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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时间:2016-06-21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威廉·萨默赛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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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菲利普又开始工作,但是,他期待数周之久的他大伯的结局仍杳无音讯。光阴荏苒,数周变成了数月。冬天将尽,公园里的树木绽出新芽,接着,抽出了茸茸嫩叶。一股倦怠之情搅扰着菲利普的心头。尽管时间过得令人厌倦地缓慢,但时光似水,一泻不返。他思忖着,他的韶华流逝,弹指间,青春时代将一去不复返,但自己却还可能是功不成,名不就,一事无成。他既然肯定要辞去目前的工作,那这工作就越发显得毫无意义。他设计服装,技巧熟练;虽说没有发明创造的禀赋,但在改造法国的时髦服饰以适应英国市场的需求方面,菲利普的头脑却相当灵活。有时,他对自己的设计图案深感满意,但是,工人们在制作过程中,因技术拙劣,总是把他的图案弄得一团糟。他注意到自己因自己的主张没有得到切实的贯彻执行而变得激忿起来,觉得很好笑。他得步步留神。每当他提出自己的独到见解时,桑普森先生总是断然拒绝:他们的主顾并不希冀奇特的货色;而这爿商店在商界处于举足轻重的地位,在同这样的顾客打交道时,你表示过分亲昵是不值得的。有那么一两回,他把菲利普一顿好熊,他认为这个年轻人有点儿自命不凡,因为菲利普的想法总是不对他的思路。

“你得当心着点,我的好小伙子,否则,总有一天要把你赶到街上去!”

菲利普真想对准他的鼻梁狠狠地揍他一拳,但他还是忍住了。这种日子毕竟不会太长了。到时候,他将永生永世不再同这些人往来。有时,他可笑地、绝望地号叫,说他大伯一定是个铁打铜铸的汉子。多么强壮的体格啊!他生的那种病,或许早在一年前就可以把任何一个好端端的人打入阴曹地府。最后,当牧师快要断气的消息到来的时候,菲利普被弄得措手不及。其时,他一直在考虑其他事情。眼下是七月,再过半个月,他将外出度假。他接到福斯特太太的一封信,信中说大夫断定凯里先生活不了多久了,要是菲利普希望再见他一面的话,那就立即赶来。菲利普去找店主,说他要走。桑普森先生可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儿,他得知这种情况后,没有作难。菲利普同他部门里的人员一一道别。他离走的原因在同事们中间传开了,并被大大地夸大了,他们都认为他已经得到了一笔财产。霍奇斯太太同他握别时,双眼饱噙着泪水。

“我想,我们再也不能经常见到您了,”她说。

“离开这家莱恩商店,我还是高兴的,”菲利普回答道。

说来奇怪,在离开这些他认为他一直感到厌恶的人们时,他心里还着实难受了一番。在驶离哈林顿大街上那幢房子时,他也高兴不起来。他过去曾预示过在这种场合他将有的种种情感,然而,眼下他却处之泰然,毫不在意,只当是自己外出度几天假而已。

“我的性情现在变得恶劣透了,”他自言自语道。“我总是引颈盼望着某些事情,可是,这些事情当真到来了,自己却又总感到扫兴。”

他于午后到达布莱克斯泰勃。福斯特太太在门首迎他。她的脸神告诉他大伯还活着。

“今大他觉得好些了,”福斯特太太说,“他的体质真好。”

她领菲利普走进卧室,凯里先生仰卧在床上。他朝菲利普淡淡一笑,这笑容流露出一丝他冉次战胜敌手后的那种狡黠的、心满意足的神色。

“我想我昨天一切都完了,”他吃力地咕哝着。“他们都对我不抱任何希望了。福斯特太太,你不也是这样的吗?”

“你的体格实在强健,这是不用怀疑的。”

“我虽上了年纪,可气数还未尽啊!”

福斯特太太说,牧师不能讲话,这样要累垮的。她把他当作一个小孩看待,既慈爱又专断。这老头儿看到自己使得他们的一切期待归于破灭,就像小孩子那样心满意足。他突然意识到是有人特地把菲利普叫回来的,但想到菲利普枉费心机,白跑了一趟,不禁窃窃自喜。以前,他心脏病曾发作过多次,总觉得自己似乎快要死了,但他还是没有死。要是心脏病不再发作,他一两个星期之内完全可以康复。他们都在谈论他的体格,然而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体格究竟有多强健。

“你就呆一两大吗?”他问菲利普,佯装认为菲利普是来度假的。

“我正是这么想的,”菲利普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句。

“呼吸几口海边的空气对你是有好处的。”

此时,威格拉姆大夫来了,看过牧师以后,便同菲利普交谈起来。他的举上适度。

“恐怕这一次他准完,”他说。“这对我们大家都是个重大损失。我认识他已有三十五个背秋了。”

“他眼下看上去还挺不错的哩,”菲利普说。

“我是用药来延续他的生命的,但这维持不了多久。前两天的情况可危急了,我想他大概死过五六次了。”

医生沉默了一两分钟。但是,到了门口,他突然对菲利普说:

“福斯特太太对你说了些什么没有?”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这些人太迷信了。福斯特太太认为他有桩心事,而这桩心事不了,他口眼不闭,可是,他又不愿说出来。”

菲利普听而不答,于是医生继续说下去:

“当然罗,那全是些废话。他这一生清白无瑕,尽到了他的责任,一直是我们教区的好牧师。他没有什么可以引以自责的。我可以肯定,我们大家都将怀念他。他的继任者是否能有一半像他这样好,对此,我表示怀疑。”

接连数日,凯里先生的病情还是老样子,毫无起色。他失去了原先极好的胃口,东西只吃很少一丁点儿。现在,威格拉姆大夫不愿再想法减轻折磨着他的由神经炎引起的疼痛,神经炎痛,加上他瘫痪的四肢不住地颤抖,累得他筋疲力尽。但他的脑子还是清醒的。菲利普和福斯特太太轮流看护他。许多月来的劳累把她拖垮了,在那几个月中,她专心致志地照料着他。为此,菲利普坚持要彻夜陪伴病人,这样好让她睡上一宿。他不让自己睡熟,坐在安乐椅里,在遮掩的烛光下阅读《天方夜谭》,借此消磨漫漫长夜。这部书他还是小时候读过的,这时候,书中的故事又把他带到了童年时代。间或他静坐着,屏息凝气地倾听着夜的寂静。鸦片剂麻醉作用逐渐消退时,凯里先生变得烦躁不安,使得菲利普手脚不停地忙碌着。

最后,一天清晨,当小鸟正在树上唧唧喳喳地啁啾时,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便连忙跑到病榻跟前。凯里先生仰卧着,两眼瞪视着天花板,没有把目光转向菲利普。菲利普看到他的额头上汗水涔涔,就拿起一条毛巾,替他把汗水擦掉。

“是菲利普吗?”老头儿问了一声。

菲利普不由得吃了一惊,因为他的声音倏地变得异样了,这声音低微而又沙哑。一个人内心隍恐不安时,说话就是这个样子。

“是的。你要些什么吗?”

停顿了片刻。那双视而不见的眼睛直瞪瞪地望着天花板。脸一阵抽搐。

“我想我快要死了,”他说。

“嘿,瞎说什么!”菲利普大声说道,“三年五载还不会死的。”

两行泪珠从老头儿的双眼里涌了出来,使得菲利普深受感动。在他的一生中,从未流露出任何特殊的情感。此时菲利普看到这番情景,很感到有些害怕,因为这两行老泪意味着一种难言的恐惧。

“去把西蒙斯先生请来,”他大伯说,“我要吃圣餐。”

西蒙斯先生是教区的副牧师。

“现在就去吗?”菲利普问道。

“快去,要不就迟了。”

菲利普出去唤醒福斯特太太,但是已经迟了,福斯特太太已经起来了。菲利普叫她派名花匠去送信,说完便返身转回他大伯的卧室。

“你有没有派人去请西蒙斯先生?”

“已经派人去了。”

屋里一片寂静。菲利普坐在床沿上,间或替他大伯擦去额头上渗出来的汗水。

“让我握住你的手,菲利普,”老头儿终于开腔说话了。

菲利普向他伸出自己的手,他像抓住了自己的生命似地死命抓住这只手,犹如在境况危急之中寻求精神上的依托。也许他这一辈子从未真正爱过一个人,但是眼下他却本能地向人求助。他的手湿漉漉、冷冰冰,无力却又绝望地抓住菲利普的手不放。这个老头儿正在同死亡的威胁交战。菲利普心想,这一关谁又能逃脱得了呢。啊,此情此景是多么的森然可怖,然而,人们居然还对让其善男信女遭受如此残忍的折磨的上帝笃信不疑!他从来不把他大伯放在心上,两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巴望他大伯快点死去;但是,眼下他无法克服自己满怀的怜悯之情。要做到不同于野兽,该要花多大的代价啊!

他俩依然缄默不语。此间,只有一次凯里先生用微弱的声音问道:

“他还没有来吗?”

最后,管家终于悄没声儿地踅了进来,报告说西蒙斯先生到了。管家手里拎着一只装有白法衣和头巾的提包。福斯特太太双手捧着圣餐钵。西蒙斯先生默默地同菲利普握了握手,然后他怀着他那种职业所特有的严肃的神情走到病人身边。菲利普和那位管家用人走出了房间。

菲利普在花园的四周踱步。在晨曦中,一切都是那么湿润,那么沁人心脾。鸟儿在欢乐地引吭高歌;天空蔚蓝,充满了带威味的空气,芬芳、凉爽;玫瑰花吐艳怒放。树木葱翠,绿坪如茵,流光溢彩。菲利普边踱步边思索着此时在房间里进行的神秘的事情。他内心中不由得升腾起一股奇特的情感。不一会儿,福斯特太太走出房间,来到他的跟前,说他大伯要见他。那位副牧师正在把他的东西收进那只黑提包里。病人微微侧过头来,用微笑同他打招呼。他的这一变化,这一异乎寻常的变化,菲利普见了心里不由得一怔。他眼睛里再也没有那种惊恐的神色,他脸上那种痛苦的神情一扫而光,他看上去愉快而安详。

“我现在已作好了准备,”他说,此时说话的腔调也变了。“上帝一旦决定召见我,我心说诚服地把我的心灵奉献给他。”

菲利普默不作声。他看得出他大伯一片诚心诚意。这简直是个奇迹。他获得了他心目中的救世主的膏血,这些给了他一种力量,使他对自己不可避免地要进入冥府不再诚惶诚恐。他心里明白他即将寿终正寝,他屈从命运的安排。不过他又加了一句:

“我将重新跟我亲爱的妻子在一起。”

听后,菲利普不禁为之愕然。他还记得大伯待她是多么的冷漠自私,对她那谦恭、忠实的爱情是多么的麻木不仁,无动于衷。然而,那位副牧师却深受感动,转身走开,福斯特太太一边抽泣着,一边陪送副牧师到门首。凯里先生因劳累打起瞌睡来了,菲利普坐在他的床头边,静静地等待着他大伯的终期到来。早晨慢慢地挨过去了,老头儿的呼吸声渐渐变成了鼾息声。医生来了,并说这老头儿快要咽气了。他神志不清,无力地吻着床单。他局促不安,还大喊大叫。威格拉姆大夫给他作了次皮下注射。

“这一针现在已不起什么作用,他随时都有死亡的可能。”

医生望望手表,又望望病人。菲利普看到这时已是十点钟了。威格拉姆大夫在想着吃饭的事儿。

“您不必等了,”菲利普说。

“我无能为力了,”医生回答道。

医生走后,福斯特太太问菲利普他是否愿意去找那位木匠兼殡仪员,并且要菲利普叫此人派个妇人来张罗陈殓事宜。

“你需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她说,“这对你是有好处的。”

那位殡仪员住在半英里之外。当菲利普对他说明来意后,他问道:

“那位可怜的老先生是什么时候死的?”

菲利普踌躇不答。他突然想起,在他大伯断气之前就叫一个女人去替他擦身,这似乎有点残忍。同时,他暗自纳闷,福斯特太太为什么要叫他上这儿来呢?他们可能会认为他迫不及待地要把那老头儿弄死。他觉得那位殡仪员用一种古怪的目光在注视着自己。这位殡仪员又把刚才问的问题重复了一遍,这使得菲利普感到浑身不自在,心里不由得嘀咕起来:这碍他什么屁事呢?

“牧师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起初,菲利普情不自禁想回答说牧师刚才去世的,但转而一想,要是他大伯再弥留几个小时,那就不可解释了。他不觉满面赧颜,尴尬地回答道:

“喔,他还没死呢。”

那位殡仪员迷惑不解地打量着菲利普,这时,菲利普匆匆解释道:

“福斯特太太独自一人在家,她那儿需要一个女人做帮手。你懂吗?他现在可能已经死了。”

那位殡仪员点点头。

“噢,是的,我懂了。我马上就派一个人去。”

菲利普回到牧师住宅时,便径直走进那间卧室。福斯特太太从床边的一张椅子里站立起来。

“他还是同你离开时的情况一样,”她说。

她下楼去弄些吃的,而菲利普却惊奇地注视着死亡的进程。此时,那具作着微弱无力的挣扎的、失去了知觉的躯体里没有一丝人的味儿。有时,从那张松弛的嘴唇中间发出一阵低沉的呻吟。烈日当空,普照大地,花园里树木婆娑,荫翳凉爽宜人。这天气真美!一只绿头苍蝇嗡嗡营营,撞击着窗玻璃。刹那间,耳边响起一阵可怕的嘎嘎声,使得菲利普大吃一惊,不觉毛骨悚然。四肢一阵抽搐过后,那老头儿死了。这部机器终于停止了运转。那只绿头苍蝇盘旋飞鸣,不时发出撞击窗玻璃的嘈杂声。

112

乔赛亚·格雷夫斯以其出色的组织能力操持着葬礼事宜,事情办得既得体又省钱。葬礼一完,他便伴着菲利普返回牧师住宅。已故牧师的遗嘱就在他手里。他一边喝着茶,一边怀着同目下气氛相适应的情感,向菲利普宣读了遗嘱。说是遗嘱,不过半张纸,上面写明凯里先生身后留下的一切均由其侄儿菲利普继承。具体项目有:家具;银行存款八十英镑;除在爱皮西公司搭股二十份外,还分别在奥尔索普酒厂、牛津杂耍剧场和伦敦一家餐馆搭有股份。这些股份当时均是在格雷夫斯先生指点下购买的。此时,格雷夫斯先生颇为得意地对菲利普说道:

“要知道,是人,就得吃、喝,还要玩乐。假使你把钱投入公众认为是须臾不可缺少的项目里,那你就放心好了,保管吃不了亏。”

格雷夫斯的一番话将下等人的粗鄙与上等人的高雅之间的差别,表现得淋漓尽致,恰到好处。对下等人的粗鄙,菲利普心有反感,但也心悦诚服地接受了。向各种行业投资的金额加起来也不过五百英镑左右,但这笔数目还得包括银行的存款以及拍卖家具所得的款项。对菲利普来说,这是一笔财产,虽说他心里头并不怎么高兴,倒也有一种长久压在心头的石头顿然落地之感。

接着,他们俩商定及早把家具拍卖出去。此后,格雷夫斯先生告辞走了,菲利普便动手整理死者留下来的书信和文件。那位尊敬的威廉·凯里牧师生前一向夸耀自己从不毁坏一件东西,并以此为荣。因此房间里放满了一扎扎五十年来的往来信件和一包包签条贴得整整齐齐的单子。已故牧师不但保存别人写给他的信件,而且还保存了他写给别人的信件。其中有一扎颜色泛黄的信件,都是牧师在四十年代写给他父亲的。当时,他作为牛津大学的毕业生在德国度了个长假。菲利普漫不经心地读着。这个写信的威廉·凯里同他记忆里的威廉·凯里迥然不同,然而对一个细心的读者来说,也不难从这个写信的青年身上看到那个成年的凯里的某些影子。信都写得礼貌周全,可就是有点装腔作势、矫揉造作的味儿。他在信里表明自己为了饱尝所有值得一看的名胜,可谓是历尽了辛苦,费尽了气力;他还怀着幽雅、激动的心情,描绘了莱茵河畔的城堡的丰姿。沙夫豪森的瀑布打开了他感情的闸门,他在信中写道:“我不禁对宇宙的万能造物主肃然起敬,感恩戴德,他的作品简直太奇妙、太优美了。”而且,他还情不自禁地联想到那些生活在“神圣的造物主的这一杰作面前的人们,应该为其过一种圣洁的生活的期望所感动”。菲利普在一叠单子里翻出一张袖珍画像,上面画的是刚被授予圣职的威廉·凯里:一个身体瘦削的年轻副牧师,头上覆着长长的鬈发,一双黑黑的大眼睛,目光朦胧,一张苦行者似的苍白的脸。这当儿,菲利普的耳边响起了他大伯的哧哧笑声,他大伯生前常常一边这样笑着一边讲着几位敬慕他的女士亲手做了几打拖鞋送给他的事。当天下午余下的时间和整个晚上,菲利普都用来整理这堆数不胜数的信件。他先扫视一下信上的地址和落款的签名,然后他把信撕成两半,随手扔进身边的废纸篓里。突然,他翻到了一封签名为海伦的信件,但上面的字迹他却不认识,一手老体字,笔画很细又很生硬。抬头称呼是“亲爱的威廉”,落款是“您的亲爱的弟媳”。他顿时恍然大悟,意识到此信原来是他母亲写的。他从没有看到过她写的信,因此她的字体对他很陌生。信中写的就是关于他的事情。

亲爱的威廉:

斯蒂芬曾给您去过一信,感谢您对我们儿子的出世的祝贺以及您对我本人的良好祝愿。感谢上帝,我们母子俩安然无恙。我深深感激上帝赐予我的慈悲。现在我既然能够握笔,我就很想对您和亲爱的路易莎一表衷肠。

我这一次分娩以及我同斯蒂芬结婚以来,你们俩一直都很关心我,对此,我真是感激不尽。在这里,我请求您帮我一个忙。斯蒂芬和我都想请您做这个孩子的教父,并希望您能接受这一请求。我深信您一定会慨然允诺,认真担当此任,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揣冒昧地启口向您提出这一绝非小事的请求。我殷切期盼您能担当此任,因为您既是一名牧师,又是这孩子的伯父。这孩子的幸福,真令人牵肠挂肚,放心不下。为此,我日日夜夜向上帝祷告,祈求上帝保佑这孩子日后成长为一个善良、诚实和笃信基督的人。我衷心地希望,在您的教诲下,这孩子将成为一名信奉基督教义的信徒,但愿他一生一世都做一个虔诚的、谦恭的、孝顺的人。

您的亲爱的弟媳

海伦

菲利普把信推向一边,向前倾过身子,双手捧住脸。这封信拨动了他的心弦,同时也使他惊讶不已。他感到惊讶的是,此信通篇都是一种说教的口气,在他看来,既不令人生厌,但也不催人伤感。他母亲去世将近二十年了,他只知道她长得很美,除此之外,他对她毫无印象。当知道他母亲生前曾是这么天真,虔诚,菲利普心中不由得好生奇怪。他可从来没想到他母亲的这一方面的性格。他再次捧起他母亲的信,重新读着信中谈及他的段落,读着她对自己所怀的希望和想法。可他却变成了跟他母亲所期望的迥然不同的另一种人。他仔细端详了自己一会儿。也许她还是死了的好。随即,在一时感情冲动的驱使下,菲利普嚓地一下把信撕碎了。信中的亲密感情和愚直口气使此信看上去纯属一种奇特的私人信件。此时,菲利普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种莫名的情感,总觉得自己阅读这封披露他母亲芳魂的信件是不道德的。接着,他继续整理牧师留下来的那堆令人生厌的信件。

几天后,菲利普来到伦敦,两年来第一次在白天堂而皇之地迈进圣路加医院的大厅。他去见了医学院的秘书。秘书看到菲利普,不胜惊讶,连忙好奇地询问起菲利普前一时期的情况来。菲利普的前一段人生经历给予他一种自信,并使得他能用一种新的眼光来看待事物。要是在过去,听了秘书的询问后,菲利普一定会窘态百出,觉得无地自容。可现在他却头脑冷静,从容以对,回答说有些私事使得他不得不中断学业,现在他想尽快取得当医生的资格。而且为了防止秘书追问,他故意把话说得含含糊糊的。鉴于他最早可以参加的考试科目是助产学和妇科学,他便登记上名字到妇科病房去当名助产医士。时值放假,他没费什么劲就得到了这个位子。两人最后商妥,他的工作安排在八月的最后一周与九月的前两周。菲利普从秘书那儿出来,信步穿过校园。夏季学期的考试刚结束,所以校园里很少见到人,显得空荡荡的。他沿着河边台地闲逛。此时,他心满意足。他暗自思忖着,这下他可以开始过一种崭新的生活了,将把以往的一切过错、愚行和遭受的不幸统统抛在身后。那奔腾不息的河流象征着一切都成了过眼烟云,象征着一切总是在不断地消失,象征着一切皆无关紧要。一个充满机会的灿烂前景展现在他眼前。

菲利普一回到布莱克斯泰勃,就忙着处理他大伯的遗产。拍卖家具的日子定在八月中旬,因为那时将有许多人从各地赶来此地消暑度假,这样家具可以卖好价钱。藏书目录已经打出,并分发给坎特伯雷、梅德斯通和阿什福等地的旧书店的经纪人。

一天下午,菲利普突然心血来潮,跑到坎特伯雷,去观看他原来读书的学校。他打离开学校那天起,一直就没有回去过。他还记得那天离开学校时,他心里怀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认为从那以后,他就可以自由自在,一切听凭自己安排了。漫步在他多年来捻熟的坎特伯雷的狭窄街道上,他心头不禁泛起一股新奇的情感。他望了望那几爿老店铺,依然还在,仍旧在出售与过去一样的商品。书店里一个橱窗摆着教科书、宗教书籍和最近出版的小说,另一个橱窗里悬挂着大教堂和该城的照片。运动器具商店里堆满了钓鱼用具、板球拍、网球拍和足球。那爿裁缝店还在,他整个童年时代穿的衣服都是在这店里做的。那爿鱼店还开着;他大伯以前每次来坎特伯雷都要上这爿店买上几尾鱼的。他沿着肮脏的街道信步朝前走去,来到一堵高高的围墙跟前,围墙里有幢红砖房,那是预备学校。往前走几步就是通向皇家公学的大门。菲利普站在周围几幢大楼环抱的四方院子里。此时四点,学生们从学校里蜂拥而出。他看见教师一个个头戴方帽、身穿长袍,但一个也不认识。他离开这所学校已经十多年了,学校面貌大为改观。菲利普望见了学校校长,只见他缓步从学校朝自己家走去,边走边同一位看样子是个六年级生聊着天。校长的面目依旧,倒无甚变化,还是菲利普记忆中的那个瘦骨嶙峋、形容枯槁、行为怪诞的样子,两道目光还是那样的灼热,不过,原来乌黑的胡于眼下却夹杂着几根银丝,那张缺少血色的脸刻着深深的皱纹。菲利普真想走上前去同他说个话儿,但是又怕校长记不起自己,而自己也怕给别人作自我介绍。

男学生们逗留在学校里,互相交谈着。隔了不多时,其中有些学生急于变着法儿玩耍,便跑出来打球了;后面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跑出校门。菲利普知道他们这是到板球场去的。还有一批学生进入场地打网球。菲利普站在他们中间,完全是个陌生人,只有一两个学生冷漠地瞥了他一眼。不过,为诺尔曼式的楼梯所吸引而前来参观的人屡见不鲜,因此观光者很少引起人们的注意。菲利普好奇地注视着那些学生。他不无忧伤地思索着他同那些学生之间的距离之大,并心酸地回想起当初他曾想轰轰烈烈干番事业,到头来却成事甚少。在他看来,逝去的岁月,犹如难收的覆水,白白地浪费了。那些孩子一个个精神抖擞,生龙活虎,正在玩着他当年曾经玩过的游戏,就好像自从他离开学校至今,世上连一天都没有过去。然而,当初就在这同一地方,他至少还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来,可现在却没有一个是他认识的。再过上几年,换了别的孩子们在运动场上玩耍,眼前的这批学生也会像他现在这样被撇在一边无人理睬。他很想知道他当年的同窗眼下景况如何:他们也都是三十岁的人了。有的说不定已死了;而活着的也都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了。他们或是军人,或当了牧师,抑或成了医生和律师。他们都行将告别青春而步入不惑之年。他们有谁跟他菲利普一样把生活搞得一团糟的?他想起了他一度深爱的那个男孩来了。说来也奇怪,他竟会记不起他的名字。那个男孩的音容笑貌,菲利普依然记忆犹新,历历在目。他们俩曾是很要好的朋友,可就是记不起他的名字。菲利普饶有兴味地回忆着正是为了他的缘故自己曾妒火中烧的情景。想不起他的名字,可把菲利普急得像什么似的。他渴望自己再变成个小孩,就像他看到的那些闲步穿过四方院子的孩子一样,这样,他就可回避他的那些过错,重新做人,从生活中领悟到更多的道理。蓦地,一股难以忍受的孤独感向他心上袭来。他几乎抱怨起前两年中过的苦日子来了,因为仅仅为了苟且活在世上而作出的苦苦挣扎,却使得生活的痛苦缓和了。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①这句格言虽说不是对人类的诅咒,却是一帖使人类俯首听命于生活摆布的麻醉剂。

①此句出自《圣经·旧约·创世纪》第三章第十九节。

但是菲利普沉不住气了,又回想起他对人生格局的想法:他所遭受的不幸,不过是一种美丽的、精巧的装饰品的一部分。他不断地提醒自己,什么无聊啊,激动啊,欢乐啊,痛苦啊,他都要高高兴兴地接受下来,因为它们都给他设计的图案增色添彩。他自觉地追求着美。他还记得,自己还是个小孩的时候,一定很喜欢那座哥特式大教堂,正如眼下人们站在网球场看到的一样。于是,他移步来到那儿,双目凝视着乌云密布的苍穹下面那座灰色的庞然建筑物,中央的塔尖高耸人云,好像人们在对上帝赞美似的。孩子们正在打网球,一个个都很敏捷,健壮,活泼。菲利普无由控制地谛听着孩子们的訇喝声和欢笑声。年轻人的叫喊声有其特殊的音色美,然而菲利普只是用眼睛欣赏展现在他面前的美妙的事物。

113

八月份最后一周的第一天,菲利普走马上任,在他负责的地段内履行助产医士的职责。这工作可不轻哩,平均每天都要护理三名产妇。产妇事先从医院领取一张“卡片”,临产时,就叫一个人——通常是个小女孩

把“卡片”送至医院传达室,随即传达便伴着送信的来找住在马路对面的菲利普。要是在深夜,医院传达则独自穿过马路来唤醒菲利普,因为他身边就有一把开菲利普房门的钥匙。接着,菲利普便摸黑起床穿衣,步履匆匆地穿行在泰晤士河南岸的一条条阒无人影的街道上;这当儿,菲利普心里总是充满了一种神秘感。深更半夜来送“卡片”的,一般都是做丈夫的亲自出马。要是以前已经生过几胎的,那么,来送信的这位丈夫的态度便显得漠然;可是如果是新婚的,那做丈夫的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心急如焚,有时候竟借酗酒来浇灭心头的焦虑。他经常要走上一英里路,有时甚至更多。于是一路上,菲利普就同前来报信的闲聊些劳动条件和生活费用之类的琐事,从而了解到不少有关泰晤士河彼岸的各种行业的情况。他使得接触他的人们树立起信心。他久久等候在闷热的房间里,产妇躺在一张大床上,而这张床却占去了房间的一半面积;在这期间,产妇的母亲和照料产妇的看护无拘无束地交谈着,时而也态度极其自然地同他聊上几句。他前两年的生活遭遇使得他懂得了有关赤贫人家的生活的许多事情,而他们发觉他对他们的生活状况了解得如此清楚,一个个直觉惊奇。他还因不上他们的当而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菲利普性情温顺,干起事来总是轻手轻脚的,而且还不发脾气。他们都很喜欢他,因为他从不以同他们一道喝茶为耻。要是天亮了,可他们还在等待产妇分娩的话,他们就请他吃上一片面包,喝上几口水。他从不挑食,多数情况下都能吃得津津有味。菲利普到过许多人家,其中有些人家的房子蜷缩在污秽街道旁的肮脏的院子里,里面黑咕隆咚的,空气浑浊不堪,邋遢得简直叫人伸不进脚去。但是出人意料,有些房间虽然外表破败不堪,地板被蛀虫咬坏,房顶上还有裂缝,但气宇不凡:屋里的橡树栏杆精雕细刻,玲珑剔透;四周墙壁仍旧嵌有镶板。这种房子往往住得非常拥挤,每家只住一个房间。日里,孩子们在院子里匐喝喧闹声不绝。那些年深日久的墙壁正是各种害虫的孳生繁殖之地;屋里充满了一股臭气,令人作呕,因此菲利普不得不燃起烟斗。住在这里的人们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添了自然不受欢迎,作爸爸的总是虎起脸迎接出世的新生儿,而做妈妈的则绝望地望着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这下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可是要糊住眼下几张嘴,食物都不够呢。菲利普常常觉察出人们巴不得生下来的孩子是个死胎,或者即使生了下来,也希望孩子快快死去。一次,菲利普为一名产妇接生,她生了双胞胎。产妇得知后,突然伤心地号啕大哭起来。产妇的母亲当即说:

“真不知他们有什么法子喂大这两个孩子呢。”

“说不定上帝到时候觉得该把他们俩召到他那儿去哩,”在一旁的看护接着说。

菲利普瞥见那个男人目光凶残阴冷地盯视着那一对并排躺着的小不点儿,不觉吃了一惊。他感到,在场的这家人对这两个突然来到人世的可怜的小家伙无不抱有深深的敌意,并怀疑要是他事先不口气坚决地关照他们的话,那么任何“不测”都是可能发生的。想不到的事故常常发生。做母亲的睡觉时“压”着了小孩啦、还有给孩子喂错了食物啦,这误食现象兴许不都是由于粗心大意造成的。

“我每天都来看一次,”菲利普叮嘱着,“我提醒你们一句,要是这两个孩子有个三长两短,那你们是要受到传讯的。”

那个做父亲的一声不吭,可是恶狠狠地瞪了菲利普一眼。他居心叵测。

“上帝保佑这两个小生命,”孩子的外婆说,“他们还会出什么事呢?”

要产妇在床上静卧卜天,这是行医的一再坚持的最低要求;可是要做到这一点,谈何容易。操持家务可是件麻烦事。不出钱是找不到人照看孩子的。再说,丈夫下班回来,又饿又累,一看茶点还没准备,就会不住地喃喃埋怨。菲利普曾听人说过穷帮穷的事儿,可不止一个家庭主妇向他抱怨,说不出钱是请不到人来帮助打扫和看管孩子的,可她们两袋空空,掏不出这笔费用。菲利普倾听女人们之间的谈话,或者偶尔听到些谈话的片言只语,虽话犹未尽,但话中意思他还是猜得出的。通过这些谈话,他渐渐意识到穷人同上层阶级的人毫无共同之处。穷人并不艳羡富有者,因为双方的生活方式迥然不同,而且他们怀有一种典型的自得其乐的心理,总认为中产阶级的生活里充满了虚情假意,显得极不自然。况且,他们还有点儿瞧不起中产阶级的那些有钱人呢,认为那些人是一批蠢货,从不用自己的双手劳动。那些高傲的有钱人只图清静,不希望受人打扰,可是人数众多的穷人们却把他们当作揩油的对象,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来打动他们,使他们大发慈悲,随意散财。这点好处来自富人的愚蠢和他们自己的口才,他们认为接受它是理所当然的。他们虽然鄙视、冷淡教区副牧师,但对他倒能容忍;可是那位牧师助理却激起了他们满腔忿恨。她一走进屋子,不管人家喜欢不喜欢,就把所有窗户全打开,一边嘴里还念叨着“我还有关节炎呢,身上已经够冷的了”。她还在屋里到处转悠,这里看看,那里摸摸的。如果她不说地方肮脏,那就听她那张利嘴怎么说的吧:“他们雇个人,事情当然好办罗。要是她有四个孩子,又得自己烧饭,还得替孩子缝补浆洗,我倒要来看看她的房间是怎么整理的呢。”

菲利普发现,对穷人们来说,人生的最大悲剧不是生离死别,因为这是人之常情,只要掉几滴眼泪就可以涤除心头的悲哀;对他们来说,人生的最大悲剧是在于失业。一天下午,菲利普看到一个男人在其妻子生产三天后回到家里,对妻子说自己被解雇了。这个男人是个建筑工人,当时外边活儿不多。他讲完之后,便坐下来用茶点。

“哎唷,吉姆,”他的妻子哀叹了一声。

那男人神情木然地咀嚼着食物。这食物一直炖在小锅里,等他回来吃的。他目光呆滞地望着面前的盘子。他的妻子睁着一对充满惊恐神色的小眼睛,朝着自己的男人望了两三次,接着低声地抽泣起来。那位建筑工人是个粗壮的小矮个儿,脸孔粗糙,饱经风霜,前额有一道长长白白的疤痕。他有一双树桩似的大手。顿时,他一把推开盘子,仿佛他不再强迫自己进食似的,随即掉过脸去,两眼凝视着窗外。他们的房间是在后屋的顶层,从这里望出去,除了铅灰色的云块以外,别的啥也看不见。房间笼罩在一种充满绝望的沉默之中。菲利普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只有离开房间。他没精打采地走开去,因为他这天夜里几乎没合眼,而心里对世界的残酷充满了愤感。寻求工作的失望的滋味,菲利普是领教过的;随之而来的悲凉心情真比饥饿还难忍受。谢天谢地,他总算不必信奉上帝,要不然,眼前的这种事情他怎么也忍受不了。人们之所以能对这种生活安之若素,正是由于生活毫无意义这一缘故。

菲利普觉得有些人花时间去帮助穷人是完全错了,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想到穷人对有些东西已习以为常,并不感到有什么妨碍,而他们却企图去加以纠正。他们硬要去纠正,结果反而扰乱了他们的安宁。穷人并不需要空气流通的大房间;他们觉得冷,是因为食物没有营养,血液循环太缓慢。房间一大,他们反而会觉得冷,想要弄些煤来烤火了。几个人挤在一个房间里并无害处,他们宁愿这样住着;他们从生到死从来没有单独生活过,然而孤独感却始终压得他们受不了;他们还喜欢居住在混乱不堪的环境里,四周不断传来喧闹声,然而他们充耳不闻。他们觉得并无经常洗澡的必要,而菲利普还经常听到他们谈起住医院时一定要洗澡的规定,说话的语气还颇有些不满哩。他们认为这种规定既是一种侮辱,又极不舒服。他们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那个时候,如果男人一直有工作做,那么生活也就过得顺顺当当,而且也不无乐趣。一天工作之余,有足够的时间在一起嗑牙扯淡,再喝上杯啤酒倒蛮爽心说神的。街道上更是乐趣无穷。要看点什么,那街上有的是伦纳德①的肖像画和《世界新闻》杂志。“可是你怎么也弄不懂时间是怎么过去的。实际情况是,做姑娘时,读点书确实是难得的,可是一会儿做这事,一会儿做那事,弄得一点空闲时间都没有,连报纸也看不了。”

①伦纳德(1723-1792):英国著名肖像画家,英国皇家美术协会第一任会长。

按照惯例,产妇生产后,医生得去察看三次。一个星期天,快吃午饭时分,菲利普跑去看一位产妇。她产后第一次下床走动。

“我可不能老躺在床上,真的不能再躺了。我这个人就是闲不住,一天到晚啥事不干,老是在床上挺尸,心里不安哪。所以我就对厄尔布说,‘我这就下床,来给你做午饭。’”

此时,厄尔布手里已经拿着刀叉坐在餐桌边了。他还年轻,生着一张老老实实的脸,一对眸子蓝蓝的。他赚的钱可不少,照此光景看来,这对年轻夫妇过着算得上是小康的日子。他们俩才结婚几个月,都对躺在床边摇篮里的那个脸蛋宛如玫瑰似的男孩欢喜得了不得。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牛排的香味,于是菲利普的两眼不由得朝厨房那边望了一眼。

“我这就去把牛排盛出来,”那女人说。

“你去吧,”菲利普说,“我只看一眼你们那个宝贝儿子就走的。”

听了菲利普说的话,他们夫妇俩都笑了。接着,厄尔布从桌边站了起来,陪着菲利普走到摇篮跟前。他骄傲地望着他的儿子。

“看来他挺好的嘛,对不?”菲利普说。

菲利普抓起帽子,此时,厄尔布的妻子已经把牛排盛出来了,同时在餐桌上还摆了一碟子青豌豆。

“你们这顿中饭吃的真不错呀,”菲利普笑吟吟地说了一句。

“他只有星期天才来家,我喜欢在这天给他做些特别好吃的东西,这样他在外头干活时也会想着这个家。”

“我想,你不会反对坐下来同我们一道吃吧?”厄尔布说。

“喔,厄尔布,”他妻子吃惊地嚷了一声。

“你请我,我就吃,”菲利普说,脸上带着他那种迷人的笑容。

“嘿,这才够朋友哪。我刚才就晓得,他是不会见怪的,珀莉。快,再拿个盘子来,我的亲妹子。”

珀莉显得有些狼狈,心想厄尔布做事一向很谨慎的,真不知他还会想出个什么鬼点子来呢。但是,她还是去拿了只盘子,动作敏捷地用围裙擦了擦,然后从橱子里又拿出一副刀叉来。她最好的餐具同她的节日盛装一道放在橱子里。餐桌上有一壶黑啤酒,厄尔布操起酒壶给菲利普斟了一杯。他想把一大半牛排夹给菲利普吃,菲利普坚持大家匀着吃。房间有两扇落地窗,里面阳光充足。这个房间原先是这幢房子里头的一个客汀。当初这幢房子不说很时髦,至少也是够体面的,兴许五十年前一位富裕商贾或一名军官出半价赁住在这儿的。结婚前,厄尔布曾经是位足球运动员,墙壁上就挂了几张足球队的集体照,照片上一个个运动员头发捋得平平整整的,脸上现出忸怩的神情,队长双手捧着奖杯,神气十足地坐在中间。此外,还有一些表明这个家庭幸福美满的标志:几张厄尔布亲属的照片和他妻子身穿节日盛装的倩影。壁炉上有块小小的石头,上面精心地粘着许多贝壳;小石头两旁各放一只大杯子,上面写着哥特体的“索斯恩德敬赠”的字样,还画着码头和人群的画。厄尔布这个人有点儿怪,他不参加工会,并对强迫他参加工会的做法很气愤。工会对他没有好处,他从来就不愁找不到工作。一个人只要长颗脑袋,并且不挑挑拣拣,有什么工作就干什么,那他就不愁拿不到高工资。珀莉她可胆小如鼠。要是她是厄尔布的话,她准会参加工会。上一次工厂闹罢工,厄尔布每次出去做工时,她都认为他会被人用救护车送来家。这当儿,珀莉转过身面对着菲利普。

“他就那么顽固,罢工又跟他没关系。”

“嗯,我要说的是,这是个自由的国度,我可不愿听凭别人摆布。”

“说这是个自由的国度这话顶啥用,”珀莉接着说,“他们一有机会,照样砸瘪你的头。”

吃罢中饭,菲利普把自己的烟袋递给厄尔布,两人都抽起了烟斗。不一会儿,菲利普说可能有人在他房间里等他,便站起来同他们握了握手。这当儿,他发现他们对他在这里吃饭并且吃得很香表示很高兴。

“好啦,再见,先生,”厄尔布说,“我想我夫人下次再自伤体面时,我们一定能找个好医生了。”

“你胡说些什么呀,厄尔布,”珀莉顶了一句,“你怎么知道还会有第二次呢?”

114

为期三周的助产医士的工作快收尾了。菲利普已经护理了六十二名产妇,累得精疲力竭。最后一天的夜里,将近十点光景,他才回到寓所。此时,他衷心希望这天夜里再也不要来人把他叫去出诊了。连续十天,他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他刚从外面看完病回来,那个病人的情况着实令人可怕。他是被一个身材魁梧、外表粗鲁、嗜酒成性的汉子叫去的,接着被带进了一个臭味呛鼻的院子里的一个房间。那是个小小的亭子间,一大半地盘被一张木头床占据了,床上遮掩着肮脏不堪的红色帐幔。头顶上方的大花板很低,菲利普举手就能触到。一缕孤凄惨淡的烛光是房间里唯一的亮光。菲利普借着如豆的烛光,朝天花板扫了一眼,只见上面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臭虫。那个病人是个中年模样、相貌粗俗的女人。她已经接连生了几胎死婴。这类事情菲利普也不是没听说过。事情是这样的:她的丈夫曾经在印度当过兵;过分拘谨的英国公众强加在印度头上的法案,使得种种令人烦恼的疾病无由控制地孳生蔓延,结果无辜的人们却身受其害。菲利普打着阿欠,脱去衣服,洗了个澡,接着把衣服在水上面抖落着,两眼注视着在水面上蠕动的小虫子。他正要上床睡觉,耳边传来了一阵叩门声,随即医院的传达一脚跨了进来,给他送来了一张卡片。

“你这个该死的,”菲利普骂骂咧咧地说。“你是我今晚最不愿见到的人。这卡片是谁送来的?”

“我想是产妇的丈夫送来的,先生。我去叫他等一下好吗?”

菲利普望了望卡片上的地址,发现那条街是自己熟悉的,于是抬头告诉传达,说他自个儿能找到。他连忙穿好衣服,五分钟以后,手里提着黑皮箱,出门来到了街上。此时,一个男人来到他的跟前,但因天黑,他看不清那人的模样。那人说他就是来送卡片的人。

“先生,我想我还是在这里等您的好,”那人说道,“我们那儿的街坊都很粗野,再说他们也不认得您呀。”

菲利普听罢哈哈一笑。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医生嘛,他们还是认得出来的。许多比维弗尔街更难对付的街道我都闯过来了。”

菲利普的话确实不假。他手里的那个黑皮包倒是一张通行证,可以使他安然无恙地穿过充满险情的小巷和走进臭气熏人的家院,而那些地方连警察都不敢贸然插脚。有那么一两次,菲利普走过时,身边有那么一小伙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他听到他们唧唧喳喳的议论声,最后听到其中一个人说:

“这是医院的医生。”

他打他们身边走过时,他们中间有一两个还同他打了个招呼:“晚安,先生。”

“先生,您不介意的话,我们就走快一些,”此时,给他领路的那个男人说道,“他们告诉我说时间很紧迫。”

“那你为什么来得这么迟?”菲利普问了一句,同时脚下加快了步伐。

走过一盏路灯时,菲利普朝那人打量了一下。

“你看上去还很年轻哩,”他说。

“我才满十八岁,先生。”

那人模样儿长得挺俊,脸面光洁洁的,连一根汗毛也看不出,瞧上去还是个孩子。他个儿虽不高,身板倒挺敦实的。

“你这么年轻就结婚啦,”菲利普说。

“我们不得不这样。”

“你赚多少钱呀?”

“十六先令,先生。”

一周十六先令的工资,要养活妻子和孩子,是够紧的。他们夫妇俩住的房间表明他们穷得丁当响。房间面积中等,可看上去挺大的,因为里面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地板上没有铺地毯。墙上也没有张贴画片,而大多数人家的墙壁上都挂着照片,或镶在廉价镜框里的从圣诞节出版的画报上剪下来的图画。眼下,病人就躺在一张最蹩脚的铁床上。菲利普惊讶地发现她相当年轻。

“我的老天爷,她至多不过十六岁吧,”菲利普对身边的妇人说。那个妇人是来“帮助病人彻底解脱痛苦”的。

病人的卡片上写明她已十八岁。不过,人们年轻的时候,总喜欢多报一两岁的。她也长得很漂亮,在他们这样的人中间还是罕见的,因为这部分人吃的食物营养不足,呼吸的空气浑浊不堪,居住的环境很不卫生,一般体质都是很差的。她容貌柔媚,长着一对大大的眼睛,一头浓密的青丝,精心梳理成女叫贩的发型。他们夫妇俩都神情十分紧张。

“你最好在门外等着。这样,我需要你时,你就能随叫随到。”菲利普吩咐那个男人说。

菲利普这下对他看得更清晰了,为他身上的一股孩子气而感到惊讶不已,觉得他不应该焦虑不安地守在门口等待着孩子的降生,而应该到街上去跟那些小孩子一起嬉戏玩耍。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流逝过去,但直到凌晨两点孩子才生下来。看来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此时,做丈夫的被叫进屋去。看到他尴尬、羞怯地吻着他妻子的样儿,菲利普的心不觉为之一动。菲利普收拾起器具,临走之前,再次诊了诊产妇的脉息。

“哎哟!”他不由得脱口叫了一声。

菲利普连忙扫了产妇一眼,顿时意识到出事了。碰到危急的病症时,一定要请高级助产医师到场。他是个取得合格资格的医生,况且这个地段就归他管。菲利普匆匆写了个条子,把它交给那个男人,吩咐他快步到医院去。菲利普叮咛着他要快,因为他妻子的病情非常危急。那人立即动身走了。菲利普内心万分焦急地等待着,他知道产妇正在大量出血,生命危在旦夕。他担心她会在他的上司赶到之前死去,因此他想尽一切办法进行抢救。他内心殷切希望高级助产医师没有被叫到别的地方去出诊。此时此刻,每一分钟都显得特别的冗长。高级助产医师终于赶到了,在检查病人的当儿,他压低声音问了菲利普几个问题。菲利普从他的脸部表情看出病人的情况异常严重。这位高级助产医师名叫钱特勒,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个子高高的,鼻子长长的,瘦瘦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这表明他年纪不小了。他连连摇着头。

“这病打一开始就是不治之症。她丈夫在哪?”

“我叫他在楼梯上等着,”菲利普答道。

“去把他叫进来吧。”

菲利普拉开门,叫那人进屋来。那人坐在黑洞洞的楼梯的第一级台阶上。这楼梯连着下一层楼。他走到铁床跟前。

“怎么啦?”他问道。

“嗯,你妻子体内在出血,没办法止住。”高级助产医师停顿了一下,因为他觉得很难说出这叫人伤心的事儿,但他抑制住自己的情感,强迫自己的声音变得粗鲁起来。“她快要死了。”

那个人一声不响、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儿,双眼凝视着他妻子。此时,他妻子仰面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昏迷不醒。接着照料产妇的看护插进来说:

“这两位先生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哈利,打一开始我就预感到事情不妙。”

“住嘴!”钱特勒喝道。

窗户上没有窗帘,户外夜色似乎渐渐变淡了。此时虽说尚未破晓,不过也快了。钱特勒倾全力想方设法维持那个产妇的生命,但是生命还是在悄悄地从她身上离去,没隔多久,她突然死了。她那个孩子相的丈夫伫立在蹩脚的铁床的一端,双手扶着床架。他不言不语,脸色惨白。钱特勒不安地瞥了他一两眼,担心他会晕倒。此时,哈利的嘴唇刷白。那位看护在一旁抽抽噎噎地哭着,但他没有理会她。他双眼充满了迷惘疑惑的神色,死死地盯视着他的妻子。他使人想起了一条狗在无缘无故地遭到一顿鞭打之后的神情。钱特勒和菲利普收拾器具的当儿,钱特勒转过身去,对那人说:

“你最好躺一会儿。我想你够累的了。”

“这儿没有我睡觉的地方,先生,”那人回答说。他话音里带着一种谦卑的凋子,令人听了不觉可怜。

“在这幢房子里,你连一个可以让你临时睡一会儿觉的人都不认识吗?”

“在这里,我没一个熟人,先生。”

“他们俩上星期才搬来这儿住,”那个看护说,“还没来得及认识人呢。”

钱特勒颇为尴尬地顿了顿,然后走到那人面前,说:

“对这件事,我感到非常难过。”

说罢,他伸出自己的手。哈利的目光本能地扫了一下自己的手,看看是否干净,然后才握住钱特勒伸过来的手。

“谢谢您,先生。”

菲利普也同他握了握手。钱特勒吩咐看护早晨上医院去领死亡证明书。他们俩离开了那幢房子,默默地向前走去。

“刚开始的时候,见了这种事情心里有点儿难受,是不?”钱特勒终于开口问道。

“是有点儿难受,”菲利普回答说。

“你愿意的话,我去告诉传达,让他今夜不要再来叫你出诊了。”

“到了上午八点,我的事反正就要结束了。”

“你一共护理了多少产妇?”

“六十三名。”

“好。那你就可以领到合格证书了。”

他们俩来到圣路加医院门口。钱特勒拐进去看看是否有人等他,菲利普径自朝前走去。前一天白大天气懊热,即使眼下是凌晨时分,空气还暖烘烘的。街上一片阒寂。菲利普一点也不想睡觉。他的工作反正已经结束,不用那么着急回去休息。他信步向前逛去,黎明前的安静和清新的空气使得他顿觉心舒神爽。他想一直朝前走去,立在桥上观看河上日出的景致。拐角处的一名警察问他早安。他根据那只黑皮箱就知道菲利普是何许人了。

“深更半夜还出诊呀,先生,”那位警察寒暄说。

菲利普朝他点了点头便自顾朝前走去。他身子倚靠在栏杆上,两眼凝望着晨空。此时此刻,这座大城市像是座死城一般。天空中无一丝云彩,但由于黎明即将来临,星光也渐渐变得暗淡。河面上飘浮着一层恬淡的薄雾,北岸的一幢幢高楼大厦宛如仙岛上的宫殿。一队驳船停泊在中流。周围的一切都蒙上一层神秘的紫罗兰色。不知怎么的,此情此景乱人心思,且使人肃然敬畏。但瞬息间,一切都渐渐变得苍白、灰蒙和阴冷。接着一轮红日跃进水面,一束金光刺破天幕,把它染成了彩虹色。那死去的姑娘,脸上白惨惨的无一点血色,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以及那男孩像丧家犬似的站在床头的情景,始终浮现在菲利普的眼前,他怎么也不能把它们从自己眼前抹去。那个肮脏房间里空无一物的景象,使得悲哀更加深沉,更加撕肝裂胆。那姑娘风华正茂时,突然一个愚蠢的机会使她夭亡了,这简直太残忍了。但是,正当他这样自言自语的时候,菲利普转而想起了是一种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她呢,无非是生儿育女,同贫穷苦斗,结果青春的美容为艰苦的劳作所毁,最后丧失殆尽,成了个邋里邋遢的半老徐娘——此时,菲利普仿佛看到那张柔媚的脸渐见瘦削、苍白,那头秀发变得稀疏,那双纤纤素手,因干活而变得粗糙、难看,最后变得活像老兽的爪子——接着,她男人一过年富力强的时期,工作难找,工钱最低,逼得硬着头皮干,最后必然落得两手空空、家徒壁立的境地;她或许很能干,克勤克俭,但这也无济于事,到头来,她不是进贫民所了其残生,就是靠其子女的剩菜残羹苦度光阴。既然生活给予她的东西这么少,谁又会因她的死去而为她惋惜呢?

但是怜悯毫无意义。菲利普认为这些人所需要的并不是怜悯。他们对自己也不怜悯。他们接受他们的命运,认为这是非常自然的事情。要不然,喔,老天啊!要不然,他们就会越过泰晤士河,蜂拥来到坚固、雄伟的高楼大厦林立的北岸;他们就会到处放火,到处抢劫。此时,天亮了,光线柔和、惨淡,薄雾轻盈,把一切都罩上一层淡雅的色彩。那泰晤士河面波光粼粼,时而泛青灰色,时而呈玫瑰红色,时而又是碧绿色:青灰色有如珍珠母的光泽;绿得好似一朵黄玫瑰花的花蕊。萨里·赛德公司的码头和仓库挤在一起,虽杂乱无章,倒也可看。面对着这幅幽雅秀丽的景色,菲利普的心剧烈地跳荡。他完全为世界的美所陶醉。除此之外,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

115

门诊部冬季学期开学前的几个星期终于挨过去了。到了十月,菲利普便定下心来开始按部就班地学习。回到了久违的医院,菲利普发现自己在新来的学生中间显得非常突兀。不同年级的学生相互之间很少交往,而菲利普当年的同窗们绝大多数都已取得了当医生的资格:有的已经离开了圣路加医院,在乡村医院或医务室当助手或医生;有的则就在圣路加医院任职。休整了两年之后,他觉得神清气爽,精神抖擞。他想这下可以生气勃勃地大干一番了。

阿特尔涅的一家对他时来运转都感到很高兴。菲利普从他大伯的遗物里挑出几件留着未卖,给他们全家每一个人都赠送了礼物。他把一条原来属于他伯母的金链条送给了莎莉。她出落成一个水灵灵的姑娘,跟一位裁缝学徒,每天早上八点就得到坐落在里根特大街上的店铺去干活,一干就是一整天。莎莉生着一对明澈的蓝眼睛,额头宽阔,一头浓密的光灿灿的秀发。她体态丰腴健美,臀部宽大,胸脯丰满。为此,那位好议论她仪表的父亲不断地提醒她千万不要发胖。她身体健康,富有性感和女性的温柔,所以具有迷人的魅力。她有许多求爱者,但都因她毫不动心而悻悻离去。她给人以这样一个印象:在她看来,男女之间的性行为无聊透顶。因而,不难想象那些毛头小子一个个会觉得莎莉可望而不可即。她年纪不大,却老成持重。她一向帮助阿特尔涅太太操持家务,照顾弟妹,久而久之,举止行为流露出一种当家婆的神气,使得她母亲嗔怪她有点儿好强,啥事都要依着她的心意。她终日寡言少语;可是随着年岁的增长,似乎也有了一种恬静的幽默感。有时候,她也开口说上句把,这意味着她表面虽冷若冰霜,内心却情不自禁地对其同胞产生了兴趣。菲利普觉得同她很难建立起亲密的关系,而同这家其他人相处却亲密无间。间或,她那冷淡的表情使得他有点儿气恼。她身上有个叫人猜不透解不开的谜。

在菲利普送给莎莉金项链的当儿,阿特尔涅吵吵嚷嚷地坚持莎莉应该用亲吻来感谢菲利普,把莎莉说得脸涨得通红,身子连连往回退。

“不,我不吻,”莎莉说。

“不知好歹的贱丫头!”阿特尔涅叫道。“为什么不吻?”

“我不喜欢男人吻我,”莎莉回答说。

菲利普望着她发窘,觉得饶有兴味,随即把阿特尔涅的注意力引到别的话题上去。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做到这一点。不过,后来阿特尔涅太太显然在莎莉面前提起过这件事情,因为第二次菲利普来后,他同莎莉单独在一起呆了几分钟,莎莉抓住这个机会对他说:

“上星期我不愿吻你,你不会恨我吧?”

“哪能呢,”菲利普笑着作答。

“这不是因为我不领情,”当她说出那事先准备好的拘泥于虚礼的话时,她的双颊不禁微微一红。“我将永远珍惜这条项链,你把它送给了我,太谢谢你了。”

菲利普总感到很难同她说话。她做起那些她一定得做的事情来,手脚很麻利,可就是好像感到没有必要与人说话似的。不过,她也不是一点不爱交际的。一个星期天的下午,阿特尔涅伉俪俩一道外出了,菲利普——已被他们视作家中的一个成员——自个儿坐在会客室里念书。这时莎莉走了进来,坐在窗前做针线活儿。女孩子的衣服都是自家做的,所以莎莉不能一事不做地白过个星期天。菲利普心想她想跟他说话,于是放下了手中的书本。

“继续念你的书,”莎莉说,“我只是想,你一个人在这里寂寞,所以我来陪陪你。”

“你是我平生遇见的最不爱说话的人,”菲利普说。

“我们可不希望家里再来一个话匣子,”她说。

她的语调并没有一丝讥诮的口吻,只是说了句实话。不过,菲利普听后觉得,在她看来——天哪!——她父亲再也不是她童年时代心目中的那个铮铮汉子了!她脑子里把她父亲那爽心悦人的谈吐和他不知节俭而每每使全家陷入困境的德行联系在一起,将他的夸夸其谈同她母亲的务实的常识作着比较。虽说她觉得她父亲那欢快的性格很有趣,但有时说不定也有点儿不耐烦。她埋头做针线活的当儿,菲利普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她身体健康、敦实、匀称;看着她站在店铺里那些胸脯扁扁的、脸色惨白的姑娘们中间,其情景想必很奇特。米尔德丽德就患有贫血症嘛。

一段时间以后,像是有人在向莎莉求婚了。偶尔她也同她在车间里结识的朋友们一道外出。她遇上了一个小伙于,在一家欣欣向荣的公司里当电气工程师,是个最合适不过的求婚者了。一天,她告诉她母亲,说那个电气工程师已经向她求婚了。

“你怎么说来着?”她母亲问道。

“嗯,我告诉他,说我眼下还不急于想结婚。”莎莉顿了一下,她思考问题时总是这样。“见他那副着急的样子,我便告诉他可以在星期天来我们家用茶。”

这件事正对阿特尔涅的心思。为了扮好那个年轻人的岳丈这一角色,他排练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他把孩子们逗得笑破了肚子为止。排练刚结束不久,阿特尔涅翻箱倒筐,找出了一顶土耳其帽,坚持要把它戴在头上。

“阿特尔涅,看你再胡闹!”他妻子说。这一天,阿特尔涅太太穿上了节日的盛装——黑天鹅绒质地的。近年来,她的体态越来越胖了,所以这衣服显得太紧。“你这样要把女儿的机会给搅了的。”

她拚命想把那顶帽子摘下来,可她那小个子男人像条泥鳅似的溜了。

“女人,放掉我吧!说啥也甭想叫我把这顶帽子摘下来。得让那个年轻人一进门就知道,他打算走进的这家可不是个普通人家。”

“让他戴着吧,妈妈,”莎莉用她那平和的、漫不经心的口气说道。“如果唐纳森先生对接待他的方式不满意,他可以走他的路,可以不来嘛。”

菲利普认为那个年轻人正面临一场严峻的考验。阿特尔涅穿着一件棕色的天鹅绒上衣,系了条线条平滑的黑领带,头上覆着一顶鲜红的土耳其帽,这身打扮叫那位天真无邪的电气工程师看了,非大吃一惊不可。他一到,就受到男主人那西班牙大公般的高傲的礼仪的欢迎,而阿特尔涅太太则以极其诚朴的、毫无矫饰的方式接待了他。他们端坐在修道士似的高靠背椅子上,面前是张古老的熨衣桌。这时,阿特尔涅太太从一把光瓷茶壶里倒着茶,这把壶给眼下的欢乐气氛蒙上了一层英格兰及其乡村的地方色彩。她还亲手做了些小饼儿,桌上还摆着自产的果酱。这是一次在农舍里举行的茶话会,对菲利普来说,置身在这座詹姆土一世时代落成的房子里,倒觉得别有一番雅趣。阿特尔涅出于某个荒唐的理由,心血来潮地突然大谈特谈起拜占庭的历史来了。他一直在攻读《衰亡史》①这部巨著的后几卷。此刻,他戏剧性地翘起食指,又往那位惊讶不已的求婚者耳朵里灌输有关西奥多拉和艾琳②的丑闻。他滔滔不绝地同客人攀谈起来,而那个年轻人则陷入了无可奈何的缄默和困窘的境地,不时地点着头,以表示他跟主人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可阿特尔涅太太却对索普的夸夸其谈颇不以为然,不停地打断他的话头,给那位年轻人斟茶,一个劲儿地劝他多用些饼儿和果酱。菲利普注视着莎莉,只见她低眉垂目地坐在那儿,沉着冷静,缄默不语,若有所思。她那长长的眼睫毛在面颊上投下一道媚人的阴影。谁也吃不准她究竟是觉得这场面是有趣呢,还是喜欢那个年轻人。她这个人真叫人猜不透。但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即那位电气工程师仪表堂堂,长着一头金黄色的头发,配着一张小白脸儿,脸面修整得光光洁洁。他五官端正,一张脸诚实淳厚,讨人喜欢。他身材颀长,体态匀称。菲利普情不自禁地认为他将成为莎莉的理想的配偶,幸福正在向这一对年轻人招手。对此,菲利普心中不觉泛起了一种醋意。

①指《罗马帝国衰亡史》这部历史巨著,共六卷,由英国著名历史学家爱华德吉本前后花了十二年(1776-1788)才写成。

②艾琳,希腊神话中的和平女神,为宙斯母法律、正义与誓言之女神所生的女儿。

不一会儿,那位求婚者起身说他该告辞了。莎莉不声不响地站起身来,默默地伴着他走到大门口。当她回到起居室时,她父亲突然大声嚷道:

“嘿,莎莉,我们认为你那个小伙子非常好,准备欢迎他成为我们家的一员。请教堂公布结婚预告吧,到时我一定要谱首祝婚歌曲。”

莎莉没有接她父亲的话茬,默默地动手收拾茶具。突然间,她敏捷地瞟了菲利普一眼。

“菲利普先生,你对他的看法如何?”

她一直拒绝跟弟妹们一样称他为菲尔叔叔,但又不愿意直呼其名。

“我认为你们俩真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

莎莉又一次匆匆地瞥了他一眼,接着她脸上浮起一阵淡淡的红晕,连忙埋头干她的事。

“我认为他是个非常好的、谈吐文雅的年轻人,”阿特尔涅太太发表意见说。“我想他正是那种年轻人,不管哪个姑娘嫁给他,都会感到很幸福的。”

莎莉沉默了一两分钟。这当儿,菲利普一边惊异地打量着她,一边暗自思忖着,她的沉默可能有两种解释:她可能是在玩味她母亲刚才说的话;要不,她兴许在想着意中人吧。

“莎莉,我在跟你说话,你怎么一声不吭呀?”她母亲追问道,话语间含有几分愠怒。

“我却认为他是个傻瓜。”

“那你不想接受他的求婚了?”

“是的,我不。”

“我真不懂你的要求究竟有多高,”阿特尔涅太太说。很显然,这下她心里很不痛快。“他是个很正派的小伙子,可以为你提供一个非常舒适的家。没有你,我们这里也已经够吃够喝的了。你能有这么个好机会,不抓住它,太不像话了。而且,你也许还可以雇个姑娘给你干些粗活呢。”

菲利普过去从未听到阿特尔涅太太这么直截了当地诉说其生活的艰辛。他这才明白料理每一个孩子的生活该是一副多么沉重的担子啊。

“妈妈,你不要多说了,”莎莉同往常一样,说话口气很温和,“我不想嫁给他。”

“我认为你是个冷酷无情、残忍自私的姑娘。”

“如果你想叫我自谋生计,那好,我随时随地都可以去当用人。”

“别这么傻里傻气的啦,你知道你父亲是决不会让你去当用人的。”

菲利普一下触到了莎莉的目光,觉得她那目光闪烁着一丝有趣的神情。他心中嘀咕着,刚才那番谈话哪一点竟触发了她的幽默感来着。她真是个古怪的姑娘。

116

在圣路加医院的最后一年里,菲利普不得不刻苦攻读。他对生活心满意足,并感到自己不再为爱情牵心,还有足够的金钱满足自己的需要,这真是件非常惬意的事情。他曾经听到有些人用一种轻蔑的口吻谈论钱的事儿,他很想知道这此人是否当真过过一天捉襟见肘的窘困日子。他深知经济拮据会使人变得渺小、卑贱和贪婪,会扭曲他的性格,使他从一个庸俗的角度来看待世界。当一个人不得不掂量每一便士的分量时,那金钱就会变得异乎寻常地重要:一个人是该有一种能恰如其分地估出金钱价值的本领。菲利普离群索居,除了去看望阿特尔涅一家人之外,他谁都不见,尽管如此,他并不感到孤单。他忙着为自己今后的人生作着种种设想,有时也回味一下昔日的光景。间或,他也怀念起旧时的亲朋好友,但并没有去走访他们。他真想能知道一下诺拉·内斯比特的生活近况。眼下她可是姓另一个夫姓的诺拉了,但菲利普就是想不起当时那个即将同诺拉结婚的男人的名字来。他为自己得以结识诺拉而感到高兴:她可是个心肠好、意志刚毅的妙人儿。一天晚上,临近十一点半的光景,他蓦地看到劳森正沿着皮卡迪利大街迎面走来。劳森身穿晚礼服,说不定刚从戏院散场出来,准备回住所去。菲利普在一时感情冲动的驱使下,迅即闪进一条小巷。他同劳森已经两年没见面了,觉得现在再也无法恢复那中断了的友情了。再说,他同劳森没什么话好谈。菲利普不再对艺术感兴趣,在他看来,眼下他要比自己小时候更能欣赏美的事物,但艺术在他眼里却显得一文不值。他一门心思要从纷繁复杂、杂乱无章的生活中撷取材料来设计出一种人生的格局,而他用来设计人生格局的那些材料,似乎使自己先前对颜料和词藻的考虑显得微不足道。劳森此人正好适合菲利普的需要。同劳森的友情正是他处心积虑设计的人生格局的主题。忽视这位画家再也引不起自己的兴趣这一事实,纯粹是出于情感上的缘故。

有时候,菲利普也思念米尔德丽德。他故意不走有可能撞见她的那几条街道,不过偶尔出于好奇心,或许出于一种他不愿承认的更深的情感,在他认为米尔德丽德很可能会出现在皮卡迪利大街和里根特大街一带的时候,他就在那里踯躅徘徊。这种时候,他到底是渴望见到她,还是害怕见到她,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一次,他看到一个很像米尔德丽德的背影,有好一会儿,他把那个女人当成了米尔德丽德。顿时,他心中浮泛起一种奇特的感情:一阵莫名其妙的揪心似的疼痛,其中夹杂着惧怕和令人作呕的惊慌。他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去,结果一看发觉自己看错了人。此时,他感到的究竟是失望,还是如释重负,这连他自己也不甚了了。

八月初,菲利普通过了最后一门功课——一外科学——的考试,领得了毕业文凭。他在圣路加医院度过了七个春秋,年纪快近三十岁了。他手里拿着证明他的医生资格的文凭卷儿,步下皇家外科学院的阶梯,此时,他的心儿满意地蹦跳着。

“这下我才真正开始步入人生,”他默默地想。

第二天,他上秘书办公室登记姓名,等候分配医院职位。那位秘书是个生性欢快的小个子,蓄着黑黑的胡子,菲利普发现他总是那么和蔼可亲。秘书对菲利普的成功表示了一番祝贺之后,接着说:

“我想你不会愿意去南部海滨当一个月的代理医师吧?一周薪水三个畿尼,还提供食宿之便。”

“我不反对,”菲利普回答说。

“在多塞特郡的法恩利。那里有个索思大夫。你马上就得去。索思大夫的助手怄一肚子气走了。我想那里准是块好地方。”

那秘书说话的态度使得菲利普心生狐疑。他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那么究竟是谁难缠呀?”菲利普问。

那位秘书迟疑了一下,接着带着调和的声调哈哈笑了笑。

“嗯,事实是这样的,我了解他是一个脾气相当执拗的、有趣的老头儿。负责机构都不愿给他派助手去了。他说话直率,心里想什么就往外捅什么,可是人们都不喜欢这样子。”

“可是,你想他对一个刚刚取得医生资格的人会满意吗?再说,我是初出茅庐的新手呀。”

“能有你当助手,他应该感到高兴才是,”那秘书耍起了外交辞令来了。

菲利普思索了一会儿。他想,最近几周内他无事可干,能有机会赚几个钱,又何乐而不为呢?他可以把这些钱积攒起来,用作去西班牙度假的旅费。去西班牙度假一事,还是早在他被圣路加医院接受为学员时就给自己许下的心愿。倘若那里什么也不给他,他满可以上别的医院去嘛。

“好吧,我去。”

“要去你今天下午就得去。你说合适吗?要合适,我马上就去发电报。”

菲利普真希望再耽搁几天再走,可转而一想,他前天晚上才去看过阿特尔涅一家(他一通过考试便跑去向他们报告这个一喜讯),因此他没有不马上动身去那儿的理由。他要带的行李不多。当晚钟敲七点后不久,他便走出法恩利火车站,叫了辆马车直奔索思大夫的医院而去。那是幢宽阔的矮矮的灰泥房子,墙上爬满了五叶地锦。他被引进门诊室,那儿有个老头儿正伏案写着东西。女用人把菲利普领进门诊室的当儿,那老头儿抬起头来,但既没有起身也没有吭声,只是双目瞪视着菲利普。菲利普不觉一惊。

“我想您在等我吧,”菲利普首先开口说道。“今天上午,圣路加医院的秘书给您拍了封电报。”

“我将晚饭推迟了半个钟头、你想洗个澡吗?”

“好的,”菲利普接着答道。

对索思大夫的古怪脾气,菲利普觉得挺有趣的。此时,他已经站了起来。菲利普发觉面前的那个老头儿个儿中等,瘦精精的,满头银发,剪得短短的。一张大嘴抿得紧紧的,看上去像是没长嘴唇似的。他蓄着连鬓胡子,除此以外,脸部修得光光洁洁。下巴颏宽宽的,使他的脸成方形,加上那连鬓胡子一衬托,脸就显得更加方正。他身穿一套棕色的苏格兰呢制服,还系了条宽大的白色硬领巾。他的衣服松松地挂在身上,似乎原先是做给另一个身材魁梧的人穿的。他看上去活像十九世纪中叶的一位令人肃然起敬的农夫。此时,他打开了门。

“那儿是餐厅,”他用手指着对面的门说。“楼梯平台处第一扇房门,那就是你的卧室。洗完澡就下楼来吃晚饭。”

在吃晚饭的过程中,菲利普知道索思大夫一直在注视着自己,但他很少说话。菲利普觉得他并不想听到自己的助手说话。

“你什么时候取得医生资格的?”索思大夫突然发问道。

“昨天。”

“上过大学吗?”

“没有。”

“去年,我的助手外出度假时,他们给我派了位大学生来。我告诉他们以后别再干这种事了。大学生一副绅士派头,我可受不了了。”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晚饭虽简单,却很可口。菲利普外表缄默,心潮却在翻腾汹涌。对自己来这儿当名临时代理医师,他感到乐不可支。他顿时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真想像疯子似的狂笑一番,可又不知要笑什么。他想起了当医生的尊严,越想越觉得要格格笑出声来。

可是索思大夫突然发问,打断了他的思路。

“你今年多大啦?”

“快三十了。”

“那怎么才取得医生资格的呢?”

“我将近二十三岁时才开始学医,而中间我还不得不停了两年。”

“为什么?”

“穷呗。”

索思大夫神情古怪地瞥了他一眼,又沉默不语了。晚饭吃完时,索思大夫从桌子边站了起来。

“你知道在这里行医是怎么回事吗?”

“一无所知,”菲利普答了一句。

“主要是给渔民和他们的家属看病。我负责工会和渔民的医院。过去有段时间,这里就我一名大夫,不过后来因为他们想方设法要把这个地方开辟成海滨游览胜地,所以又来了一位医生,在山崖上开了家医院。于是,手头有几个钱的人都上他那儿去看病了。只有那些请不起那位大夫的人才上我这儿来。”

菲利普看得出来,跟那位医生之间的竞争一事,无疑是这个老头儿的一块心病。

“我毫无经验,这您是知道的,”菲利普说。

“你,你们这种人,啥事都不懂。”

索思大夫说完这句话,便甩下菲利普独自步出了餐厅。女用人走出来收拾餐桌的当儿告诉菲利普,说索思大夫每天晚上六点至七点要看病人。这天晚上的工作结束后,菲利普从卧室里拿了一本书,点燃了烟斗,便埋头看了起来。这是种极愉快的消遣,因为近几个月来,除了看些医学书籍外,他啥书都没看过。十点钟的时候,索思大夫一脚走了进来,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菲利普。菲利普平时看书时就怕两脚落地,因此,这时他双脚正搁在一张椅子上。

“看来你这个人倒怪会享福的啊,”索思大夫说话时脸孔板板的,要不是他眼下兴致正浓的话,准会一触即跳的。

“你对此反感吗?”菲利普双眼扑闪着问了一句。

索思大夫瞪了他一眼,但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你看的是什么书?”

“斯摩莱特①写的《柏尔葛伦·辟克尔》。”

①斯摩莱特(1721-1771):苏格兰小说家。《柏尔葛伦·辟克尔》是其长篇小说之一。

“碰巧我还晓得斯摩莱特写了本《柏尔葛伦·辟克尔》的小说呢。”

“对不住。请问,凡是行医的都不怎么喜欢文学,对不?”

菲利普把小说放在桌上,索思大夫顺手把它拿了起来。这是一种属于布莱克斯泰勃教区的版本中间的一卷。书很薄,是光泽暗淡的摩洛哥山羊皮装潢的,书名是铜版刻印的。书页切口一律烫金,但因年代已久,书中散发出一股呛鼻的霉味。索思大夫手里捧着小说的当儿,菲利普下意识地向前倾过身子,两眼不觉流露出一丝笑意。但他的表情并没有逃过索思大夫的眼睛。

“你觉得傻气吗?”他冷冰冰地问道。

“我看你一定是很喜欢看书的,只要见到别人拿书的样儿,就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索思大夫顿时把那部小说放回到桌上。

“八点半吃早饭。”说罢他掉头就走了。

“真是个有趣的老家伙!”菲利普心里嘀咕了一声。

时隔不久,菲利普就摸清了为什么索思大夫的助手们觉得此公难处的原委。首先,他强烈反对医学界近三十年中的一切新发现。某些药物,因据说有奇特的疗效而风行一时,结果不出几年就被弃置不用了,这种情形他可容忍不了。索思大夫曾在圣路加医院当过学生,走出医院大门时随身带了几种普通的混合药剂配方,他就靠这几味药行了一辈子医,而且发现他这几味药同历年来花样繁多的时新药品一样灵验。菲利普惊讶地发现索思大夫竟对无菌法抱有怀疑,只是有碍于人们都赞同这办法才勉强接受了。但是他却对病人采取菲利普早就了解的预防措施,坚持在医院里要把对儿童使用的预防措施用在士兵们身上,其谨小慎微的程度,简直令人发指。

“我曾经亲眼看到抗菌剂的出现并压倒了其他一切药物,可后来呢,又看到无菌法取而代之。真是乱弹琴!”

原来派来的那些年轻人只熟悉大医院的规矩,而且在大医院中的气氛的潜移默化的熏陶下,对一般诊疗医生总是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气。他们见过病房里的疑难病症。他们虽懂得肾脏的起因不明的疾病的治疗方法,可是碰到伤风感冒之类的毛病时,就一筹莫展,他们有的只是些书本知识,却自负矜夸,目中无人。索思大夫双唇紧闭,默默地注视着他们,一有机会便恣意出他们的洋相,表明他们是多么的无知,是多么的夜郎自大,并以此取乐。这里主要是给渔民们看病,赚不了几个钱,因此医生自己配制药剂。一次,索思大夫对他的助手说,如果给一个渔民配一种治胃疼的药水,里面和着一半贵重药剂的话,那医院还怎么能够维持下去呢。他还抱怨那些年轻助手没有修养,他们只读些《体坛新闻》和《不列颠医学杂志》,别的啥也不看;他们写的字,既不易辨认又常常拼错。有两三天时间,索思大夫时刻不停地注意着菲利普的一举一动,只要给他抓住一点过错,他便会把菲利普挖苦一番。而菲利普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一声不响地工作着,心里却暗自好笑。此时,菲利普对自己职业的改变感到由衷的高兴。他喜欢无拘无束地工作,也喜欢肩上担点斤两。他内心感到无比的喜悦,因为他看来可以通过自己的谈吐使得病人受到鼓舞,建立起信心来。他对能亲眼看到医疗的全过程感到着实愉快;如果在大医院里,他只能站得老远地看着。他常常出诊,这样,便经常出入一所所矮屋顶的小房子,那里面摆着钓鱼用具和风帆,间或也有些远海航行的纪念品,比如日本产的陶罐子啦,马来西亚的长矛和船桨啦,或者从布坦布尔露天集市买来的匕首啦,等等。在那一间间闷气的房间里,飘溢着一种传奇气氛,而大海的咸味却给它们带来一股辛辣的新鲜气息。菲利普喜欢跟水手们在一起拉呱,而水手们看到他这个人倒并不盛气凌人,便滔滔不绝地把他们青年时代的远航经历讲述给他听。

有那么一两次,他犯了误诊的错误。以前他从来没有看过麻疹。一天,有个出疹子的病人来找他看病,他却把它诊断为病因不明的皮肤病。又有那么一两起,他的疗法正好跟索思大夫所设想的相悖。第一次,索思大夫言词尖刻地数说了他一顿,而他却饶有情趣地在一旁听着;菲利普本有敏捷答辩的天赋,这当儿他回了一两句嘴,使得正在数说他的索思大夫一下子愣住了,用惊异的目光打量着他。菲利普脸上一本正经,可那双眼睛却熠熠闪光。那位老先生不由得认为菲利普这是在讥笑自己。以往,助手们讨厌他,惧怕他,他习以为常,但菲利普的这副德行,他倒是平生头一次遇到。他真想痛痛快快地把菲利普臭骂一通,然后请他卷铺盖乘下一班火车滚蛋。从前他就是这样对待他的助手的。可是,他内心惴惴不安,心想要是真的那样的话,菲利普准会当场奚落他一番,想着想着,他蓦地觉得眼前的事儿还怪有趣的。他微微启开了嘴,毫不情愿地笑了笑,随即转身走开了。过了一会儿,他渐渐意识到菲利普是故意拿他开心的。起初他吃了一惊,可不久心里也乐了。

“真***的皮厚,”他暗自笑着,“真***的皮厚!”

117

菲利普写信告诉阿特尔涅,说他正在多塞特郡当临时代理医生,没几天工夫,便接到了阿特尔涅的回信。阿特尔涅矫揉造作,把信写得礼貌有加,里面堆砌了一大堆华丽的词藻,宛如一顶镶满珍贵宝石的王冠;一手黑体活字,龙飞凤舞,却很难辨认,可他就为自己能写这一手好字而感到自豪。在信里,阿特尔涅建议菲利普上肯特郡蛇麻子草场同他及他家里的人欢聚,而他本人是每年都要上那儿去的。为了说服菲利普,他在信里还就菲利普的心灵以及弯弯曲曲的蛇麻草的卷须,作了一大套既优美动人又错综复杂的议论。菲利普立即回了封信,说一俟有空便上肯特郡。虽说那儿并非是自己的诞生地,可他对那个塔内特岛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想到自己即将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在蔚蓝的吴天下过上半个月,菲利普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那富有田园牧歌式的诗情画意的阿卡迪亚①的橄榄林,内心不觉燃起火一般的激情。

①阿卡迪亚,古希腊一地名,常比作风光明媚、人情淳朴的理想之乡。

光阴如梭,在法恩利当临时代理医生的一个月期限很快就到了。临海的山崖上,一座新兴城镇拔地而起,一幢幢红砖别墅鳞次栉比,环抱着一个个高尔夫球场。一家大饭店刚刚落成开张,以接纳蜂拥前来避暑的游览观光者。不过,菲利普难得走到那里去。山崖下面靠近港口处,上世纪遗留下来的小石头房子虽杂乱无章地拥挤在一起,却也无伤大雅;那一条条狭窄的街道,坡度挺大,但却有发人遐思的古色古香风味。水边立着一座座整洁的小平房,屋前都有一个小巧玲珑的花园,里面不是住着业已退休的商船船长们,就是住着靠海为生的母亲们和寡妇们。这些小房子都笼罩在一片古朴、宁静的气氛之中。小小的港口,停泊着来自西班牙和法国勒旺岛的小吨位货船;时而随着一阵富有浪漫色彩的微风,一只只帆船徐徐漂进港口。眼前的这番景致,使得菲利普想起了充斥着污黑的煤船的小小的布莱克斯泰勃港口。他想,正是那小小的港口勾起了他向往一睹东方诸国和热带海上阳光灿烂的岛屿的风采的欲念,而眼下这种欲念依然扎根于他的内心深处。但是,只有在这儿,你才会感觉到自己比在那北海边更加贴近那浩瀚、深邃的海洋;而在北海边,你总感到自己的视野受到限制。在这里,面对着宁静的、广阔无垠的大海极目远望时,你不觉舒爽地吸一口长气;而那习习西风、那英格兰特有的亲切可人的带有咸味的微风,会使你的精神亢奋,同时还会使你的心肠变软,变得温情脉脉。

菲利普在索思大夫身边工作的最后一周的一天晚上,正当他们俩在配制药剂的时候,一个孩子脚步咚咚地跑到外科手术室门口。原来是个衣衫褴褛的女孩子,脸上很脏,还光着脚丫子。菲利普应声把门打开。

“先生,请你马上到艾维巷的弗莱彻太太那儿走一趟,好吗?”

“弗莱彻太太怎么啦?”索思大夫操着他那刺耳的声音问了一句。

可那女孩子理也不理他,继续朝菲利普说道:

“先生,弗莱彻太太的小儿子出事故了,请你去一趟好吗?”

“去告诉弗莱彻太太,就说我马上就去,”索思大夫在里面关照孩子说。

那女孩迟疑了一下,把一个污黑的手指塞进那张肮脏的嘴巴里,一声不响地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望着菲利普。

“孩子,怎么啦?”菲利普笑吟吟地问道。

“先生,弗莱彻太太说,请新来的大夫去。”

药房里传来一阵声响,索思大夫随即从里面走了出来,来到过道上。

“难道说弗莱彻太太信不过我吗?”他咆哮起来。“打她出生那天起,我就一直给她看病。为什么现在我连给她的小崽子看病都不行了呢?”

有一会儿,那个小女孩看上去像是要哭的样子,可后来她还是忍住了。她有意朝索思大夫伸了伸舌头,索思大夫还没来得及还过神来,她便用足力量撒腿跑走了。菲利普看出这下那位老先生可恼怒了。

“你看上去累得够呛了,再说,从这里到艾维巷的路可不近唷,”菲利普这样说,是在暗示索思大夫不要抢着去了。

索思大夫瓮声瓮气地骂着。

“这点儿路,对一个双腿齐全的人来说,要比一个只靠一条半腿走路的人近得多哩。”

菲利普脸刷地涨得通红,好一会儿,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

“你是要叫我去呢,还是你自个儿去?”菲利普最后淡淡地问了一声。

“既然他们点的是你,我还去干吗?”

菲利普拿起帽子,出诊去了。他回来时,都快八点了。此时,索思大夫正背朝着壁炉站在餐厅里。

“你这次去的时间可不短呀,”索思大夫说。

“对不住。你为什么不先用饭呢?”

“我喜欢等嘛。你出去这么久,是一直呆在弗莱彻太太家的吗?”

“不,并不是一直呆在她那儿的。回来的路上,我停下来观赏了一下日落的景致,倒没有留意时间过得这么快。”

索思大夫没有吱声。此时,女用人给他俩送来了一些炙烤虾。菲利普津津有味地吃着。索思大夫突然发问说:

“你为什么要去观赏日落的景致?”

菲利普嘴里塞满了东西,只是嘟囔了一句:

“因为我感到愉快。”

索思大夫神情古怪地瞪了他一眼。那张苍老、疲倦的脸上绽开了一丝笑意。此后,他们一声不响地埋头吃饭。可是,当女用人给他们斟完红葡萄酒离开的时候,索思大夫身子往后靠了靠,把犀利的目光停在菲利普的身上。

“年轻人,刚才我提到了你的跛足,你生气了吧?”他接着对菲利普说。

“人们生我气的时候,常常直接地或间接地提到我的跛足。”

“我想,人们了解这正是你的弱点。”

菲利普面对着他,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他。

“你发现了这一点感到很高兴,是不?”

索思大夫没有回答,只是凄苦地哧哧笑了几声。他们俩就这样四目凝视着静坐了一会儿。接着,索思大夫所说的话倒使得菲利普不胜惊愕。

“你为什么不留在这里呢?我将把那个该死的笨蛋辞掉。”

“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不过我希望今年秋天在圣路加医院得到个职位。这对我以后谋求别的工作有很大好处。”

“我的意思是跟你合伙办这所医院,”索思大夫执拗地说。

“为什么呢?”菲利普惊讶地问道。

“这里的人像是欢迎你留下来。”

“我以前还想你是决不会赞同这种事情的呢,”菲利普干巴巴地说。

“我行医都有四十年了,难道你以为我还在乎人们喜欢我的助手而不喜欢我吗?我才不在乎呢,朋友!我和我的病人之间没有什么情感可言,我也不指望他们对我感恩戴德,我只要他们付我的医疗费就行了。唔,对我的建议,你有什么想法?”

对此,菲利普没有做声。这并不是因为他在考虑索思大夫的建议,而是因为他感到诧异。居然会有人主动邀请一个刚取得医生资格的嫩手合伙开办医院,很显然,这件事太异乎寻常了。菲利普很惊奇地意识到,索思大夫已经喜欢上自己了,虽然他嘴上永远也不会明说。他想,要是他去把这件事告诉给圣路加医院的那位秘书所,不知此君会有何感想呢?

“在这儿给人看病一年可收入七百镑。我们俩合计一下你搭多少股份,你可在以后逐步偿还给我。我死后,你来继承我的位子。你至少得花两三年时间到处去谋求医院职位,然后才能带助手,最后才能独立开业行医。我想我的建议比那样子要强。”

菲利普心里明白,像这样的机会,在他那个行业里的大多数人都求之不得哩。他知道,行医的人比比皆是,尽管索思大夫的医院的资产并不多,但其中一半人都会感激涕零地接受他这一建议的。

“实在对不起,我不能接受你的建议,”菲利普终于开口说。“接受你的建议就意味着我要放弃多年来所追求的一切。虽说我遭受过这样那样的不幸,但我从来没有放弃过我的目标,即取得当医生的资格,以便去周游世界。眼下,每当我早晨醒来,我浑身骨头酸痛,像是在催促我快点动身。至于到什么地方去,我倒并不介意,反正只要出国,到我从未到过的地方去就行。”

眼下,看来离实现这个目标为期不远了。他在圣路加医院的任期将于第二年年中结束,此后便径直上西班牙去。他可以在那里呆上几个月,在那个对他说来总是充满传奇色彩的国度里到处漫游。然后,他就乘船远涉重洋到东方去。人生的道路还长着呢,时间充裕得很。只要高兴,他可以花几年时间在人迹罕见的地方和在陌生的人群中到处漫游,而在那些地方,人们以各种各样的离奇古怪的方式生活着。他不知道他要追求什么,也不知道旅行会给他带来什么,但他感到,通过旅行他将会了解到生活中许多新鲜事,并为自己刚揭开的奥秘找到些线索,结果都会使自己发觉生活的奥秘更加不可思议。即使他啥也得不到,至少叶以消除扰乱他心境的不安心理。然而索思大夫却向他表示了自己的深情厚谊,不说出恰当的理由而断然拒绝他的好意似乎有些忘恩负义。于是,菲利普照例涨红着脸,竭力表现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向索思大夫解释他要完成多年来一直珍藏在心中的打算是多么的重要。

索思大夫静静地倾听着,那双狡黠的、昏花的眼睛渐渐变得柔和起来。菲利普觉得索思大夫并不逼他接受自己的恩惠这一点格外亲切可人,因为仁慈常常是带有强制性的。索思大夫看来认为菲利普的理由还挺有道理的,便不再谈论这一话题,转而讲起了他的青年时代的经历。他曾经在皇家海军服过役,这段经历,使得他同大海结下了不解之缘。退役时,他便定居在法恩利。他给菲利普讲述了昔日在太平洋航行的情景和在中国的充满冒险的经历。他曾参加过一次镇压婆罗洲①的蛮人的远征,曾经到过当时还是个独立的国家的萨摩亚。他还停靠过珊瑚群岛。菲利普出神地谛听着。他一点一点地给菲利普介绍了自己的身世。索思大夫是个鳏夫,他的妻子早在三十年前就亡故了,而他的女儿嫁给了罗得西亚的一位农夫。翁婿俩反目,他女儿一气之下十年没有回英国。这样,他等于从来没有结过婚,也没有过孩子。他形单影只,孑然一身。他脾气暴躁,不过是他用来掩盖其绝望心理的保护色而已。对菲利普来说,看到索思大夫,与其说是不耐烦倒不如说是怀着一种嫌恶的心情在等待着死神的降临,整日诅咒老年,且又不甘心受随老年而来的种种束缚,然而又觉得只有死亡才是他摆脱生活的苦海的唯一办法,这确是一幕悲剧。菲利普突然闯进了他的生活,于是,由于同女儿长期分手而早已泯灭了的做父亲的天性——在他同女婿吵架时,他女儿站在她丈夫一边,她的几个孩子他一个也没见过——一下子都倾注在菲利普的身上。起初,这件事使得他挺生气的,他自言自语地说这是年老昏聩的迹象。可是,菲利普身上有种气质强烈地吸引着他。有时他发觉自己莫名其妙地对菲利普微笑。菲利普一点不惹他讨厌。有那么一两回,菲利普还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这种近乎是爱抚的动作,打他女儿多年前离开英国之后,他从未得到过。菲利普要走时,索思大夫一路陪着上火车站,这当儿,他的神情莫名地沮丧。

①婆罗洲,今加里曼丹的旧称。

“我在这儿过了一段非常愉快的日子,”菲利普说,“你待我太好了。”

“我想,你对于离去感到很高兴吧?”

“在你这儿,我一直感到很高兴。”

“可你还是想出国见见世面去?啊,你还年轻。”他踌躇了一会后说:“我希望你别忘了,你一旦改变主意,我的建议依然有效。”

“那就太感谢你了。”

菲利普同车窗外的索思大夫握手告别。不一会儿,火车徐徐驶离车站。菲利普想起了他将在蛇麻草场度过半个月的事儿。想到朋友再次聚首,他心里乐滋滋的;他之所以感到高兴,还因为那天天气真美。在这同时,索思大夫却朝着他那幢空寂的房子踽踽走去。他感到自己异常衰老,非常孤独。

118

菲利普到达费尔内时,夜已很黑了。费尔内是阿特尔涅太太的故乡。她自小就养成采集蛇麻子的习惯,嫁了丈夫,有了孩子以后,她还是每年偕同他们来到这里采集蛇麻子。同许多肯特郡老乡一样,她一家子定期外出采集蛇麻子,一来可赚得几个钱补贴家用,但主要还是把此行看作一年一度的远足,并把此行当作最愉快的节日。早在这节日到来之前几个月,一家人就都翘首企足地期待着啦。这活儿并不重,大家在露天里通力合作,起劲地采着。对孩子们来说,这是次漫长的、不无乐趣的野炊。在这蛇麻子草场,小伙子们得以与姑娘们相遇;工作之余,在那漫漫长夜,他们便成双成对地戏耍追逐于街头巷尾,恣情欢娱一番。于是,采集蛇麻子季节一过,接着就是举行婚礼。新郎新娘们坐在一辆辆大车上,车上放着被褥、瓶瓶罐罐,还有椅子和桌于等等什物。采集蛇麻子的季节一过,费尔内便显得空空荡荡的。本地人却非常排外,一向反对“异乡客”——他们常常把伦敦佬唤作“异乡客”——-的侵入。本地人瞧不起那些伦敦佬,同时又惧怕他们。他们把伦敦佬视作粗野的货色,地方上体面人家不愿意跟他们联姻结亲。过去,来这儿采集蛇麻子的人都睡在谷仓里面,但十年前,在草场的一侧盖起了一溜茅屋。于足,阿特尔涅一家同别的人家一样,每年来到此地都住在同一间茅屋里。

阿特尔涅驾了辆马车上火车站去接菲利普。马车是从草场小酒馆里借来的,他还在那里为菲利普订了个房间。小酒馆离草场只有四分之一英里。他们把菲利普的行李留在房间里,然后便来到盖满茅屋的蛇麻子草场。这里的茅屋狭长、低矮,分隔成几个房间,每个房间约十二平方英尺。每座茅屋前都用树枝燃起一堆篝火,一家人围坐在篝火旁,一个个目光急切地注视着烹调晚餐。海风和阳光把阿特尔涅的孩子们的脸膛染成了棕红色。阿特尔涅太太戴了顶太阳帽,简直判若两人,使人感到多年的城市生活并没有使她发生多大的变化。她是个道道地地的乡村妇人。瞧她身处乡村的氛围中是多么从容自如啊。此时,她正在油煎香肠,同时一刻不停地照看着身边的小孩子。不过菲利普到时,她还是腾出手来同他热烈握手表示欢迎,脸上绽开了笑容。阿特尔涅激情满怀地数说起乡村生活的种种乐趣来了。

“生活在城市里,我们渴望着阳光和光明。那不是生活,是一种长期监禁。贝蒂,我们把一切都卖了,到乡村来办个农场吧!”

“你在乡村的表现,我可清楚着哪,”阿特尔涅太太兴高采烈地怪嗔着丈夫说。“嘿,冬天一下雨,你就会一个劲儿地吵着回伦敦啦。”她说着掉头转向菲利普。“我们一来这儿,阿特尔涅总是这副样子。说什么,啊,乡村,我太喜欢你啦!嘿,他连哪是甜菜,哪是甘蓝,都还分不清哩。”

“爸爸今天偷懒,”吉恩插进来说,她的个性非常直率,“他连一篮都没采满。”

“我很快就学会怎么采了,孩子。到了明天你瞧着吧,我一定采得比你们加起来的还要多。”

“孩子们,快来吃晚饭吧,”阿特尔涅太太嚷了一声。“莎莉到哪儿去了?”

“妈妈,我在这儿。”

话音刚落,莎莉从茅屋里走了出来。此时,火堆里的木头噼啪作响,火舌往上直蹿,火光将她的脸孔映得通红。近来,菲利普发觉她身上老是穿着洁净的工装;自从她去缝纫厂做工以来,她就喜欢穿这种服装,可这天晚上,她却穿着印花布上衣,倒别有一种迷人的魅力。这上衣宽宽大大的,穿着它干起活来身子灵便多了。衣袖卷着,裸露着她那健壮的、圆滚滚的双臂。她同***妈一样,也戴了一顶太阳帽。

“你看上去像是神话里的挤奶女工,”菲利普在同她握手的当儿这样说道。

“她可是蛇麻子草场用的美人,”阿特尔汉说,“我敢说,要是乡绅老爷的儿子看到你的话,他马上就会向你求婚。”

“乡绅老爷可没有儿子,爸爸,”莎莉回了一句。

她环顾四周,想找个座位。菲利普看到后,便挪了挪身子,腾出地方让她坐在自己的身边。在这被篝火照得通明的夜晚,莎莉的模样儿美得惊人,活脱像个淳朴的女神,令人想起了老赫里克①以幽雅细腻的诗句描绘的那些水灵、健美的婷婷女郎来。晚餐吃得很简单,香肠就着牛油面包。孩子们喝茶,而阿特尔涅夫妇俩同菲利普喝啤酒。阿特尔涅狼吞虎咽地吃着,每吃一口都高声地赞美一番。他一个劲儿地嘲笑鲁克勒斯②,还把布里拉特-沙瓦林③臭骂了一顿。

①赫里克(1591-1674):英国诗人。

②鲁克勒斯(公元前110?-前56?):古罗马将军,以宴会豪奢著名。

③布里拉特-沙瓦林(1755-1826):法国名厨师。

“阿特尔涅,有一点你还是值得称赞的,”他的妻子说,“那就是你吃东西的胃口真好,这没错的!”

“我的贝蒂,这都是你亲手做的呀,”阿特尔涅说话的当儿,像演说家似的向前伸了伸食指。

菲利普心情非常愉快。他欢乐地凝视着连成长串的篝火。人们围坐在火堆旁取暖,凝视着划破夜幕的通红的火光。草场的尽头矗立着一排榆树;头顶上,星光灿烂。孩子们喧哗着,嬉笑着,而阿特尔涅,活脱像个小孩,挤在他们中间,用他的拿手戏法和荒诞离奇的故事,逗着孩子们发出阵阵狂呼乱叫。

“这儿的人可喜欢阿特尔涅了,”阿特尔涅太太对菲利普说。“嗯。一天,布里奇斯太太对我说,现在离了阿特尔涅先生,我们还不知怎么办才好呢。他总是变着戏法儿玩,说他是一家之长,还不如说他像个小学生更恰当些。”

莎莉不言不语地坐着,可她却非常周到地伺候着菲利普,那神态倒把菲利普给迷住了。有她坐在自己的身边,菲利普感到很高兴。他不时朝她那张健康的、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瞥上一眼。一次,两人的目光相遇时,莎莉朝他恬静地微微一笑。晚饭后,吉恩和另一个小男孩被支去到草场尽头的小溪里打一桶洗碗水。

“孩子们,快领你们的菲利普叔叔去看看我们睡觉的地方。你们也该上床歇着去了。”

孩子们伸出一双双小手,拉的拉,拽的拽,簇拥着菲利普朝茅屋走去。他走进茅屋,随即划亮了一根火柴,只见茅屋里面几乎什么家具都没有,除了一只存放衣服的铁皮箱外,就只有几张床。一共是三张床,都靠墙摆着。阿特尔涅跟着菲利普走进了茅屋,骄傲地把床指点给他看。

“我们就睡在这种床上,”他嘴里不住地嚷道。“你睡的那种弹簧床和盖的天鹅绒被褥,这里可一样也没有。我睡在哪儿也没有像睡在这儿这么香甜过。你可得要裹着被单睡罗。亲爱的老弟,我打心眼里替你难过。”

三张床都垫了一层厚厚的蛇麻草蔓,蛇麻草蔓上面又铺了层稻草,最上面都蒙了块毯子。露天里散发着馥郁的蛇麻草香味,在这种环境中干了一整天之后,那些无忧无虑的采集者们倒头便睡,一个个睡得都像死人似的。晚上九点时,草场四周阒无人影,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一两个酒鬼赖在小酒馆里,不到酒馆十点打烊不会回家。除此之外,其他人都进入梦乡了。阿特尔涅送菲利普去酒馆安歇,临行前,阿特尔涅太太对菲利普说:

“我们五点三刻吃早饭,我想你肯定不会起那么早的。叫我说,六点钟我们就得干活了。”

“他当然也得早早起身咯,”阿特尔涅接着话茬嚷道。“他也得跟大家一样干活,出力挣饭钱嘛。不干活,没饭吃,我的老弟。”

“孩子们早饭前下海游泳,他们回来的路上会叫醒你的。他们要走过‘快乐的水手’酒馆的。”

“他们来叫醒我,那我就同他们一块去游泳,”菲利普说。

他这么一说,吉恩、哈罗德和爱德华高兴地叫了起来,次日清晨,菲利普的一场好梦被孩子们闯进房间来的吵闹声打断了,他们一个个跳到他床上。他不得不提起拖鞋把他们赶下去。他匆匆穿了件上衣,套上裤子,尾随着他们奔下楼去。天刚破晓,空气里还透着丝丝寒意,天空万里无云,金灿灿的阳光普照大地。莎莉站在大路中间,一手牵着科尼的手,手臂上挎着条毛巾和一套游泳衣。他这时才看清,她那顶太阳帽是淡紫色的,在它的映衬下,她的脸蛋黑里透红,像只苹果似的。她照例不慌不忙地朝菲利普微微笑了笑,算是跟他打招呼。蓦然间,菲利普发现她那口牙齿小小的,整整齐齐,雪白雪白的。他不禁对自己以前怎么会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而感到惊奇。

“我是想让你再睡一会儿的,”莎莉开腔说道,“可他们非要上去把你叫醒不可。我对他们说你并不想去海里游泳。”

“哪里的话,我很想去哩。”

他们沿着大路向前走了一段,然后穿过一片片草地。他们这么走,走不了一英里地就可以到海边。海水灰蒙蒙的,寒气逼人,菲利普一看,身上不觉一阵寒颤。可此时,孩子们都纷纷脱去衣服,一边喊着一边跑进海里。莎莉无论做什么事,总是不紧不慢的,直到孩子们围着菲利普溅水时,她才走了下去。游泳是菲利普的拿手好戏,一走进水里,他就感到舒展自如。没隔一会儿,孩子们一个个都模仿着他的姿态,忽而装成快淹死的人,忽而又装作想游泳又怕打湿了头发的胖女人的神态,欢声笑语不绝,热闹非凡。瞧他们这副德行,要是莎莉不严厉地吆喝,他们还个知要玩到何时才想上岸呢。

“你跟他们中任何一个一样坏,”莎莉责备菲利普说,说话时神情严肃,像是个做母亲的。其神态既富有戏剧性,又动人心弦。“你不在,他们从不像这样顽皮。”

他们走在回去的路上,莎莉手里拿着太阳帽,那头秀发飘垂在一只肩膀上。等他们回到茅屋时,阿特尔涅太太已经上蛇麻子草场干活去了。阿特尔涅下身套了条谁也没穿过的裤子,外套的钮扣一直扣到脖子,这表明他里面没穿衬衣。他头上戴了顶宽边软帽,正在火堆上熏着雄鳟鱼。他自得其乐,看上去活像个土匪。一看到他们一帮人,他便扯开嗓门,背诵着《麦克佩斯》①里巫婆的台词,在这同时,他手中熏的雄鳟鱼发出一股冲鼻的臭气。

①《麦克佩斯》系莎士比亚的著名悲剧之一。

“你们不该玩这么久,早饭时间都过了,妈妈可要生气了,”当他们来到他的跟前时他这么说。

几分钟以后,哈罗德和吉恩两人拿了几片牛油面包,晃悠着穿过草地,朝蛇麻子草场走去。他们是最后离开的。蛇麻草园子是同菲利普的童年紧密联系着的景色之一,而在他眼里,那蛇麻子烘房最富有典型的肯特郡的地方特色。菲利普跟在莎莉的后面,穿过一行行蛇麻草。他对这儿的切毫不感到陌生,就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一般。此时,阳光明亮,人影投地,轮廓鲜明。菲利普目不转睛欣赏着茂盛的绿叶。蛇麻草渐渐变黄了,在他看来,它们中间蕴蓄着美和激情,正如西西里的诗人们在紫红色的葡萄里所发现的一样。他们俩并肩朝前走着,菲利普觉得自己完全为周围万物茂盛、欣欣向荣的景象所陶醉。肥沃的肯特郡大地升腾起缕缕甜蜜的、芬芳的气息;九月的习习微风,时辍时作,飘溢着蛇麻草浓郁诱人的香味。阿特尔斯坦不由得心头一热,情难自已地引吭高歌起来,可他发出的是十五岁男孩才有的那种沙哑声,怪不得莎莉转过身去说:

“阿特尔斯坦,你给我安静坐吧,要不,我们耳边听到的尽是轰轰的雷声。

不一会儿,耳边传来七嘴八舌的唧唧喳喳声,又过一会儿,采集蛇麻子的人说话声更高了。他们不停地起劲采着,一边不住地说啊,笑啊。那此人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坐在方凳上,也有的坐在木盒子上,每人身边都放着篮了,有的干脆站在大箱旁边,把采得的蛇麻子径直扔进大箱内。周围有不少小孩,还有许多吃奶的婴儿,其中有躺在活动摇篮里的,也有裹着破被放在松软、干燥的地上的。小孩采的不多,可玩的倒不少。女人们一刻不停地忙着,她们自小就采惯了的,速度要比来自伦敦的异乡人快两倍。她们炫耀地报出她们一天中采的蛇麻子的蒲式耳①数,可又一个劲儿地抱怨,说眼下挣的钱可比从前要少得多。过去,每采五蒲式耳可得一先令,可现在要采八蒲式耳,甚至九蒲式耳才能挣得一先令。以往,一个快手一季挣得的钱,足够维持她当年其余时日的生活,现在可根本办不到,只是来度个假而已,啥也捞不到。希尔太太用采蛇麻子挣得的钱买了架钢琴——她是这么说的——不过,她的日子过得够寒酸的,那种日子谁也不愿过。有人认为她说是这么说,要是把事情揭开来的话,大家说不定就会知道她是到银行里取了些钱凑足款子才买那架钢琴的。

①蒲式耳,计量谷物等的容量单位,在英国等于36.368升。

采蛇麻子的人分成几个小组,每组十个人,但其中不包括孩子。因此,阿特尔涅高声夸口说,总有一天他有个全是他家里人组成的小组。每个小组有个组长,负责把一扎扎蛇麻草放在各人的蛇麻草袋子旁边(蛇麻草袋是个套在木框架上的大麻袋,高达七英尺。一排排麻袋放在两堆蛇麻草的中间),而阿特尔涅眼红的正是组长这一位子,所以他盼着孩子们快快长大,到那时可以自家组成一个小组。此时,与其说他是在卖力地干活,倒不如说他是为了鼓励别人出劲干才来的。他悠哉悠哉地荡到阿特尔涅太太的身边,嘴上叼了支香烟,动手采蛇麻子。阿特尔涅太太两手不停地干了半个小时,刚把一篮蛇麻子倒进麻袋里。阿特尔涅口口声声说这天他要比任何人都采得多,当然要除去孩子***,因为谁也不可能采得像她那么快。这件事使他回想起阿佛洛狄忒①对普塞基②的几次试探的传说,于是他便给孩子们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普塞基倾心爱着她从未见过的新郎的故事来了。他讲得娓娓动听。菲利普谛听着,嘴角含着微笑;在他看来,那古老的传说跟周围的场面无比和谐一致。天空,瓦蓝瓦蓝的,他认为即使在希腊,天也不会这么美。孩子们头发金黄,两腮宛如两朵玫瑰,身体结实、壮美,充满了生命的活力;蛇麻子形状玲珑剔透;叶子碧绿,色泽有如喇叭形植物;富有魔力的绿草丛中的小径,极目远眺,在远处缩成一点;采集蛇麻子的人,一个个头戴太阳帽。所有这一切,要比你在那些教授们著的教科书或博物馆中察觉到的更富有希腊精神。菲利普对英国之美,内心里充满了激情。他想起了一条条蜿蜒、清静的路,一簇簇编成树篱的灌木丛,一片片绿茵茵的、点缀着榆树的芳草地,一座座小山的幽雅线条和上面覆着的一个个坟丘,一块块平坦的沼泽地,以及北海那惨淡凄怆的景象。他为自己感受到了英国的优美动人之处而感到非常高兴。可是不久,阿特尔涅变得坐立不安,声称要去看看罗伯特·肯普的妈妈的生活近况。他跟蛇麻子草场的每个人都混得很熟,总是直呼其教名,而且还对每一个家庭的家史及其每个成员的身世无不了如指掌。他虽爱虚荣,但心眼倒不坏,在人们中扮演了一个时髦绅士的角色。他待人亲热,但那股亲热劲里含有几分故献殷勤的味儿。菲利普不愿跟他一块儿去。

①阿佛洛狄忒,古希腊执掌爱与美的女神,相当于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

②普塞基,阿佛洛狄忒之女、小爱神厄洛斯所爱的美女。

“我要干活挣顿饭吃吃,”他说。

“说得好,我的老弟,”阿特尔涅说罢,手臂在空中一挥便走了。“不干活,没饭吃!”

119

菲利普自己没有篮子,便同莎莉坐在一起。吉恩对菲利普不帮她而去帮她大姐采蛇麻子感到可笑至极。于是菲利普只得答应等莎莉的篮子装满后就去帮助她。莎莉摘得几乎跟她母亲一样快。

“采这种东西会碰伤你的手,使你不好缝衣服吧?”菲利普问莎莉说。

“哦,不会的。采蛇麻子同样需要一双柔软的手。这就是为什么女人总比男人采得快的缘故。粗活干久了,手就会变得粗糙,手指就会变得僵直不灵活,要快也快不起来。”

菲利普就喜欢欣赏她那敏捷的动作,而莎莉也不时地注视着他,脸上带有一种俨然是个母亲似的神气,令人看了不觉有趣,然而又不无迷人的魅力。起初他笨手笨脚的,为此,她常常嘲笑他。莎莉弯下腰来,教他如何把整棵蛇麻子拔起的诀窍,这样一来,他们俩的手就碰到了一起。他不胜惊讶地觉得莎莉顿时满脸绯红。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使自己相信她眼下已是个盈盈女子了,这是因为他打她还是个黄毛丫头时就认识她了,总是情不自禁地还把她当作小孩子看待。然而,她身后有许多求婚者这一事实,表明她已不再是个黄毛丫头了。虽说他们来到这儿还没几天工夫,可是莎莉的一位姨兄倒已经盯上她了,使得她不得不耐着性子听着他那倾筐倾筐的痴情话。她这位姨兄名叫彼得·甘恩,是阿特尔涅太太的姐姐的儿子。阿特尔涅太太的这位姐姐嫁的是费恩附近的一位农夫。彼得·甘恩觉得每天来一趟蛇麻子草场很有必要,个中的缘由,大家都心照不宣。

八时整,耳边传来一阵号角声,算是收工吃早饭的号令。虽然阿特尔涅太太不住地唠叨着他们不配吃这顿早饭,可他们一个个狼吞虎咽,吃得可香甜啦。一吃完饭,他们就接着干,一直干到十二点,这时号角声又响了,招呼人们收工吃中饭。计量员趁这个空子,带上记帐员,一箱一箱地过数。这位记帐员先是在自己的帐本上然后在采集者的帐本上登录所采的重量。从装满蛇麻子的箱子里,用蒲式耳的量器钩起蛇麻子灌进大布袋里。然后,计量员和车夫把一袋袋蛇麻子抬上马车。阿特尔涅不时地跑来跑去,不是说希思太太摘了多少多少,就是说琼斯已经收了多少多少蛇麻子,接着便想当然地要全家加油,努力超过她们。他总是想创造采蛇麻子的记录。他情绪高昂时,可以手脚不停地采上个把小时;可是,他的主要兴趣在于采蛇麻子的动作可以把他那双高贵的手的妙处表现得淋漓尽致。他对自己的那双手总是感到无比的自豪。为了修剪美化指甲,他可是花了一番心血的。在张开他那渐渐变尖的五指的当儿,他对菲利普说,为了使手常年洁白如玉,西班牙的大公们睡觉时手上还套着上了油的手套。他带着戏剧性的口吻说,那只扼守欧洲的手跟女人的手一样,总是那么漂亮和纤巧。他姿势优美地采摘蛇麻子的当儿,他一边端详着自己的手,一边怀着满意的心情感叹着。对这种动作产生腻味时,他便给自己卷上一支烟,然后便跟菲利普大谈特谈文学和艺术。一到下午,天气变得热不可耐。人们干起活来劲头不如先前那么足了,而且交谈声也停止了。上午那种滔滔不绝的说话声,眼下却变成了语无伦次的杂谈。莎莉的上唇沁出一颗颗小小的汗珠,在干活的当儿,她那张嘴微微地启开着。她看上去活脱像一个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蕾。

收工时间要看烘炉房的情况而定。有时候烘炉房很早就装满了。到下午三四点钟,如果所采的蛇麻子已够当晚烘的了,那就吹号收工。但是,在通常情况下,一天中最后一次计量工作要到五点才开始。每一批采集者把蛇麻子过完数后,便动手收拾工具;放工时间一到,他们一边聊着天,一边悠哉悠哉地荡出草场。女人们纷纷赶回茅屋,忙着打扫和准备晚饭,而不少男人则结伴朝小酒馆走去。一天工作之余,喝上一杯啤酒确是一大快事。

阿特尔涅家的蛇麻子是最后一个过秤。当计量员朝他们走来时,阿特尔涅太太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随即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因为她以同样的姿势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身上都有些发僵了。

“好啦,我们到‘快乐的水手’去吧,”阿特尔涅说。“每天的礼仪都要一项不拉地履行。眼下再也没有比上小酒馆更神圣的事儿了。”

“阿特尔涅,带个酒壶去,”他的妻子吩咐说,“带一品脱半的啤酒回来,吃晚饭时好喝。”

说罢她往阿特尔涅的手里一个铜币一个铜币数着。酒馆里早已挤满了人。店堂里,沙色地板,四周摆着长条椅,墙上贴满了泛黄了的维多利亚时代的职业拳击家的画像。酒馆老板能叫出所有顾客的姓名,此时,他身子倾过柜台,脸上堆着宽厚的笑容,正注视着两个年轻人往两根立在地上的杆子上套圈圈。他们俩都没有套中,逗得周围的旁观者发出阵阵喝倒彩声。人们互相挤了挤,为新来的顾客让座。菲利普发觉自己坐在两个陌生人中间,一边是位上了年纪的身穿灯心绒衣服的雇工,两膝下面都系了根细绳子,另一边是个十七岁的毛头小伙子,只见他油光满面的,一绺鬈发平展地贴在红彤彤的额头上。阿特尔涅执意要试试手气,去套圈圈玩。他下了半品脱啤酒的赌注,结果硬是赢了。在为败北者祝酒时,他说:

“我的孩子,与其去赢赛手,我还不如来赢你这半品脱啤酒喝喝哩。”

阿特尔涅胡子翘翘的,头上戴了顶宽边帽,挤身在这群乡下佬中间,那副模样显得有些希奇古怪,而且从周围人们的表情中不难看出,他们都觉得他古怪。尽管如此,阿特尔涅却兴致勃勃,热情洋溢,他颇有些感染力,使得周围那些人一个个不得不喜欢上他。人们无拘无束地交谈开了,互相操着粗犷的、缓慢的塔内特岛的方言打趣逗乐,当地爱说俏皮话的人一说出连珠妙语,顿时引起哄堂大笑。真是一次难得的愉快的聚会!只有铁石心肠的人才会对这些伙伴表示不满。菲利普的目光移向窗外,只见外面依然一片光明,充满了阳光。窗户就跟村舍的窗户一样,上面挂着块小小的系了根红布带的窗帘。窗台上摆着几盆天竺葵。不多时,这些会享清福的人们一个个离座起身,晃晃悠悠地返回草场,那里家家户户正忙着做晚饭呢。

“我想你该准备上床歇着了,”阿特尔涅太太对菲利普说,“你是过不惯一早五点就起床,成天价呆在户外的日子的。”

“菲利普叔叔,你要跟我们一道去游泳,对不?”孩子们大声地嚷道。

“那当然啦!”

他身体疲乏,但精神却很愉快。晚饭后,他坐在一张没有靠背的椅子上,身子靠着茅屋的墙壁,嘴里衔着烟斗,两眼凝视着星空。莎莉正忙着呢,不停地走出走进。他目光懒懒地注视着她井井有条地工作。她的步态引起了他的注意,倒不是因为她的步态特别优美,而是因为她连走起路来都是那样的自如和沉着。她依靠臀部的力量,向前摆动着双腿,两只脚似乎断然地踏在地上。阿特尔涅早已溜到邻居家里去嗑牙扯淡去了,而这时菲利普听到阿特尔涅太太在不指名地唠叨着。

“喂,家里茶叶完了,我想让阿特尔涅上布莱克太太的小店里去买些回来。”一阵沉默过后,她又提高嗓门喊道:“莎莉,快到布莱克太太的小店去给我买半磅茶叶,好吗?我的茶叶喝光了。”

“好的,妈妈。”

沿大路约半英里路开外处,布莱克太太拥有间小屋子。她把这间屋子既用作女邮政局长的办公室,又办了爿小百货商店。莎莉走出茅屋,捋下卷起的衣袖。

“莎莉,我陪你一道去好吗?”菲利普问道。

“别麻烦了。我一个人走不怕的。”

“我并没有说你怕的意思,我马上要上床休息了,我刚才只是想在临睡前舒展舒展两条腿。”

莎莉什么也没说。他们俩便动身朝小店走去。大路白晃晃的,静悄悄的。夏日之夜,万籁俱寂。他们俩谁也没说多少话。

“这时候天还是很热,是不?”菲利普开腔说道。

“我认为这是一年之中最好的天气。”

不过,他们俩不言不语,倒也不显得尴尬。他们觉得两人肩并肩地走路本身就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因此,觉得没有说话的必要。当来到掩映在栽成树篱的灌木丛中的梯磴跟前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喃喃细语声,夜幕中显出两个人的身影来。这两个人紧挨着坐在一起,莎莉和菲利普走过时,他们连动也没动一下。

“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莎莉说了一句。

“他们看上去很幸福,是不?”

“我想他们也把我们当作一对情侣了。”

他们看到了前面那间小店射出来的灯光,不一会儿,两人便走进了小店。一时间,那雪亮的灯光照得他们连眼睛都睁不开。

“你们来迟了,”布莱克太太说,“我正打算打烊,”说着,她朝钟望了一眼,“瞧,都快九点了。”

莎莉买了半磅茶叶(阿特尔涅太太买茶叶从来不肯超过半磅),接着两人返身上路回家。间或耳边传来一声夜间野兽发出的短促、尖利的嘶叫声,但这不过使夜显得格外静寂罢了。

“我相信,你静静地站着,一定能听见大海的声音,”莎莉说。

他们俩竖起耳朵谛听着,脑海里的想象使得他们听到了细浪拍击沙石发出的微弱声响。当他们再一次走过梯磴时,那对恋人还在原地没走,不过这一回他们不再喁喁私语,而是相互搂抱着对方,那个男的嘴唇紧紧地贴着女的双唇。

“看来他们还怪忙乎的哩,”莎莉说了一声。

他们拐了个弯,有好一会儿,一缕温暖的微风吹拂着他俩的面颊。泥上散发着清香。在这极其敏感之夜,似乎蕴藏着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东西在远处伫候着他们。阒寂顿时变得意味隽永。菲利普心中萌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情感,这种情感似乎非常丰富,仿佛要融化了(这些平庸的词藻倒把那种奇特的感觉描述得恰到好处)。菲利普感到愉快、热切和有所期待。此时,菲利普突然想起了杰西卡和洛伦佐两人所写的诗句来。他们各自用接引诗句的办法向对方低声朗诵自己的优美动人的诗句;但是他们俩胸中的激情,却透过两人都觉得有趣的巧妙的奇想,放射出夺目的光芒。他不知道大气中究竟是什么使得他的感官变得如此异乎寻常地机敏起来。在他看来,他才是享受香气、声响和大地芬芳的纯洁的心灵。他从未感受到有这样一种高雅的审美能力。他真担心莎莉开口说话,把这宁静给破坏了,然而她到底没吐一个字。他真想听听她那润喉发出的声音。她那低低的、音色优美的嗓音正是这乡村之夜本身发出的声音。

他们来到草场前,莎莉就要在这里穿过栅门回茅屋去。菲利普走进草场,替莎莉启开栅门。

“唔,我想我该在这里同你分手了。”

“谢谢你陪我走了那么多路。”

莎莉把手伸向菲利普,菲利普一边握着她的手,一边说:

“如果你是真心诚意的,那你就该像你家别的人那样同我吻别。”

“我不在乎,”她说了一句。

菲利普原本是说着玩的。他只是想吻她一下,因为这样他感到快乐,他喜欢莎莉,再说这夜晚又是多么的迷人。

“祝你晚安,”他说,随即轻轻地笑了笑,把莎莉拉向自己的身边。莎莉向他翘起了她那温馨、丰满和柔软的双唇;他吻着,并留恋了一会儿,那两片嘴唇微启着,宛如一朵鲜花。接着,他不知怎么搞的,顿时张开双臂环抱住她。莎莉默默地顺从了他。莎莉的身躯紧紧地贴着他的身躯。他感到她的心紧贴自己的心。他顿然昏了头,感情犹如决口的洪水将他淹没了。他把莎莉拉进了灌木丛的更暗的阴影处。

120

菲利普睡得像个死人一样,蓦地从梦中惊起,发觉哈罗德手里正拿了根羽毛在他脸上撩痒呢。他睁开眼皮的当儿,身边爆发出一阵欢笑声。此时,菲利普却还像喝醉了酒似的,睡眼惺忪,迷迷糊糊的。

“快爬起来,你这个懒骨头,”吉恩嚷道,“莎莉说你不赶紧起来,她可不等你了。”

吉恩这么一嚷,菲利普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的心不由得一沉,刚刚钻出被窝的身子突然一动不动,心里直担忧自己怎么有脸去见莎莉。顿时,他内心充满了一种自责的心情,一个劲儿地懊恨自己竟干出这种事儿来。这天早晨,莎莉会对他说些什么呢?他害怕见到莎莉,心里不住地责问自己怎么这样傻呢。但是,孩子们可不给他时间多想,爱德华已经给他拿好了毛巾和衬裤,而阿特尔斯坦已把他的被子给掀掉了。三分钟以后,他们全都噔噔奔下楼梯,来到户外。莎莉朝他微微一笑,那笑容跟往常一样,依然是那么甜蜜,那么纯洁。

“你穿衣服真费时间哪,”莎莉说,“我还当你不会来了呢。”

她的态度没有一丝异样的感觉。菲利普原以为她的态度会起微妙的变化,或者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曾想莎莉见到他时会羞怯忸怩,或者会怒形于色,或许会比以前更亲热一些呢,可是她的神态却同以往一模一样,没有一点变化。他们结伴走向海滨;一路上谈笑风生。然而莎莉却一声不吭,不过她总是这样的含蓄、娴静,菲利普还从来没看到她不是这个样子的呢。莎莉既不主动说话,别人跟她说话时也不有意规避。这下可把菲利普吓坏了。他曾巴望前一天夜里他俩之间发生的事儿总会对莎莉带来些变化,可是从眼前的情景看来,就好像他俩之间啥事也没有发生似的。他仿佛觉得自己堕入五里雾中似的。菲利普向前走去,一手搀了个女孩,另一手拉着一个男孩的手,说话时,他尽量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企图借此求得个答案来。他脑海里折腾开了,不知莎莉是否把他俩之间发生的事儿忘了个精光。或许,莎莉也跟他一样,一时间感情上涌不能自制而干出那种傻事,只是把它当作在特殊情况下发生的突然事故来看待,眼下她兴许下决心把那件事从她脑海中涤除掉。这只能归结于与她的年龄和性格极不相称的意志力和早熟的智慧。菲利普意识到他对莎莉毫无了解,总觉得她身上蕴藏着一个令人猜不透的谜。

他们在海里玩跳背游戏,孩子们不住地鼓噪着,戏耍着,其热闹场面同前一天没有两样。可莎莉对他们像是个母亲似的,警觉地照料着他们,一见他们游得太远了,就把他们唤回来。当别的孩子们玩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她却自个儿不紧不慢地在水里游来游去,时而仰卧在水面上,顺水漂浮着。不多时,她便爬上海滩,开始擦干身子,接着带着命令的口吻,把孩子们一个个唤出水,最后就剩下菲利普还在海里。菲利普乘机游了个痛快。他来到这儿,已是第二天了,对这冰凉的海水倒也适应了;对置身在散发着带有咸味的新鲜气息的大海中,他感到由衷的喜悦。他为自己的四肢能舒展自如地翻腾在碧波之中,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于是以坚强有力的动作在水里不停地划着,游着。然而,这时莎莉身上围了条浴巾,来到了海边。

“菲利普,你马上给我上来,”莎莉喊道,仿佛菲利普只是个归她照料的小孩子。

菲利普看到她俨然一副权威的神气,不觉有趣,便脸带微笑地向她跟前游来。这时,莎莉嗔怪地说:

“你真顽皮,赖在水里这么久不上来。你的嘴唇都发紫了,瞧你的牙齿,冷得直打哆嗦。”

“好,听你的,我这就上岸。”

莎莉从来还没有用这种态度同他说过话。看来,他俩之间发生的事情像是给予她一种制约他的权利似的。她完全把菲利普当作由她照料的孩子来看待了。几分钟以后,他们都穿好了衣服,便一同往回走去。莎莉两眼盯视着菲利普的双手。

“瞧,你那双手都冻得发紫了。”

“哦,没关系的。不过是血液循环的问题,要不了多久,就会正常的。”

“把手给我。”

莎莉把菲利普的双手握在自己的手掌心里,分别在他的两只手上不停地擦着,直到他的手泛起血色为止。菲利普深受感动,但又迷惑不解,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她。因为身边有别的孩子在,他不好说什么,也没接触她的目光。不过他心里明白,她那双眼睛决不是有意避开他的眼光的,只是没有相遇罢了。那大白天,莎莉的一举一动丝毫没有流露出一点她意识到他们俩之间发生的事情。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她比平时话说得多一些。当他们一起坐在蛇麻子草场时,莎莉告诉她母亲,说菲利普太顽皮了,直到浑身冻得发紫才上岸来。这件事简直不可思议。然而,看来前一天夜里所发生的事情,只是激发她处处保护菲利普的情感而已。正如对待她的弟妹们那样,她对他也抱有同样的一个做母亲的天性。

直到黄昏时分,菲利普才有个单独同莎莉相处的机会。那会儿,莎莉在张罗晚饭,而菲利普就坐在火堆旁的草地上。阿特尔涅太太到下边的村子里买东西去了,而孩子们则一个个散在各处,玩各自喜爱的游戏。菲利普局促不安,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莎莉态度安详,手脚麻利地忙乎着。沉默使得菲利普根尴尬,可她却无动于衷。除非是有事非讲不一可或者有人同她说话,否则莎莉一般很少主动开口说话的。菲利普最后实在憋不住了。

“莎莉,你生我的气了?”他突然脱口问了一句。

莎莉不声不响地抬起眼皮,毫无表情地望了望菲利普。

“我?不生气呀。干吗要生气呢?”

菲利普听完不觉一惊,无言以对。莎莉揭开锅盖,捣了揭锅里的食物,然后又盖上锅盖。周围空气里飘溢着一股食物的香味。莎莉又朝菲利普望了一眼,双唇微启,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倒是她那双眸子里充满了笑意。

“我一直很喜欢你,”她说。

菲利普的心不由得咯噔一下,顿觉双颊绯红。他勉强地轻声笑了笑。

“我以前可不知道这一点。”

“那因为你是个傻瓜呗。”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我。”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她说着,又往火里添了些柴禾。“你饿着肚子在外露宿了几天之后来到我家的情景,你还记得吗?就在那一天,我知道自己喜欢上你了。那天是我和妈妈两人把索普睡的床腾出来给你睡的嘛。”

菲利普的脸又涨得通红,因为他不知道她心里竟老是记着那件事,而他自己一想起那件事,心里总是充满了恐惧和羞愧。

“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我才决心不跟旁的什么人有什么瓜葛。你还记得妈妈要我嫁给那个年轻人的事儿吗?我让他到我家来,是因为他老是死乞白赖地缠着我,不过我心里明白我是不同意这桩婚事的。”

菲利普惊讶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股不可名状的情感涌上心头,如果这种情感不叫幸福的话,他还真不知道叫什么呢。莎莉再次捣了捣锅里的食物。

“真希望孩子们赶快回来吃饭。不知道他们溜到哪里去了。晚饭已经好了。”

“要不要我去找他们回来?”菲利普接着问了一句。

能有机会聊聊家庭琐事,菲利普感到不那么紧张。

“嗯,你这个主意倒也不错,我得说……喔,妈妈回来了。”

接着,菲利普从草地上站了起来,这当儿,莎莉不无尴尬地望着他。

“今晚我把孩子们送上床后,要不要我来陪你散散步呀?”

“好的。”

“嗯,你就在梯蹬旁边等着,我事一完就去找你。”

满天星斗下,菲利普坐在梯磴上静静地等候着,身子掩映在两边高高耸起的即将成熟的黑草丛中。泥土里散发出阵阵沁人心脾的芬芳气息,四周笼罩在一片静谧、幽雅的气氛之中。他的心狂跳不止。他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不甚了了。他通常总是把情爱与喊声、眼泪和狂热联系在一起,可是在莎莉身上,那些东西却连个影子都看不到。尽管如此,他还是猜不透除了爱情外还能是什么使得莎莉委身于他呢?但是莎莉爱他吗?她的姨兄彼得·甘恩,腰板挺挺的瘦高个儿,脸色黧黑,走起路来步履轻巧且跨度又大。要是她钟情于她的姨兄,菲利普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的。他心中不由得纳闷起来,莎莉究竟看中他什么来着。他不知道莎莉是否正像他理解的爱情的含义那样爱恋着他。要不然又是什么呢?他对莎莉的纯洁深信不疑。他隐约觉得许多事情交融在一起,这中间包括那令人陶醉的空气、蛇麻子草和那迷人的夜晚,一个女性与生俱来的健美的本能,满腔的柔情蜜意和一种母爱与姐妹之情交织在一起的情感。对这一切,莎莉虽并未意识到,但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她心里充满了仁爱,所以才把她所有的一切奉献给他。

菲利普听到大路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接着从茫茫的夜色里显出一个人影来。

“莎莉!”菲利普低声地唤了一声。

莎莉收住脚步,站在梯磴跟前。随着她的到来,四周蓦地飘溢出一股甜丝丝的、清新的乡村气息。她身上仿佛带有新割的干草的芳香,熟透了的蛇麻子的香味和青葱嫩草的清新气息。她那柔软的双唇紧紧地贴着他的双唇,她那健康娇美的身躯平躺在他的怀抱里。

“牛奶和蜂蜜,”菲利普喃喃说道,“你就像那牛奶和蜂蜜。”

他使莎莉合上双眼,随即-一地亲吻着她的眼睑。她那丰腴、健壮的手臂裸露到肘部,菲利普的手在上面轻轻地抚摩着,惊奇地注视着她那美丽的手臂。她的手臂在黑暗里闪烁着光辉,就像鲁宾斯①画的那样,白得出奇,给人以透明感,手臂一侧长着金黄色的茸茸汗毛。这是撒克逊女神才有的手臂,然而,没有一个不朽者的手臂有她的那样优美和富有天然淳朴的意趣。菲利普不觉想起了村舍花园,里面盛开着只有在男人心中才能开放的可亲可爱的鲜花;想起了蜀葵和命名为约克和兰卡斯特的红白两色相间的玫瑰花束;还想起了黑种草、美国石竹、忍冬草、飞燕和虎耳草。

①鲁宾斯(1577-1640):比利时画家。

“你怎么会看上我的呢?”菲利普说,“我只是个平平常常的、微不足道的瘸子,长得又丑。”

莎莉双手捧住菲利普的脸,亲吻着他的嘴唇。

“你真是个地地道道的傻瓜,”莎莉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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