈助兴剂?”

①佩特(1839-1894):英国散文作家、文艺批评家;《马里乌斯》是他所写的一部长篇历史小说,全名为:《伊壁鸠鲁信徒马里乌斯》。

菲利普颇能领略他人讲话的妙处。虽然他自己也常常想说些语惊四座的妙语,但往往等到说话的机会已经错过了,才想起句把来;海沃德却谈锋甚健。换个比菲利普稍微老练些的人,也许会觉得海沃德就是喜欢别人听他自己高谈阔论。他那目空一切的傲态,给了菲利普很深的印象。对于许多被自己视为近乎神圣不可侵犯的事物,此人竟敢表示轻侮之意,单凭这一点,就不能不叫人佩服,不能不叫人肃然起敬。海沃德针砭世人对体育的盲目崇拜,把热心各种体育活动的人一概斥之为“奖品迷”;其实菲利普不明白,海沃德毕竟脱不了此窠臼,在身心的陶冶方面,他也总得迷恋些别的什么。

他们信步逛到古堡那儿,在古堡前那座俯瞰着海德堡全城的平台上坐定。小城傍依在风光宜人的内卡河①畔,显示出一种与世无争的恬淡气氛。千家万户的烟囱里,腾起袅袅青烟,弥漫在古城上空,化成一片淡蓝的雾霭;高耸的屋顶和教堂的塔尖,错落有致,赋予小城一种赏心悦目的中世纪风味。整个古城自有一种沁人肺腑的亲切暖意。海沃德谈到了《理查·弗浮莱尔》②和《包法利夫人》,谈到了魏尔伦③、但丁和马修·阿诺德④。那时候,菲茨杰拉德翻译的莪默·伽亚谟的诗集⑤,只为少数上帝的特选子民所知晓,而海沃德却能将诗集逐字逐句地背诵给菲利普听。他很喜欢背诵诗篇,自己写的,或是别人写的,都以一种平直的歌调加以吟诵。等到他们回到家里时,菲利普对海沃德的态度,已从敷衍猜疑一转而为热情崇拜。

①莱茵河的一条支流。

②《理查·弗浮莱尔)是十九世纪英国小说家、诗人梅瑞狄斯写的长篇小说,全名为《理查·弗浮莱尔的苦难》。

③十九世纪法国象征派诗人。

④十九世纪英国诗人。

⑤莪默·伽亚谟,古波斯诗人。所著诗集《鲁拜集》,内容否定来世和宗教信条,谴责僧侣的伪善,宣扬享乐和自由,不少诗篇常有悲观厌世色彩。该诗集由十九世纪英国诗人、评论家菲茨杰拉德译成英语,曾在英国上流社会流行一时。

他们每天下午总要一起出外走一遭。菲利普没多久就了解到海沃德的身世点滴。他是位乡村法官的儿子,不久前法官去世,他继承到一笔岁人三百镑的遗产。海沃德在查特豪斯公学的学业成绩优异出众,他进剑桥大学时,甚至连特林尼特学院院长也破格亲自出迎,对他决定进该学院深造表示满意。海沃德厉兵袜马,准备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他同出类拔萃的知识界人士周旋交往,热情研读勃朗宁的诗作,对了尼生的作品嗤之以鼻。①雪莱同海略特②的那段啼笑姻缘的细节,他洞晓无遗;他对艺术史也有所涉猎(在他房间的墙壁上,挂有G·F·华茨、伯恩-琼斯和波提切利③等画家杰作的复制品)。他自己也写了一些格调悲凉,却不乏特色的诗篇。朋友间相互议论,说他资质聪颖,才气横溢;海沃德很乐意听他们预言自己将来如何一鸣惊人,蜚声文坛。没多久,他自然而然地成了义学艺术方面的权威。纽曼④的《自辩书》对他颇有影响;罗马天主教生动别致的教义,和他敏锐的美感一拍即合,他只是伯父亲(他父亲是个思想褊狭、心直口快的愣汉,平生喜读麦考利⑤的作品)大发雷霆才没有“幡然改宗”,皈依天主教。当海沃德在毕业考试中只取得个及格成绩时,朋友们都惊愕不止;而他自己却耸耸肩,巧妙地暗示说,他可不愿充当主考人手里的玩偶。他让人感到优异的考试成绩总不免沾有几分市井之气。他用豁达调侃的口吻描述了一次口试的经过:某个围了只讨厌透顶的领圈的角色,提问他逻辑学上的问题;口试冗长乏味到了极点,突然,他注意到主考人穿着一双宽紧靴,这情况怪诞而可笑,他思想开起小差来,想到了金斯学院哥特式教堂的粗犷之美。话得说回来,他也确实在剑桥度过一段美好时光:在那儿,他宴请过亲朋好友,餐席之丰美,还未见过能与之比肩的;他在自己的书室里与同窗纵论天下事,其言谈之高雅,往往令人永志难忘。说着,他随口给菲利普引述了一句精辟的警句:

①勃朗宁、丁尼生均为十九世纪英国著名诗人。

②海略特,雪莱之前妻。雪莱十九岁时,为了将十六岁的海略特从其凶残的酒吧老板父亲手里救出来,和她结了婚。但是他俩在心智和兴趣方面格格不入。后来雪莱爱上玛丽·葛德汶。海略特也因某种爱情事件的失败而自杀。

③G·F·华茨(1817-1904):英国画家、雕塑家;伯恩-琼斯(1833-1898):英国画家;波提切利(1444-151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

④十九世纪英国红衣主教及作家。

⑤麦考利(1800-1859):英国历史学家、作家。

“他们告诉我,赫拉克利特①,他们告诉我,你已经归天了。”

①公元前五世纪的希腊哲学家,辩证法的奠基人之一。

这会儿,当他言归正传,继续绘声绘色地讲述关于主考人和他靴子的轶事时,他禁不住仰面大笑起来。

“这当然是件蠢事罗,”他说,“不过在此蠢事之中也有其微妙之处。”

菲利普不无激动地想:真了不起!

之后,海沃德去伦敦攻读法律。他在克莱门特法律协会租了几间十分雅致的、墙壁上镶有嵌板的房间,设法把它们布置得像学院里的书室那样。他的抱负,多多少少是着眼于政界官场的。他自称是辉格党人。有人推举他加入一个虽带有自由党色彩、绅士气息却很浓的俱乐部。海沃德的想法是先开业当律师(他打算处理大法官法庭方面的诉讼事务,因为这比较仁慈些),一俟各方的许诺兑现之后,便设法当上某个地利人和的选区的议员。在此期间,他经常上歌剧院,结交少数几个趣味相投的风雅之士。他还加入某个聚餐俱乐部,俱乐部的座右铭是:全、佳、美。他同一个住在肯辛顿广场、比他年长八岁的女士建立了柏拉图式的情谊。几乎每天下午,他都要同她在带遮光罩的烛灯之下品茶对饮,谈论乔治·梅瑞狄斯和沃特·佩特。众所周知,律师协会举行的考试是不论哪个傻瓜都通得过的;所以海沃德也就疲疲沓沓地应付着学业。哪知到头来,结业考试却没及格,海沃德认为这是主考人存心同他过不去。也就在这时,那位住在肯辛顿广场的太太告诉他说,她丈夫马上要从印度回国来度假了,丈夫的为人尽管在各方面都无可指责,但毕竟是个见地平庸的男人,对于一位青年男子的频繁拜访,不见得会予以充分谅解的吧。海沃德感到生活里充满了丑恶,同时,想到还要再一次面对玩世不恭的主考人,真是打心底里感到厌恶。他觉得干脆把脚边的球一脚踢开去,倒不失为快刀斩乱麻的好办法。况且他眼下债台高筑;在伦敦,想依靠三百镑的岁人来维持个体面的生活,也实在是难。他内心向往着威尼斯和佛罗伦萨,这两处地方被约翰·罗斯金①说得神乎其神。他觉得自己适应不了庸俗繁忙的法律事务,因为他已发现,先把自己的大名往大门上一写,是招揽不到什么诉讼案的,而且现代政治似乎也欠尊严。他觉得自己生来是个诗人。他退掉克莱门特法律协会的房间,动身去意大利。他在佛罗伦萨和罗马分别度过了一个冬天,现在又来到德国,消度他在国外的第二个夏天,以便日后可以欣赏歌德的原著。

①约翰·罗斯金(1819-1900):英国作家、文学批评家。

海沃德具有极其可贵的天赋:他对文学有很高的鉴赏力,能够将自已的激情淋漓尽致地倾注在作品之中,使自己获得与作家相同的感受,洞察作家的一切精华所在,然后垦切入理地加以评论。菲利普读的书不可谓不多,但是从不加以选择,拿到什么就读什么,现在遇到这么一个能在义学鉴赏方面加以点拨的良师益友,真是三生有幸。菲利普从本城藏书量有限的外借图书馆借来各种书籍,凡是海沃德提到过的精采之作,他一本连一本地拜读过去。虽然读的时候并不都觉得饶有兴味,但他锲而不舍地往下钻。他感到自己太无知,太浅薄,热切地希望自己能有所长进。到八底,维克斯从德国南部回来的时候,菲利普已经完全置于海沃德的影响之下。海沃德不喜欢维克斯,对那个美国人的黑外套和椒盐色裤子连声哀叹;每每讲到他那新英格兰的良心,则轻蔑地一耸肩。听着海沃德出言不逊,糟蹋维克斯,菲利普也暗暗得意,尽管维克斯对他特别殷勤友善:反过来,维克斯对海沃德稍微发表几句不中听的议论,菲利普听了就会顿时发起火来。

“你的新朋友看上去倒像个诗人呢,”维克斯不无挖苦地说,饱经忧患的嘴角上挂着一缕微笑。

“他本是个诗人嘛。”

“是他自己对你这么说的吗?在我们美国,管他这号人叫标准饭桶。”

“可我们现在并不在美国,”菲利普冷冷地说。

“他多大了?二十五岁?他就这样成天无所事事,住在膳宿公寓里写诗。”

“你不了解他,”菲利普气冲冲地说。

“不,我很了解他呢!像他这样的人我见过一百四十七个了。”

维克斯的那对眸子灼灼有光,但是菲利普欣赏不了美国人的幽默,噘嘴翘唇,铁板着脸。在菲利普看来,维克斯似乎已届中年,实际上他才三十出头。维克斯是个瘦长条子,像学者似的,有点佝偻,头颅大得难看,头发暗淡而稀疏,皮肤呈土色。薄薄的嘴唇,细长的鼻子,额骨明显地向前突出,生就一副粗俗相。他的态度冷淡,举止拘泥刻板,既无生气,也无热情,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轻浮气质,闹得一些容严心肃的人周章失措,而维克斯出于本能,偏偏喜欢同这等人混在一起。他在海德堡大学攻读神学,而另外一些也在此地攻读神学的同胞对他都心存戒意。此人离经叛道的味儿太浓,使他们望而生畏。他的那种古怪幽默感,也使他们颇不以为然。

“他这样的人你怎么可能见过一百四十七个呢?”

“我在巴黎的拉丁居民区见到过他;我在柏林、慕尼黑的寄宿公寓里见到过他。他住在佩鲁贾和阿西西①的小旅馆里。他那样的人三五成群地伫立在佛罗伦萨的波提切利名画之前;他那样的人占满了罗马西斯廷教堂②的座席。在意大利,他喝葡萄酒稍微多一点;他在德国喝起啤酒来,则是开怀痛饮,全无节制。凡属正确的东西,不问是什么,他一概膜拜顶礼。他打算在不久的将来写一部皇皇巨著。想一想吧,一百四十七部惊世之作,蕴藏在一百四十七位大人物的心头;不幸的是,这一百四十七部惊世之作一部也写不出来。而世界呢,照样在前进。”

①佩鲁贾和阿西西均为意大利的城市。

②罗马教皇宫殿中的教皇礼拜堂。

维克斯一本正经地侃侃而谈,临结束时,那一双浅灰眸于忽闪了几下。菲利普脸红了,知道这位美国人在拿他打趣。

“净瞎扯淡,”菲利普怒气冲冲地说。

27

维克斯在欧林夫人家的后屋租了两个小房间,其中一间布置成会客室,用来接待客人,倒也够宽敞的。维克斯生性爱淘气,他在麻省坎布里奇的一些朋友也拿他一点没办法。现在,也许是由于这种脾气在作怪,他常常一吃过晚餐就邀请菲利普和海沃德上他屋里来闲聊几句。他礼数周全地接待他们,一定要他们在屋里绝无仅有的两张比较舒服的椅子里坐下。他自己点酒不沾,却把几瓶啤酒端放在海沃德的胳膊肘旁边,在这般殷勤好客的礼仪中,菲利普不难辨别出嘲弄之意。在双方唇枪舌剑的激烈争论中,每当海沃德的烟斗熄掉的时候,维克斯就坚持要替他划火柴点火。他们刚结识上的时候,海沃德作为名扬四海的最高学府中的一员,在哈佛大学毕业生维克斯面前摆出一副降尊纤贵的姿态。谈话之中,话锋偶尔转到希腊悲剧作家身上,海沃德自觉得在这个题目上尽可以发表一通权威性评论,于是摆出一副指点迷津非他莫属的架势,不容对方插嘴发表意见。维克斯脸带微笑,虚怀若谷地在一旁洗耳恭听,直到海沃德的高论发表完了,他才提出一两个表面听上去相当幼稚、暗中却打了埋伏的问题,海沃德不知深浅,不假思索地回答了,结果当然中了圈套。维克斯先生彬彬有礼地表示异议,接着纠正了一个事实,然后又援引某个不见经传的拉工民族注释家的一段注释,再加上一句德国某权威的精辟论断——情况明摆着:他是个精通古典文学的学者。他就这么面带微笑,从容不迫,连连表示歉意,结果却把海沃德的全部立论批驳得体无完肤。他既揭示了海沃德学识的肤浅,又丝毫不失礼仪。他温和委婉地挖苦了海沃德几句。菲利普不能不看到海沃德的那副十足傻相;他本人刚愎自用,不知进退,仍在气急败坏地力图狡辩。他信口开河,妄加评论,维克斯则在一旁和颜悦色地加以纠正;他理屈词穷却硬要强词夺理,维克斯又证明他这么做是多么荒谬。最后,维克斯说了实话,他曾在哈佛大学教过希腊文学。海沃德对此报以轻蔑的一笑。

“这一点你不说我也看得出。你当然是像学究冬烘那样啃希腊文学作品,”他说,“而我是像诗人那样来欣赏它的。”

“在你对作品原意不甚了了的情况下,你是否反倒觉得作品的诗味更浓了呢?我个人认为,只有在天启教①里,错译才会使原意更加丰满呢。”

①天启教(revealed religion)是指直接受启于上帝的宗教,如犹太教、基督教等。这里所讲的错译之事,疑指《圣经》的翻译。小泉八云在《英国文学中的圣经》一文中曾提到,詹姆士王钦定本《圣经》有好些错译之处,但是“译错的地方,往往要比原文美丽得多”。(可参见孙席珍所译《英国文学研究》一书。)

最后,海沃德喝完啤酒,离开维克斯的屋子,全身燥热,头发蓬松,他忿忿然一挥手,对菲利普说:

“不用说,这位先生是个书呆子,对于美没有丝毫真切的感受。精确是办事员的美德。我们的着眼点在于希腊文学的精髓。维克斯就好比是这么个煞风景的角色,去听鲁宾斯坦①演奏钢琴,却抱怨他弹错了几个音符。弹错了几个音符!只要他演奏得出神入化,错弹几个音符又何足道哉?!”

①九世纪俄国大钢琴家和作曲家。

这段议论给了菲利普很深的印象,殊不知世间有多少无能之辈正是借这种无知妄说聊以自慰呢!

海沃德屡遭败北,但他决不肯放过维克斯提供的任何机会,力图夺回前一次失掉的地盘,所以维克斯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海沃德拉了来进行争论。尽管海沃德不会不清楚,他在这个美国人面前显得多么才疏学浅,但是出于英国人特有的那股执拗劲儿,由于自尊心受到了挫伤(也许这两者本是一码事),他不愿就此罢休。他似乎是以显示自己的无知、自满和刚愎白用为乐事呢。每当海沃德讲了一些不合逻辑的话,维克斯三言两语就点出他推理中的破绽,得意扬扬地停顿一会儿,然后匆匆转人另一个话题,似乎是基督徒的兄弟之爱促使他竟有已被击败的敌手。有时候,菲利普试图插言几句,帮他朋友解围,可是经不住维克斯轻轻一击,便溃不成军了。不过,维克斯对他的态度同对付海沃德不一样,极其温和,甚至连极度敏感的菲利普也不觉得自尊心受到挫伤。海沃德由于感到自己越来越像个傻瓜,常常沉不住气,索性破口大骂起来,幸亏那个美国人总是客客气气地堆着笑脸,才没使争论变为无谓的争吵。每当海沃德在这种情况下离开维克斯的房间,他总要气呼呼地咕哝一句:

“该死的美国佬!”

这样一切就解决了。对于某个似乎无法辩驳的论点,这句咒语就是最妙不过的回答。

他们在维克斯的那个小房间里,虽说开始讨论的是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最后总难免要转到宗教这个题目上来:神学学生出于职业上的偏爱,总是三句不离本行;而海沃德也欢迎这样的话题,因为无需列举那些使他仓皇失措的无情事实——在这方面,既然个人感受才是衡量事物的尺度,那就全不必把逻辑放在眼里,既然逻辑又是他的薄弱环节,能把它甩开岂不是正中下怀?海沃德觉得,不花费一番口舌,很难把自己的信仰同菲利普解释清楚。其实,不说也明白(因为这完全符合菲利普对人生世道的看法),海沃德一直是在国教的熏陶中成长起来的。虽然海沃德现在已经摒弃了皈依罗马天主教的念头,但对那个教派仍抱有同情。关于罗马天主教的优点,他有好多话要说。比如,他比较喜欢罗马天主教的豪华典礼,而英国国教的仪式就嫌过于简单。他给菲利普看了纽曼写的《自辩书》,菲利普觉得这本书枯燥无味,不过还是硬着头皮把它看完了。

“看这本书,是为了欣赏它的风格,而不在乎它的内容,”海沃德点拨说。

海沃德兴致勃勃地谈论着祈祷室里的音乐,并且还就焚香与心诚之问的关系,发表了一通娓娓动听的议论。维克斯静静听着,脸上挂着那惯有的一丝冷笑。

“阁下以为单凭这番高论就足以证明罗马大主教体现了宗教的真谛,证明约翰·亨利·纽曼写得一于好英语,证明红衣主教曼宁丰姿出众,是吗?”

海沃德暗示说,他的心灵饱经忧患。他曾在黑茫茫的迷海里漂泊了一年。他用手指抚弄了一下那一头金色的波浪形柔发,对他们说,即使给他五百镑钱,他也不重新经受那此精神上的痛苦折磨。值得庆幸的是,他总算安然进入了风平浪静的海域。

“那么,你究竞信仰什么呢?”菲利普问,他永远也不满足于含糊其词的说法。

“我相信——全、佳、美。”

他说这话的时候,顾长的四肢怡然舒展,再配上优雅的头部姿势,模样几显得十分潇洒、俊逸,而且吐词也颇有韵味。

“您在户口调查表里就是这么填写您的宗教信仰的?”维克斯语调温和地问。

“我就是讨厌僵死的定义:那么丑陋,那么一目了然。要是您不见怪,我得说我信奉的是惠灵顿公爵和格莱斯顿先生所信奉的那个教。”

“那就是英国国教罗,”菲利普说。

“哟,多聪明的年轻人!”海沃德回敬了一句,同时还淡淡一笑,把个菲利普羞得脸都没处搁,因为菲利普顿时意识到,自己把别人推衍性的言词用平淡如水的语言直统统地表达出来,未免有失风雅。“我属于英国国教,但是我很喜欢罗马教士身上穿戴的金线线罗,喜欢他们奉行的独身主义,喜欢教堂里的忏悔室,还喜欢洗涤有罪灵魂的炼狱。置身于意大利黑黢黢的大教堂内,沉浸在熏烟缭绕、神秘莫测的气氛之中,我心悦诚服,相信弥撒的神奇魔力。在威尼斯,我亲眼见到一位渔妇赤裸着双脚走进教堂,把鱼篓往身旁一扔,双膝下跪,向圣母马利亚祈祷。我感到这才是真正的信仰,我怀着同样的信仰,同她一道祈祷。不过,我也信奉阿芙罗狄蒂、阿波罗和伟大的潘神。①”

①阿芙罗狄蒂,希腊神话中爱与美的女神,相当于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阿波罗,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主管音乐、诗、健康等。潘神,希腊神话中的牧羊神。

他的声音悦耳动听,说话时字斟句酌,吐词抑扬顿挫,铿锵有力。他滔滔不绝地还想往下说,可是维克斯这时打开了第二瓶啤酒。

“让我再给您斟点。”

海沃德转身朝菲利普,现出那副颇使这位青年动心的略带几分屈尊俯就的姿态。

“现在你满意了吧?”他问。

如堕五里雾中的菲利普,表示自己满意了。

“我可有点失望,你没在自己的信仰里再加上点佛教的禅机,”维克斯说。“坦白地说,我。可有点同情穆罕默德。我感到遗憾,您竟把他撇在一边不理不睬。”

海沃德开怀大笑。那天晚上他心情舒畅,那些铿锵悦耳的妙语仍在自己耳边回响。他将杯子里的啤酒一口干了。

“我并不指望你能了解我,”他回答说。“你们美国人只有冷冰冰的理解力,只可能持批评的态度,就像爱默生①之流一样。何谓批评?批评纯粹是破坏性的。任何人都会破坏,但并非所有的人都会建设。你是个书呆子,我亲爱的老兄。重要的问题在于建设:我是富有建设性的;我是个诗人。”

①爱默生(1803-1882):十九世纪美国散文作家、诗人。

维克斯注视着海沃德,目光中似乎既带着严肃的神色,同时又露出明朗的笑意。

“我想,要是你不见怪的话,我得说,你有点醉了。”

“没有的事,”海沃德兴致勃勃地回答说。“这点酒算得了什么,我照样可以在辩论中压垮您老兄的。得啦,我已经对您开诚布公了。现在您得说说您自己的宗教信仰罗。”

维克斯把头一侧,看上去活像只停歇在栖木上的麻雀。

“这问题我一直琢磨了好多年。我想我是个唯一神教派教徒①。”

①基督教的一个教派,认为上帝不是三位一体,而只有一位,主张耶稣只是个伟大的神圣人物而不是神,不是三位一体中的一位。

“那就是个非国教派教徒罗,”菲利普说。

他想象不出他们俩为什么同时哑然失笑:海沃德纵声狂笑,而维克斯则滑稽地溟抿嘴格格傻笑。

“在英国,非国教派教徒都算不上是绅士,对吗?”维克斯问。

“嗯,如果您要我直言相告,我得说是的,”菲利普颇为生气地回答说。

他讨厌他们笑他,可他们偏偏又笑了起来。

“那就请您告诉我,何谓绅士?”

“哟,我说不上来,反正这一点尽人皆知。”

“您是个绅士吗?”

在这个问题上,菲利普从未有过半点儿怀疑,不过,他知道这种事儿是不该由本人来表白的。

“假如有那么个人在您面前大言不惭自称是绅士,那您完全有把握此人决非是个绅土!”菲利普顶撞了一句。

“那我算得上绅士吗?”

不会说假话的菲利普觉得很难回答这个问题,然而,他生来很讲礼貌。

“喔,您不一样,”他说,“您是美国人嘛。”

“我想,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只有英国人才算得上是绅士罗,”维克斯神情严肃地说。

菲利普没有反驳。

“是不是请您再稍微讲得具体些?”维克斯问。

菲利普红了脸,不过他一冒火,也就顾不得会不会当众出洋相了。

“我可以给你讲得非常具体。”他想起他大伯曾讲过:要花上三代人的心血才能造就一个绅士。常言道,猪耳朵成不了绸线袋,就是这么个意思。“首先,他必须是绅士的儿子,在公学里念过书,而且还上过牛津或者剑桥。”

“这么说,念过爱丁堡大学还不行罗?”维克斯问。

“他得像绅士那样讲英语,他的穿戴恰到好处,无可挑剔。要是他本人是绅士,那他任何时候都能判断别人是不是绅士。”

菲利普越往下说,越觉得自己的论点站不住脚。不过这本是不言而喻的:所谓“绅士”,就是他说的那么个意思,他所认识的人里面也全都是这么说的。

“我明白了,我显然算不上个绅士,”维克斯说。“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一说自己是非国教派教徒,你竟会那么感到意外。”

“我不太清楚唯一神教派教徒究竟是怎么回事,”菲利普说。

维克斯又怪里怪气地把头一歪,你简直以为他当真要像麻雀那样吱吱啁啾呢。

“对于唯一神教派的教徒来说,凡是世人相信的事物,他差不多一概极其真诚地不予相信,而对凡是自己不甚了然的事物,都深信不疑。”

“不明白您干吗要取笑我,”菲利普说。“我是真心想要知道呐。”

“我亲爱的朋友,我可没在取笑您。我是经过多年的惨淡经营,经过多年呕心沥血、绞尽脑汁的钻研,才下了个那样的定义。”

当菲利普和海沃德起身告辞时,维克斯递给菲利普一本薄薄的平装书。

“我想您现在看法文书没问题了吧。不知这本书会不会使你感兴趣。”

菲利普向他道了谢,接过书,一看书名,原来是勒南①写的《耶稣传》。

①勒南(1823-1892):法国历史学家、散文作家。

28

海沃德也好,维克斯也好,全没想到他们借以消磨无聊黄昏的那些饭后清谈,竟会在菲利普灵活的头脑里引起好大一番折腾。菲利普以前从没想到宗教竟是件可以随意探讨的事儿。对他来说,宗教就是英国国教,不相信该教的教义乃是任性妄为的表现,不是今生就是来世,迟早要受到惩罚。关于不信国教者要受惩罚这一点,他脑子里也有一些怀疑。说不定有这么一位慈悲为怀的判官,专把地狱之火用来对付那些相信伊斯兰教、佛教以及其他宗教的异教徒,而对非国教派的基督徒和罗马天主教徒则可能高抬贵手,网开一面。(不过这可得付出代价——他们在被迫承认错误的时候得蒙受什么样的屈辱!)说不定上帝本人也可能动恻隐之心,宽宥那些没有机会了解真相的人——这也言之成理,因为尽管布道团四下活动,其活动范围毕竟有限-一不过,倘若他们明明有这样的机会却偏偏置若罔闻(罗马天主教徒和非国教派教徒显然属于这一范畴),他们就逃脱不了应得的惩罚。不用说,信奉异端邪说者,处境危如累卵。由许并没有人拿这些话来开导过菲利普,但是,他无疑得到了这样的印象:唯有英国国教派的教友,才真正可望获得永恒的幸福。

有一点菲利普倒是听人明确提起过的,这就是:不从国教者,尽是此邪恶、凶险之徒。可这位维克斯,尽管对他菲利普所信仰的一切事物几乎全表示怀疑,却过着基督徒纯洁无暇的生活。菲利普并没有从生活中得到多少温暖友爱,而现在倒是被这个美国人乐于助人的精神深深打动了。有一次,他因患感冒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维克斯像慈母一般在旁悉心照料。在维克斯身上,没有半点邪恶和凶险的影子,唯见一片赤诚和仁爱。显然,一个人完全有可能做到既有德行,而又不信从国教。

另外,菲利普从他人的言谈中也了解到,有些人之所以死抱住其他信仰不放,若不是由于冥顽不化,就是出于私利的考虑:他们心里明知那些信仰纯属虚妄,但仍有意装模作样来蒙骗他人。为了学习德语,菲利普本来已习惯于主日上午去路德会教堂做礼拜,自从海沃德来到这儿以后,又开始跟他一起去做弥撒。他注意到新教堂①内门庭冷落,做礼拜的教友都显得没精打采;而另一方,耶稣会②教堂内却是人头攒动,座无虚席,善男信女祷告时似乎虔诚到了极点。他们看上去也不像是一伙伪君子。见到如此鲜明的对比,菲利普不由暗暗吃惊,不用说,他知道路德会的教义较接近于英国国教,所以比罗马天主教会更贴近真理。大部分信徒(做礼拜的基本上都是男信徒)是德国南部人士,菲利普不禁暗自嘀咕,要是自己出生在德国南部,也肯定会成为天主教徒的。诚然,他生于英国,但也完全有可能出生在某个天主教国家;就是在英国,他诞生在一个幸好是遵奉法定国教的家庭,但也完全可能诞生在某个美以美教友、浸礼会教友或卫理会教友的家庭。好险啊,差点儿投错了娘胎!想到这儿,菲利普还真舒了一口气。菲利普扣那位身材矮小的中国人相处得很融洽,每天要和他同桌共餐两次。此人姓宋,总是笑眯眯的,为人和善,举止文雅。要是仅仅因为他是个中国人就非得下地狱受煎熬,岂不奇哉怪也?反之,要是一个人不问有何信仰,灵魂都能获得拯救,那么信奉英国国教似乎也谈不上有什么得天独厚之处了。

①即指前面提到的路德会教堂。路德会是一个起源于德国的基督教派,以马丁·路德为名。

②耶稣会为大主教的一个教派,1533年由两班牙人伊格那修·罗耀拉所创。主张顺从、刻苦、坚贞;而新教徒指摘其虚伪、阴险,故有下文“不像是一伙伪君子”之说。

菲利普一生中,从未像现在这样迷惘惶惑,他去试探维克斯对这事的看法。他得慎之又慎,因为他对别人的嘲弄颇为敏感,而那个美国人谈论英国国教时的尖酸口吻,弄得菲利普狼狈不堪。维克斯反而使他越发迷惑不解。他迫使菲利普承认:他在耶稣会教堂看到的那些德国南部人士,他们笃信罗马天主教,就像他笃信英国国教一样至诚。维克斯进而又使他承认,伊斯兰教徒和佛教徒也同样对各自的宗教教义坚信不疑。由此看来,自认为正确并不说明任何问题,大家都自认为正确得很。维克斯无意破坏这孩子的信仰,只不过是因为自己对宗教深感兴趣,觉得宗教是个引人入胜的话题罢了。他说过,凡是他人信仰的事物,他差不多一概加以怀疑,这话倒也精确无误地表达了他自己的观点。有一回,菲利普问了他一个问题,那是菲利普以前听到他大伯提出来的,当时报纸正在热烈讨论某部温和的唯理主义作品,而他大伯也在家里同人谈起了这部作品。

“请问,为什么偏偏是你对,而像圣安塞姆和圣奥古斯丁①那样一些人物倒错了呢?”

①圣安塞姆(1033-1109):英国坎特伯雷大主教。圣奥古斯丁(354-430):北非希波主教,早期基督教著作家。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是聪明绝顶,博学多才的圣人。而对于我呢,你很有怀疑,觉得我既不聪明,又无学问,是吗?”

“嗯,”菲利普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是好,自己刚才那样提出问题,未免有点儿唐突失礼。

“圣奥古斯丁认为地球是平的,而且太阳是绕着地球转动的。”

“我不懂这话说明什么问题。”

“嘿,这证明一代人有着一代人的信仰。您的那些圣人生活在信仰的年代里,在他们那种时代,那些在我们看来绝对无法置信的事物,他们却几乎不能不奉为玉律金科。”

“那么,您又怎么知道我们现在掌握了真理呢?”

“我并没这么说。”

菲利普沉思片刻之后说: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今天置信不疑的事物,就不会像过去他们所相信的事物那样,同样也是错误的呢?”

“我也不明白。”

“那您怎么还可能有信仰呢?”

“我说不上来。”

菲利普又问维克斯对海沃德所信奉的宗教有何看法。

“人们总是按照自身的形象来塑造神抵的,”维克斯说,“他信奉生动别致的事物。”

菲利普沉思了半晌,又说:

“我不明白一个人干吗非得信奉上帝。”

话刚一出口,他顿时意识到自己已不再信奉上帝了。他好似一头栽进了冷水里,气也透不过来。他瞪着惊恐的双眼望着维克斯,突然害怕起来,赶紧离开了维克斯。他希望独自冷静一下。这是他有生以来最触目惊心的际遇。菲利普想把这件事通盘思考一下;这件事使他激动不已,因为它关系到他的整个一生(他觉得在这个问题上所作出的决定,势必深刻影响到他今后一辈子的生活历程),只要偶一失足,就可能沉沦万世,永劫不复。然而,他越是前思后想,主意就越坚定;尽管在以后的几个星期里,他如饥似渴地研读了几本帮助了解怀疑主义的书籍,结果无非是进一步坚定了他本能感受到的东西。事实是,他已不再相信上帝了,这并非出于这层或那层理由,而在于他天生没有笃信宗教的气质。信仰是外界强加给他的。这完全是环境和榜样在起作用。新的环境和新的榜样,给了他认识自我的机会。抛弃童年时代形成的信仰,毫不费事,就像脱掉一件他不再需要的斗篷一样。抛弃信仰以后,一上来,生活似乎显得陌生而孤独,尽管他一直没意识到,信仰毕竟是他生活中的可靠支柱。他感到自己像个一向依赖拐杖走路的人,现在突然被迫要独立跨步了。说真的,白天似乎更加寒冷,夜晚似乎越发凄凉。但是内心的激动在支撑着他,这一来,生活似乎成了一场更加惊心动魄的冒险;不久以后,那根被他扔在一边的拐棍,那件从他肩头滑落的斗篷,就像难以忍受的重担,永远从他身上卸去了。多年来一直强加在他身上的那一套宗教仪式,已成了他宗教信仰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他不时想到那些过去要他死记硬背的祈祷文和使徒书,想到大教堂里所举行的那些冗长的礼拜仪式——从开始到结束就那么坐着,四肢发痒,巴不得能松动一下。他回忆起当年夜间如何沿着泥泞的道路走向布莱克斯泰勃的教区礼拜堂,那幢暗淡的建筑物里多么阴冷,他坐着坐着,双脚冻得像冰一般,手指又僵又重,无法动弹,而周围还弥漫着一股令人恶心的润发油的腻味,真是无聊透了。明白到自己已永远摆脱了所有这一切时,他的心房止不住跳荡起来。

他对自己感到吃惊,竟如此轻而易举地抛弃了上帝。他进入了心明神清的不惑之境,将此归因于自己的小聪明,殊不知他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受,乃是由于内在性格的微妙作用。他飘飘然有点忘乎所以。菲利普少年气盛,缺乏涵养,看不惯任何不同于自己的处世态度。他对维克斯和海沃德颇有几分鄙夷之意,因为他们满足于那种被称之为上帝的模糊感情,逡巡不前,不原跨出在菲利普看来似乎是非跨不可的那一步。一天,他为了登高远望,饱餐秀色,独自来到某座山岗。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野外景色总能使他心旷神怡,充满腾云飞天似的狂喜之情。眼下已入秋季,还经常是万里无云的大好天气,天幕上似乎闪烁着更加璀璨的光芒:大自然好似有意识要把更饱满的激情,倾注在所剩无几的晴朗日子里。菲利普俯视着眼前那一大片在阳光下微微颤抖的广阔平原,远处隐隐可见曼海姆的楼房屋顶,而那朦胧迷离的沃尔姆斯显得分外邈远。更为光耀夺目的,则是那横贯平原的莱茵河。宽阔的河面,华波涌涌,浮光闪金。菲利普伫立在山头,心儿不住欢快地跳动,他想象着魔鬼是如何同耶稣一块儿站在高山之巅,指给他看人世间的天堂。菲利普陶醉在眼前的绮丽风光之中,对他来说,似乎整个世界都展示在他面前,他急不可待地要飞步下山,去尽情领略尘世的欢乐。他摆脱了对沉沦堕落的恐惧,摆脱了世俗偏见的羁绊。他尽可以走自己的路,不必再害怕地狱之火的无情折磨。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同时也摆脱了责任的重负,以往由于这一重负压肩,他对自己生活中的一举一动,都得考虑其后果,不敢掉以轻心。现在,他可以在无拘无束的气氛中自由地呼吸。他的一言一行只需对自己负责就行了。自由!他终于摆脱了一切羁绊,成了自己的主宰。出于原有的习惯,他又不知不觉地为此而感谢那位他已不再信奉的上帝。

菲利普一面陶醉在自己的智慧和勇气之中,一面从容不迫地开始了新的生活。但是信仰的丧失,并没像他预期的那样明显地影响到自己的言谈举止。尽管他把基督教的信条扔到了一边,但他从未想到要去批评基督教的伦理观;他接受了基督教倡导的各种美德,并且进而认为,要是能因其本身的价值而身体力行,并不顾及报偿或惩罚,那倒也不失为好事。在教授太太的家里,很少有实践这些美德的用武之地。不过,他还是原意表现得比以往更诚实些,强迫自己对那几位枯燥乏味的老太太更殷勤些。有时她们想跟他攀谈,而他呢,只是一般性地敷衍几句。文雅的诅咒语,激烈的形容词,这些体现我们英国语言特色的东西,菲利普一向视为男子气的象征,努力修习,可现在则是煞费苦心地戒绝不说了。

既然已把这件事一劳永逸地圆满解决了,菲利普便想把它抛置脑后。不过,嘴上说说很容易,做起来可不简单哪:他无法排除那些后悔的念头,也不能抑制那此不时折磨着自己的疑虑情绪。菲利普毕竟年纪尚轻,结交的朋友又不多,所以灵魂的永生不灭对他并无特别的吸引力,说不信也就不信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有一件事情使他黯然伤神。菲利普暗暗责备自己太不近情理,试图借嘲笑自己来排遣这种悲怆之情。可是,每当他想到这一来将永远见不着那位美丽的母亲了,总忍不住热泪盈眶。他母亲死后,随着岁月的流逝,他越来越觉得母爱的珍贵。似乎是由于无数虔诚、敬神的先人在冥冥中对他施加影响,他有时会陷于莫名其妙的恐惧之中而不能自拔:说不定这一切竟是真的呢,在那儿,蓝色的天幕后面,藏着一位生性忌妒的上帝,他将用永不熄灭的烈火来惩罚无神论者。逢到这种时候,理智也帮不了他什么忙,他想象着无休止的肉体折磨会给人带来什么样的巨大痛苦,吓得浑身冷汗淋漓,差不多要晕了过去。最后,他绝望地自言自语说:

“这毕竟不是我的过错。我不能强迫自己去相信。若是果真有个上帝,而且就因为我老实表示不相信他而一定要惩罚我,那我也只得随他去了。”

29

秋尽冬来。维克斯到柏林听保尔森讲学去了,海沃德开始考虑去南方。当地的剧院在上演各种戏目。菲利普和海沃德每周要跑两三次戏院。看戏的目的倒也颇值得嘉许,乃是为了提高他们的德语水平。菲利普发觉,通过这种途径来掌握语言比听牧师布道更生动有趣。他们置身于戏剧的复兴浪潮之中。冬季准备上演的剧目中,有好几出易卜生的戏剧。苏台尔曼①的《荣誉》是一部新作,它上演之后,使这座恬静的大学城顿时为之哗然,有的推崇备至,有的痛加抨击。另有些剧作家也紧紧跟上,奉献了不少在新思潮影响下写成的剧本。菲利普眼界大开,在他看到的一系列剧作中,人类的罪恶暴露无遗。在此之前,他还从未看过话剧(有时候,一些可怜巴巴的巡回剧团也来布莱克斯泰勃的村会议厅演出,但是那位教区牧师一则碍于自己的职业,二则认为看戏有失风雅,所以从不肯屈尊赏脸),他被舞台上人物的喜怒哀乐深深吸引住了。他一走进灯光暗淡的蹩脚小戏馆,就感到心弦颤动。没多久,菲利普对那小剧团的特色已了如指掌。只要看一下演员角色的分派情况,就能立刻说出剧中人物的性格特征;不过这并不影响菲利普的兴致。在他看来,戏剧是真实生活,那是一种阴森而痛苦的奇怪生活,男男女女都把自己内心的邪念暴露在无情的睽睽泯众目之下:姣好的容貌把堕落的灵魂包藏了起来;君子淑女拿德行当作掩饰丑恶隐私的面具;徒有其表的强者由于自身的弱点而逐渐演为色厉内荏;诚实之徒并不诚实;高洁之辈原是荡妇、淫棍。你恍惚置身于这样一个房间:前一夜,人们在这儿纵酒宴乐,清晨,窗户尚未打开,空气浑浊不堪,酒残烟陈,杯盘狼藉,煤气灯还在闪亮。台下没有爽朗的笑声,至多也只是对那些伪君子或傻瓜蛋窃笑几声罢了:剧中人自我表白时所使用的残忍言词,仿佛是在羞痛交逼之下硬从心坎里挤出来的。

①苏台尔曼(1857-1928):德国剧作家、小说家。

菲利普完全被这人间的罪恶渊薮迷住了。他似乎是按另一种方式重新审视着世界,对于眼前的这个世界他也渴望了解透彻。演出结束后,菲利普同海沃德一道去小酒店,坐在又明亮又暖和的店堂里,吃一客三明治,喝一杯啤酒。他们周围,三五成群的学生谈笑风生。阖家光临酒店的也不少,父母,两三个儿子,还有一个女儿。有时,女儿说了句刺耳的俏皮话,做父亲的就往椅背上一靠,仰面大笑,笑得还真欢哩。气氛极其亲切、纯真,好一幅天伦之乐图。但是,对于这一切,菲利普却视而不见。他还在回味着刚才在剧院里见到的那一幕幕。

“你不认为这就是生活吗,呢?”他激动地说。“你知道,我不会再在这儿长呆下去。我要去伦敦,开始过真正的生活。我要见见世面。老是在为生活作准备,真使人发腻:我要尝尝生活的滋味。”

有时候,海沃德让菲利普独个儿回公寓。他从不针对菲利普心急火燎的提问作出确切回答,而是无所用心地嘻嘻傻笑一声,转弯抹角地谈起。某一件风流韵事。他还引用一些岁塞蒂①的诗句。有次甚至给菲利普看了一首十四行诗。诗中热情洋溢,词藻华丽,充满了悲惋凄怆的情调、全部诗情为一个名叫特鲁德的少女而发。海沃德把自己的肮脏、庸俗的无矿艳遇“,抹上一层光泽照人的诗意,还认为自己的诗笔颇得伯里克理斯②和菲狄亚斯③的几分遗风,因为他在描述自己所追求的意中人时特意选用了”hetaira“④这样一个词而不屑从英语所提供的那些直截了当、比较贴切的字眼中挑选一个。日大,菲利普受着好奇心的驱使,曾特地去古桥附近的小街上走了一遭。街上有几幢整洁的、装有绿色百叶窗的白房子,据海沃德说,特鲁德小姐就住在那儿。但是,打门里走出来的那些女人,个个涂脂抹粉,脸带凶相,粗声粗气地同他打招呼,不能不叫他心惊肉跳。她们还伸出双粗壮的手来想把菲利普拦住,吓得他拔腿就溜。他特别渴望增加阅历,觉得自己幼稚可笑,因为自己到了这般年纪,还没有领略过所有小说作品无不渲染的那种所谓”人生最重要的东西“;不幸的是,他天生具有那种洞察事物本来面目的能力,出现在他面前的现实,同他梦境中的理想,其差别之大,有如天壤。

①十九世纪下半叶英国女诗人。

②古雅典政治家。

③古希腊雕塑家。

④希腊语,情人。

他不懂得在人生的旅途上,非得越过一大片干旱贫瘠、地形险恶的荒野,才能跨入活生生的现实世界。所谓”青春多幸福“的说法,不过是一种幻觉,是青春已逝的人们的一种幻觉;而年轻人知道自己是不幸的,因为他们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全是从外部灌输到他们头脑里去的,每当他们同实际接触时,他们总是碰得头破血流。看来,他们似乎成了一场共谋的牺牲品,因为他们所读过的书籍(由于经过必然的淘汰,留存下来的都是尽善至美的),还有长辈之间的交谈(他们是透过健忘的玫瑰色烟雾来回首往事的),都为他们开拓了一个虚假的生活前景。年轻人得靠自己去发现:过去念到过的书,过去听到过的话,全是谎言,谎言,谎言;而且每一次的发现,又无异是往那具已被钉在生活十字架上的身躯再打入一根钉子。不可思议的是,大凡每个经历过痛苦幻灭的人,由于受到内心那股抑制不住的强劲力量的驱使,又总是有意无意地再给现实生活添上一层虚幻的色彩。对于菲利普来说,世上再不会有比与海沃德为伍更糟糕的事了。海沃德这个人是带着十足的书生气来观察周围一切的,没有一工点儿自己的看法;他很危险,是因为他欺骗自己,达到了真心诚意的地步。他真诚地错把自己的肉欲当作浪漫的恋情,错把自己的优柔寡断视为艺术家的气质,还错把自己的无所事事看成哲人的超然物外。他心智平庸,却孜孜追求高尚娴雅,因而从他眼睛里望出去,所有的事物都蒙上了一层感伤的金色雾纱,轮廓模糊不清,结果就显得比实际的形象大些。他在撒谎,却从不知道自己在撒谎;当别人点破他时,他却说谎言是美的。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30

菲利普坐卧不安,身心得不到满足。海沃德富有诗意的旁征博引,使他想入非非,他的心灵渴望着浪漫艳遇,至少,他对自己就是这么说的。

正好这时候欧林太太的公寓里发生了一桩事儿,使菲利普越发专注于有关两性的问题。有两三回菲利普在山间散步,遇到凯西莉小姐一个人在那里溜达。菲利普走过她身边,朝她一躬身,继续往前;没走多远,又看到了那个中国人。当时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是有一天傍晚,夜幕已经低垂,他在回家的路上打两个行人身旁经过。那两人原是紧靠在一起的,可他们一听到菲利普的脚步声,赶紧向两旁闪开。夜色朦胧,菲利普看不真切,但几乎可以肯定那是凯西莉和宋先生。他俩如此忙不迭分开,说明他们刚才是手勾着手走的。菲利普惊讶之余又有点困惑。他对凯西莉从未多加注意。这个姑娘平常得很,方方的脸,五官并不怎么清秀。既然她把一头金发编成长辫子,说明她还没超过十六岁。那天晚上用餐时,菲利普好奇地打量她,尽管她近来在桌上很少言语,这会儿倒主动跟菲利普攀谈起来了。

“您今天去哪儿散步来着,凯里先生?”她问。

“哦,我朝御座山那儿走了一程。”

“我呆在屋里没出去,”她主动表白说,“头有点疼。”

坐在她身边的那个中国人,这时转脸对她说:

“真遗憾”他说:“希望您这会儿好点了吧。

凯西莉小姐显然放心不下,因为她又问了菲利普这么一句:

“路上您遇到不少人吧?”

菲利普当面扯了个弥大大谎,脸儿禁不住红了起来。

“没啊,我想连个人影儿也没见着。”

菲利普觉得她的眼睛里闪过宽慰的神情。

然而不久,关于他俩关系暧昧这一点,不可能再有什么好怀疑的了。教授太太公寓里的其他人,也看到过他俩躲在幽暗处不知鬼鬼祟祟干啥。坐在上席的那几位老太太,现在开始把这件事当作丑闻来谈论。教授太太义气又恼,但她尽力装作什么也没察觉。此时已近隆冬,不比夏天了,要让公寓住满房客可不那么容易。宋先生是位不。不可多得的好主顾:他在底楼租了两个房间,每餐都要喝一瓶摩泽尔葡萄酒,教授太太每瓶收他二个马克,赚头挺不错。可是,她的其他房客都不喝酒,有的甚至连啤酒也点滴不沾。她也不想失掉凯西莉小姐这样的房客。她的父母在南美洲经商,为了酬谢教授太太慈母般的悉心照顾,他们付的费用相当可观。教授太太心里明白,假如她写信给那位住在柏林的凯西莉小姐的伯父,他会马上把她带走的。于是,教授太太满足于在餐桌上朝他俩狠狠地瞪上几眼;她不敢得罪那位中国人,不过尽可以对凯西莉小姐恶声恶气,以发泄自己的心头之恨。但是那三位老太太却不肯就此罢休。她们三个,两个是寡妇,一个是长相颇似男子的荷兰老处女。她们付的膳宿费已经少得不能再少,而且还经常给人添麻烦,但她们毕竟是永久性的房客,所以对她们也只得将就些。她们跑到教授太太跟前说,一定得果断处置才是,这太不成体统,整个公寓的名声都要给败坏了。教授太太施出浑身解数招架,时而正面顶牛,时而勃然大怒,时而痛哭流涕,但还是敌不过那三位老太太。最后,她突然摆出一副疾恶如仇的架势,愤然表示要了结这桩公案。

吃完午饭,教授太太把凯西莉带到自己的卧房里,开始正言厉色地同她谈话。使教授太太吃惊的是,凯西莉的态度竟那么厚颜无耻,公然提出得任她自行其是,如果她高兴同那位中国先生一起散步,她看不出这同旁人有何相于,这本是她自己的事嘛。教授太太威胁说要给她伯父写信。

“那亨利希伯父就会送我到柏林的某户人家去过冬,这对我来说岂非更好!宋先生也会去柏林的嘛。”

教授太太开始号啕起来,眼泪沿着红通通的、又粗又肥的腮帮子扑籁扑簌往下掉,凯西莉却还在一个劲儿取笑她。

“那就是说,整个冬天要有三间屋子空着罗,”她说。

接着,教授太太变换对策,想用软功来打动凯西莉的柔肠:说她善良,理智,忍让;不该再拿她当女孩子看待,她已经是个大人啦。教授太太说,要不是姓宋的,事情本不会这么糟嘛,黄皮肤,塌鼻梁,一对小小的猪眼睛,这才是使人惶恐不安的症结所在。想到那副尊容,就叫人恶心。

“Bitte,Bitte!”①凯西莉说,一面喘着粗气,“别人讲他讲话,我一句也不要听。”

①德语,别,请别说了。

“这话你只是说说的吧?”欧林太太倒抽着凉气。

“我爱他!我爱他!我爱他!”

“Gott in Himmel!”①

①德语,我的上帝!

教授太太神色惊恐地冲着凯西莉小姐发愣。她原以为这一切无非是女孩子的淘气,一场无知的胡闹罢了。然而,她话音里情感之热切,泄露了全部真情。凯西莉用那双灼热的眼睛,端详了教授太太一番,然后肩膀一耸,扬长而去。

欧林太太绝口不提这次谈话的经过。过了一两天,她把餐席的座次变换了一下。她问宋先生是否愿意坐到她这一头来,始终那么温文尔雅的宋先生欣然从命。凯西莉对这一改变满不在乎。似乎是因为他俩的关系反正在这幢公寓里已是尽人皆知,他们也就越发肆无忌惮。现在,他们不再瞒着人偷偷地一起出外散步,而是每天下午都大大咧咧地到小山同那儿溜达。显然,他们已不在乎旁人的说三道四。闹到最后,甚至连秉性温和的欧林教授也沉不住气了,他坚持要妻子同那个姓宋的谈一次。教授太太这回把宋先生拉到一边,对他好言规劝:他不该败坏那姑娘的名誉;他正危及整个公寓的名声;他必须明白他的所作所为有多荒唐,有多邪恶。但是,她得到的却是面带微笑的矢口否认;宋先生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他对凯西莉小姐不感兴趣,他从来没同她一起散过步。所有这一切纯属子虚乌有,全是捕风捉影。

“啊,宋先生,您怎能这么说呢?人家不止一次看到你们俩在一起。”

“不,您搞错了。哪有这种事呢。”

他始终笑眯眯地望着教授太太,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细牙。他泰然自若,什么也不认帐。他厚脸而又文雅地百般抵赖。最后,教授太太冒火了,说那姑娘自己也承认爱上他了。但是宋先生还是不动声色,脸上仍旧挂着微笑。

“扯淡!扯淡!根本没这种事。”

教授太太从他嘴里掏不出一句实话来。天气渐渐变得十分恶劣,又是下雪,又是降霜。然后,冰融雪化,一连好几天,让人感到没精打采,出外散步也变得索然无味。一天晚上,菲利普刚上完教授先生的德语课,站在客厅里同欧林太太说话,还没说上几句,只见安娜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妈妈,凯西莉在哪儿?”她说。

“大概在她自己房间里吧。”

“她房间里没有灯光。”

教授大大惊叫一声,神情沮丧地望着女儿。安娜脑袋里的念头也在她脑际闪过。

“打铃叫埃米尔上这儿来,”她嗓音嘶哑地说。

埃米尔是个笨头笨脑的愣小子,吃饭时,他在桌旁伺候,平时屋里的大部分活计都丢给他一个人干。他应声走了进来。

“埃米尔,到楼下宋先生的房间去,进去时别敲门。要是里面有人,你就说是来照看火炉的。”

在埃米尔呆板的脸上,不见有半点惊讶的表示。

他慢腾腾地走下楼去。教授太太母女俩任房门开着,留神楼下的动静。不一会儿,他们听见埃米尔又上楼来了,他们忙招呼他。

“屋里有人吗?”教授太太问。

“宋先生在那儿。”

“就他一个人吗?”

他抿起嘴,脸上绽出一丝狡黠的微笑。

“不,凯西莉小姐也在那儿。”

“哟,真丢人,”教授太太叫了起来。

这会儿,埃米尔咧嘴笑了。

“凯西莉小姐每天晚上都在那儿。一呆就是几个小时。”

教授太太开始绞扭双手。

“哟,真可恶!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这。可不关我的事,”他回答,同时慢腾腾地耸了耸肩。

“我看他们一定赏了你不少钱吧,走开!走吧!”

他脚步蹒跚地向门口走去。

“一定得把他们撵走,妈妈,”安娜说。

“那让谁来付房租呢?税单就要到期了。得把他们撵走,说得多轻巧!可是他们一走,我拿什么来付帐。”她转身面朝菲利普,脸上挂着两串热泪。“哎,凯里先生,您不会把听到的话声张出去吧。假如让福斯特小姐知道了,”——就是那位荷兰老处女——“假如让福斯特小姐知道了,她会立刻离开这儿的。假如大家都跑了,咱们就只好关门大吉。我实在无力维持下去。”

“我当然什么也不会说的。”

“如果让她再在这儿呆下去,我可不愿再理睬她了,”安娜说。

那天晚上吃饭时,凯西莉小姐准时人席就座。她脸色比平日红此,带着一股执拗的神情。但是宋先生没有露面,菲利普暗自思忖,他今天是有意要躲开这个难堪的局面吧。不料最后宋先生还是来了,满脸堆笑,一双眼睛忽溜忽溜转着,为自己的概栅来迟不住连声道歉。他还是像往常一样,硬要给教授太太斟一杯他订的摩泽尔葡萄酒,另外还给福斯特小姐斟了一杯。屋子里很热,因为炉子整天烧着,窗户又难得打开。埃米尔慌慌张张地奔来跑去,不过手脚倒还算麻利,好歹把席上的人挨个儿应付了过去。三位老太太坐在那儿不吭声,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气;教授太太哭了一场,似乎还没恢复过来;她丈夫不言不语,闷闷不乐。大家都懒得启口。菲利普恍惚觉得,在这伙一日三餐与他共坐一席的人身上,似乎有着某种令人胆寒的东西,在餐室那两盏吊灯的映照下,他们看上去同往常有些异样,菲利普隐隐感到局促不安。有一回,他的目光偶然同凯西莉小姐相遇,他觉得她的目光里射出仇恨与轻蔑。屋子里空气沉闷,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似乎大家被这对情人的兽欲搞得心神不宁;周围有一种东方人堕落的特有气氛:炷香袅袅,幽香阵阵,还有窃玉偷香的神秘味儿,似乎逼得人直喘粗气。菲利普感觉得到额头上的脉管在搏动。他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奇怪的感情搞得他如此心慌意乱,他似乎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极其强烈地吸引他,而同时又引起他内心的反感和惶恐。

这种局面延续了好几天,整个气氛令人恶心,人们感到周围充斥着那股违反常理的情欲,小小客寓中所有人的神经都被拉得紧紧的,似乎一碰即崩。只有宋先生神态如故,逢人还像以前那么笑容满面,那么和蔼可亲,那么彬彬有引。谁也说不准他的那种神态算是文明的胜利呢,还是东方人对于败倒在他们脚下的西方世界的一种轻蔑表示。凯西莉则四处招摇副玩世不恭的神气。最后,这种局面甚至连教授太太也感到忍无可忍了。惊恐之感突然攫住她心头,因为欧林教授用极其严峻的坦率的口气向她她点明,这一众人皆知的私通事件。可能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这件丑事说不定会闹得满城风雨,而她就得眼睁睁看着自己在海德堡的好名声,连同自己一生惨淡经营的寄宿公寓的良好声誉毁于一旦。不知怎地,她也许是被一些蝇头小利迷住了心窍,竟一直没想到这种。可能性。而现在,她又因极度的恐惧而乱了套套,几乎忍不住要立时把这姑娘撵出门去。多了安娜还算有见识,给柏林的那位伯父写了封措辞谨慎的信,建议地把凯西莉领走。

但是,教授太太在横下心决计忍痛牺牲这两个房客之后,再也憋不住心头的一股于怨气,非要痛痛快快地发泄一通不可——她已经克制了好久啦。现在她可以当着凯西莉的面,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我已经写信给你伯父了,凯西莉,要他来把你领走。我不能再让你在我屋里呆下去。”

教授太太注意到那姑娘脸色刷地发白,自己那双溜圆的小眼睛禁不住一闪一闪发亮。

“你真不要脸,死不要脸,”她继续说。

她把凯西莉臭骂了一顿。

“您对我的亨利希伯父说了些什么呢,教授太太?”姑娘问,原先那股扬扬自得、梁骛不驯的神气突然化为乌有了。

“噢,他会当面告诉你的。估计明天就能收到他的回信。”

第二天,教授太太为了要让凯西莉当众出丑,故意在吃晚饭时拉开嗓门,冲着坐在餐席下首的那姑娘大声嚷嚷。

“我已经收到你伯父的来信啦,凯西莉。你今晚就给我把行李收抬好,明天一早,我们送你上火车。他会亲自到中央车站去接你的。”

“太好了,教授太太。”

教授太太看到宋先生仍然满脸堆笑,尽管她再三拒绝,他还是硬给她斟了一杯酒。这顿饭,教授太太吃得津津有味。虽说她一时占了上风,可到头来还是失算了。就在就寝之前,她把仆人唤到跟前。

“埃米尔,要是凯西莉小姐的行李箱已经收拾停当,你最好今晚就把它拿到楼下去。明天早饭之前,脚夫要来取的。”

仆人走开不多一会儿,又回来了。

“凯西莉小姐不在她房里,她的手提包也不见了。”

教授太太大叫一声,拔脚就往凯西莉的房间跑去:箱子放在地板上,已经捆扎好而且上了锁,但是手提包不见了,帽子、斗篷也不知去向。梳妆台上空空如也。教授太太喘着粗气,飞步下楼,直奔姓宋的房间。她已有二十年没这么健步如飞了。埃米尔在她背后连声呼喊,要她当心别摔倒。她连门也顾不得敲,径直往里面闯。房间里空荡荡的,行李已不翼而飞,那扇通向花园的门豁然洞开着,说明行李是从那儿搬出去的。桌上放着一只信封,里面有几张钞票,算是偿付这个月的膳宿费和外加的一笔小费。教授太太由于刚才的疾步飞奔,这时突然支撑不住,她嘴里呻吟着,胖乎乎的身躯颓然倒在沙发里。事情再清楚不过了:那对情人双双私奔了。埃米尔仍旧是那么一副木然、无动于衷的神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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