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当不了官的“松人” 许是老天有眼,真应了姑妈的话。舒庆春从江浙一带考查回来,竟然被提拔当了个小小的教育官——北郊劝学员。劝学员是个多大的官?现在也不大清楚。《老张的哲学》里学务大人南飞生的名片正面这样写着:“教育讲习所”休业四月,参观昌平教育,三等英美烟公司银质奖章、前十一师二十一团炮营见习生、北京自治研究会会员,北京青年会会员,署理京师北郊学务视察员,上海《消闲晚报》通信员:南飞生。旁边注着英文字…… 大约除了戛七马八的头衔不算,劝学员与学务视察员是不相上下的个“官”。月薪在一百多块钱上下。固然,劝学员的气派怕不如视察员,舒庆春也比不上南飞生。而毕竟在十五个小铜子就能吃顿饱饭,还能弄壶“白干” 喝喝的年代,一百多块钱不是笔小收入啊。 北郊劝学员。在京城这北郊截哪儿到哪儿,没人关心。不过这劝学员顾名思意倒颇有点劝人学善的味道。舒庆春走马上任了,难免不挨帮串串,尽点“劝学”的义务。德胜门外往北,土城“蓟树烟花”往南,大约都算是北郊的“辖区”。舒庆春东奔西走,四处“劝学”。他想,不管是清朝还是民国,不管是帝制还是共和,中国人总该多学点知识吧?不管他龙旗五色旗,做学问总没错吧? 可老百姓听你那个?!肚皮还喂不饱呢,谁跟着你屁股后头“镣儿哄”。 所以,一年“说”下来,劝学员“政绩”甚微,毫无什么鲜明光彩的建树。 加上庆春的“北京松人”脾气,对这“小小官场”里千奇百怪的现象,不肯示弱,一年后,他辞去了这个“肥缺”。 民国十年(一九二一年),中国发生了一件有深远意义的大事。一批深受俄国十月革命影响的志士仁人聚结上海,成立了仅有五十一名党员的中国共产党。文化知识界的杰出理论家陈独秀当选为共产党总书记。车走头辆,中国的工人阶级有了自己的先锋队伍,有了领路人。中国的民主革命踏上了新的一步。 民国十一年,军阀的连年混战,封建割据,使民不聊生,饥孚遍野,民心沸动,危机四伏。中国历史已走到大革命的边缘。民主革命的先驱——先总统孙中山,准备兴师北代,统一中国。 早有野心的广东军队首领陈炯明,趁孙中山立足广东未稳,突然发动政变,包围了广东革命政府所在地总统府,孙中山仓促登舰,出走上海。 在这动荡的年代,舒庆春在干什么呢? 从“五四”运动以后,他越发觉出政府没有准谱,当官的对老百姓是“揣着明白说糊涂”没有一点真格的。 虚岁二十三,舒庆春正蔫不出溜的过“罗成关”。常言道:“十五、六岁力不全,二十二、三正当年,三十多岁英雄汉,四、五十岁智勇全。”正当年的年青人谁甘心于只做个甩手掌柜?要为国家,为百姓做点事的热火经常烧得庆春心血沸腾。可一来二去,变幻不定的政局、复杂纠葛的人事关系,满腹热肠子要为民众效点力,可又到处碰壁,使庆春真觉得报国无门。好端端个热血青年深感到这世界上的空寂。 许是该找个媳妇结婚了咆?这话不假。按老眼光看,舒庆春这年纪早该成家立业,养儿育女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嘛。 民国元年绞了辫子,“五。四”运动又放了妇女的小脚。西洋人那套自由恋爱、婚姻自主地态度,也逐渐成了中国知识青年的“救世福音”。现代青年不甘受“指腹为婚,媒妁之言,家长包办”的摆布,一心追求自己可心儿的“情人”。为了反抗旧式婚姻,双双殉情而死的,对对远走它乡的。寡妇再嫁,有夫之妇与人私奔,种种歪的、邪的,被称之为大逆不道的现象,在中国出现了。它虽象磐石下的一棵幼小的嫩草,但它毕竟发芽了,破土而出了。一种新的伦理观,一种新的意识,一种新的风气,正不顾自身底气的脆弱向着所有旧的传统观念狠命撞击。 老年人看不惯年青人这副“轻浮”模样,青年人又不耻于老年人那副“道学先生”的陈词滥调。这一代的知识青年大约是看多了《少年维特之烦恼》,对于自己的终身大事,坎坷不平的个性追求,顺理成章、墨守成规的老道道,沉重的要命,杀死人的社会舆论,都烦恼的不轻。女性都爱标榜自己是《娜拉》,虽不知道出走以后会有什么前景,但走,还是要走的,即便是在中国。 后来巴金写了《家》《春》《秋》,曹禺写了《雷雨》、《北京人》,把这一代青年的烦恼、痛苦、反抗、无畏、希望的悲剧都写出来了。 舒庆春萎糜不振的神情,刺疼了母亲,她自信比别人都了解老儿子。用她的眼光看:一个二十多岁的大老爷们,还没说上媳妇,难免不落落寡和,优郁成癖。哎,庆春这孩子又是个宁愿把话掖在心里的主,求人说媒这种事肯定羞于出口。已经不必替生计担忧的母亲,又开始为老儿子的婚事着起急来。她求亲告发,四处托人,不久,就为庆春暗中相好了一门亲事。母亲肚里有自己的“小九九”,现在家境不同了,不象庆春三哥说媳妇那会了。庆春大小又是个拿着一百多块钱的教育官,这门亲事自然不能拨拉拨拉脑袋就算一个。母亲左挑右选终于相中了一个,母亲心目中的儿媳标准不外乎:品貌端正、温柔贤淑,即使家穷点,只要心地善良就行,容貌不能太漂亮,这样才能对庆春好。母亲费了大心思,总算说妥了一门亲事,定钱也下了,只等再和老儿子商量了。忙乎完这一切,母亲不由得坐在床边,叹起气来。 她不是那种:早娶儿媳妇,就可以摆摆婆婆的谱,把自己当媳妇时受的那点苦汁,一成不变的使在小媳妇身上的人。她知道儿子娶了媳妇,就会和当娘的疏远了。庆春虽不是那种“有了媳妇忘了娘”的人,可到底不会和现在一样了。 舒庆春每月回家,照样买上两包刚出炉的“炉缸”(北京的一种土产点心),陪母亲说会儿子话,放下几十块钱,就又回自己宿舍去了。 这天,庆春回家后,母亲拉住他,把给他说好的这门亲事告诉了他。没成想一向孝顺的儿子竟好赖不懂,硬是不肯答应这门亲事。 母亲犯琢磨了,儿子是哪儿不中意?是嫌人家闺女丑,还是嫌人家里穷? 不会!庆春不是那号嫌贫爱富,喜欢绣花枕头的人。可不嫌这些,他又挑什么呢? 母亲是上岁数人,一切还都是老眼光,老规矩,不懂得年月不同了,人们对婚姻的看法也生出了枝叉。现在的青年都讲究个爱情,更邪乎点的,还有一套理论:什么“共同生活的基础,共同语言,共同爱好……”这些道道,平时私下里她也听庆春念叨过,可她从来不信这套。她认为还是老规矩好,父母总是比孩子把的稳,现在这世道这么乱,谁知道遇见个什么人?!我和庆春他爹结婚前也没见过面,还不是下了花轿,揭了盖头成一家。日子虽过得苦一点,可谁也没嫌弃过谁。这老规矩有什么不好?不说别的,就看我这么大岁数,跑东跑西的四处张罗,也不该一口就回了人家。母亲揣摸着,不禁伤心地落下泪来。 母亲揽的这门子亲,庆春心里也真觉的作腊,怎么和她老人家说呢?跟她明说:“我不能把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子接到家里,叫人家洗衣做饭、生儿育女。就是人家乐意,我也过不踏实这种日子。”他知道这样说,老太太心里会更难受。“既要非做个新人物不可,又恐太伤了母亲的心。”使庆春“左右为难,心就绕成了一个小疙瘩。”哪个当儿子的,也没有成心不敬父母的,可两代人生活造成的距离,无法回避的矛盾冲突,使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按一个框子生活。当父母的教训孩子一顿,那是天经地义,该着的。可当孩子的要是回两句嘴,那可就出格了,成了“逆子”“逆孙”。舒庆春当然不愿意落个“逆子”的名。他左思右想,终于跑去向三姐求援。三姐在母亲心目中是个有影响的人。虽说嫁了出去,但家中之事,无论巨细,母亲总愿意把三姐扯回来议论议论。到底曾是老舒家里里外外的一把手啊,家里屋外的事,她都能料理的井井有条、周周到到。庆春说亲的事,三姐听母亲提过,役想到让兄弟犯这么大的难。在兄弟的央求下,她答应:由她出面去说服老太太。 三姐一进屋,母亲感到又来一个帮手,就让她开导开导庆春。本来嘛,闺女向着娘就跟大年三十吃饺子不吃粽子一样天公地道,三姐自然义不容辞的应下来。 庆春来了,三姐话一出口,话头就奔了兄弟。说他如何如何不懂事,如何如何辜负了娘的一片好心,如何不孝,又如何不敬。直说得庆春眉毛揪成一把,嘴巴翘的老高。心说:“人家搬你来,是想请你说几句好话,役成想你到先把我数叨一顿,这叫什么事?” 听其三闺女这样说,母亲的心舒展开了,喜气溢上眉梢。心里对三姑娘更敬重了。 三姐看出小兄弟的心思,没吭气,转脸甜甜蜜蜜的叫了声“娘”,趁母亲高兴的功夫,三姐进言道:“说起来,庆春也不小了,在外面都做了那么大的事,他什么不明白啊?要我看,这结婚的事,还是让他自己拿主意。娘,您也知道他从小那倔头憨脑的脾气;就说真把那闺女娶过来,俩人脾气不投,性子不合,早晚闹起来,您当娘的心里不更是块病嘛。西院他二婶和二叔,见天红脖子埂脸使小性,碗没少摔,碟没少砸,孩子哭,大人闹。这几年,您也没少给说和,怎么着呢?还不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庆春是个孝子,他能为了这门亲事和当娘的远吗?” 三姐这番话,把庆春刚才的那点憋屈劲全说顺了。母亲可越听越觉着有些不对味,可一时又找不出什么理由反驳三姐。沉恩半晌挤出一句:“娘图什么呢?娘奔了一辈子,还不就盼着你们能顺顺当当,能有点出息。只要你们觉着好,娘怎么都行。”看见娘这样,庆春有些心酸了,他站起身,把娘扶坐在床沿。说:“妈,除了这件事,我什么都依您。” 三姐也凑上来安慰母亲:“娘,您的心思庆春心里全明白,这强扭的瓜不甜,就是硬把这门亲事订下了,日后小公母俩要是不和睦,那不是鸡飞蛋打,搭了人情,落(音涝)下瞒怨。娘,改日我和您一块去那姑娘家赔不是,不会让您坐腊。”经三姐这么掰开了揉碎了的一说,母亲点头了。庆春更是打心眼里佩服三姐这张能说变了天的巧嘴,刚才那点脾气全没了。就这样,婚事算退了。从此,母亲背后虽然还是止不住的为儿子使劲,可当面她老人家再不提让庆春娶亲的事了。 舒庆春立志要做一个“新人物”,这话一点不假,可他这么坚决的辞了这门亲事,还是因为心底埋着一层更深的创伤。 那是庆春刚满十七岁的那年春天,爱神第一次撞进他的生活。我们暂且把这个悄然来到的倩影唤做“梅小姐”吧。一来因为舒庆春后来回忆起这段初恋时,总是梅花长,梅花短的说个不停。二来,他在和老友罗常培诉说因为失恋所带来的苦闷心境时,曾拿出一首咏梅花诗,对那位小姐寄托了无限的思念。 可惜这次短暂的初恋很快便夭折了。在震痛过去之后,庆春把感情上的这次沸动深深地压在心底。十五年后,他写出了短篇小说《微神》。在这里他又找见了她的影子。 “听见我来了,她象燕儿似的从帘下飞出来;没顾得换鞋。脚下一双小绿拖鞋象两片嫩绿的叶儿。她喜欢得象清早的阳光,腮上的两片苹果比往常红着许多惜。……。”《微神》她虽“梳着长黑辫。”象个气不粗喘,步不大迈的深闺小姐,却生性活泼、不管不顾,父母在家尚有所收敛,一旦…… “她父母在家的时候,她只能隔着窗儿望我一望,或是在我走去的时节,和我笑一笑。这一次,她就象小猫遇上了个好玩的伴儿;我一向不晓得她‘能’这样的活泼。在一同往屋中走的功夫,她的肩挨上了我的。我们都才十七岁。 我们都没说什么,可是四只眼彼此告诉我们是欣喜到了万分。“《微神》年青时的初恋,往往象一场梦。人们总是把最美好的理想、感情投入到这纯净的爱情旋涡中去。那怕到头来得到的只是一只苦果,可是在梦里,人们总是编派出尽善尽美、高尚无瑕的故事。 庆春是个性格内向,刚强的男孩子,虽然他夭复一夭,年复一年重温着那个美好的梦境。但他却从不肯把这秘密讲给人听,母亲自然也就无法知道这一层了。 他信服过“五四”运动,从骨子里仇视封建主义的压迫,从牙根里憎恨瓜分中国的洋鬼子。但除了正义感以外,他没有任何固定的政治主张,也从不信奉任何“舶来”或“土产”的“主义”。他只注重实效。然而,他失望了。 “五。四”一过,学务局自然也少不了喊上一通“新学”,之乎者也外掺和点ABCD.新兴的与陈旧的,外来的与土产的,所有这些都被抓来一锅煮,而且最终那些陈粥老汤会起了作用,蚀去了那新生事物的利角。 学务局一切照旧,一切。拿吃噌喝,除了一肚子屎便一无所有的家伙们,照样到处捞“油水”抢“肥缺”。只要瞄准了空子,什么七大姑、八大姨,孩子姥姥家叔怕哥哥的小舅子,沾亲带故的,全可以扭进来,摇身一变,办起了教育。学务局这盆陈年老汤继续散发着馊气,那汤里的虫儿们,继续啃着老百姓的脊梁。 每日上班,这些混事由儿的虫们总是打着揖问候:“喝茶了您哪。”绝没有问号。行过了这句老套的敷衍,便接碴开聊昨晚上的战绩。不外乎重温些牌局上的得失,什么如何由攒“七大对”改玩“碰碰胡”瞎了一手好牌。 什么连胡三把小番数,不如一把“十三公”、“大三元”。手气好的主,神彩飞扬,乐不可支。扬言今晚上连庄三把,明儿准定做回“东道”,请诸位同仁来顿涮锅子。输了牌的主垂头丧气,咬牙瞪眼,发狠说:今晚上一定要捞回来:也有不和这帮赌鬼掺乎的,嘻嘻哈哈地挤在一堆叙着昨晚上的艳遇。头回逛窑子的,总是吞吞吐吐,不肯道个水落石出。久于此道的风月场中老手,摆出一副轻车熟路的架式。美滋滋倒背出一串串的艳名:元春、小红、英子、凤凰。糙点的就叫什么“老丫头”、“大裤裆”一类的绰号,摇头晃脑地哼叽着“窑调”却楞要告诉说,自己如何如何坐怀不乱,好象真抱着个“绿珠” “西施”般的娇美娘子。 也有蔫呆呆坐在那里发傻的,永远是一双睡不醒的红眼。别让他听见“柳泉居”来了“竹叶青”,“同和居”到了“状元红”,自一听说,班可以不上,这酒是非尝头一口不行。 就是这样一帮“虫”们在办教育,庆春的心凉了,他厌恶这一套,可又无力解脱。有一件事给了他很大刺激。同事中有个五、六十岁的老先生,平日总是围坐在火炉旁,脸上永远挂着一副献媚的笑容,无论冲谁,他都这样笑着。那笑里明白无误地写着:他从来与世无争,与人无争。他并不碍着谁,只求混碗饭吃。逢年过节,就是再紧,他也要挤出俩钱来,称上二斤“槽子糕”,送到顶头上司家里。无论大人、孩子,自碰上就要说上两句恭喜发财,吉样如意之类的词。就这样软棉花捏的老实疙瘩,尽管上班守时准点,兢兢业业,仍然免不了在上司发怒的时候,落了个抱铺盖卷滚蛋的下场。 舒庆春心灰意冷了,他也开始约个三亲两好的凑上一桌牌局,毫不上心地输个百八十的铜子。再闷了,就索兴和些朋友打上一壶老酒,抄起海碗,拼个一醉方休。酒劲上来,也和朋友们一起骂上一通“姥姥的”“丫头养的” 粗话,舒舒心里的闷气。喝足了,骂够了,困劲也上来了,他便一伸腿上床睡觉。这段日子他是把理想压在枕头下,把希望踮在脚根下过来的。 庆春仍不把自己的理想说得那么伟大,那样悬乎。用他自己的话说:“我的理想永远不和目前的事实相距很远,假如使我设想一个地上乐园,大概也和初民的满地流蜜,河里都是鲜鱼差不多。贫人的空想大概离不开肉馅馒头,我就是如此。”《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 庆春就是用“北京松人”的这块包袱皮,裹着他那颗“不肯泯灭的赤子之心。” 过着这样醉生梦死的日子,拿着一百多块大洋的薪水,庆春心里觉得愧的慌。他觉着,是改变这种状况的时候了。 “二十三,罗成关”,庆春没扎红腰带,果然是“喝口凉水都塞牙”。 婚约废掉没多久,他就得了一场大病,整日高烧,恶梦缠身,昏昏沉沉。眼见着催命的小鬼阴森森地走过来,勾魂的索链往脖子上一套,就要上路。耳旁是亲人们悲痛欲绝的哭声,拖去了音儿的招魂声:“小狗尾巴——回来吧、” “转一来一啦”。他似乎看见了梅小姐,揉着红肿的双眼,哭着喊着说:“生不能同寝,死却要同穴”。一副侠义心肠,他感动了。不再眷恋人间烟火。 可老母亲又闪现出来,呼喊着他的小名。令他断难离去。搭上这黑森森的阎罗殿里压根儿就没有看见秦桧、严嵩、袁世凯、洋鬼子……他大惑不解,死也不肯再往前去了。挣着命扑腾一下,居然醒了。原来他已迷迷糊糊地躺了两天了。 摇摇晃晃地爬起身,病病秧秧地上了街。沿着交道口,他住回家的路上走着。这通折腾使他大伤元气,脸色腊黄,一步三晃,活脱象是个大烟鬼。 路过钟鼓楼,他停住了。想起了铸钟厂里的“铸钟娘娘”。相传有一位皇上要铸一口铜钟,挂在钟楼上。召集了一大批铁匠、铜匠。下令说,十天之内,铸不成这口钟,全抹脖子。匠人们哪个不肝颤?紧锣密鼓,加班加点拼命干,可铜汁子硬是不凝。眼见期限快到了。愁坏了大伙。这天来了个白发长者,告诉大家,要铸成这口钟,非用童男童女祭钟才能成。铜匠头有个独生女儿知道了这情况,一声不响来到了铸钟厂。这是最后一天了,匠人们围着咕嘟咕嘟作晌的大铁锅犯愁呢。姑娘走上前来和爹道了句告别的话,猛咕丁的一头栽进滚开的大锅里。当爹的一伸手没拽住姑娘,只抓住一只绣花小鞋在手里。姑娘死了,铜钟倾刻间铸成了。逢早逢晚,大钟一响,总发出“邪邪”的叫声。街坊四邻都含着泪说:“这是那姑娘找她爹要那只丢下的鞋呢。” 舒庆春感慨颇多,一个姑娘家尚能做出此等壮举,他一个汉子,终日沉缅在酒、牌之中,真是个怵窝子! 沿路的“鸡毛小店”,崇文门外东晓市的“避难馆”还挤着数不清的穷人们。他想起了北京人常说的一句老话:“要了命的关东糖,救了命的煮饽饽”。这话的意思是说,每逢腊月二十三一到,自关东糖往灶王爷前面一供,债主就要登门讨帐了。一直到年三十,煮饽饽(饺于)下锅,讨帐才告一段落。不能说是债主局气(够意思、讲人道),只能说老辈留下这么个规矩,总要撑门面,以显示债主的“宽洪大量”。二十三到三十这段时间,“避难馆”“鸡毛小店”里都躲满了还不起帐的穷百姓。沿途的景象使庆春又想起小时候大门、围墙上画白道的日子。他心里更难受了,我现在干的这叫什么啊!拿着老百姓的钱饷,干哄弄老百姓的差事。他觉着对不起父老乡亲,他发誓不能这样下去了。 磕磕绊绊地走了一程,身子虚得只打晃儿。赶巧儿一辆拉散座的洋车路过,舒庆春上了车,这才缀过点劲来。跑了一程,他抬眼看了一下拉车的主,才发现是个上了年纪,跑起来连喘带呼噜的老车夫。一身补钉落补钉的对襟棉袄,同样破旧的裤子用破麻绳杀着裤脚。庆春很过意不去,连忙招呼停车。 老年大回过身来。并没放下手中的车把,而是抓得更紧了。 庆春对他说:“大爷,您老叫我下来吧,我年轻轻的,这多不落(音涝) 忍啊。“车大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老眼,磕磕巴巴他说:”打昨儿起,我一个主郁没拉上,您今儿是头一份,抬抬手……“车夫目光里带着哀肯的神态。往下甭说了,谁心里都明白。车行里的规矩,每天不管拉上没拉上主,车份子照交,拉车的赶不好,自己还要倒贴。家里一窝子嘴,兴许连顿杂活面也混不上。舒庆春眼睛湿润了:”那您老就慢着走吧。“车夫点点头,抄起车稳稳地走着。庆春也有几个拉车的朋友,所以他很明白拉车人的苦衷。年纪青的时候,仗着身子板极好,腰带子把小腰杀得辈儿细,显出铁扇面似的胸瞠,一条肥腿白裤,裤脚用鸡肠子带系住,一双”踢死牛“的老山鞋。抄起车把,一猫腰,十几里地就出去了。一趟下来,不咳不喘,腿不软。混几年,攒下百八十块钱,买辆新车,嘿!给自己卖力气,再不用受车行这份闲气。什么劲头?!拉车的做梦也想的是有辆自己名下的车,一辆新车,车弓子软,铜活地道,漆板上照得出人影来,夜地里一双电石灯照得左边雪亮,一抬手,细脖大铜喇叭被按得”叭、叭“作响。再也不用为交不上车份子犯愁了,想拉,就多跑两趟,不想拉,就是给多少钱,大爷也不伺候!那活的多硬气! 要是运气好,拉上个“包月”车,有了固定收入,那够多美气? 年青的车夫,有几个没做过这样的梦?可是混到头来,挣了一辈子命,又有几个不是落得和眼前这老车大一样的命运?庆春坐在车上,一路想着,一股酸楚楚地感觉爬上来,竟拱落了几颗眼泪。 好歹到了家,庆春加倍给了车钱,老车夫千恩万谢地走了。庆春一进家门扑在炕上,就再也爬不起来了。这可急坏了母亲,她一看儿子脸色,一摸额头,不由得吓了一跳。她知道这毛病不是自己整治得了的。俗话说:“病急乱投医”。母亲不知从那里请来位号称是“太医院”里出来的江湖郎中。 病还没看呢,先吹了个山摇地动,海阔天空,从孙思邈吹到李时珍,从《本草纲目》吹到“大力丸”,还张口闭口说今北京城里的第一大名医施今墨,是他换过帖子的师兄弟。虽说都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手艺也不相上下,可他不愿意挂牌开业,怕夺了师兄弟的饭碗。这家伙也真敢吹牛,就不怕人家兴师问罪,找上门来?大概他多半根本没门没户,终日浪迹四方,靠卖耗子药、狗皮膏混日子。好容易碰上个“大头”,还不狠吹一番,好在不会有人去查老底,加之他也确实医好过三俩。肚子里多少还是有点玩意。母亲管不了这么多,只要你能把庆春治好,哪怕你说《本草纲目》是你写的,孙思邈是你手把手教出来的,我都信。 郎中神完哨够,开始看病了。他把手往庆春脉上轻轻一搭,不一会儿那张脸就抽成一团,做出一副天大遗憾的模样:“嗯,这脉息太弱,怕是……”。 这一下可把母亲急坏了。她哪里知道这里面卖的关子,这纯粹是抖机伶儿呢? 拿你一把,才可以要价。母亲牙一咬:“您给瞧瞧吧,治好治坏我们全不怨您。咱虽说是穷家小户,可您要个十块八块的还出的起。”那郎中看老太太真是个老实人,又犯了急,也就不再卖乖。站起身冲老太太作了一辑:“妥了,有您老这句话,我就踏实了。您放心,大兄弟这病包在我身上!都是外边混的人,讲的就是个义气。这么说吧,您老别见笑,我不上心,我是狗! 治好了您给个十块八块的,算我没白尽心。治不好,我分文不取!“郎中指天跺地好发了一阵誓,又闷下头来细细地断了一次脉。然后翻眼皮,舌苔又一通折腾,到了也没说出来到底是”发寒热“还是”打摆子“。 却掏出一杆没了锋开了岔的毛笔写下了一副方子。然后收了钱,溜了。临出门又回过身来悄悄对母亲说:“老嫂子,咱们是过得着,我才给您开这副方子。我这方子包治百病,您抓完药,把方子留起来,将来您再有个三灾六病,自个也会看了。唉!要不是这牢景混成这样,十块钱?姥姥我也不能卖了这祖传的秘方啊!唉,得了您哪,留步,留步。”送走郎中,母亲赶紧跑去抓药,到是没有什么珍贵物件,很快抓齐了,就往回返。进屋来二活没说,急煎煎熬好了就给庆春灌了下去,心里这才踏实了。一夜相安无事,第二天又灌下两副,烧果然退了。母亲正庆幸遇到个“神医”,没想到庆春的头发却开始一撮一撮的往下掉,没半个月功夫,头发竟掉了个净光。“头光得象个磁球。”害的庆春当了半年多“和尚”,头发才又慢慢地拱出来。 一场大病,人瘦得象个麻杆,舒庆春越琢磨越觉着自己窝囊。难道就为了那么几个臭钱就要成大在那么个乌七八糟的官场里混? 自己原来的那点“血性”三折腾两折腾,也泡在“竹叶青”里就着喝了?! 到底舒庆春不是当官的命。没多久,和上司的矛盾终于爆发了。其实上司早就看不上舒庆春那股不卑不亢的“穷酸劲”。就你这块料,要在官场上混,不吹不拍,又没什么“门子”“靠山”,又不是腰缠万贯。凭什么?就凭你个师范的特优毕业文凭,小学校长三年考绩卓著的资历?架不住学务局不吃这个!“舒庆春这时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了。既然闹翻,他索兴撕开脸,历数学务局的腐败、黑暗,误人子弟。翻过来调过去的把各位大人骂了个臭够。随手交上早已准备好的辞呈。堂堂正正的离开了学务局。 舒庆春象出了笼子的鸟,心里甭提多舒坦了。他觉得自己的本性又恢复了。他不怕清苦,不怕劳累,他要扎扎实实地为老百姓做些事。他想起王实甫的《破窑记》中,李月娥的话:“心顺处便是天堂。”躲开了那些龌龊的嘴脸,脱开了那乌烟瘴气的官场,庆春的心情,真晃如从此就奔了天堂。 酒不喝了,牌不打了。唯有烟还抽着,为了提神,努力作事。 天生一个小秃,生就没有长着做官的脑袋。 后来,舒庆春把这段学务局的经历写进了使他一举成名的《老张的哲学》那本书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