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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时间:2016-06-20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威廉·萨默赛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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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清早,菲利普就起床为米尔德丽德收拾房间。他把那位一直照料他生活的妇人辞退了。大约六点光景,米尔德丽德来了。一直伫立在窗前向外张望的菲利普,连忙下楼开门,并帮她把行李拿上楼来。所谓行李,不过是三只用褐色纸包着的大包裹。因迫于生计,她不得不把一些并非必需的用品典卖了。米尔德丽德身上穿的还是昨晚那件绸衣裙,虽说眼下没施脂粉,但眼圈周围还是黑黑的,这显然是早上洗脸马虎而留下的印记。这使得她显得病恹恹的。她怀抱着孩子步出马车时的姿态凄楚动人。她显得有点儿腼腆。他们俩发觉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平平淡淡地互相寒暄了几句。

“啊,你到底来了。”

“我从来没在伦敦的这一带住过。”

菲利普领她去看房间。克朗肖就是在那个房间里咽气的。菲利普一直不想再搬回那个房间去住,虽说他也知道这种想法有些儿荒唐。自从克朗肖猝然弃世以来,他一直呆在那个小房间里,睡的是一张折叠床。当初,他是想让自己的朋友睡得舒适些才搬进那个小房间的。那个孩子安静地躺在她母亲的怀里。

“我想,你认不出她来了吧,”米尔德丽德说。

“打我们把她送到布赖顿起,我就没看见过她。”

“把她安顿在哪儿呀?她太沉了,时间长了,我可抱不动。”

“我恐怕还没置摇篮呢,”菲利普说话的当儿,局促不安地笑了笑。

“喔,她可以跟我睡。她一直是跟我睡的。”

米尔德丽德把孩子放在一张安乐椅里,随即目光朝房间四下里打量着。她认出房间里大部分陈设均是她在菲利普原来的住处见过的。只有一件没见过,那就是劳森去年夏天为菲利普画的那幅人头像,眼下悬挂在壁炉上方。米尔德丽德用一种不无挑剔的目光审视着这幅画像。

“从几个方面来说,我喜欢这张画。可从另一些方面来说,我又不喜欢它。我认为你要比这张画漂亮得多。”

“事情还真起了变化呢,”菲利普哈哈大笑,“你可从来没有当面说过我漂亮呀。”

“我这个人可没那个闲心思去为一个男人的相貌担忧。我不喜欢漂亮的男人。在我来看,漂亮的男人太傲慢了。”

说罢,她的目光扫视着房间,出乎女性的本能,她在寻找一面镜于,但是房间里却一面也没有。她抬起手拍了拍额前浓密的刘海。

“我住在这儿,别人会说什么呢?”她突然发问道。

“喔,这儿只住着另一个男人同他的妻子。他成天在外头,除了星期天去付房租外,其余的日子里我一直见不到他的妻子。他们夫妇俩从不跟人交往。打我住到这儿以来,我对他们中间的一位还没讲满两句话呢。”

米尔德丽德走进卧室,打开包裹,把东西安放好。菲利普试图读一点书,但无奈情绪亢奋,无心阅读。于是,他仰坐在椅子里,嘴里叼了支香烟,眼睛笑眯眯地凝视着熟睡的孩子。菲利普感到非常愉快。他自信他压根儿没有眷恋米尔德丽德之心。原先他对米尔德丽德所怀有的那种情感已荡然无存,对此,他也感到不胜惊讶。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对她的肉体有种嫌恶的情绪,他想要是去抚摩她,他身上准会起鸡皮疙瘩。他猜不透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在这当儿,米尔德丽德随着一阵叩门声走了进来。

“我说呀,以后你进来就甭敲门了,”菲利普说,“每一个房间你都看过了吗?”

“我从来还未见过这么小的厨房呢。”

“到时你会发觉这个厨房大得足够你给我们俩烹制高级点心的了,”菲利普口气淡淡地顶了她一句。

“我看到厨房里啥也没有。我想还是上街去买些东西来。”

“是得去买些来。不过,对不起,我得提醒你花钱得算计着点。”

菲利普给了她些钱。她出门上街去了。半个小时以后,她就回来了,并把买来的东西往桌子上一放。因爬楼梯,此时她还直喘气呢。

“嘿,你身患贫血症,”菲利普说,“我得给你开些布劳氏丸吃吃。”

“我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商店。买了点猪肝。猪肝的味儿挺鲜的,对不?再说也不能一下吃很多猪肝,所以说猪肝要比肉铺子里的猪肉上算得多。”

厨房里有个煤气灶,米尔德丽德把猪肝炖在煤气灶上以后,便走进房里来摊台布。

“你为什么只摊一块呢?”菲利普问道,“你自己不吃吗?”

米尔德丽德两颊绯红。

“我想兴许你不喜欢跟我同桌吃饭。”

“为什么会不喜欢跟你同桌吃饭呢?”

“嗯,我只是个用人,是不?”

“别傻里傻气的啦!你怎么会这么傻呢?”

菲利普粲然一笑,但是米尔德丽德那谦恭的态度在他心中激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慌乱。可怜的人儿啊!他们俩初次见面时她的仪态至今还历历在目。菲利普沉吟了半晌才开腔说话。

“别以为我这是在给你施舍,”他说,“我们俩不过是做笔交易。我为你提供食宿,而你为我干活。你并不欠我什么东西。对你来说,也没有什么不光彩的。”

对此,米尔德丽德没有应声,然而,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双额滚滚而下。菲利普根据在医院的经验得知,像米尔德丽德这一阶层的女人都把伺候人视为下品。菲利普不由得有点儿沉不住气了,但是他还是责怪自己,因为米尔德丽德显然是身子疲乏不舒服。他站了起来,走过去帮她在桌子的另一边也摊上块台布。这时,那孩子醒了。米尔德丽德预先已经给她准备下梅林罐头食品了。猪肝和香肠做好后,他们便坐下来吃饭。为了节约起见,菲利普把酒给戒了,只是喝点儿开水。不过,他家里还存有半瓶威士忌酒。于是他想喝上一点儿兴许对米尔德丽德会有好处。他尽力使这顿晚餐吃得愉快些,但是米尔德丽德却神情阴郁,显得精疲力竭的样子。一吃完晚饭,她便站起来,把孩子送回床上。

“我想你早些上床休息对你的身体会有好处的,”菲利普说,“你瞧上去累极了。”

“我想洗好碗碟后就去睡觉。”

菲利普点燃了烟斗,开始埋头看书。听到隔壁房间有人走动的声响是愉快的。因为有的时候,孤独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米尔德丽德走进来打扫桌子。耳边不时传来她洗涤时发出的碗碟磕碰声。菲利普暗自思忖着,竟穿着黑色绸衣裙打扫桌子,收拾碗碟,这正是她与众不同的个性特点,他想着想着不觉莞尔一笑。但是,他还得用功呢,于是捧着书走到桌子跟前。他正在研读奥斯勒①的《内科学》。这本书深受学生欢迎,从而取代了使用多年的泰勒撰写的教科书。不一会儿,米尔德丽德走了进来,边走边放下卷起的袖子。菲利普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但没有移动。这个场面怪离奇的。菲利普感到有些儿尴尬,生怕米尔德丽德会认为他会出她的洋相,然而除了用满足性欲的办法之外,他又不知用什么办法去安抚她。

①威廉·奥斯勒爵士(1845-1919):加拿大医生兼医学著作家。

“喂,明天上午九时我有课,因此我得八点一刻就吃早饭。你来得及做吗?”

“哦,来得及的。怎么会来不及呢?我在国会大街时,每天早晨我都得赶到赫尔内山去乘八点十二分的车。”

“我希望你会发觉你的房间很舒服。今晚睡个长觉,明天你一定会大变样。”

“我想你看书看得很晚,是不?”

“我一般要到十一点,或十一点半左右。”

“那祝你晚安。”

“晚安。”

他们中间就隔着张桌子,但菲利普并没有主动伸出手去。米尔德丽德轻轻地把房门闭上了。菲利普听到她在卧室里走动的声响。不一会儿,耳边传来了米尔德丽德上床就寝时那张床发出的吱吱嘎嘎声。

92

翌日是星期二。同往常一样,菲利普扒拉了两口早饭后,便连奔带跑地去赶九点钟的课。因此,他只能同米尔德丽德三言两语打个招呼,没时间多说话。黄昏时分,他从医院回到寓所,发现米尔德丽德凭窗而坐,双手在不停地补缀他的袜子。

“哟,你倒蛮勤俭的嘛,”菲利普满面春风地说。“你这一天干了些啥呀?”

“哦,我把房间彻底打扫了一下,然后抱着孩子出去溜达了一会儿。”

此刻,米尔德丽德身上穿了件陈旧的黑上衣。这还是她当初在茶食店里干活时穿的制服,旧是旧了些,不过穿上它要比穿前天那件绸衣裙显得精神些。那女孩坐在地板上,仰着头,忽闪着一对神秘的大眼睛瞅着菲利普。当菲利普蹲下去坐在她身边抚弄她的光脚丫时,她突然格格笑了起来。斜阳西照,房间里充满缕缕柔和的光线。

“一回来看到屋里有人走动,真叫人心里感到乐滋滋的。一个女人,外加一个孩子,倒把房间点缀得富有生气。”

菲利普从医院药房搞回来一瓶布劳氏丸,交给了米尔德丽德,并嘱咐她每餐饭后一定要服用。这种药她已经用惯了,因为打十六岁起,她就断断续续地吃了不少。

“劳森肯定会喜欢上你这泛着绿色的皮肤,”菲利普说道。“他一定会说你这皮肤很有画头。但是近日来我倒挺担忧的,你的皮肤一天不变得像挤奶女工那样白里透红,我心里一天也不会好受。”“

“我已经觉得好多了。”

吃过饭菜简单的晚餐之后,菲利普便往烟草袋里装满烟丝,然后戴上帽子。星期二晚上,他一般都要到皮克大街上的那家酒菜馆去,而今晚他高兴的是自从米尔德丽德来到他这儿,转眼又是星期二了,因为他想借此机会向米尔德丽德明白无误地表明他俩之间的关系。

“你要出去吗?”米尔德丽德问道。

“是的,每逢星期二,我总是要出去玩一个晚上。我们明天见。祝你晚安。”

菲利普总是怀着一种兴奋的心情上这家酒菜馆。那位颇有哲学家头脑的证券经纪人马卡利斯特是那儿的常客,天底下任何一件事情,他都要与人争个长短。海沃德只要人在伦敦也常到那儿去,虽然他同马卡利斯特两人相互都讨厌对方,但他们却一反常态,每逢星期二晚上都上这家酒菜馆会上一面。马卡利斯特认为海沃德是个可怜的家伙,对他那多愁善感的气质嗤之以鼻;他用讥讽挖苦的口吻询问海沃德创作文学作品的情况,当海沃德含糊其词地回答说不久将有杰作面世时,他听后总是报之以嘲弄的微笑。他们俩争论起来十分激烈,说起话来都颇有分量,对此,他们俩都很欣赏。夜间酒馆聚首临近结束时,他俩一般都能弥合分歧,握手言欢,相互认为对方是顶呱呱的一流人才。这天晚上,菲利普发觉除了他们两位外,劳森也在场。随着在伦敦结识的人越来越多,劳森经常于夜间外出就餐,因此很少到这家酒菜馆来。他们三位在一起谈笑风生,气氛十分融洽,因为马卡利斯特通过证券交易所为他们两位捞了笔外快,海沃德和劳森各得了五十英镑。对劳森来说,这五十英镑非同小可,因为他进帐不大,可花起钱来倒是大手大脚的。此时,劳森已达到了画人物肖像画的阶段,并受到了评论界的普遍关注,同时他还发现为数不少的贵妇人更乐于不掏一个子儿端坐着让他画肖像(无论是对那些贵妇人还是对劳森本人来说,这种做法都是做广告的绝好机会,同时也为那些贵妇人赢来了艺术保护人的声誉)。但是,劳森很少能找到个傻瓜肯出一大笔钱让劳森给他的夫人画肖像画的。尽管如此,劳森还是感到心满意足。

“这倒是个绝妙的赚钱办法,以前我从来没想到过,”劳森喜滋滋地嚷道,“我甚至连六便士的本钱都不必掏。”

“年轻人,你上星期二没上这儿来,可失掉了一个极好的机会,”马卡利斯特对菲利普说。

“老天爷,你为啥不写信告诉找呢?”菲利普接着说,“要知道一百镑对我有多大的用处啊!”

“喔,那会儿时间来不及了。人得呆在现场。上星期二我听到了一个好消息,便问他们两个家伙是否也想试一试。星期三上午我为他们买进了一千股,下午行情就看涨了,于是我赶紧把股票抛出去。这样,我为他们两人各赚得五十镑,而我自己得了两三百镑。”

菲利普心里充满了妒意。近来他把最后一张抵押契据卖了,这张抵押契据是他的全部财产,眼下就剩了六百英镑现款了。有时候,一想到今后的日子,菲利普心里不觉栖惶。他还得读两年才能取得当医生的资格,此后他得设法在医院找个职位,这样一来,至少有三年的光景,他别指望能赚得一个子儿。就是他紧缩开支,过最俭朴的生活,到那时,他手头至多只剩百把英镑。百把英镑的积蓄微乎其微,万一生病不能挣钱或者什么时候找不到工作,那日子就更难打发了。因此,玩上一玩可带来幸运的赌博,对他来说,那情形就完全不同啦。

“哦,嗯,别着急,”马卡利斯特说,“机会很快就会有的。几天之内,南非国家很快就会出现股票行情暴涨,到时候我一定为你好生留意着就是了。

马卡利斯特当时正在南非矿山股票市场干事,他常常给他们讲起一两年以前股票行情暴涨时发大财的故事。

“好吧,下次可别忘了我呀。”

他们围坐在一起高谈阔论,不觉已到子夜时分。菲利普住得最远,首先告辞。如果赶不上最后一班电车,他就得步行,那样回到寓所就很迟了。事实上,将近十二点半光景,他才回到寓所。他上得楼来,发觉米尔德丽德仍旧坐在他的安乐椅里,感到十分诧异。

“你为什么还不上床睡觉?”菲利普大声嚷着。

“我不困。”

“就是不困,也该上床躺着,这一样可以得到休息嘛!”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安乐椅里。菲利普注意到晚饭后她又换上了那件黑色绸衣裙。

“我想我还是等着你,万一你需要拿个东西什么的。”

米尔德丽德说罢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他,两片毫无血色的嘴唇隐隐约约露出一丝笑意。菲利普自己也拿不准他是否理解了她的用意。他只觉得有点儿尴尬,似还是装出一到快活的、漫不经心的样子。

“你这样做是好的,但也太淘气了。快给我睡觉去,要不明天早晨就爬不起来了。”

“我还不想上床睡觉。”

“扯淡,”菲利普冷冷地说了一声。

米尔德丽德从安乐椅里站了起来,绷着脸儿,走进了她的卧室。当耳边传来她沉重的锁门声时,菲利普脸上绽开了笑容。

以后的几天倒平安无事地过去了。米尔德丽德随遇而安,在这陌生的环境中定居下来了。菲利普匆匆赶去上课之后,她一上午就在寓所操持家务。他们吃的很简单。不过,她就喜欢为了买些许必不可少的食品而在街上磨蹭个老半天。她不能自己想吃什么就做什么,但尽管如此,她还是给自己煮杯可可喝喝,弄些奶油和面包啃啃。享受过后,便用小人车推着孩子上街溜达,然后回到寓所,百无聊赖地打发下午余下的时光。她心力交瘁,然而只做几件轻便的家务活儿还是合适的。菲利普把房租钱交由米尔德丽德去付,借此她同菲利普的令人生畏的房东太太交上了朋友,而且不出一个星期,她居然能够给菲利普聊聊左邻右舍的情况,了解的情况之多,远远超过了菲利普一年中所知道的。

“她可是位非常好的太太,”米尔德丽德对菲利普说,“简直像个贵妇人。我告诉她说我们是夫妻。”

“你认为有此必要吗?”

“嗯,我总得对她说点什么呀。我人住在这儿而又不是你的妻子,这事叫人看来不是太可笑了吗?我不知道她对我会有什么看法。”

“我想她根本不相信你说的话。”

“她肯定相信,我敢打赌。我告诉她说我们结婚已两年了——要知道,由于有了这个孩子,我只好这么说——只有你那儿的人才会不相信,因为你还是个学生。因此,我们得瞒着不让别人知道,不过现在他们的看法也改变了,因为我们将要跟他们一道去海滨消暑。”

“你可是个编造荒诞故事的老手罗,”菲利普说了一句。

看到米尔德丽德撒谎的劲头仍不减当初,菲利普心中隐隐有些反感。在过去的两年中,她可什么教训都没记取。但是当着米尔德丽德的面,他只是耸了耸肩膀。

“归根结蒂一句话,”菲利普暗自思忖,“她运气不佳。”

这是个美丽的夜晚,夜空无一丝云彩,天气温暖宜人,伦敦南部地区的人们似乎倾巢而出,都涌到了街上。周围有一种使得那些伦敦佬坐立不安的气氛,而每当天气突然变化,这种气氛总是唆使伦敦佬走出家门来到户外。米尔德丽德收拾好饭桌以后,便走到窗口跟前,凭窗眺望。街上的喧闹声迎面扑来,人们相互的呼唤声、来往车辆的呼啸声、远处一架手转风琴的乐曲声,纷纷从窗口灌进房间,送进他俩的耳中。

“菲利普,我想今晚你非看书不可,对不?”米尔德丽德问菲利普,脸上现出渴望的神情。

“我应该看书。不过,我不晓得为什么我非看不可。嘿,你想叫我干点别的什么事吗?”

“我很想出去散散心。难道我们就不能去坐在电车顶上溜它一圈吗?”

“随你的便。”

“我这就去戴帽子,”她兴高采烈地说。

在这样的夜晚,人们要耐住性子呆在家里是不可能的。那孩子早已进入温柔的梦乡,留她在家决不会有什么问题的。米尔德丽德说以前夜里外出就常常把孩子一人扔在家里,她可从来没醒过。米尔德丽德戴好帽子回来时,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她还抓紧时间往脸上搽了点胭脂。而菲利普还以为她是太激动了,苍白的面颊才升起了两朵淡淡的红晕呢。看到她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菲利普真地动了感情,还暗暗责备起自己待她太苛刻来了。来到户外时,她开心地哈哈笑了起来。他们一看到驶往威斯敏斯特大桥的电车,便跳了上去。菲利普嘴里衔着烟斗,同米尔德丽德一道注视着车窗外人头攒动的街道。一家家商店开着,灯光通明,人们忙着为第二天采购食品。当电车驶过一家叫做坎特伯雷的杂耍剧场时,米尔德丽德迫不及待地喊了起来:

“哦,菲利普,我们一定得上那儿去看看,我可有好久没上杂耍剧场了。”

“我们可买不起前排正厅座位的票,这你是知道的。”

“喔,我才不计较呢,就是顶层楼座我也够高兴的了。”

他们俩下了电车,往回走了百把码的路,才来到杂耍剧场门口。他们花了十二便士买了两个极好的座位,座位在高处,但决不是顶层楼座。这晚他们运气真好,剧场里有不少空位置呢。米尔德丽德双眸烟烟闪光,感到快活极了。她身上有种纯朴的气质打动了菲利普的心。她对菲利普来说是个猜不透的谜。她身上某些东西至今对菲利普仍不无吸引力,菲利普认为她身上还有不少好的地方。米尔德丽德从小没有教养,她人生坎坷;他还为了许多连她本人也无法可想的事情去责备她。如果他要求从她那里得到她自己也无力给予的贞操,那是他自己的过错。要是她生长在另一种生存环境里,她完全可能出落成一个妩媚可爱的姑娘。她根本不堪人生大搏斗的冲击。此刻,菲利普凝睇着她的侧影,只见她的嘴微微张着,双颊升起两朵淡淡的红晕,他认为她看上去出人意料的圣洁。一朋遏制不住的怜悯之情涌上他的心头,他诚心诚意地宽有她给自己带来了苦难的罪过。剧场里烟雾腾腾,使得菲利普的两眼发痛,但是当他对米尔德丽德提议回家时,她却转过脸来,一脸的恳求人的神色,请求他陪她呆到终场。菲利普粲然一笑,同意了。米尔德丽德握住了菲利普的手,一直握到表演结束。当他们汇入观众人流走出剧场来到熙熙攘攘的街上时,米尔德丽德还无意返回寓所。于是,他们俩比肩漫步来到威斯敏斯特大街上立在那儿,凝眸望着熙来攘往的人群。

“几个月来我还没有这么痛快过呢,”米尔德丽德说。

菲利普感到心满意足。他一时情不自禁地要把米尔德丽德及其女儿领到自己的寓所,而现在已变成了现实,为此,他对命运之神充满了感激的心情。看到她表示善意的感激之情,他打心眼里感到高兴。最后米尔德丽德终于累了,他们跳上一辆电车返回寓所。此时夜已深了,当他们步下电车,拐入寓所所在的街道时,街上空荡荡的阒无一人。这当儿,米尔德丽德悄悄地挽起了菲利普的胳膊。

“这倒有点像过去的情景了,菲尔,”米尔德丽德说道。

以前她从来没有叫过他菲尔,只有格里菲思一人这样叫过,即使是现在,一听到这一称呼,一种莫可名状的剧痛便袭上心来。他还记得当初他痛心疾首欲求一死的情景。那会儿,巨大的痛苦实难忍受,他还颇为认真地考虑过自杀来着。这一切似乎都是遥远的往事罗。他想起过去的自己时,不觉莞尔。眼下,他对米尔德丽德只有满腔的怜悯之情,除此别无任何其他感情可言。他们来到寓所跟前。步入起居间之后,菲利普随手点亮了煤气灯。

“孩子好吗?”他口中问道。

“我这就去瞧瞧她。”

米尔德丽德回到起居间,并说打她走了之后,那孩子睡得一直很香甜,连动也没动。这孩子可真乖!菲利普向米尔德丽德伸出一只手,并说:

“嗯,晚安。”

“你这就去睡觉吗?”

“都快一点啦。近来我不习惯睡得很迟,”菲利普答道。

米尔德丽德抓起了他的手,一边紧紧地攥着,一边笑眯眯地望着他的眼睛。

“菲尔,那天夜里在那个房间里,你叫我上这儿来同你呆在一起,你说你只要我给你做些烧饭之类的事情,除此之外,你不想我做别的什么。就在那会儿,我脑子里想的事情同你认为我在想的事情,可不是一码事啊。”

“是吗?”菲利普说着,从米尔德丽德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我可是这样想的。”

“别这样傻里傻气的啦,”米尔德丽德哈哈笑着说。

菲利普摇了摇头。

“我是很认真的。我决不会提出任何别的条件来让你呆在这儿的。”

“为什么不呢?”

“我觉得我不能那么做。这种事我解释不了,不过它会把全盘事情搞懵的。”

米尔德丽德耸了耸双肩。

“唔,很好,那就随你的便吧。不过,我决不会为此跪下来求你的。我可不是那种人!”

说罢,她走出起居间,随手砰地带上身后的房门。

93

翌日是星期二。同往常一样,菲利普扒拉了两口早饭后,便连奔带跑地去赶九点钟的课。因此,他只能同米尔德丽德三言两语打个招呼,没时间多说话。黄昏时分,他从医院回到寓所,发现米尔德丽德凭窗而坐,双手在不停地补缀他的袜子。

“哟,你倒蛮勤俭的嘛,”菲利普满面春风地说。“你这一天干了些啥呀?”

“哦,我把房间彻底打扫了一下,然后抱着孩子出去溜达了一会儿。”

此刻,米尔德丽德身上穿了件陈旧的黑上衣。这还是她当初在茶食店里干活时穿的制服,旧是旧了些,不过穿上它要比穿前天那件绸衣裙显得精神些。那女孩坐在地板上,仰着头,忽闪着一对神秘的大眼睛瞅着菲利普。当菲利普蹲下去坐在她身边抚弄她的光脚丫时,她突然格格笑了起来。斜阳西照,房间里充满缕缕柔和的光线。

“一回来看到屋里有人走动,真叫人心里感到乐滋滋的。一个女人,外加一个孩子,倒把房间点缀得富有生气。”

菲利普从医院药房搞回来一瓶布劳氏丸,交给了米尔德丽德,并嘱咐她每餐饭后一定要服用。这种药她已经用惯了,因为打十六岁起,她就断断续续地吃了不少。

“劳森肯定会喜欢上你这泛着绿色的皮肤,”菲利普说道。“他一定会说你这皮肤很有画头。但是近日来我倒挺担忧的,你的皮肤一天不变得像挤奶女工那样白里透红,我心里一天也不会好受。”“

“我已经觉得好多了。”

吃过饭菜简单的晚餐之后,菲利普便往烟草袋里装满烟丝,然后戴上帽子。星期二晚上,他一般都要到皮克大街上的那家酒菜馆去,而今晚他高兴的是自从米尔德丽德来到他这儿,转眼又是星期二了,因为他想借此机会向米尔德丽德明白无误地表明他俩之间的关系。

“你要出去吗?”米尔德丽德问道。

“是的,每逢星期二,我总是要出去玩一个晚上。我们明天见。祝你晚安。”

菲利普总是怀着一种兴奋的心情上这家酒菜馆。那位颇有哲学家头脑的证券经纪人马卡利斯特是那儿的常客,天底下任何一件事情,他都要与人争个长短。海沃德只要人在伦敦也常到那儿去,虽然他同马卡利斯特两人相互都讨厌对方,但他们却一反常态,每逢星期二晚上都上这家酒菜馆会上一面。马卡利斯特认为海沃德是个可怜的家伙,对他那多愁善感的气质嗤之以鼻;他用讥讽挖苦的口吻询问海沃德创作文学作品的情况,当海沃德含糊其词地回答说不久将有杰作面世时,他听后总是报之以嘲弄的微笑。他们俩争论起来十分激烈,说起话来都颇有分量,对此,他们俩都很欣赏。夜间酒馆聚首临近结束时,他俩一般都能弥合分歧,握手言欢,相互认为对方是顶呱呱的一流人才。这天晚上,菲利普发觉除了他们两位外,劳森也在场。随着在伦敦结识的人越来越多,劳森经常于夜间外出就餐,因此很少到这家酒菜馆来。他们三位在一起谈笑风生,气氛十分融洽,因为马卡利斯特通过证券交易所为他们两位捞了笔外快,海沃德和劳森各得了五十英镑。对劳森来说,这五十英镑非同小可,因为他进帐不大,可花起钱来倒是大手大脚的。此时,劳森已达到了画人物肖像画的阶段,并受到了评论界的普遍关注,同时他还发现为数不少的贵妇人更乐于不掏一个子儿端坐着让他画肖像(无论是对那些贵妇人还是对劳森本人来说,这种做法都是做广告的绝好机会,同时也为那些贵妇人赢来了艺术保护人的声誉)。但是,劳森很少能找到个傻瓜肯出一大笔钱让劳森给他的夫人画肖像画的。尽管如此,劳森还是感到心满意足。

“这倒是个绝妙的赚钱办法,以前我从来没想到过,”劳森喜滋滋地嚷道,“我甚至连六便士的本钱都不必掏。”

“年轻人,你上星期二没上这儿来,可失掉了一个极好的机会,”马卡利斯特对菲利普说。

“老天爷,你为啥不写信告诉找呢?”菲利普接着说,“要知道一百镑对我有多大的用处啊!”

“喔,那会儿时间来不及了。人得呆在现场。上星期二我听到了一个好消息,便问他们两个家伙是否也想试一试。星期三上午我为他们买进了一千股,下午行情就看涨了,于是我赶紧把股票抛出去。这样,我为他们两人各赚得五十镑,而我自己得了两三百镑。”

菲利普心里充满了妒意。近来他把最后一张抵押契据卖了,这张抵押契据是他的全部财产,眼下就剩了六百英镑现款了。有时候,一想到今后的日子,菲利普心里不觉栖惶。他还得读两年才能取得当医生的资格,此后他得设法在医院找个职位,这样一来,至少有三年的光景,他别指望能赚得一个子儿。就是他紧缩开支,过最俭朴的生活,到那时,他手头至多只剩百把英镑。百把英镑的积蓄微乎其微,万一生病不能挣钱或者什么时候找不到工作,那日子就更难打发了。因此,玩上一玩可带来幸运的赌博,对他来说,那情形就完全不同啦。

“哦,嗯,别着急,”马卡利斯特说,“机会很快就会有的。几天之内,南非国家很快就会出现股票行情暴涨,到时候我一定为你好生留意着就是了。

马卡利斯特当时正在南非矿山股票市场干事,他常常给他们讲起一两年以前股票行情暴涨时发大财的故事。

“好吧,下次可别忘了我呀。”

他们围坐在一起高谈阔论,不觉已到子夜时分。菲利普住得最远,首先告辞。如果赶不上最后一班电车,他就得步行,那样回到寓所就很迟了。事实上,将近十二点半光景,他才回到寓所。他上得楼来,发觉米尔德丽德仍旧坐在他的安乐椅里,感到十分诧异。

“你为什么还不上床睡觉?”菲利普大声嚷着。

“我不困。”

“就是不困,也该上床躺着,这一样可以得到休息嘛!”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安乐椅里。菲利普注意到晚饭后她又换上了那件黑色绸衣裙。

“我想我还是等着你,万一你需要拿个东西什么的。”

米尔德丽德说罢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他,两片毫无血色的嘴唇隐隐约约露出一丝笑意。菲利普自己也拿不准他是否理解了她的用意。他只觉得有点儿尴尬,似还是装出一到快活的、漫不经心的样子。

“你这样做是好的,但也太淘气了。快给我睡觉去,要不明天早晨就爬不起来了。”

“我还不想上床睡觉。”

“扯淡,”菲利普冷冷地说了一声。

米尔德丽德从安乐椅里站了起来,绷着脸儿,走进了她的卧室。当耳边传来她沉重的锁门声时,菲利普脸上绽开了笑容。

以后的几天倒平安无事地过去了。米尔德丽德随遇而安,在这陌生的环境中定居下来了。菲利普匆匆赶去上课之后,她一上午就在寓所操持家务。他们吃的很简单。不过,她就喜欢为了买些许必不可少的食品而在街上磨蹭个老半天。她不能自己想吃什么就做什么,但尽管如此,她还是给自己煮杯可可喝喝,弄些奶油和面包啃啃。享受过后,便用小人车推着孩子上街溜达,然后回到寓所,百无聊赖地打发下午余下的时光。她心力交瘁,然而只做几件轻便的家务活儿还是合适的。菲利普把房租钱交由米尔德丽德去付,借此她同菲利普的令人生畏的房东太太交上了朋友,而且不出一个星期,她居然能够给菲利普聊聊左邻右舍的情况,了解的情况之多,远远超过了菲利普一年中所知道的。

“她可是位非常好的太太,”米尔德丽德对菲利普说,“简直像个贵妇人。我告诉她说我们是夫妻。”

“你认为有此必要吗?”

“嗯,我总得对她说点什么呀。我人住在这儿而又不是你的妻子,这事叫人看来不是太可笑了吗?我不知道她对我会有什么看法。”

“我想她根本不相信你说的话。”

“她肯定相信,我敢打赌。我告诉她说我们结婚已两年了——要知道,由于有了这个孩子,我只好这么说——只有你那儿的人才会不相信,因为你还是个学生。因此,我们得瞒着不让别人知道,不过现在他们的看法也改变了,因为我们将要跟他们一道去海滨消暑。”

“你可是个编造荒诞故事的老手罗,”菲利普说了一句。

看到米尔德丽德撒谎的劲头仍不减当初,菲利普心中隐隐有些反感。在过去的两年中,她可什么教训都没记取。但是当着米尔德丽德的面,他只是耸了耸肩膀。

“归根结蒂一句话,”菲利普暗自思忖,“她运气不佳。”

这是个美丽的夜晚,夜空无一丝云彩,天气温暖宜人,伦敦南部地区的人们似乎倾巢而出,都涌到了街上。周围有一种使得那些伦敦佬坐立不安的气氛,而每当天气突然变化,这种气氛总是唆使伦敦佬走出家门来到户外。米尔德丽德收拾好饭桌以后,便走到窗口跟前,凭窗眺望。街上的喧闹声迎面扑来,人们相互的呼唤声、来往车辆的呼啸声、远处一架手转风琴的乐曲声,纷纷从窗口灌进房间,送进他俩的耳中。

“菲利普,我想今晚你非看书不可,对不?”米尔德丽德问菲利普,脸上现出渴望的神情。

“我应该看书。不过,我不晓得为什么我非看不可。嘿,你想叫我干点别的什么事吗?”

“我很想出去散散心。难道我们就不能去坐在电车顶上溜它一圈吗?”

“随你的便。”

“我这就去戴帽子,”她兴高采烈地说。

在这样的夜晚,人们要耐住性子呆在家里是不可能的。那孩子早已进入温柔的梦乡,留她在家决不会有什么问题的。米尔德丽德说以前夜里外出就常常把孩子一人扔在家里,她可从来没醒过。米尔德丽德戴好帽子回来时,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她还抓紧时间往脸上搽了点胭脂。而菲利普还以为她是太激动了,苍白的面颊才升起了两朵淡淡的红晕呢。看到她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菲利普真地动了感情,还暗暗责备起自己待她太苛刻来了。来到户外时,她开心地哈哈笑了起来。他们一看到驶往威斯敏斯特大桥的电车,便跳了上去。菲利普嘴里衔着烟斗,同米尔德丽德一道注视着车窗外人头攒动的街道。一家家商店开着,灯光通明,人们忙着为第二天采购食品。当电车驶过一家叫做坎特伯雷的杂耍剧场时,米尔德丽德迫不及待地喊了起来:

“哦,菲利普,我们一定得上那儿去看看,我可有好久没上杂耍剧场了。”

“我们可买不起前排正厅座位的票,这你是知道的。”

“喔,我才不计较呢,就是顶层楼座我也够高兴的了。”

他们俩下了电车,往回走了百把码的路,才来到杂耍剧场门口。他们花了十二便士买了两个极好的座位,座位在高处,但决不是顶层楼座。这晚他们运气真好,剧场里有不少空位置呢。米尔德丽德双眸烟烟闪光,感到快活极了。她身上有种纯朴的气质打动了菲利普的心。她对菲利普来说是个猜不透的谜。她身上某些东西至今对菲利普仍不无吸引力,菲利普认为她身上还有不少好的地方。米尔德丽德从小没有教养,她人生坎坷;他还为了许多连她本人也无法可想的事情去责备她。如果他要求从她那里得到她自己也无力给予的贞操,那是他自己的过错。要是她生长在另一种生存环境里,她完全可能出落成一个妩媚可爱的姑娘。她根本不堪人生大搏斗的冲击。此刻,菲利普凝睇着她的侧影,只见她的嘴微微张着,双颊升起两朵淡淡的红晕,他认为她看上去出人意料的圣洁。一朋遏制不住的怜悯之情涌上他的心头,他诚心诚意地宽有她给自己带来了苦难的罪过。剧场里烟雾腾腾,使得菲利普的两眼发痛,但是当他对米尔德丽德提议回家时,她却转过脸来,一脸的恳求人的神色,请求他陪她呆到终场。菲利普粲然一笑,同意了。米尔德丽德握住了菲利普的手,一直握到表演结束。当他们汇入观众人流走出剧场来到熙熙攘攘的街上时,米尔德丽德还无意返回寓所。于是,他们俩比肩漫步来到威斯敏斯特大街上立在那儿,凝眸望着熙来攘往的人群。

“几个月来我还没有这么痛快过呢,”米尔德丽德说。

菲利普感到心满意足。他一时情不自禁地要把米尔德丽德及其女儿领到自己的寓所,而现在已变成了现实,为此,他对命运之神充满了感激的心情。看到她表示善意的感激之情,他打心眼里感到高兴。最后米尔德丽德终于累了,他们跳上一辆电车返回寓所。此时夜已深了,当他们步下电车,拐入寓所所在的街道时,街上空荡荡的阒无一人。这当儿,米尔德丽德悄悄地挽起了菲利普的胳膊。

“这倒有点像过去的情景了,菲尔,”米尔德丽德说道。

以前她从来没有叫过他菲尔,只有格里菲思一人这样叫过,即使是现在,一听到这一称呼,一种莫可名状的剧痛便袭上心来。他还记得当初他痛心疾首欲求一死的情景。那会儿,巨大的痛苦实难忍受,他还颇为认真地考虑过自杀来着。这一切似乎都是遥远的往事罗。他想起过去的自己时,不觉莞尔。眼下,他对米尔德丽德只有满腔的怜悯之情,除此别无任何其他感情可言。他们来到寓所跟前。步入起居间之后,菲利普随手点亮了煤气灯。

“孩子好吗?”他口中问道。

“我这就去瞧瞧她。”

米尔德丽德回到起居间,并说打她走了之后,那孩子睡得一直很香甜,连动也没动。这孩子可真乖!菲利普向米尔德丽德伸出一只手,并说:

“嗯,晚安。”

“你这就去睡觉吗?”

“都快一点啦。近来我不习惯睡得很迟,”菲利普答道。

米尔德丽德抓起了他的手,一边紧紧地攥着,一边笑眯眯地望着他的眼睛。

“菲尔,那天夜里在那个房间里,你叫我上这儿来同你呆在一起,你说你只要我给你做些烧饭之类的事情,除此之外,你不想我做别的什么。就在那会儿,我脑子里想的事情同你认为我在想的事情,可不是一码事啊。”

“是吗?”菲利普说着,从米尔德丽德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我可是这样想的。”

“别这样傻里傻气的啦,”米尔德丽德哈哈笑着说。

菲利普摇了摇头。

“我是很认真的。我决不会提出任何别的条件来让你呆在这儿的。”

“为什么不呢?”

“我觉得我不能那么做。这种事我解释不了,不过它会把全盘事情搞懵的。”

米尔德丽德耸了耸双肩。

“唔,很好,那就随你的便吧。不过,我决不会为此跪下来求你的。我可不是那种人!”

说罢,她走出起居间,随手砰地带上身后的房门。

94

菲利普在雅各布先生手下当过敷裹员,于是他便请这位助理外科医师给他的跛足开刀。雅各布先生欣然同意,因为他就是对被众人忽视的跛足感兴趣,而且眼下正在为撰写一篇论文搜集资料。事先他忠告菲利普,说他不能使跛足变得像那只好足一模一样,不过他相信他还是能够有所作为的。还说动过手术后,菲利普走起路来还是有点跛,但可以不再穿先前那样难看的靴子了。当想起自己过去曾因笃信上帝能够为他背走沉重的大山而虔诚地向上帝祷告的情景,菲利普的脸上总是浮出一丝凄苦的笑容。

“我并不希望出现奇迹,”菲利普回答说。

“我认为你能让我尽我所能医治你的残疾的决定是明智的。到时候,你会发觉拖着条跛腿行起医来是很不方便的。外行人就好生怪念头,死也不肯同医生打交道。”

菲利普住进了单人病房。每个病区外头楼梯平台处都有这么个只有一个房间的单人病房,它是专门为特殊病人预备的。他在那儿住了一个月,因为雅各布先生在他能够走动之前是不让他走出这个病房的。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他有足够的时间好生养息。劳森和阿特尔涅跑来看望他。有一次,阿特尔涅太太还带了两个孩子来探望他哩。还有他所认识的同学们也不时地前来和他闲聊解闷。米尔德丽德一星期来两次。大家都对他很和气。菲利普这个人一看到别人不厌其烦地关心体贴他,心里总是激动不已,而眼下更是深受感动,感激不尽了。他没什么要烦的,心情轻松愉快。他不必为未来担忧,管它钱够不够花还是期终测验能不能通过,这些都没什么好发愁的。此时,他可以尽心披卷破帙了。近来他一直不能好好看书,因为米尔德丽德老是干扰他:有时候他正要集中脑筋思考些问题,可米尔德丽德却打开了话匣,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儿,而且菲利普不回答她还决不罢休;每当他要定下心来好好看书,米尔德丽德就要他帮手干件事,不是跑来叫他把个她拔不出来的瓶塞子拔出来,就是拿来个榔头叫他相帮钉个钉子。

他们决定于八月赴布赖顿度假。菲利普想到了那儿之后去住旅馆,可米尔德丽德却说那样的话,她又得做家务了。她提议他们赁住在食宿公寓,这样,她也可以享受几天假期呀。

“在家我得天天张罗饭菜,我都腻透了,想彻底改变一下。”

菲利普最后同意去住食宿公寓。而米尔德丽德凑巧还认识肯普镇上的一家食宿公寓。住在那儿,每人一周的开销也不会超过二十五个先令。她同菲利普商定由她写信去预订房间。但是,在从外边回到肯宁顿寓所时,菲利普却发觉信根本没写,不觉恼怒。

“想不到你还真忙呢,”他没好气地说了一句。

“嗯,我可不能什么事都想到呀。即使我忘记了,那也不是我的过错,对不?”

菲利普急于要到海边去,也不愿意为同那家食宿公寓的女主人联系而滞留伦敦。

“我们可以把行李寄存在车站,直接走去,看看那儿有没有房间。如果有,我们只要到外边去雇位脚夫,让他去取行李好了。”

“你看怎么好就怎么干吧!”米尔德丽德口气生硬地回了一句。

她可不喜欢受人的气,顿时一声不吭,满脸怒容,心神不定地坐在一边,望着菲利普忙着为外出度假准备行装。在八月的阳光照射下,这幢小小的公寓里头异常闷热,户外马路上腾起一阵阵带有恶臭的热浪。当他躺在病房里的病榻上,面对着涂抹着红色颜料的墙壁,他一直向往着呼吸海边的新鲜空气,让海涛拍打自己的胸膛。他觉得,要是再在伦敦呆上一夜,他准会发疯。一看到布赖顿的大街上挤满了前来度假的人群,米尔德丽德的脾气又好了。当乘上马车驶出车站前往肯普镇时,他们俩都变得兴致勃勃。菲利普还用手轻轻地抚摩着孩子的脸颊哩。

“我们在这儿呆上几天,准能让她的小脸蛋变得红扑扑的,”菲利普说话时,双眼还含着微笑。

他们来到那家食宿公寓门前,便把马车辞退了。一位衣着不整的妇人应声出来开门。当菲利普问及是否有空房间时,她却回答她得进去问一下。她把她的女主人领了出来。一位身材敦实、一副生意人脸孔的中年妇人下得楼来,先是按职业习惯对菲利普他们狠狠地盯视了一眼,然后才开口询问他们要开什么样的房间。

“开两个单人房间,如果可能的话,还要在其中一个房间放个摇篮。”

“恐怕我这儿没有两个单人房间。我这儿还有个双人大房间,我可以给你们一个摇篮。”

“我想那样不怎么合适,”菲利普说。

“到了下个星期,我可以再给你们一个房间。眼下布赖顿游客拥挤,将就些吧。”

“就只住几天工夫,菲利普,我想我们可以凑合着对付几天再说,”米尔德丽德接口说。

“我想两个房间要方便些。你可以给我们另外介绍一处食宿公寓吗?”

“可以,不过我想他们也不见得会有比我更多的空房间。”

“请你把地址告诉我们,你不会介意吧?”

那位身材敦实的女主人指给他们的食宿公寓就在下一条街上。于是,他们转身朝它走去。菲利普走起路来还是挺快的,虽说他的身体孱弱,走路还得借助拐杖。米尔德丽德抱着孩子。两人默默地走了一阵子后,他蓦地发觉米尔德丽德哭了。哭声扰得他心烦意乱。他不予理睬,可是她硬是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把你的手帕给我用一用好吗?我抱着孩子不能掏手帕,”她抽抽搭搭地说着,转过脑袋,不看菲利普。

菲利普默默无言地把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米尔德丽德擦干了眼泪,看他不说话,便接着说:

“我这个人身上可能有毒。”

“请你别在大街上吵吵嚷嚷的,”菲利普说。

“你那样坚持要两个单人房间也太可笑了。别人对我们会怎么看呢?”

“要是人们知道真情的话,我想他们一定会认为我们俩都很有道德,”菲利普说。

这当儿,米尔德丽德睨视了菲利普一眼。

“你总不会告诉人家我们不是夫妻吧?”米尔德丽德紧接着问道。

“不会的。”

“那你为何不能像丈夫似的跟我睡在一起呢?”

“亲爱的,对此,我无法解释。我无意羞屏你,但我就是解释不清。我知道这种念头是愚蠢的,也是不合情理的,但这种念头非常执著,比我坚强。我过去非常爱你,以至如今……”他突然中断了他的话。“不管怎么说,这种事情是不可言喻的。”

“哼,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米尔德丽德嚷道。

他们俩按着所给的地址,一路摸到了那家食宿公寓。原来,这家食宿公寓是个精力旺盛的老处女开设的。她长着一对狡黠的眼睛,说起话来伶牙俐齿的。他们要么租赁一个双人房间,每人每周出二十五先令,那小孩也要出五先令,要么就住两个单人房间,但每周可得多付租金一英镑之多。

“我不得不收这么高的租金,”那个老处女带着歉意解释道,“因为,如果有必要的话,我甚至可以在单人房间里都摆上两张床。”

“我想那租金也不见得会使我们破产。你说呢,米尔德丽德?”

“嗨,我才不在乎呢,一切安排对我来说都是够好的,”她回答说。

菲利普讨厌她那阴阳怪气的回答,但一笑置之。女房东已经派人去车站取他们的行李了,于是,他们坐下来边休息边等着。此刻,菲利普感到那只开过刀的脚隐隐作痛,便把它搁在一张椅子上,心里舒坦多了。

“我想我和你同坐在一个房间里,你不会介意吧?”米尔德丽德冲撞地说。

“我们就不要赌气斗嘴啦,米尔德丽德,”菲利普轻声规劝道。

“我倒不了解你手头还很有几个钱呢,竟能每周抛出去一镑的房钱。”

“别对我发火。我要让你明白,我们俩只能这样子住在一起。”

“我想你是瞧不起我,肯定是的。”

“当然不是这样的。我为什么瞧不起你呢?”

“一切都是那么别扭,很不自然。”

“是吗?你并不爱我,是不?”

“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看来你也不像是个易动情的女人,你不是那样的女人。”

“此话说得太丢脸了,”米尔德丽德阴沉沉地说。

“哦,我要是你的话,才不会为这种事大惊小怪呢。”

这家食宿公寓里大约住着十多个人。他们都来到一个狭窄的、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围坐在一张狭长的桌子四周用餐。女房东端坐在餐桌的顶头,为大家分发食物。饭菜做得很差劲,可女房东却称之为法国烹调,她说这话的意思是下等的原料加上些蹩脚的佐料:用鲽鱼冒充箬鳎鱼,把新西兰老羊肉充作羔羊肉。厨房既小又不方便,所以端上来的饭菜差一不多都是凉的。房客中有陪伴上了年纪尚未出阁的老姑娘的老夫人;有。假装斯文、滑稽可笑的老光棍;还有脸色苍白的中年职员和他们的夫人,他们在一起津津有味地谈论着他们那些已出嫁的女儿以及在殖民地身居高位的儿子。这些人反应迟钝,却又装腔作势。在餐桌上,他们议论科雷莉小姐的最新出版的小说,其中有些人喜欢莱顿勋爵而不喜欢阿尔马·塔德曼先生①,而另外几位恰恰与此相反。不久,米尔德丽德却跟那些太太们谈论起她同菲利普两人的富有浪漫色彩的婚姻来了。她说菲利普发觉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因为他还是个“书生”(说话时,米尔德丽德常常把“学生”说成“书生”)时就同一位姑娘成了亲,所以他一家人——颇有地位的乡下绅士——便取消了他的财产继承权;而米尔德丽德的父亲——在德文郡拥有大片土地——就因为米尔德丽德同菲利普结婚,也撒手不管她的事儿。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来住一家食宿公寓而又不为孩子雇个保姆的缘故。不过,他们得分开住两个房间,因为他们历来舒适惯了,可不想一家人挤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头。同样,其他几位游客对他们自己之所以住在这种食宿公寓里也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其中一位单身绅士通常总是到大都市去度假的,可他喜欢热闹,而在那些大旅馆里总是找不到一个可心的伙伴。那位身边带着一位中年未出阁女儿的老太太正在伦敦修建一幢漂亮的别墅,可她却对女儿说:“格文妮,我亲爱的,今年我们一定得换换口味,去度个穷假。”因此,她们俩就来到了这儿,尽管这儿的一切同她们的生活习惯是那么的格格不入。米尔德丽德发觉他们这些人都太矜夸傲慢了,而她就是厌恶粗俗的平庸之辈。她喜欢的绅士就应该是名副其实的绅士。

①莱顿和阿尔马·塔德曼均为科雷莉小姐的小说中的人物。

“一旦人成了绅士和淑女,”米尔德丽德说,“我就喜欢他们是绅士和淑女。”

这种话对菲利普来说有些儿神秘莫测。但是当他听到她三番两次地跟不同的人说这种话时,他发现听者无不欣然赞同,由此他得出结论,只有他是个榆木脑瓜,一点也不开窍。菲利普和米尔德丽德单独成天厮守在一起,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在伦敦,他白天整天看不到她,晚上回家时,他们也只是聊一阵子家务、孩子以及邻居的事儿,随后他就坐下来做他的功课。眼下,他却成天伴在她左右。早饭后,他们俩便步行去海边,下海洗把澡,然后沿着海滩散一会儿步,上午的时光不费事就过去了。到了黄昏时分,他们把孩子弄上床睡着以后,便上海边码头消磨时光,倒还舒畅。因为在那里,耳畔不时传来轻柔的乐曲声,服前人流络绎不绝(菲利普借想象这些人的各种各样的身分并就这些编造了许许多多小故事以自娱。现在,他养成一种习惯,就是嘴上哼哼哈哈地敷衍着米尔德丽德的话语,而自己的思绪不为所动,继续自由地驰骋着),可就是下午的时间冗长乏味,令人难熬。他们俩坐在海滩上。米尔德丽德说他们要尽情享受布赖顿博士赐予人们的恩泽。由于她老是在一旁剌剌不休地发表她对世间万物的高见,他一点也没法看书。要是他不加理睬,她就会埋怨。

“喔,快把你那些愚蠢的破书收起来吧。你老是看书也看不出名堂来的,只会越看头脑越糊涂,你将来肯定是昏头昏脑的,菲利普。”

“尽说些混帐话!”他顶了一句。

“再说,老是捧着本书,待人也太简慢了。”

菲利普发现也难跟她交谈。她自己在说话的当儿,也不能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因此,每每眼前跑过一条狗,或者走过一位身穿色彩鲜艳的运动夹克的男人,都会引起她叽叽呱呱地议论上几句。然而,过不了多久,她会把刚才说的话忘个精光。她的记忆力甚差,就是记不住人的名字,但不记起这些名字又不甘心,因此常常在讲话中戛然停顿下来,绞尽脑汁,搜索枯肠,硬是要把它们记起来,有时候,因实在想不出而只好作罢。可是后来她谈着谈着,又忽然想起来了,这时,即使菲利普在讲另外一些事,她也会打断他的话,插进来说:

“科林斯,正是这个名字。我那会儿就知道我会记起来的。科林斯,我刚才一下记不起来的就是这个名字。”

这倒把菲利普给激怒了。却原来不管他在说些什么,她都不听;而要是她讲话时菲利普一声不响的话,她可要埋怨他死气沉沉的。对那些抽象的慨念,听不了五分钟,她那个脑子就转不起来了。每当菲利普津津有味地把一些具体的事物上升为抽象的理论,她脸上立刻就会显露出厌烦的神色。米尔德丽德常常做梦,而且记得非常牢,每天都要在菲利普跟前罗罗唆唆地复述她的梦境。

一天早晨,他收到了索普·阿特尔涅写来的一封长信。阿特尔汉正以戏剧性的方式度假。这种方式很有见地,同时也显示出他此人的个性。他以这样的方式度假由来已久,已有十年的历史了。他把全家带到肯特郡的一片蛇麻草田野上,那儿离阿特尔涅太太的老家不远,他们要在那儿采集三周的蛇麻子草。这样,他们可以成天呆在旷野里,还可以赚几个外快。使阿特尔涅太太更感满意的是,这样的度假方式同以使他们全家同生她养她的故乡土地之间的关系得到加强。而阿特尔涅在信中也正是特别强调这一点。置身在旷野里给他们带来了新的活力,这像是举行了一次富有魔力的典礼,使得他们返老还童,生气勃勃,精神大振。以前,菲科普就曾经听到阿特尔涅就这个问题滔滔不绝地、绘声绘色地发表过一通离奇古怪的议论。此刻,阿特尔涅在信中邀请菲利普到他们那儿呆上一天,说他渴望把他对莎士比亚以及奏乐杯的想法告诉给菲利普听,还说孩子们嚷着要见见菲利普叔叔。下午,在同米尔德丽德一道坐在海滩上时,他又把信打开来看了一遍。他思念起那九个孩子的慈祥的妈妈、好客的阿特尔涅太太;想起了莎莉,她年纪不大却神情端庄,稍稍带有一种做母亲的仪态和一种富有权威的神气,她前额宽阔,一头秀发编成一根长长的辫子;接着又想起了一大群别的孩子,一个个长得俊俏、健康,成天乐呵呵的,吵吵嚷嚷的。他的心一下子飞到了他们的身边。他们身上具有一种品质——仁慈,这是他以前从来没有在别的人身上看到过的。直到现在,菲利普才意识到他的心显然被他们那种光彩照人的品质深深地吸引住了。从理论上来说,他不相信什么仁慈不仁慈,因为倘若道德不过是件给人方便的事儿的话,那善与恶也就没有意义了。他可不喜欢自己的思路缺乏逻辑性,但是仁慈却明摆着,那么自然而毫无矫饰,而且他认为这种仁慈美不可言。在沉思的当儿,他漫不经心地把阿特尔涅的来信撕成了碎片。他想不出一个甩掉米尔德丽德而自己独身前往的办法来,但他又不愿意带着米尔德丽德一同前去。

这天烈日炎炎,天空中无一丝云彩,他们只得躲避在一个阴凉的角落里。那孩子一本正经地坐在沙滩上玩石子,间或爬到菲利普的身边,递过一块石子让菲利普握着,接着又把它从他手中抠去,小心翼翼地放在沙滩上。她在玩一种只有她知道的神秘的、错综复杂的游戏。此时,米尔德丽德呼呼人睡了,仰面朝天,嘴巴微启着,两腿成八字形叉开,脚上套的靴子祥于古怪地顶着衬裙。以往他的目光只是木然无神地落在她的身上,可此刻他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目光里闪烁着一种希奇的神情。他以往狂热地爱恋着她的情景历历在目,他心里头不禁暗自纳闷,不知道他为什么现在对她会这么冷淡的。这种感情上的变化使他心里充满了苦痛,看来,他以往所遭受的一切痛苦毫无价值。过去,一触到她的手,心里便激起一阵狂喜;他曾经渴望自己能钻进她的心灵里去,这样可以同她用一个脑子思想,分享她的每一种感情。当他们俩陷入沉默的时候,她所说的每一句话无不表明他们俩的思想简直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他曾对隔在人与人之间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作出过反抗。为此,他身受切肤之痛。他曾经发狂似地爱过她,而眼下却对她无一丝一毫爱情可言。他莫名其妙地感到这是一种悲剧。有时候,他很恨米尔德丽德。她啥也学不会,而从生活的经历中她什么教训也没有汲取。她一如既往,还是那么粗野。听到她粗暴地呵斥食宿公寓里的那位累断筋骨的女用人时,菲利普心中十分反感。

不一会儿,菲利普盘算起自己的种种计划来了。学完四年之后,他就可以参加妇产科的考试了,再过上一年,他就可以取得当医生的资格。然后,他就设法到西班牙去旅行一趟,亲眼去欣赏一下只能从照片上看到的那儿的旖旎风光。刹那间,他深深地感到神秘莫测的埃尔·格列柯紧紧地攫住了他的心,暗自思忖,到了托莱多他一定能找到埃尔·格列柯。他无意去任意挥霍,有了那一百英镑,他可以在西班牙住上半年。要是马卡利斯特再能给他带来个好运,他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达到自己的目的。一想到那些风景优美的城池和卡斯蒂尔一带黄褐色的平原,他的心里就热乎乎的。他深信他可以从现世生活中享受到比它给予的更多的乐趣,他想他在西班牙的生活可能更为紧张:也许有可能在一个古老城市里行医,因为那儿有许多路过或者定居的外国人,他可以在那儿找到一条谋生之路。不过那还是以后的事。首先,他要谋得一两个医院里的差使,这样可以积累些经验,以后找工作更为容易些。他希望能在一条不定期的远洋货轮上当名随船医生,在船上有个住舱。这种船装卸货物没有限期,这样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在轮船停留地游览观光。他想到东方去旅行。他的脑海里闪现出曼谷、上海和日本海港的风光。他遐想着那一丛丛棕榈树、烈日当空的蓝天、肤色黧黑的人们以及一座座宝塔,那东方特有的气味刺激着他的鼻腔。他那心房激荡着对那世界的奇妙的渴望之情。

米尔德丽德醒了。

“我想我肯定睡着了,”她说。“哎哟,你这个死丫头,瞧你尽干了些啥呀?菲利普,她身上的衣服昨天还是干干净净的,可你瞧,现在成了什么样儿了!”

95

他们从布赖顿回到伦敦以后,菲利普便上外科病房做包扎工作。他对外科的兴趣不如对内科来得浓厚,因为内科学是一门以经验为依据的科学,给人的想象力以更大的驰骋余地,再说,外科的工作相应地要比内科的累人一些。上午九点至十点他得去听课。课一散,便上病房包扎伤口啦,拆线啦,换绷带啦,忙个不停。菲利普自夸上绷带还有一手。每当护上说了句把赞许的话,他听后心里总有一种甜丝丝的感觉。每周总有几个下午进行外科手术,此时,菲利普便身穿白大褂,站在手术示范室的助手位置上,随时递上手术师所需要的器械,或者用海绵吸去污血,好让手术师看清下手的位置。一旦对不常见的疑难病症开刀时,手术示范室里就挤得满屋子都是人,不过,通常只有五六个学生在场。接着手术便在一种菲利普颇为欣赏的恬静的气氛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当时,世人好像特别爱生阑尾炎似的,被送进手术室来割除盲肠的病人何其多矣!菲利普在一名外科医生手下当敷裹员,而这位大夫同他的一名同事进行着一场友好对抗赛,比谁盲肠割除得快,谁的切口小。

不久,菲利普被指派去负责事故急诊病人。敷裹员们轮流担当此职,轮上一次,连续值班三天。在这期间,他们得住在医院,一日三餐都在公共休息室里吃。大楼底层临时收容室附近有个房间,里面有张床,白天叠起来放在壁橱里。无论白天黑夜,当班的敷裹员都得随叫随到,时刻准备照料送来的受伤病人,从早到晚,疲于奔命。夜里,每过一两个小时,头顶上方的铃声便当哪当哪响个不停;铃声一响,当班的敷裹员便本能地从床上一跃而起。星期六夜里当然是最忙的,特别是酒馆一打烊,医院里更是忙得不可开交。警察们把一个个醉汉送进来。此时,他们得赶快用胃唧筒把他们胃里的酒抽出来。而送进来的女人比那些醉汉情况更严重,不是被她们的丈夫打破了头,就是打得鼻子鲜血直淌。其中有的女人对大赌咒发誓,要上法庭去控告丈夫;有的则羞愧万分,只说是碰上交通事故了。面对这种种情况,敷裹员能处理的,便尽力而为,如处理不了,便去把住院医生请来。不过,敷裹员们一个个都很谨慎,万不得已才去请住院医生,因为住院医生没有好处是决不愿意跑五段楼梯下来看病的。送进医院来的,从断了个指头到割断喉管,各色病人,应有尽有。小伙子们跑来要求包扎被机器轧坏了的双手;被马车撞倒了的行人,在玩耍时不是摔断了腿就是跌折了手的小孩,也被送进医院。间或,警察们还把自杀未遂者抬了进来。菲利普看到一个人脸色惨白,圆睁着一双疯狂的眼睛,嘴巴张着吐出大口大口的血。菲利普在病房里工作了数周之后,一次负责照看一名警官。那位警官看到自己还活着,整天不说一句话,一脸的愤怒和凶相,还公开嚷道,他一出院还要自杀。病房里塞满了病人,此时警察们再送病人来,住院医生就会处于进退两难、首鼠两端的境地。要是叫他们把病人抬到火车站转别处去治疗,万一病人就死在火车站,那各家报纸就会发表耸人听闻的言论。可是有时候也很难断定病人究竟是奄奄一息呢还是醉酒不醒。菲利普直到累得力不能支的时候才上床睡觉,省得才躺下个把小时又要爬起来。他趁工作间隙时间,到急救室同夜班女护士一起聊天。这个女人一副男人相,头发花白,在急救部当了二十年的护士。她很喜欢这个工作,因为不论什么事她自个儿可以说了算,没旁的护士来打扰她。她干起事来手脚不快,不过非常能干,在处理危急病人方面从未出过差错。敷裹员们,不是初出茅庐毫无经验,就是一有事就慌了神儿,但一看到她在场,就顿觉浑身增添了无穷无尽的力量。她见过敷裹员千百个,可从来没有在她脑子里留下一点印象,无论是谁,她都管他们叫布朗先生。当他们劝戒她以后别叫他们布朗先生,并把他们的真实姓名告诉她时,她只是点点头,过后还是继续叫他们布朗先生。她那个房间没什么摆设,只有两张马毛呢面子的长椅,一盏火光融融的煤气灯。菲利普饶有兴趣地坐在那儿聆听她的谈话。她早已不把那些送进医院来的病人当人看待了。在她眼里,他们只是酒鬼、断臂、割破的喉咙。她把疾病、不幸和世界的残忍统统当作理所当然的事情,觉得人们的行动既无值得赞扬也无值得责备的地方。她都默认了。她具有某种冷峭的幽默感。

“有个人的自杀事儿,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她对菲利普说。“那个人跳进了泰晤士河。人们把他捞了出来,并把他送到这儿来。可十天后,他因喝了泰晤士河里的水而得了伤寒症。”

“他死了吗?”

“是的,他死了。他是不是自杀,我也一直弄不清楚……也真有趣,还会寻短见。我还记得有个人,他找不到活儿干,老婆也死了,就把衣服全部送进当铺,拿了这笔钱买了支左轮手枪。他把自己弄得不成人样,打瞎了一只眼睛,可人却没有死。后来你猜他怎么样,一只眼睛瞎了,脸皮也给削去一块,可他得出个结论,说这个世界毕竟还不太坏。打那以后,他日子还过得挺好的哩。有件事情我一直在注意观察,那就是人们并不像你认为的那样是为爱情去自杀的。这种说法纯粹是小说家们的胡思乱想。人们之所以要寻短见,是因为他们没有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的。”

“看来金钱比爱情更为重要,”菲利普说道。

就在那时候,钱的事儿不时地在他脑海里盘旋着。他过去常说两人的开销跟一个人的差不多,现在看来那话说得太轻飘了,事实上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越来越为自己的开销之大而发愁。米尔德现德可不是个好管家,由她当家,花费之大,就好比他们一日几餐都是在馆子里吃似的。再说,那个小孩要添置衣服,米尔德丽德要买靴子以及其他一些离了它们就没法过活的零星什物。他们从布赖顿回到伦敦以后,米尔德丽德口口声声说要出去找工作,但就是不见她行动。没几天,一场重感冒害得她接连半个月卧病在床。痊愈后,她根据招聘广告出去试了几次,结果不是因为去迟了位子被人占去,就是因为活儿太重她吃不消而作罢。一次,有个地方主动招她去做工,每周工资十四先令,可她认为自己不应该只拿那么点工资。

“不管人家开什么价你都接受,那样做是没有好处的,”她振振有词地说。“要是你太自贱了,人家会瞧不起的。”

“我认为每周十四先令也不能算少了,”菲利普干巴巴地顶了一句。

菲利普不禁想有了这十四先令,家里的开销就可以松一些了。可米尔德丽德已经在暗示菲利普,说她之所以找不到工作,是因为她去会见雇主的时候,身上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菲利普便买了件给她。虽然她又出去试了几次,但菲利普认为她根本不诚心找工作,啥事都不想干。菲利普所了解的唯一生财之道是股票交易所。他夏天初次尝试,就得到了甜头,眼下急于再交个好运。但是,德兰士瓦①发生了战事,南非境内一切陷入停顿。马卡利斯特对菲利普说,不出一个月,雷德弗斯·布勒就要开进比勒陀利亚②,到那时,行情就会看涨。眼下他们只有耐心等待,等着英国的反击使物价下跌,到那时兴许可以购进股票。菲利普迫不及待地翻阅着他常看的报纸上的“市井趣谈”专栏。他忧心忡忡,肝火很旺,动不动就发脾气。有那么一两次,他正言厉色地说了米尔德丽德几句,可碰上米尔德丽德既不圆通也没那份耐心,当场以牙还牙,发了通脾气,结果两人大吵一场。菲利普照例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感到悔恨万分,而米尔德丽德对人生就没有宽容之心,接连好几天,不给菲利普一点好颜色看,并且吃饭时故作姿态,有意不扫房间,把衣服什物扔得起居室满地都是,变着法儿来刺激菲利普,搅得他一刻不得安宁。菲利普一门心思注视着战事的进展,早早晚晚贪婪地翻阅着报纸,可她对眼前的一切却毫无兴趣。她在街道上结识了几个人,其中一位曾问过她是否要叫副牧师来看看她。米尔德丽德便戴上一只结婚戒指,自称为凯里太太。寓所墙上挂了两三张菲利普在巴黎创作的画,其中两张是女人的裸体像,还有一张画的是米格尔·阿胡里亚,画面上的米格尔·阿胡里亚紧握双拳,两腿叉开地挺立着。菲利普把这几张画挂在墙上,因为它们是他的最佳画作,一看见它们,他就想起了在巴黎度过的那段美好时光。米尔德丽德对这几张裸体画早就看不顺眼了。

①德兰士瓦,南非地名。

②比勒陀利亚,南非地名。

“菲利普,我希望你把那几张画摘下来,”一天,她终于憋不住了,开腔说道。“昨天下午住十三号的福尔曼太太来后,我的眼睛不知看什么好了。我发觉她两眼瞪视着那几张画。”

“那几张画怎么啦?”

“那几张画很不正经。照我说,房间里挂满了裸体画像,真叫人讨厌。再说这对我的孩子也没有益处。她慢慢开始懂事了。”

“你怎么这样庸俗?”

“庸俗?我说这是叫趣味高雅。对这几张画,我一直没说过什么话,难道你就以为我喜欢成天价看着那几个赤身裸体的画中人吗?”

“米尔德丽德,你怎么就没有一点点幽默感呢?”菲利普口气冷冷地诘问道。

“我不晓得此事跟幽默感有什么关系。我真想伸手把它们摘下来。如果你想听听我对这几张画的看法,那么老实告诉你,我认为它们令人作呕。”

“我不想知道你有什么看法,我也不准你碰这几张画。”

每当米尔德丽德同菲利普怄气时,她就拿孩子出气,借此惩罚菲利普。那个小女孩正如菲利普喜欢她那样也非常喜欢菲利普。她把每天清晨爬进菲利普的卧室(她快两岁了,已经会走路了),随即被抱进他的被窝里这件事,当作一大乐事。米尔德丽德一不让她爬时,她就会伤心地哭叫起来。菲利普一劝说,米尔德丽德随即顶撞道:

“我不希望她养成这种习惯。”

此时,要是菲利普再多言,她就会说:

“我怎么管教我的孩子,不与你相干。让别人听见了,还以为你就是她的老子呢。我是她的老娘,我应该知道什么事是对她有好处的,难道我不应该吗?”

米尔德丽德竟如此不明事理,菲利普感到非常恼怒。不过,菲利普这一向对她很冷淡,因此很少生她的气了。对她在自己身边走动,菲利普也慢慢习惯了。转眼圣诞节到了,菲利普有几天假日。他带了几棵冬青树回家,把房间装饰了一番。圣诞节那天,他还分别给米尔德丽德及其女儿赠送了几件小小的礼物。他们总共才两个人,所以不能吃火鸡了。但是米尔德丽德还是烧了只小鸡,煮了块圣诞节布丁,这些东西是她从街上食品店里买来的。他们俩还喝了瓶葡萄酒。吃完晚餐后,菲利普坐在炉火边的安乐椅里,抽着烟斗。他喝不惯葡萄酒,几滴酒下肚,倒使他暂时忘却了近来一直在为钱操心的事儿。他感到心旷神怡。不一会儿,米尔德丽德走了进来,告诉他那女孩要他吻她。菲利普脸带微笑地走进了米尔德丽德的卧室。接着,他哄那孩子闭上眼睛睡觉,随手捻暗煤气灯。在走出卧室时,他怕孩子会哭,便让房门敞开着。他回到了起居室。

“你坐在哪儿?”他问米尔德丽德说。

“你还坐在安乐椅里。我就坐在地板上。”

他坐进安乐椅里,接着米尔德丽德席地坐在火炉前,背倚着菲利普的双膝。此时,他不由得回想起当初在沃克斯霍尔大桥路那个房间里的情景来了。那时,他们俩也是这样坐着,不同的是两人的位子颠倒了一下。当时,他菲利普坐在地板上,把头搁在米尔德丽德的膝上。那会儿,他是多么狂热地爱着她呀!眼下,他心中萌发出一种长久以来没有过的温情。他仿佛感到那女孩的柔软的双臂依然环绕着他的颈部。

“你坐得舒服吗?”他问米尔德丽德。

米尔德丽德抬头仰望着菲利普,脸上笑容嫣然,随即点了点头。他们俩神情恍惚地望着壁炉里的火苗,谁也不说话。最后,米尔德丽德转过身来,凝视着菲利普,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目光。

“打我来到这里,你还一次没吻过我呢。你知道吗?”她突然说道。

“你要我吻吗?”菲利普笑着反问了一句。

“我想你再也不会用那种方式来表示你喜欢我了吧?”

“我非常喜欢你。”

“你更喜欢我的女儿。”

菲利普没有回答,此时,米尔德丽德将脸颊紧贴着他的手。

“你不再生我的气了?”接着她又问道,两眼望着地板。

“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呢?”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你,我是在历尽辛苦、受尽磨难之后才学会爱你的呀。”

听到她说出这样的话来,菲利普的心一下子冷了半截。她用的那些词语全是她从看过的廉价小说里抠来的。他不禁怀疑她说这番话时,她心里是否当真是那样想的。或许她除了运用从《家政先驱报》上学来的夸张言词之外,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来表达她的真情实感吧。

“我们俩像这样子生活在一起,似乎太离奇了。”

菲利普久久没有作答,沉默再次笼罩着他们俩。不过最后菲利普终于开口说话了,看来还没完没了呢。

“你不要生我的气。这类事情的发生,实在也是没有法子。我知道我过去因为你做的那些事情而认为你刻毒、狠心,但我也太傻气了。你过去不爱我,为此而责备你是荒谬的。我曾经认为我可以想法子叫你爱我,但我现在明白了,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使得别人爱上你的,但不管是什么缘故,只有一个条件在起作用,要是不具备这个条件,你的心再好,你再大方,也决不能创造出这种条件来的。”

“我早该想到,要是你曾经真心实意地爱我,那你应该仍旧爱着我。”

“我也早该这么想的。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过去我常常认为这种爱情将是天长地久不会变的。那时候,我感到宁愿***也不能没有你。我时常渴望着有那么一天,当你色衰容谢,谁也不喜欢你的时候,我将永生永世陪伴着你。”

米尔德南德默不作声。接着,她站了起来,说是要上床歇着去了。她朝菲利普胆怯地启齿笑了笑。

“今天是圣诞节,菲利普,你愿意同我吻别吗?”

菲利普哈哈一笑,双颊微微发红。他吻了吻米尔德丽德。米尔德丽德走进了卧室,他便开始埋头读书。

96

两三个星期之后,菲利普和米尔德丽德两人龃龉的局面白热化了。米尔德丽德被菲利普的言谈举止弄得莫名其妙,愤激非常。她心里好比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各种情感一齐涌泛上来,然而她却从容自如地转换着心情。她常常独处一隅,思量着自己日下的处境。她并没有把她全部感情通过嘴说出来,甚至连那些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感都闹不清楚,然而浮现在脑海里的某些东西却是那么清晰明显。于是她反反复复地咀嚼着,回味着。她对菲利普一直不理解,也不怎么喜欢他,但有他伴在自己的身旁,她又感到高兴,因为她认为菲利普是位绅士。她之所以有这样的印象,是因为他的父亲是位医生,他的大伯又是名牧师。她又有点瞧不起他,把他当作傻瓜一样地加以戏弄,呆在他面前她心里又总觉得不是个味儿。她下不了一走了之的决心,但又感到菲利普老是在挑她的岔儿,因而心中很是不快。

刚来肯宁顿这套小房间那会儿,她心力交瘁,内心羞愧不已。能过上无人打搅的清静日子,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一想到不用村房租,她心里舒畅极了。不管天好天环,她都不必外出,要是身体不适,还可以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歇息。她对自己以往过的日子深恶痛绝。见人要堆三分笑,还得卑躬屈膝献殷勤,那种营生简直可怕极了。即使现在,当她回想起男人的粗鲁和他们满嘴的秽语时,当那些情景闪现在她脑际时,她忍不住还要为自己凄苦的身世悲恸欲绝地痛哭一场。不过昔日那种生涯很少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了。菲利普帮她跳出了火坑,她感激涕零。当她回忆起往日菲利普爱她爱得那么真诚而她待他又是那么不近情理,一种悔恨自责心情袭上心头。同菲利普和好如初,还不是易如反掌。在她看来,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当菲利普拒绝她的建议时,她倒不觉吃了一惊,不过她只是轻蔑地耸了耸双肩:他爱摆架子就让他摆吧,她才不在乎呢。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变得心急火燎,到那时,就挨到她拒绝啦。要是菲利普认为他那么一摆架子,她就什么办法也没有了,那他就大错特错了。毫无疑问,她还是拿得住他的。菲利普那人是有点叫人捉摸不定,但是这不打紧,他的脾性她可算是摸透了。菲利普常常同她拌嘴,并一再发誓再也不要见到她,可要不了多久,他又跑回来,跪在她面前,乞求宽恕。想到菲利普拜倒在自己面前的那副丑态,米尔德丽德的心头掠过一阵狂喜。菲利普甚至会心片情愿地躺在地上,让她米尔德丽德踏着他的身子走过去。她看到过他痛哭流涕的样子。米尔德丽德可知道该怎么整治菲利普:不理睬他,任他去发脾气,自己只当没看见,故意冷落他,过不了一会儿,他肯定会跑到她面前来摇尾乞怜的。她脑海里蓦地浮现出菲利普在她面前那种奴颜卑膝的可怜相,她不觉扑哧一笑,还觉得怪开心的哩。这一下她可出了气了。男人的滋味,她算是尝够了,眼下并不想同他们发生什么瓜葛。她差不多打定主意要跟菲利普过一辈子了。说千道万,说到底,菲利普毕竟还是个地地道道的绅士,这一点总不能讥诮嘲弄吧?难道不是吗?不管怎么说,她可用不着着急,她也不准备采取主动。看到菲利普愈来愈喜欢她的女儿,米尔德丽德感到很高兴,虽说她有时也觉得可笑。他居然会那么疼爱她与另一个男人所生的孩子,这事太滑稽了。毋庸置疑,菲利普他那个人是有点儿怪。

不过,有那么一两件事情使得她颇觉诧异。菲利普对她一向百依百顺,唯命是从,对此,她倒也习以为常了。在过去,他巴不得给她跑腿做事呢。她常常看到他为自己的一句气话而神情沮丧,为自己的一句好话而欢天喜地。可现在他却变得判若两人。米尔德丽德自言自语地说,这一年来,菲利普的态度丝毫没有转变。她倒从来没料到菲利普的感情竟会起变化,这种可能性在她脑子里连间都没有闪一下,她总以为她发脾气的当儿菲利普那不闻不问的态度完全是假装的。有时他要读书,竟直截了当地叫她闭嘴不要做声。这当儿,她不知自己该怎么办才好,是以牙还牙,发一通火呢,还是忍气吞声,逆来顺受;她感到迷惑不解,竟什么反应也没有。接着,在一次谈话中间,菲利普告诉她,说他只想让他们俩之间的关系成为一种纯粹是精神上的爱恋关系。此时,米尔德丽德记起他俩相好时的一件事情来了,她突然以为菲利普是怕她会怀孕。为此,她苦口婆心地劝慰他,向他保证出不了纸漏,可菲利普却无动于衷,依然故我。像米尔德丽德这种女人,是不可能理解居然有男人会不像她那样迷恋肉欲的,而她本人同男人的关系则纯粹是一种肉体关系。她永远也不能理解男人还会有其他兴趣和爱好。她心中突然萌发出一个念头,认为菲利普另有所爱了。于是她暗暗观察菲利普,怀疑他同医院里的护士或外面的野女人勾搭上了。她巧妙地问了菲利普几个问题,但从他的答话中得知阿特尔涅家中没有她值得忧虑的人物。她还牵强附会地认为,菲利普同其他医科学生一样,因工作关系才同护士接触,可压根儿没有意识到她们是些女性呢。在他的脑子里,她们总是同淡淡的碘仿气味联系在一起的。没有人给菲利普来信,他的东西里也没夹着姑娘的相片。要是他心有所爱的话,他会把相片藏得好好的,可是他总是态度极其坦率地回答米尔德丽德的所有问题,从中找不出一点蛛丝马迹来。

“我深信他没有爱上任何别的女人,”米尔德丽德自言自语地说。

这件事倒使她心上的石头落了地。这么说来,菲利普当然还是爱着她米尔德丽德啰。但是,这又使菲利普的言谈举止显得难以理解。如果他真是那样对待她的话,那当初又为什么要叫她来住在这套寓所里呢?这事不是太离奇了吗!像米尔德丽德这种女人是根本想不到世间还真有可能存在着怜悯、豁达和仁慈的。她得出的唯一结论是菲利普那个人叫人捉摸不透。她甚至还认为,菲利普的举止态度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那就是他富有骑士风度,非常敬重女人。她的头脑塞满了廉价小说里的那些污七八糟的荒唐事,整天想入非非,对菲利普那令人伤透脑筋的行为作着种种富有浪漫色彩的解释。她的想象纵横驰骋,想起了什么痛苦的误会啦,圣火的涤罪洁身啦,雪白雪白的心灵啦,还有什么圣诞节之夜的严寒冻死人啦,等等。她决心要趁他俩在布赖顿度假期间,断了他那些荒唐念头。因为到了那儿,他们俩就能单独相处,周围的人无疑都会认为他们是一对夫妻。再说,那儿还有码头和管弦乐队呢。当她发觉任凭她说什么都不能使菲利普同她合住一个房间时,当他用一种她从未听到过的声调跟她谈论这件事时,她顿时醒悟到他根本不需要她。此时,她感到不胜惊骇。菲利普以往向她倾诉的痴情话以及昔日他狂热地钟爱着自己的情景,她至今还记忆犹新。她内心里羞恨交集,很不是滋味。但她天生有种傲慢骄横的性格,难过了一阵后也就没事了。菲利普别以为她真的爱他,其实她根本不爱他。有时,她还恨死他了,巴不得有朝一日好好羞辱他一番呢。但是她发觉自己简直无能为力,真不知有什么办法能对付他。跟他在一起的时候,米尔德丽德渐渐变得局促不安起来。她还暗暗痛哭了一两次哩。有几次,她决心对他分外友好,可是当他们并肩在寓所前街上溜达时,她一挽起菲利普的手臂,菲利普总是找个借口脱开身去,仿佛被她一碰就感到很不舒服似的。她百思不得其解。此时,她只有通过她的女儿才能对他施加影响,因为他看上去愈来愈喜欢她的女儿了:她只要给女儿一巴掌或有力的一推,都足以叫菲利普气得脸色发白。

只有当她怀抱女儿站着的时候,菲利普的双眼才会再现昔日那种温柔的笑意。有一次,一位站在海滩上的男人给她和女儿照相时,她才发现这个秘密。从那以后,她常常做出这种姿势,专门让菲利普瞧。

他们俩从布赖顿返回伦敦之后,米尔德丽德开始寻找她声称非常容易找到的工作。此时,她不再想依赖菲利普了,竟畅想起她怀着得意的心情告诉菲利普,说她即将带着孩子搬进新居的情景来了。她想那样才杀气呢。不过,当快要找到工作时,她突然变卦了。她眼下已经变得不习惯干时间老长的活儿了,也不想让女老板支来差去的,况且她的尊严使得她一想起又要穿上制服心里就反感嫌恶。她早就对她所有认识的街坊邻里说过,她跟菲利普日子过得蛮红火的,要是他们听说她不得不外出干活,那她的脸皮往哪里搁呢?她生就的惰性又执著地抬起头来。她不想离开菲利普,再说,只要他心甘情愿地供养她,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走呢。诚然,他们不能大手大脚地花钱,不过她到底还有得吃,有得住呀,再说菲利普的境况还会好转的嘛。他的大伯老了,随时都可能咽气,到时候,他就可以得到一笔小小的钱财;即便是眼下这种日子,也比为了一周几个先令而从早到晚当牛做马要强得多呀。于是,她找工作的劲头松了下来,虽然她还是不停地翻阅着报纸上的广告栏,那也只是装装样子,表明只要一有值得她干的活儿,她还是想干活罢了。但是,一种恐惧感攫住了她的心,她生怕菲利普腻味了,不愿再负担她的生活费用。眼下,她根本拿不住菲利普。她思忖着,菲利普之所以还让她留在跟前,是因为他喜欢那个孩子。她心里不停地盘算着,还气呼呼地想有朝一日她一定要向菲利普报仇雪恨。对菲利普再也不喜欢她了这一点,她怎么也不甘心,她要想法子叫他喜欢自己。她气得七窍冒烟,可有时候她又莫名其妙地渴望得到菲利普。现在他的态度竟变得冷若冰霜,真把她给气死了。她就这样不断地思念着菲利普。她认为菲利普对她太残忍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事而要受这份罪。她不断振振有词地说,像他们这样生活在一起,简直不近情理。转而她又想,如果情况是另外一个样,而她又即将临盆分娩,那他肯定会娶她为妻的。菲利普那个人的确古怪,不过他还是个货真价实的绅士,谁也不能否认这一点。久而久之,她都想入迷了,心里拿定主意要采取强硬措施来促使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个转机。近来他一直不肯吻她,而她却很希望他能亲亲她。她至今还清晰地记得以往他是那么激情奔放地紧贴着她的嘴唇啊。每当想到这件事,她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情感。她常常目不转睛地瞅着菲利普的嘴。

二月初的一天黄昏,菲利普关照米尔德丽德,说他晚饭要跟劳森在一起吃。那天,劳森要在他画室里办生日宴会。他还说要很迟才能回来。劳森从皮克街上的那家酒菜馆里打了几瓶他们喜欢喝的混合酒。他们准备痛痛快快玩一个晚上。米尔德丽德问那儿有没有女宾,菲利普说那儿没有女宾,只请了几个男人,他们只准备坐坐聊聊天,吸吸烟。米尔德丽德认为这种生日宴会听上去不怎么有趣,要是她是个画家的话,那非得在房间四周摆上半打模特儿不可。她独自上床睡觉,可说什么也睡不着。顿时,她计上心来,随即从床上爬起,跑去把楼梯口的插销插上,这样菲利普就进不来了。午夜一点光景,菲利普才回到寓所,这时她听到了菲利普发现插销被插上后的骂娘声。她爬下床来,跑去把插销拉开。

“你干吗要插上插销睡觉呢?噢,对不起,让我把你从床上拖了出来。”

“我特地把插销拉开的,也不晓得它怎么会插上的。”

“快回去睡觉,要不会着凉的。”

菲利普说罢,便走进起居室,捻亮煤气灯。米尔德丽德跟在他后头走了进来,径直朝壁炉跟前走去。

“我的脚冰冷的,烤烤火暖一暖。”

菲利普坐了下来,开始脱靴子。他那对眸子闪闪发亮,双颊泛着红光。她想他肯定喝酒了。

“玩得痛快吗?”米尔德丽德问罢,朝他嫣然一笑。

“当然啰,玩得可痛快啦!”

菲利普的神志很清醒,不过在劳森那儿他一直不停地说呀笑呀的,因此眼下他还是非常兴奋。这顿夜宵勾起了他对昔日在巴黎生活的情景的回忆。他心情十分激动,从口袋甲掏出烟斗,往烟斗里装着烟丝。

“你还不睡吗?”米尔德丽德问道。

“还不想睡,连一点睡意都没有。劳森的劲头可足了。从我到他画室那刻起,他的嘴巴就没有停过,一直滔滔不绝地讲到我走。”

“你们谈些什么呢?”

“天晓得,海阔天空,无所不谈。你应该去瞧瞧那个场面,我们大家都扯大了嗓门狂呼乱叫,可旁边就没有一个人在听。”

回忆起夜宵情景时,菲利普欢悦地哈哈笑了起来,米尔德丽德也附和着哈哈笑着。她肚里雪亮,菲利普喝酒喝过量了。她还巴不得他喝醉了呢。对男人的习性,她可真算是摸透了。

“我坐下来好吗?”她问了一声。

菲利普还没来得及回话,她已稳稳当当地一屁股坐在他的腿上了。

“你还不睡的话,那最好去披件睡衣。”

“噢,这样很好嘛。”话音刚落,她展开双臂,钩住他的脖子,把脸紧紧地贴着他的脸,接着又说:“你为什么变得这么可怕的呢,菲尔?”

菲利普想站起身子,可她就是不让。

“我爱死你了,菲利普,”她说。

“别讲这种混帐话。”

“这不是假的,是真的。我没有了你就不能活下去。我需要你。”

菲利普挣脱了她钩住自己脖子的双臂。

“请站起来吧。你自己轻狎自己还不算,把我也弄得像个白痴似的。”

“我爱你,菲利普。我想弥补我过去对你的一切过错。我不能再像这个样子活下去了,这样子不合人性呀。”

菲利普从安乐椅里站了起来,把米尔德丽德独自扔在那儿。

“很抱歉,现在为时太迟了。”

米尔德丽德蓦地痛心疾首地抽泣起来。

“可为什么呢?你怎么会变得这样冷酷无情呢?”

“我想,这是因为我过去太爱你的缘故。我那股热情都耗尽了。一想起那种事情,我厌恶得浑身汗毛直竖。现在,每当我看见你,我就不能不联想起埃米尔和格里菲思来。我自己也无法控制,我想,这兴许是神经质吧。”

米尔德丽德一把抓起菲利普的手,在上面吻了个遍。

“快别这样,”菲利普不由得叫了起来。

米尔德丽德神情颓然地瘫进安乐椅中。

“我不能再像这个样子生活下去了。你不爱我,我宁可走。”

“别傻了,你没地方可去,你可以在这儿爱呆多久就呆多久。不过务必记住,我们俩除了朋友关系,别的啥关系都没有。”

猛地,米尔德丽德一反刚才那种激情奔放的神态,柔声媚气地笑了笑。她侧着身子挨近菲利普,张开双臂一把搂住了他。她操着一种轻柔的、甜蜜的声调说:

“别再傻里傻气的啦。你心里不好受,这我知道。可你还不知道我也是个好女子。”

说罢,米尔德丽德把脸依偎在菲利普的脸上,并使劲地厮磨着。可在菲利普看来,她那双笑眼是令人生厌的媚眼,从那里射出的猥亵的目光使得他心里充满了恐怖。他本能地往后退了退。

“放开我!”他喊了一声。

但是米尔德丽德就是不松手。她噘起嘴唇直往菲利普的嘴边凑过去。菲利普抓住她的双手,粗暴地把它们掰开,然后猛地把她推开去。

“你真使人讨厌!”他喝道。

“我?”

米尔德丽德伸出一只手撑着壁炉稳了稳身子,定睛瞅了菲利普一会儿,双颊顿时泛起了两片红晕。她突然发出一阵尖利、愤怒的笑声。

“我还讨厌你呢!”

她顿了顿,深深地吸了口气。接着,她便拉开嗓门,破口大骂起来。凡是她能想到的脏话都写出来了。她骂出的话竟那么污秽刺耳,菲利普不觉为之愕然。过去她一向热切地要使自己变得高雅,每当听到一声粗鲁的话语都会为之变脸。菲利普倒从来没料到她居然也学会了她刚刚说出的那些脏话。她走到菲利普的跟前,把脸直冲着他的脸。她那张脸因情绪激愤而扭曲着。在她扯开嗓子滔滔不绝地骂娘的当儿,口水顺着嘴角滴答滴答直滴。

“我从来就没把你放在眼里,一天也没有过。我一直拿你当傻瓜耍。看到你,我就讨厌,讨厌极了。我恨死你了,要不是为了几个钱,我从来也不会让你碰我一个指头。我不得不让你吻我时,我心里腻味极了。格里菲思和我在背后讥笑你,笑你是个十足的蠢驴。蠢驴!蠢驴!”

接下去是一连串不堪入耳的骂人话。她把天底下所有的卑鄙行为都往菲利普头上栽,说他是个吝啬鬼,头脑迟钝,骂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为人自私刻薄。凡是菲利普很敏感的事情,她都言语刻毒地挖苦一番。最后,她猛地转过身走开去。此时,她还是歇斯底里大发作,嘴里不干不净地叫骂着。她一把抓住房门把手,使劲打开房门。接着她掉过脸来,口吐恶言,刺伤菲利普的心。她知道有句话是菲利普最忌讳听到的。于是,她把满腔的怨恨和恶意一股脑儿地倾进她的话中,憋足气冲口骂了一声,好似一记当头棒喝!

“瘸子!”

97

次日早晨,菲利普一觉从梦中惊醒,发觉时间不早了,连忙望了望表,只见指针指着九点。他一骨碌从床上跃起,跑进厨房弄了点热水刮了刮脸。此时,连米尔德丽德的人影都未见。她吃晚餐用的餐具都堆在洗涤槽里,还没有洗呢。菲利普走过去敲了敲她的房门。

“醒醒,米尔德丽德,时间不早了。”

米尔德丽德在里面一声不吭。菲利普接着重叩了几下,可她还是闷声不响。菲利普心想她这是故意同自己怄气。此时,菲利普急着要到医院去,没工夫来理会她。他自个儿烧了点水,然后跳进浴缸洗了个澡。浴缸里的水通常是前一天晚上就放好的,以便驱赶寒气。穿衣的当儿,他脑子里在想米尔德丽德总会给他准备好早餐的。他边想边步出浴室,来到起居室。以前有那么两三次,她虽发脾气,但早餐还是给他做的。可是他还没见米尔德丽德有什么动静,此时,他意识到这一回他真想吃东西的话,就得自己动手罗。这天早晨。他一觉睡过了头,可她倒好,还这么捉弄他,菲利普不觉又气又恼。他早餐都准备好了,可还不见米尔德丽德出来,耳边只听得她在卧室里走动的脚步声。她显然是起床了。菲利普自顾自倒了杯茶,切了几片牛油面包,一边吃着。一边往脚上套着靴子。然后,噔噔冲下楼去,穿过小巷,来到大街上等电车。他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报亭前的告示牌,搜寻着有关战争的消息。在这同时,他心里暗自思量着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儿。眼下事情算是过去了,第二天再说吧。他忍不住认为这件事太离奇了。他觉得自己太可笑了,连自己的情感都抑制不住,有时候还被它冲得昏头昏脑的。他非常憎恨米尔德丽德,因为是她使得自己陷入眼下这种荒谬的境地的。菲利普重新怀着惊奇的心情,回味着米尔德丽德歇斯底里大发作的场面,以及她嘴里吐出的一连串污言秽语。一想起她最后骂他的话,菲利普的脸就不由得红了,可他只是神情轻蔑地耸了耸双肩。他的同事们一生他的气,总是拿他的残疾来出气,对此,他早就司空见惯了。他还看到医院里有人模仿他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势。当然,那些人是不会在他面前学的,总是在他们认为菲利普不注意的时候才模仿。现在他也知道那些人学他走路,绝不是出于一种恶意,而是因为人本来就是一种好模仿的动物。再说,模仿他人的动作是逗人发笑的最简便的办法。他深深懂得这一点,但他永远不能听之任之,无动于衷。

菲利普为自己又要开始工作而感到高兴。走进病房,他觉得里面洋溢着一种愉快、友好的气氛。护士同他打着招呼,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

“您来得太迟了,凯里先生。”

“昨晚我尽情玩了一个晚上。”

“从你的脸色就看得出来。”

“谢谢。”

菲利普满面春风地走到第一个病人——一个患有结节溃疡的男孩——跟前,给他拆去绷带。那孩子看到了菲利普感到很高兴。菲利普一边给他上干净绷带,一边逗着他玩。菲利普可是病人心目中的宠儿。他对他们总是和颜悦色地问寒问暖;他那双手又柔软又敏捷,病人们从没有疼痛的感觉。可有些敷裹员就不一样,做起事来毛手毛脚,不把病人的痛痒放在心上。菲利普和同事们一道在俱乐部聚会室吃中饭,只是吃几块烤饼和面包,外加一杯可可。他们一边吃着一边议论战事。有些人也准备去参战,然而上司对此事倒挺顶真的,一概不接纳那些尚未获得医院职位的人。有人认为,要是战争继续打下去的话,到时候他们会乐意接纳凡是取得医生资格的人的,不过大多数人都认为要不了一个月就会停战的。眼下罗伯兹就在那儿,形势很快就会好转的。马卡利斯特也持同样看法,并对菲利普说,他们得瞅准机会,抢在宣布停火之前购进股票,到时候,股票行情就会看涨,这样他们俩都能发笔小小的洋财。菲利普托付马卡利斯特一有机会就代为购进股票。夏天赚得的三十英镑,吊起了菲利普的胃口,这次他希望能捞它三百两百的。

一天的工作结束后,菲利普乘电车返回肯宁顿大街。他心里有些纳闷,不知晚上米尔德丽德会做出什么事来呢。一想到她很可能倔头倔脑不搭理自己,菲利普感到腌(月赞)极了。每年这个时候,傍晚温暖宜人,即使光线幽暗的伦敦南端的街上,也充斥着二月那令人昏昏欲睡的气氛。漫长的隆冬季节消逝了,世间万物蠢蠢欲动,一切生物均从长眠中苏醒过来了。整个大地响遍窸窸窣窣声,好似春天重返人间的脚步声,预示着春天又要开始其万世不易的活动了。此时此刻,菲利普实在讨厌回到寓所去,只想坐车朝前再走一程,尽情地呼吸一下户外的新鲜空气。但是,一种急着想见见那孩子的欲望蓦地攫住了他的心。当脑海里浮现出那孩子咧着嘴嘻嘻笑着,一步一颤地向他扑来的情景时,菲利普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他来到寓所跟前,抬头一望,只见窗户黑咕隆咚的,心里不觉一惊。他连忙跑上楼去叩房门,但屋里毫无动静。米尔德丽德出门时,总是把钥匙放在门口的蹭鞋垫底下的。菲利普在那儿拿到了房门钥匙。他打开门走进起居室,随手划亮一根火柴。他顿觉出事了,但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他开足煤气,点亮灯盏,灯光把整个房间照得通明雪亮。他朝四下里打量了一番,不禁倒抽了口凉气。房间里被弄得一塌糊涂,所有东西都被捣毁了。顿时,他火冒三丈,一个箭步奔进米尔德丽德的卧室。那里漆黑一团,空空荡荡的。他点了盏灯照了照,发现米尔德丽德把她和孩子的衣物一应席卷而去(刚才进门时,他发觉手推车没放在原处,还以为米尔德丽德推着孩子上街溜达了哩),洗脸架上的东西全被搞坏了,两张椅子上布满纵横交错的砍痕,枕头被撕开了,床上的床单和床罩被刀戳得像破鱼网似的。那面镜子看上去是用榔头敲碎的。菲利普感到不胜惊骇。他转身走进自己的卧室,那儿也是一个样,被搞得乱七八糟,乌烟瘴气。木盆和水罐被砸破了,镜子粉碎了,床单撕成了布条子。米尔德丽德把枕头上的小洞撕开,伸进手去把里面的羽毛掏出来,撒得满地都是。她一刀捅穿了毯子。梳妆台上凌乱地摊着他母亲的一些相片,镜框散架了,玻璃砸得粉碎。菲利普跑进厨房,只见杯子、布丁盆、盘子和碟子等凡能砸碎的东西全都被砸成了碎片。

面对眼前一片凌乱的景象,菲利普气得七窍冒烟,连气都喘不过来。米尔德丽德没留下片言只字,只留下这副烂摊子,以示其满腔的憎恨。菲利普完全想象得出她造孽时那副咬牙切齿、紧绷着脸的神态来。菲利普重新回到起居室,惘然地环顾四周。他感到惊奇的是他内心竟无一丝怨恨。他好奇地凝视着米尔德丽德放在桌子上的菜刀和榔头。随即,他的目光落在扔进壁炉里的那把断裂的切肉用的大餐刀上。米尔德丽德着实花了番时间才把这些东西捣毁的。劳森给他画的那张肖像画被米尔德丽德用刀划了个“十”字,那画面可怕地开裂着。菲利普自己创作的画都被她撕成了碎片。所有的照片、马奈的名画《奥兰毕亚》、安格尔的《女奴》以及腓力普四世的画像都被米尔德丽德用榔头捣烂了。桌布、窗帘和两张安乐椅都留下了斑斑刀痕,破得不能用了。菲利普用作书桌的桌子上方,墙上挂着一条小小的波斯地毯,那还是克朗肖生前赠送给他的。米尔德丽德一向对这条地毯心怀不满。

“如果那是条地毯的话,那就应该把它铺在地板上,”她曾经这样对菲利普说过。“那东西又脏又臭,真不是个玩意儿”

那条波斯地毯惹得米尔德丽德经常发火。菲利普曾对米尔德丽德说过,那条地毯隐含着一个难猜的谜语的谜底,而米尔德丽德印以为菲利普是在讥诮她。她用刀在地毯上连划三下,看来她还真的花了点气力呢。此时,那条地毯拖一块挂一片地悬在墙上。菲利普有两三只蓝白两色相间的盘子,并不值钱,不过是他花很少几个钱一只只陆续买回来的。这几只盘子常常勾起当时购买时的情景,因此他非常珍爱它们。可眼下它们也同遭厄运,碎片溅得满屋都是。书脊也被刀砍了。米尔德丽德还不厌其烦地把未装订成册的法文书拆得一页一页的。壁炉上小小的饰物被弄破扔进了炉膛。凡是能用刀或榔头捣毁的东西都捣毁了。

菲利普的全部财产加起来也卖不到三十英镑,可是其中好多东西已伴随他多年了。菲利普是个会治家的人,非常珍惜那些零星什物,因为那些零星什物都是他的财产呀。他只花了区区几个钱,却把这个家装扮得漂漂亮亮的,又富有个性特征,因此他很为自己这个小小的家感到自豪。他神情颓丧地瘫进了椅子里。他喃喃自语地问道,米尔德丽德怎么会变得如此心狠手辣。转瞬间,一阵惊悸向他心头袭来。他从椅子里一跃而起,三步并作两步地奔进过道,那儿有一只盛放着他全部衣服的柜子。他急切地打开柜门,顿时松了口气。米尔德丽德显然把柜子给忘了,里面的衣服一件都没动过。

他又回到起居室,再次看了看那混乱不堪的场面,茫然不知所措。他无心整理那堆废品。屋里连一点吃的东西都没有。他肚子饿得叽里咕噜直叫唤。他上街胡乱买了点东西填了填肚子。从街上回到寓所时,他心情平静了些。一想到那孩子,菲利普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他思忖着,不知那孩子会不会想念他,刚开始的时候,她也许会想他的,但是过了个把星期之后,怕是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的。啊,终于摆脱了米尔德丽德的胡搅蛮缠,菲利普暗暗额手庆幸。此时,他想起米尔德丽德,心中已没有忿恨,有的只是一种强烈的厌倦感。

“上帝啊,但愿我这辈子再不要碰见米尔德丽德了!”他喟然一声长叹。

眼下,他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搬出这套房间。他决定第二天上午就通知房东太太,说他不再赁住这套房间了。他无力弥补这场损失,再说,身边余下的几个钱,只够租个租金低廉的房间了。他巴不得赶快离开这套房间:一来租金昂贵,他不能不为此犯愁;二来在这套房间里,米尔德丽德的影子无时不在,无处不有。菲利普一拿定了主张,不付诸行动,他总是心神不定,坐立不安。于是,第二天下午,他领来了一位做旧货生意的经纪人。这位经纪人出价三英镑,买下了那些被毁坏的和未被毁坏的家具什物。两天之后,菲利普搬进了医院对面的一幢房子。他刚进圣路加医院那会儿,就赁住在这儿的。房东太太是个正正经经的女人。菲利普租了个顶楼卧室,她只要他每周付六先令的租金。卧室狭小、简陋,窗户正对屋背后的院子。此时,菲利普除了几件衣服和一箱书籍以外,身边别无长物。不过,菲利普对自己还能住上这间租金不贵的卧室,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98

菲利普手头的些许钱财,在别人眼里是九牛一毛,可对他本人来说,却是性命攸关。可就是他这笔微乎其微的钱财,却也受到他的祖国目下所经历的一连串事件的影响。人们正在作出名垂青史的业绩,这一过程具有极其伟大的意义,但竟波及到一名默默无闻的医科学生的人生道路,似乎又有些荒谬。马格斯方丹、科伦索、斯平·科珀的相继败北,使国家蒙受奇耻大辱、给贵族绅士们的威信以致命的一击。那些贵族绅士一向宣称他们天生具有治理国家的能力,在这之前,他们还没有谁敢认真地向他们这一断言挑战过呢。然而,旧秩序在土崩瓦解;人们真的在作出名垂史册的光辉业绩。接着,巨人施展其威力,可因仓促上阵又犯了大错。最后竟无意中造成了一种种胜利的假象。克隆杰在派尔德堡投降了,莱迪史密斯解围了。三月初,罗伯兹勋爵开进了布隆方丹。

这则消息传至伦敦两三天后,马卡利斯特一走进皮克大街那家酒菜馆,就高兴地嚷道,股票交易所的情况大有起色。战火不日就要平息,不出几个星期,罗伯兹就要开进比勒陀利亚,股票行情已经涨了,而且很快就会暴涨。

“好机会来了,”他对菲利普说。“可等到大家都抢购股票就不行了。功败垂成,就在此一举啦!”

马卡利斯特还打听到内部消息。南非的一座矿山的经理给他所在公司的一位高级合伙人打了一份电报,电报中说工厂未受丝毫破坏。他们将尽快复工。那可不是投机,而是一宗投资。为了表明那位高级合伙人也认为形势无限好,马卡利斯特还告诉菲利普,说那位高级合伙人为他两个姐姐各买进了五百股。要不是那个企业跟英格兰银行一样牢靠,他那个人是从不轻易向任何企业投资的。

“鄙人就准备孤注一掷,”马卡利斯特说。

每份股票为二又八分之一至四分之一英镑。马卡利斯特劝菲利普不要太贪心,能涨十先令也该满足了。他自己准备买进三百股,并建议菲利普也买同样数目的股票。他将把股票攥在手里,一有合适的机会便把它们抛售出去。菲利普非常信任马卡利斯特,一方面因为马卡利斯特是个苏格兰人,而苏格兰人办事生来就小心谨慎,另一方面因为上一次他给菲利普赚了些钱。于是,菲利普二话没说,当场认购了同样数目的股票。

“我想我们一定能够抢在交易冻结之前把股票抛售出去,”马卡利斯特说,“万一不行,我就设法把本钱交还给你。”

对菲利普来说,这个办法再好也没有了。你尽可沉住气,直到有利可图时再抛售出去,这样自己永远也不必掏钱。他又开始怀着兴趣浏览报纸上刊登股票交易所消息的专栏。第二天,无论什么都往上涨了一点,马卡利斯特写信来说他不得不用二又四分之一英镑买一股。他说市况坚挺。不过,一两天之后,股票行情有所下跌。南非方面来的消息令人不安,菲利普不无忧虑地看到自己的股票跌了两成。可是马卡利斯特却充满了乐观,他认为布尔人撑不了多长时间,四月中旬以前,罗伯兹将挺进至约翰内斯堡,并为之跟菲利普赌一顶大礼帽。结帐时,菲利普得付出将近四十英镑。这件事把他的心弄得七上八下的,不过他觉得唯一的选择就是咬紧牙关坚持到底:照他的境况来说,这笔损失他可付不起呀。以后的两三个星期内,一点动静都没有。那些布尔人却不愿承认他们打输了,不承认他们目下别无他路只有投降这个结局,事实上,他们还取得了一两次小小的胜利呢。菲利普的股票又下跌了半个克朗。事情很明显,战争还未能结束。人们纷纷抛售手中的股票。在同菲利普见面时,马卡利斯特对前途悲观失望。

“趁损失不大时,赶快撒手这个办法不知是否是个上策。我支付的数目跟我想得到的差额的数目一样儿。”

菲利普郁郁不乐,忧心如焚,夜不成眠。为了要赶到俱乐部阅览室去看报纸,他三口两口就把早饭扒拉下肚。这些日子他早饭只是喝杯茶,吃上几片牛油面包。消息时好时坏,有时干脆什么消息都没有。股票行情不动则已,要动就是往下跌。他惶惶然不知所措。要是现在把股票脱手,那他实实足足要亏损三百五十英镑,这样一来,他手头就只剩有八十英镑维持生活了。他衷心希望当初他不那么傻,不到股票交易所去投机赚钱该有多好啊,尽管如此,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硬硬头皮顶下去。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事情随时都可能发生,到时候,股票行情又会看涨。眼下,他可没有赚钱的奢望,一心只想弥补自己的亏空。这是他得以在圣路加医院完成学业的唯一机会。夏季学期五月份开学,学期结束时,他将参加助产学的考试。此后,他再学一年就可以结业了。他心里仔仔细细地盘算了一番,只要有一百五十英镑,就足以付学费以及其他一切费用,但是一百五十英镑已经是最低限度的数字了,有了这笔款子,他才能学完全部课程。

三月初的一天,他走进皮克大街那家酒菜馆,一心想在那里碰上马卡利斯特。同他在一起议论战争形势,菲利普觉得内心会稍微宽松一些;当意识到除自己以外还有数不胜数的人们同遭拈据之苦,菲利普便感到自己的痛苦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菲利普走进一看,只见除了海沃德以外,旁人谁也没来。他刚坐下去,海沃德就开口说道:

“星期天,我要乘船去好望角了。”

“真的!”菲利普惊叫了一声。

菲利普万万没想到海沃德会上好望角。医院里也有许多人要出去。政府对凡是取得了当医生资格的人都表示欢迎。其他人出去都是当骑兵,可他们纷纷写信回来说上司一得知他们是医科学生,便把他们分配到医院去工作了。举国上下顿时掀起了一股爱国热浪,社会各阶层的人都纷纷自愿报名奔赴前线。

“你是以什么身分去的?”

“哦,我是去当骑兵的,被编在多塞特义勇骑兵队里。”

菲利普认识海沃德已有八个年头了。他们俩青年时代的那种亲密情谊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那种亲密情谊源于菲利普对一个能够给他谈论文学艺术的人发自内心的敬慕之情。但是取代这种亲密情谊的是礼尚往来的世俗习惯。海沃德在伦敦的时候,他们俩每个星期碰一两次面。海沃德依旧带着一种幽雅、欣赏的口吻谈论着各种各样的书籍,菲利普都听腻了。有时,海沃德的谈吐弄得他怪恼火的。菲利普不再盲目相信世间除了艺术别的都毫无意义的那种陈词滥凋了,还对海沃德轻视实践和不求进取甚为反感。菲利普拿起杯子,晃了晃杯中的混合酒。这当儿,他想起了自己早年对海沃德所怀的友好情谊以及他殷切地期待着海沃德有所作为的事儿。这一切幻想,早已像肥皂泡似的破灭了。他心里明白,海沃德除了夸夸其谈外旁的什么事也成不了。海沃德已是三十五岁的人了,他发觉每年三百英镑的进帐越来越不够开销,可这点钱他年轻时还觉得颇为宽裕的呢。他身上穿的衣服,虽说依然是高级裁缝师缝制的,但穿的时间要长得多了,这在过去他认为是不时能的事。他身材太高大了,那头浅色头发梳理得也不得法,未能遮盖得住秃秃的脑顶心。他那对蓝眼睛浑浊、呆滞。不难看出,他喝酒太多了。

“你怎么想起要上好望角的呢?”菲利普脱口问了一声。

“噢,我也说不清楚,我想我应该这样。”

菲利普缄默不语,感到腌(月赞)极了。他心里明白,海沃德是在一种躁动不安的情感驱使下才上好望角的,而这种情感从何而来,海沃德本人也说不清。他体内有股力量在推着他奔赴前线去为祖国而战。他一向认为爱国热忱不过是一种偏见,又自我标榜笃信世界主义,他一直把英国视作一块流放之地,可又采取目下这一行动,此事简直令人不可思议。他的同胞们伤害了他的感情。菲利普心中不由得纳闷起来,究竟是什么促使人们做出跟他们的人生哲学截然相反的事情来的呢?要是让海沃德脸带微笑地袖手旁观野蛮人互相残杀,似乎显得更合理些。这一切似乎都表明,人们不过是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傀儡而已,是它在驱使人们做出这样或那样的事情。有时,人们还凭借理智来为其行动辩护,要是做不到这一点,他们干脆悍然不顾理智,一味地蛮干。

“人真是特别,”菲利普说,“我万万没料到你会去当骑兵。”

海沃德微微笑了笑,神色显得有些尴尬,但没有说话。

“昨天我体检过了,”海沃德最后说,“只要知道自己体魄很健全,就是受点ggne①,那也还是值得的。”

①法语,意为“拘束”。

菲利普发觉,本来完全可以用英语表达的意思,海沃德却矫揉造作地用了个法文字。就在这时候,马卡利斯特一脚走了进来。

“我正想找你,凯里,”他说。“我们那儿的人都不想继续抱着股票不放了,市况很不景气,所以他们都想叫你认兑股票。”

菲利普的心不由得一沉。他知道那样是不行的,因为那样做意味着他得承受一笔损失,但碍于自尊心,他还是操着平稳的语调回答说:

“我不晓得我的想法好还是不好。你还是把股票抛出去算了。”

“嘴上说说倒省劲,我还没有把握能不能把股票卖出去呢。市况萧条,一个买主也找不到哇。”

“对股票的价格已跌到了一又八分之一英镑了哇。”

“噢,是的,不过这也无济于事。就是卖出去也卖不到那个价呀。”“

菲利普沉吟了半晌,极力使自己的情绪镇静下来。

“那你的意思是说股票一钱不值罗?”

“哦,我可没这么说。它们当然还是值几个钱的,不过,要知道,眼下没人来买呀。”

“那你一定得把它们抛售出去,能得多少就得多少。”

马卡利斯特眯缝着双眼瞅着菲利普,怀疑他是否被这个坏消息给震懵了。

“实在抱歉,老伙计,不过我们俩是风雨同舟啊。谁料到战争会像这样子拖延下去呢。是我拖累了你,可我自己也搭在里头呀。”

“这没有关系,”菲利普说,“人总是要冒险的嘛。”

菲利普说罢转身回到桌子边的座位上。他刚才是站着跟马卡利斯特说话的。菲利普惊得直发愣,脑瓜突然胀痛欲裂,然而他不想让在座的其他两位认为他懦弱,便又陪着坐了一个小时。不管他们俩说什么,他都发狂似的哈哈大笑。最后他离座告辞了。

“你对待这件事的态度非常冷静,”马卡利斯特在他握手的当儿说,“我想任何一个人损失了三四百英镑都不会像你这样处之泰然。”

一回到那间狭小、简陋的卧室,菲利普便一头扑倒在床上,伤心绝望透顶。他对自己的愚蠢行为非常懊悔。尽管他不住地告诫自己懊悔是荒唐的,因为木已成舟,无法挽回,但是他还是情难自已,悔恨不已。他痛苦极了,怎么也合不上眼。前几年中,他白白地浪费金钱的种种情景,一股脑儿地涌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头疼得仿佛要炸开似的。

第二天傍晚,邮差在递送当天的最后一批邮件时,给他送来了帐单。随即,他翻了翻自己的银行存折,发现付清一切帐目以后,仅落得七个英镑。七个英镑!谢天谢地,他总算还有钱付清这些帐目。要是他不得不告诉马卡利斯特,说自己没钱付帐,那该是多么可怕呀。夏季学期期间,菲利普在眼科病房当敷裹员。他曾从一位学生手里买得一副检眼镜。他还没有付钱呢,但是他又没有勇气去对那位学生说自己不再想买那副检眼镜了。再说,他还得买些书籍。他手头还有五英镑左右。他靠这点钱过了六个星期。随后,他给牧师大伯写了封信,他认为这封信完全是用一种谈公事的口吻写成的。他在信中说,由于战争的缘故,他遭受了重大损大,除非他大伯伸手拉他一把,否则他就不能继续他的学业。他在信中恳请大伯借给他一百五十英镑,在以后一年半中按月寄给他。对这笔钱他将付利息,并许诺在他开始挣钱以后,将逐步偿还本金。他最迟在一年半以后就可以取得当医生的资格了,到那时,他肯定能得到一个周薪为三英镑的助手职位。他大伯回信说他无能为力,并说在眼下一切都跌价的情况下,叫他去变卖些许财产的做法是不道德的。至于他手头现有的几个钱,为了对他本人负责起见,他觉得很有必要仍旧由他保管,以备万一生病时好用。在信写结束的时候,他还稍稍训诫了菲利普几句,说他过去曾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菲利普,可菲利普只是把他的话当作耳边风。他不能不坦率地说,他对菲利普目下的处境并不感到奇怪。因为他早就认为菲利普花钱一向大手大脚,入不敷出,最后落得这种结局本是在意料之中的。在读信的当儿,菲利普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不曾料到他大伯竟会拒绝他的请求,顿时火冒三丈。但是,他又满腹惆怅。要是他大伯不肯资助他,他就不能继续呆在医院。突然,一阵恐惧感攫住了他的心。他也顾不得面子不面子了,提笔又给那位布莱克斯泰勃教区牧师写了封信,把他的困境描述得十分窘迫。可是,也许菲利普没有把话说清楚,他大伯并未意识到菲利普究竞困难到何种地步。他在回信中说他不能改变初衷,还说菲利普年已二十有五,也该自己挣饭吃了。他死后,菲利普虽可获得些许财产,但是,即使到那时,他也不愿给菲利普留下一个便士的现钱。菲利普感觉得出,信中字里行间流露出了一个多年来反对过他的所作所为而事实又证明反对正确了的人的得意心请。

99

菲利普开始典当衣服。为了紧缩开支,除了早饭,他每天就吃一餐,仅用些面包、奶油和可可。这一餐是在下午四时,这样可以熬到第二天早晨。到了晚上九时,饥肠辘辘,无力支撑,只得上床睡觉。他曾考虑去向劳森告贷,但因害怕吃闭门羹而畏葸不前,最后熬不过,还是去向他借了五英镑。劳森非常乐意借钱给菲利普,不过在借钱的当儿,却说:

“你会在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里还给我的,是不?我还得用这个钱去付给我做画框的人的工钱,再说我眼下手头也紧得很哪。”

菲利普深知自己到时根本还不出这笔钱来,但想到劳森不知对自己会有什么看法时,他感到很不好意思。于是,三两天以后,又把这笔钱原封不动地退还给劳森。劳森正要外出吃中饭,见了菲利普便邀请他一道进餐。菲利普根本吃不起什么东西,当然很乐意跟他一道去吃顿像样的饭菜。星期天,他肯定可以在阿特尔涅家吃上一顿美餐。他对是否把自己的事儿告诉阿特尔涅一家有点犹豫不决,因为他们一直认为他颇为殷实,生怕他们一旦知道了他身上不名一文以后会不怎么看重他。

虽说他日子一向过得并不富裕,可他从来不曾想到会落到饿肚子的地步。这种事情是从来不会在跟他生活在一起的人们中间发生的。他感到羞愧难言,就像是患有一种不光彩的疾病似的。他的经验已不足以对付目下所处的困境。他除了继续在医院于下去之外,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对此,他感到不胜惊愕。他有个模糊的希望:事情总会好转的,他不怎么相信眼下发生的事儿会是真的。想当初刚开始上学那会儿,他常常想他的学校生活不过是场梦,一觉醒来就会发觉自己回到了家里的。但是不久,他想到一个星期左右之后他将囊空如洗,一文不名,得赶紧想法子赚些钱。要是早已取得了医生资格,即使拖了只跛足,他还是可以到好望角去,因为当时对医护人员的需求量极大。要不是身有残疾,他兴许早被征入经常被派出国外的义勇骑兵队了。菲利普找到了医学院的秘书,询问是否可以让他辅导智力差的学生,但是那位秘书却说他根本无望做这种事儿。菲利普阅读医学界报纸上的广告栏,发现有个人在富勒姆路上开了爿药房,便去向这个人申请当一名无医生资格的助手。菲利普上门去找那个人洽谈时,发觉那位医生朝他的跛足瞥了一眼。当听到菲利普说自己还是个四年级生,那医生便立即表示他的经验还不够。菲利普心里明白这只是个托辞而已,那个人是不愿录用一位不像他想象中那么灵活的助手的。随后,菲利普把注意力转向其他赚钱的方式。他既懂法文又懂德文,凭这一点,也许能找到个文书的职位。虽然羞于按广告要求预先寄一份个人申请书,但他还是向那些要求出示证件的公司提出了申请。不过他毫无资历可言,也没有人给他推荐。他意识到无论是他的法文还是他的德文,都不足以应付生意经,因为他对商业用语一窍不通,再说他既不会速记也不会打字。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考虑给那位作为他父亲遗嘱执行人的律师写封信,但是又终究不敢写,因为他违背了这位律师的明白无误的劝告,把抵押着他的全部财产的契据卖了个精光。菲利普从大伯那儿得知,尼克逊先生一点儿也不喜欢他。尼克逊先生从会计室里得知,菲利普这一年里是既毫无作为又吊儿郎当。

“我宁肯饿死,”菲利普喃喃地自言自语。

有那么一两次,他起了自杀的念头。从医院药房里很容易就可以搞到些毒药,想到这里,他不无欣慰地认为,即使事情到了最坏的地步,他手边就有毫无痛苦地结果自己生命的办法。但是,这件事他压根儿没认真考虑过。当米尔德丽德遗弃他随格里菲思出走时,他悲恸欲绝,真想以一死来了却精神上的痛苦。可眼下他并不像那次一样想寻死觅活的。菲利普记起了急救室那位女护士对他说的一番话。她说,人们更经常的是为无钱而不是为失恋而自杀的。他认为自己倒是个例外。在这当儿,他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菲利普多么希望能对人诉说自己满腹的忧虑,但他又不能让自己把这些忧虑和盘托出。他感到难为情。他继续外出寻找工作。他已经三个星期未付房租了,对房东太太解释说他到月底才能得到笔钱。房东太太听后没有做声,只是噘起了嘴巴,脸上冷若冰霜。到了月底,房东太太跑来询问菲利普,说让他先付些房租这种做法是否适宜。房东太太的话使他感到一阵恶心。他说手头无钱,付不出房租,但他告诉房东太太,说他将写信给他大伯,下星期六他肯定能够结清积欠的赁金。

“嗯,我希望你能结清欠帐,凯里先生,因为我自己也得交房租呀,我可无法老是让帐拖欠下去。”她说话时虽说语气平和,但话中夹带着一种使人发憷的斩钉截铁的味儿。她顿了顿后又说:“下星期六你再不付房租,我可要去向医院秘书告状了。”

“喔,会付的,你就放心吧。”

房东太太瞧了他一会儿,随即朝空荡荡的房间扫视了一眼。等她再次启口时,仍然口气平平,语调平缓,仿佛是在说一件最平淡无奇的事儿似的。

“我楼下有块热乎乎、香喷喷的大块肉,如果你愿意到楼下厨房去的话,我欢迎你来分享这顿午饭。”

菲利普顿时感到自己浑身燥热,羞得无地自容,差一点没哭出声来。

“太谢谢您了,希金斯太太,不过我现在一点儿也不觉得饿。”

“那好,先生。”

房东太太一走,菲利普猛地扑倒在床上,使劲握紧双拳,竭力克制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100

星期六。菲利普曾答应房东太太在这一天缴纳房租。一个星期来,他天天引颈期待着什么新情况出现,结果什么工作也没找着。他可从未沦入这般绝望的境地,因而不觉茫然,束手无策。他内心里总认为这一切是个荒谬绝伦的玩笑。他身边只有几枚铜币,凡是用不着穿的衣服都典卖光了。他的住处还有几本书和一些零星什物,兴许还可以卖一两个先令。可是,房东太太却虎视眈眈地望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生怕自己从住处拿东西出来时遭到房东太太的阻截。唯一的办法就是直截了当地告诉房东太太,说他缴不起房租,可他又役有这么个勇气。眼下是六月中旬,夜晚倒还温暖宜人。于是,菲利普决定在外过夜。他沿着切尔西长堤缓步而行,那河面一平如镜,无声无息。最后,他走累了,便坐在一张长条椅上打个盹儿。他蓦地从梦中惊醒过来,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他梦见一位警察把他推醒,催逼着他继续往前走。但是,他张开眼皮一看,发觉身边并无旁人。不知怎么的,他又抬步朝前走去,最后来到奇齐克,在那儿又睡了一觉。长条椅硬撅撅的,睡得很不舒服,不多时他便醒了。这一夜似乎特别的长。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一股凄苦之情爬上了他的心头,不知究竟怎么办才好。他为自己竟在长堤上过夜而感到害臊,觉得这件事似乎特别丢脸。坐在暗地里,他直觉得双颊阵阵发烫。此刻,他回想起那些从前亦有过此番经历的人们对他讲的话来,而那些人中间,有的还是当牧师、军官的,还有曾经念过大学的哩。他暗自纳闷,自己是否也会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去加入那列排在慈善机关前面的队伍中去,等着施舍一碗汤喝。与其如此,倒不如以自杀了此残生,他可不能像那样子苟且偷生。劳森要是得知他落到这般田地,肯定会向他伸出援助之手的。为了顾全面子而不去恳求帮助,这种做法是荒唐的。他真弄不懂自己怎么会堕入这般凄惨的境地的。他一向审时度势,总是尽力去做自己认为是最好的事情,可眼下一切都乱了套。他总是力所能及地帮助别人,并不认为他比其他任何人来得更为自私,可如今他却陷入了这种困厄的境地,事情似乎太不公平了。

但是,尽坐着空想又顶什么事呢。他继续朝前走着。此时,晨光熹微,万籁俱寂,那条河显得优美极了,四周似乎弥漫着一种神秘莫测的气氛。这天定是个好天,黎明时的颖穹,白苍苍的,无一丝云彩。菲利普感到心力交瘁,饥饿在啮蚀着五脏六腑,但又不能定下心来坐着歇息,因为他一直在担心会受到警察的盘洁。他可受不了那种耻辱。他发觉自己身上很脏,很希望能洗上一把澡。最后,他来到汉普顿宫,感到要不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准会哇地哭出声来。于是,他选了家下等馆子走了进去。馆子热气腾腾,使得他有点儿恶心。他本打算吃些富有营养的食物,以维持以后几天的日子,但一看见食物,却又不住地反胃。他只喝了杯茶,吃了些涂黄油的面包。此刻,他记起了这天是星期天,他满可以上阿特尔涅家去,他们家可能会吃烤牛肉和富有约克郡地方风味的布丁。但是他疲惫个堪,无力面对那幸福的、喧嚷的家庭。他愁眉不展,心情讲透了,只想自个儿呆在一个地方。于是,他决定走进汉普顿宫内花园里去,静静地躺一会儿。他浑身骨头疼痛不已。或许,他可以找到个水泵房,这样就可以洗洗脸和手,还可以喝它几口,因为此刻他渴得嗓子眼里直冒烟。眼下肚子泡了,他又饶有情趣地想起了鲜花、草坪和婷婷如盖的大树来了,觉得在那样的环境下,可以更好地为今后作出谋划。他嘴里叼着烟斗,仰面躺在绿荫下的草坪上。为了节省起见,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每天只准自己抽两袋烟。看着烟斗里还能装满烟丝,一股感激之情从心底涌泛上来。别人身无分文时是怎么样打发日子的,他可不知道。不一会儿,他酣然入梦了。一觉醒来,已是中午时分。他想,呆不了多久,就得动身去伦敦,争取次日凌晨赶到那儿,去应对那些有所作为的招聘广告。菲利普想起了牧师大伯,他曾许诺死后把他的些许财产留给自己的。这笔遗产的数目究竟有多大,菲利普毫无所知:至多不过几百英镑罢了。他不知道能否去提他即将继承的这笔钱财。唉,不经那老东西的同意,这笔钱是提不出来的,而他大伯眼睛不闭是永远不会撒手的。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耐心等待,等到他死!”

菲利普盘算起他大伯的年龄来。那位布莱克斯泰勃教区牧师早过了古稀之年,还患有慢性支气管炎。可许多老人都身患同样的疾病,却一个个抱住尘世不放,死期还遥遥无期呢。不过在这期间,总会有什么新情况出现的。菲利普总觉得他的境况有些反常,人们处在他特殊的位子上是决计不会挨饿的。正因为他不愿相信他目下的境况是真的,所以他并不失望。他打定主意,去向劳森先借上半个英镑。菲利普一整天呆在汉普顿宫内花园里,肚子饿了就抽上几口烟,不到动身去伦敦的时候,他不去吃东西,因为那段路还不短哩,他得为走完这段路程而养精蓄锐。天气转凉以后,他才动身朝伦敦走去,走累了,就在路边的长条椅上躺上一会儿。一路上没有一个人打扰他。到了维多利亚大街,他梳洗整容了一番,喝了杯茶,吃了点涂黄油的面包。吃东西的当儿,他浏览着晨报上的广告栏,目光停留在几家遐迩闻名的公司的装饰织品部招聘售货员的广告上。他的心不由得莫名其妙地变得有些儿沉重。囿于中产阶段的偏见,他觉得踏进商店去当售货员怪丢人现眼的,但他耸了耸双肩。说到底,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呢?他决定去试它一试。菲利普不觉诧异起来,觉得自己对每一次遭受的耻辱都逆来顺受,甚至还堂而皇之地迎上前去,就像是在胁迫命运同自己摊牌似的。他怀着难言的羞赧心情,于九时来到装饰织品部。这时,他发现已经有许多人赶在自己的头里先到了。他们中间从十六岁的少年到四十岁的成年男子各种年龄的人都有。有几个人压低了声音在交谈着,但大多数都缄默不语。菲利普站进队伍里的时候,周围的人都向他投来充满敌意的一瞥。这当儿,他听到有个人在说:

“我盼只盼早点通知我落选的消息,这样我好及时到别处去找工作。”

站在身后的那个人朝菲利普瞥了一眼,随即问了一句:

“您过去做过这种工作吗?”

“没做过。”

那个人顿了顿后便接着说道:“吃过了午饭,即使是小客栈,未经事先预订房间,也是不会接待你的。”

菲利普两眼望着那些店员,只见有的在忙着悬挂擦光印花布和印花装饰布,还有的人呢,他听身边的人介绍说,他们是在整理从乡间邮来的订货单。约莫九点一刻的光景,经理到了。他听到队伍里有人告诉另一个人说这位就是吉本斯先生。此人中年模样,矮矮胖胖的,蓄着浓密的胡子。深色的头发,油光可鉴。他动作轻快,脸上一副精明相。他头上戴了顶丝绸质地的帽子,身上着了一件礼服大衣,翻领上别了朵绿叶簇拥着的洁白的天竺葵。他径直走进办公室,让门敞开着。那间办公室很小,角落里摆着一张美国式的有活动顶板的书桌,此外,就是一个书橱和一个柜子。站在门外的人望着吉本斯先生慢条斯理地从大衣翻领上取下天竺葵,把它插入盛满水的墨水瓶里。据说上班时别花是违反规定的。

(这天上班时间,店员们为了讨好他们的顶头上司,一个个竞相赞美那枝天竺葵。

“我这辈子还从没见过比这更美的花儿呢,”他们争先恐后地说。“总不会是你自个儿种的吧?”

“是我自个儿种的,”吉本斯先生说着,脸上笑容可掬,那对聪慧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自豪的光芒。)

吉本斯先生摘下帽子,换下礼服大衣后,瞟了一眼桌上的信件,随后又朝站在门外的那些人瞥了一眼。他微微弯了弯手指,打了个手势,于是站在队伍里的第一个人便进了他的办公室。这些人一个挨着一个打他面前走过,回答着他的发问。他问得很简短,在发问的当儿,两眼死死地盯视着应试人员的脸孔。

“年龄?经历?你为什么离开你以前的工作?”

他脸上毫无表情地听着别人的答话。轮到菲利普时,菲利普觉得吉本斯先生用一种异样的眼光凝视着他。这天菲利普穿着整洁,衣服裁剪得还算贴身,显得有些儿与众不同。

“有何经历?”

“对不起,我从没干过这类工作,”菲利普答道。

“那不行。”

菲利普走出了办公室,此番经历并没有给他带来比想象的更为剧烈的痛苦,所以他也不觉得特别难受。他不可能存有一下子就能找到职位的奢望。此时,他手里还拿着那张报纸,便又在广告栏里找开了。他发现霍尔本地区有爿商店也在招聘一名售货员。可是,到那儿一看,这一职位已经给人占了。这一天他还想吃东西的话,那就得赶在劳森外出用餐之前到达劳森的画室。他沿着布朗普顿路信步朝自由民街走去。

“喂,月底之前,我手头一个钱也没有了,”菲利普一有机会便对劳森说。“我希望你能借给我半个英镑,好吗?”

他发现开口向别人借钱可真难哪。此时,他回想起医院里有些人向他借钱时的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来,他们从他手里借走钱,非但无意归还,而且看上去还像是他们在赐予他恩典似的。

“非常乐意,”劳森说。

可是,劳森把手伸进口袋掏钱时,发觉自己总共才有八个先令。菲利普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嗯,呃,那就借给我五个先令吧,好吗?”他轻轻地说道。

“喏,给你五先令。”

菲利普来到威斯敏斯特一家公共浴室,花了六便士洗了个澡。然后,他买了点食物填了填肚子。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打发这天下午的时光。他不愿再回到医院去,生怕被人撞见问这问那的,再说,眼下那儿也没他干的事了。他曾经呆过的两三个科室里的人对他的不露面兴许会感到纳闷,不过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反正他也不是第一个不告而别的人。他来到免费图书馆,借了几张报纸看起来,看腻了就抽出史蒂文森①的《新天方夜谭》。但是,他发觉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书上写的对他来说毫无意思,因为他还在不停地考虑着他眼下困厄的境地。他脑子里翻来复去地考虑着同样的问题,头都胀了。后来,他渴望着吸口新鲜空气,便从图书馆出来,来到格林公园,仰天躺在草坪上。他怏怏不乐地想起了自己的残疾,正因为自己是个跛子,才没能上前线去打仗。他渐渐进入了梦乡,梦见自己的脚突然变好了,远离祖国来到好望角的骑兵团队。他在报纸上的插图里看到的一切为他的想象添上了翅膀。他看到自己在费尔德特,身穿卡其军服,夜间同旁人一道围坐在篝火旁。他醒来时,发觉天色尚早,不一会儿,耳边传来议院塔上的大钟当当接连敲了七下。他还得百无聊赖地打发余下的十二个小时呢,他特别害怕那漫漫的长夜。天上阴云密布,他担心天快下雨了。这样,他得上寄宿舍去租张铺过夜。他曾在兰佩思那儿看到寄宿舍门前的灯罩上亮着的广告:床铺舒适,六便士一个铺位。可他从来没进去住过,而且也怕那里面的令人作呕的气味和虫子。他打定主意,只要天公作美,就在外头宿夜。他在公园里一直呆到清园闭门,然后才起身到处溜达。眼下,他感到疲惫不堪。蓦然间,他想要是能碰上个事故,兴许倒是个好运气。那样的话,他就可以被送进医院,在干干净净的床铺上躺上几个星期。子夜时分,他饥饿实在难忍,于是便上海德公园拐角处吃了几片马铃薯,喝了杯咖啡。接着,他又到处游荡。他内心烦躁不安,毫无睡意,而且生怕遇上警察来催促他不停地往前走。他注意到自己渐渐地从一个新的角度来看待那些警察了。这是他在外露宿的第三个夜晚了。他不时地坐在皮卡迪利大街上的长条凳上小歇一会,破晓时分,便信步朝切尔西长堤踅去。他谛听着议院塔上的大钟的当当钟声,每过一刻钟便做个记号,心里盘算着还得呆多久城市才能苏醒过来。早晨,他花了几枚铜币梳洗打扮了一番,买了张报纸浏览上面的广告栏的消息,接着便动身继续去寻找工作。

①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1850-1894):英国小说家。

接连数日,他都是这样度过的。他进食很少,渐渐觉得浑身懒洋洋的,软弱无力,再也打不起精神去寻找工作,而要找到工作看上去确比登天还难。他抱着能被录取的一线希望,久久地等待在商店的门口,却被人家三言两语就打发走了。对此,他也慢慢地习以为常了。他瞧着招聘广告的说明,按图索骥,跑遍了整个伦敦去寻求工作。可是没多久,他发现一些面熟的人也同他一样一无所获。他们中间有那么一两个人想同他交个朋友,可是他疲倦不堪,没精打采的,也懒得接受他们的友好表示。以后他再也没有去找过劳森,因为他还欠劳森五个先令未还呢。近来,他成天公头昏眼花,脑子也不好使,对以后他究竟会落得个什么结局,他也不怎么介意了。他经常哭泣,起初他还不住地生自己的气,觉得怪丢人的,可后来他发觉哭了一场,心里反而觉得好受些了,至少使得他感到肚子也不怎么饿了。凌晨时分,寒风刺骨,他可遭罪了。一天深夜,他溜进寓所去换了换内衣。约莫凌晨三点光景,他断定这时屋内的人们还在酣睡,便悄然无声地溜进了房间,又于早上五点偷偷地溜了出来。在这期间,他仰卧在柔软的床铺上,心里着实痛快。此时,他浑身骨头阵阵酸痛。他静静地躺在床上,扬扬得意地领略着这番乐趣,感到惬意至极,怎么也睡不着。他对食不果腹的日子慢慢习惯了,倒也不大觉得肚子饿,只是觉得浑身无力而已。眼下,他脑海里常常掠过自杀的念头,但是他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去想这个问题,生怕自杀的念头一旦占了上风,他就无法控制住自己。他一再默默地告诫自己,自杀的举动是荒唐的,因为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时来运转的。他说什么也摆脱不了这样的印象:他眼下所处的困境显得太荒谬,因此他根本就没有把它当真。他认为这好比是一场他不得不忍受的疾病,但最后终究是会从这场疾病中康复过来的。每天夜里,他都赌咒,发誓,无论什么力量都不能使他再忍受一次这样的打击,并决心次日早晨给他大伯和律师尼克逊先生,或者劳森写封信。可是到了第二天早晨,他怎么也不想低三下四地向他们承认自己的失败。他不清楚劳森知道了他的情况后会有何反应。在他们的友好交往中,劳森一向是轻率浮躁的,而他却为自己略通世故人情而感到自豪。他将不得不把自己的愚蠢行为向劳森和盘托出。在接济了他一次以后,劳森很可能会让他吃闭门羹,对此,菲利普心里惴惴不安。至于他的大伯和那位律师,他们肯定会有所表示的,不过,他怕他们会呵斥自己,而他自己可不愿受任何人的呵斥。他咬紧牙关,心里不住地默默念叨着:事情既然发生了,那就是不可避免的了,懊恼是荒唐可笑的。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可劳森借给他的五先令却维持不了多久。菲利普殷切期盼着星期肾快快到来,这样,他就可以上阿特尔涅家去。究竟是什么阻拦他迟迟不去阿特尔涅家的,菲利普自己也说不清楚,兴许是他想独自熬过这一难关的缘故吧。虽说阿特尔涅家道艰难,过着捉襟见肘的日子,可眼下也只有阿特尔涅能够为他排难解闷了。或许在吃过午饭后,他可以把自己的难处告诉给阿特尔涅。他嘴里不断地念叨着他要对阿特尔涅说的话。他十分担心阿特尔涅会说些惠而不实的漂亮话来打发他,要是那样的话,他可真受不了。因此,他想尽可能地拖延时间,迟一点让自己去尝那种遭人冷遇的苦味。此时,菲利普对他的伙伴都丧失了信心。

星期六的夜晚,又湿又冷。菲利普吃足了苦头。从星期六中午起直到他拖着疲乏的步子上阿特尔涅家这段时间里,他粒米未吃,滴水未进。星期天早晨,他在查里恩十字广场的盥洗室里花去了身上仅剩的两便士,梳洗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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