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晓,1981年生于安庆,现居杭州。已发表小说百万余字,散见于《十月》《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山花》《江南》《作家》等期刊,部分作品被多家文学选刊转载。已出版小说集《别把我们想得那么坏》等。曾获储吉旺文学奖。
在一家餐厅的角落里,他们坐下来。下午四点,还没有其他客人。但不久就会满座的,因为到处都还残留着昨夜闹哄哄的气息。他甚至有点期待那样的时刻赶紧到来,如果必须深入谈论某件事的话。他刚到达这座城市,他们已有七年没见面了。我被人跟踪了,你得帮我。这就是她召唤他来的理由。如果这是一个借口,那它也过于戏剧性了。但他依然来了。 黑衣侍者像贴身保镖那样紧跟在他们身后,解救了最初的尴尬。他听着她报出的菜名;她没想去隐瞒她还记得他喜欢的菜。他血脂偏高,开始吃以前不吃的东西,但他不想打断她,因为商量就代表了熟络。她化了淡妆。他记得她以前不化妆的。他以前喜欢素颜的女人,但近年来开始欣赏化点淡妆的。这是否说明他们的审美还在某种程度上投合?她扎了个高马尾,头发尾端鬈曲、泛黄,和那些年一根粗粗的麻花辫垂在脑后不同。月白色的羽绒服很衬她的脸型和气质。包括她交代侍者的语气,似乎也在刻意表达出一种干练的气息。 “欢迎远道而来。为你接风。”她说。这和他设想的第一句话不同,他笑了笑,希望自己的紧张不要被她发现,他似乎仍然没有准备好。“你没什么变化。”她说。她的变化倒是明显的;她脱去羽绒服,露出了里面的黑色线衫。瞬间扫过的眼风告诉他,她的乳房可能萎缩了,但腹部依然平坦。他身上有什么是她需要的呢,如果是法律技能,那他会免费给她或者她介绍的任何人打官司。 “我们还在等谁吗?”他问。 “你为什么会这么问?”她的声音有些尖利、颤抖,但不是因为生气,而是疑惑或者紧张。她向门口看了看。 “你没遇上什么困难,看上去过得不错。我以为你有朋友需要帮忙。” “我就是过得太好了吧。太空了,人就会无事生非,”她轻出一口气,眼光盯着左手的指甲尖,声音压得低低的,“他在跟踪我。” 她说出的每个字似乎都含有某种隐秘的意味。他试图想象那是什么样的事件,但想象不出。他等着她说下去,但她没有再说。 侍者来上第一份菜时,他才说,“我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这当然就是一种拒绝了;拒绝帮助,或者拒绝同谋。似乎侍者在旁他才有一种安全感,才敢说出口;如果两人单独相处,她听到后就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来,她身上似乎有种由来已久的坚韧的破坏性,逼迫他要小心行事。而他说完这个,无论她是什么反应,他们的对话也就该到此结束了,他应约来这座城市的事务已然完成;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在画过无数个句号之后再次画上一个多余的句号;现在,他可以起身离开了。然而他问侍者,可以先上酒吗。刚才她点了酒。如果他愿意去想象,他就一定能猜到,她被跟踪,至少不是事情的全部,当然更不是重点。 “微信说不清楚,只能见面谈。”她的声音温柔,甚至有些做作的感激。“我都不记得我们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微信,前几天我还认真想了想,但没想起来。” “阿哲的饭局。他知道我回来。”他说。说完他觉得她是在故意给他一个陈述的机会,向她表明他记得。聪明女人常玩的狡黠,但无伤大雅。 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在2015年制造了一场饭局。然后他的名字在他们的生命中从此就有了意义。秋末,他回到故乡,阿哲知道他回来,说要喊几个老同学畅叙旧情。阿哲妻子车祸受伤的赔偿,是他出面谈判的,分文未取。那是个死缠烂打的家伙,不答应他会有意想不到的后果。去往城市的车上,他想过,她会不会来。2003年,她留在了他故乡的城市,他去了省城。“你会成为一个游子的。总有一天,你会归来。我在你的故乡等你。”她曾经说。她本是关外的北方人,从此留在了常年潮湿的南方江边小城。阿哲会通知她的。但他答应去绝不是为了见她,甚至她的存在险些成为他拒绝的理由。阿哲不知道,也几乎没有共同的熟人知道他们的过往。这不见得是好事。他们会被当成两个多年后应该见上一面当众叙叙旧的曾经熟悉的陌生人。但那天,她来了。十年未见,她举手投足之间已经透出中年女人的气息——他知道她还没结婚。只要你曾经和一个女人有过亲密关系,在此后人生中她的很多事情都注定会通过各种渠道被你所知。他几乎知道她的一切。她的刘海还是齐眉平整地铺在额上,那天他想,一个女人一生中总有一种妆饰是不会改变的。 她坐在那里,看着所有人笑,是那种轻浅的、隔着一点距离但仍然有温度的笑容。她小口抿着酒,他从来不知道她还会喝酒。后来去歌厅,她也没走。有个家伙乘着酒劲开他们的玩笑,今夜林麦和马铁都是一个人,秋夜深寒,适宜相互取暖。她看上去也并不介意。歌厅是她选的,十月森林,他曾经带她去过。这是一种故意。她坐在角落里,闪烁的霓虹灯漫过她时她脸上露出或微笑或冷静的神情,她偶尔点上几首刘德华,对所有人喊这是马铁的歌,都显然是一种故意。仿佛她是一个固守战败阵地的聆听者,他得带着他曾经的歌声来到往日阵前,向她表达痛苦、自责和忏悔。这让他有点憋屈。她的眼光从所有人身上飘过,在他身上并不多停留一秒钟,但到后来,他觉得整个歌厅里全是她的眼光,无处不在,很重,他感到难以呼吸。这是为什么呢,他问自己。但一定和爱情无关。如果你曾经没有爱上一个女人,那么后来你也不会爱上。 她先离开。他送她。出租车来了,她准备上车,他喊住她,你还是一个人,是因为我吗,他问。你觉得呢?她回过头来说,然后朝他笑起来。在午夜路灯下,他确定那笑容里没有怨恨,但不能确定有没有嘲讽。她上车,他隔着车窗说再见。她没有摇下车窗,也没有朝他挥手。 就是这次他们加了微信。然后他赶去火车站,在空荡荡的候车厅里等了两个小时。清晨他到达另一座城市,在车站出口的汹涌人潮中,她发来一条微信:“不要以为你曾经给我造成了伤害。” “他失踪了。他妻子已经半疯,夏天我去看过她。”她说。 半天他才明白过来她是在说阿哲。“苦难总是突袭而至。”他说。 “是。人间只剩下这么一个道理了。”她说,“我们办了离婚手续,还算和平。又过去半个多月,一天下午,我路过一家幼儿园,看着那些孩子们闹出的动静,我才突然明白,我找他只是为了有个孩子。” 这是她第一次说起自己的生活,然而就直接说到了孩子。他没有接话。尽管他能感觉到她在等待他回应。 “我想要个孩子。然而他给不了。所以我只能那样做,我没得选。”给他的感觉,她是被什么压迫着越来越急促地往下说。她可能想过要控制,但随即放弃了,“对那种事我无所谓。甚至不在乎他是谁,只要我是生活在婚姻的名义里。婚姻对我是一个壳,谈不上保护,但可以阻断流言和非议,就这么简单。”她突然轻笑起来,脸上泛出一层朦胧的羞涩,“我希望这样说你不介意,如果他是个真正的男人,哪怕不育,我都可以维持下去。因为会有一种模糊的希望存在。我会从福利院收养一个孩子。不用向任何人解释。” “我不介意。”他说。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回应的点,他总得说点什么。 “马铁,你知道吗,我与他最后的告别方式是什么,”这是她见面以来第一次喊他的名字。时隔多年,尽管她情绪有点激动,他还是从中听出了熟悉的气息。接着,她冷静地笑出声来,笑声里间杂着自嘲和恶毒的意味,“我朝他那里狠命踹了一脚。” 他不用刻意去打听,总有人把她的消息送到他面前来。她带领学生去北京参加建模比赛,她站在了领奖台上。她去澳大利亚访学,在世界中学教育论坛上做了一次主题演讲。省城一所名校向她伸出橄榄枝,她走完全部流程,最后时刻放弃了。有人在饭局上告诉他,她拒绝的理由是:我在街道上走了几圈,感觉这是个无情的城市。那时他离开省城已经四年。她拒绝当教研室主任,拒绝当业务副校长,后来甚至拒绝当班主任,她只想当一名普通教师,有年冬天她有些郁郁寡欢,春天将尽时还去看了神经内科。他看到过那个男人下跪的照片,在婚礼现场。一个女人,他和她共同的熟人,随手拍下来,给他发来微信。男人单膝跪在床前,头深深低着,一大捧鲜花高过他的头顶,丰满地耸立在她的面前。她穿着深红的旗袍,面容沉静,眼里含着笑意,她的刘海终于不见了,戴着金灿灿的凤冠。照片里溢满让人嫉妒的幸福。男人面容干净,精神饱满,看上去四十出头,和他差不多年纪,也许比他大个三五岁,但要比他帅气硬朗。这张照片她永远也不会看到,他会是拍摄者之外唯一的观众。那个女人不久也会嫌恶地删掉,他会成为唯一的收藏者。那个女人精心构图发给他,是故意的。在江边小城的那所大学里,她也曾向他表达过好感。很多东西,会被记住很多年,但记住的可能只是失落、被遗弃和恨意。她对他的后来一无所知,他与林麦的过往便成了她情绪的全部寄托。她专程远道去参加林麦的婚礼,在轻触快门的瞬间,往昔情愫的暗波微澜会再次喷涌而出吧,淹没她自己的同时也企图淹没万水千山之外的他。他无从判断她何以知晓,也不想问。女人都是天生敏感的动物。他发去红包,请她代为转交。他想她会对林麦高声说出马铁这个名字的。她收下了,一言未发,没有告知后况,比如林麦说谢谢。她从这场婚礼中得到了安慰,林麦的丈夫不是他。还变相羞辱了他:你也没有成为林麦的丈夫。他的醋意有没有附加在她的之上呢;你不爱一个女人,但当她的丈夫不是你的时候,如果说高兴的也是虚假的吧。那是2018年,他和林麦已有微信,她未通知一声,他也没有发过去一句祝福。 “你爱他吗?”他问。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问,但绝非想激怒什么。 “你真会开玩笑。你是在讽刺我吗?”她的音调像一根冰针,但神态看上去安然自若。 如果她是一个为爱情而多年不结婚的女人,那么她怎么可能不是因为爱情才结婚的呢。逻辑上是这样;但他也知道,生活中最欠缺的就是逻辑。“你让我来,是要我找他谈谈吗?”他决定主动出击了。真相一定不会这么简单,而她好像又无力独自去揭开,那么就让他帮她吧。 “等会儿他会来。你怕不怕?” “我为什么要怕。” “我会告诉他我是因为你才离婚。他早就知道你的存在,婚前我就对他说过。”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为什么。很多事情没有理由。只是想这么做就这么做了。” 他凝视着她,什么也没有再说。他本想说,为什么非要把事情弄得这么糟糕,对谁有什么好处呢。但他预感到这也不是重点,纠缠它同样毫无意义。果然,她又说:“我是说可能他会来。因为他任何时候都知道我在哪里。他认为我伤了他的自尊,不是那一脚,也不是离婚,而是我的全部都伤了他的自尊。所以他派人跟踪我,有时还亲自。就因为不行,才格外自尊,这样的男人还不如一条流浪狗,你说是不是。” “你最好不要这么说话。” 她突然用指尖的轻微动作在暗示他看向柜台。“穿黄衬衫的那个,他弟弟,以前是跑海船的,听说手上有几条命。” 黄衬衫的侍者和他一开始就留意过的侍者显然不是同一人。大块头,柜台里因为他的填充而显得拥挤不堪,像一根巨型螺帽塞进了小几号的螺孔里。他忙碌的动作很不协调,似乎随时可能会被什么东西绊倒,或者随时可能会失手打翻什么东西。更准确的说法或许是,他似乎在随时准备出击,以任何理由去揍随便什么一个人。他显然不是个做侍者的料,但他就是在这里充当侍者。马铁依稀想起来,这个人刚才好像已经给他服务过,还在他身边环绕了几圈,就像敌兵在侦察地形,甚至是在察看哪里可以就地掩埋他。他的心脏突然被某种恐惧的力量捏了一下,又一下;三秒钟的窒息,他慢慢看清了那悬在半空中的危险。她也似乎陷在某种阴郁的往事里难以自拔,没有再说什么。时间才过去一个小时,酒瓶已经空了大半,而天色还没有彻底暗下来。他不知道如果真的有危险,它正式来临时他是否还能保持清醒,有没有抵抗的力量和欲望。他起身向柜台走去。她没有阻拦,也没有问他要干什么。 他站到黄衬衫面前。黄衬衫正在发呆,似乎在努力寻找片刻前忘掉的记忆。他的眼神空洞洞的,像是从前有种恐惧从那里面夺走了一切,然后再也没有还给他。他确定他身上没有仇恨气息;工作中的阅历早就告诉他,人一生能作的恶是有限的,因为老天只允许你干那么多——如果她所言属实,他的精气神或许也早就随同他手上的那几条人命一起归西了。他说,你哥哥呢,我想跟他谈谈。但黄衬衫既没有回答,也没有对他的话表示任何不解。他觉得这样也就意味着全部,拒绝谈判,或者把他当作一个接近神经病的醉鬼。他又说,给我一瓶酒,马特干红。黄衬衫这次马上照做了,但依旧一言不发。他注意到,黄衬衫的手大而黑,像墨鱼。 “你见过他了。”等他坐下来,给他们的杯子重新倒上酒,她找他碰杯喝了一口后,她才说话,“跟踪并不重要。我想你猜到了,我只是想要个孩子。” 是,他说。那么,我能做点什么呢,他问。他不认为是在明知故问,有一万种可能,比如她刚才提到的福利院,他可以出面去福利院。 “我想和你要一个孩子。”她说。 这个他没有猜到。他本该能猜到的,是他内心里约束自己不要如此妄自猜想,那会伤害甚至毁灭很多已经固化的东西。但生活看似比想象丰富,其实也比想象要单一。仿佛孩子是一个物品,他现在就可以从口袋里掏出来,隔着桌面递给她。然后,完成交易,皆大欢喜。 他没有说话。他有些发蒙。也许沉默此刻不仅是他最好的选择,也是最好的表态。 “我是不是把要个孩子说得太容易了,太随便了?”她是疑问的语气,却明显没有指望得到他的回答。她侧身看向门口,外面的天色就是在这一秒瞬间暗下来的,她似乎期盼那里的黑暗物质中会有什么答案向她呈现。她保持着僵直的身姿,神情越发怯懦和不自信,“有过一段无性婚姻后,我的孩子是哪个男人的,变成了绝不能将就的事情。” 我可能明白你的意思吧,他慢吞吞地说。但他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别人——任何一个男人。她的同事、朋友,表白过的或者她了然于胸的潜在追求者,还有那些对一夜情趋之若鹜的丧偶独居者。任何一个男人都有理由成为精子捐赠者,唯独他不该是。一个属于他们俩的孩子的存在,会混淆他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它们会被一个不该存在的孩子挤压成二维空间里乱麻缠绕的线条,再也不能理清情感的萌发、突变、衰败和复燃,它们本只应该单向前进,而不能沿着他们的人生轨迹逆行。 “那么,你答应吗?”过去很久,她才重新说话。她没有表现出请求的样子,更不像是,——他一时还无法确定潜意识里是不是希望她有,在寻求某种庇护。“从那天到今天,就像一场我不得不做的梦。为什么会对你说那句话,我至今也迷惑不解。”她突然又转变了话题。“如果我不说,”然后她顿住了,表情重归平静,没有继续说下去。 一切是从大学毕业离校前一天开始的。如果我不说,她后来很多次在与他或平静或疯狂的交谈中这样假设过,她给出了许多不同的结局,但没有一种和后来的他们、和现在相同。那个夏初的傍晚,刚下过雨,彩霞漫天,他们坐在图书馆后面一处隐蔽所在。她说,我喜欢你四年了,马铁。他觉得时间上有所夸张,但不用去认真回想,他就能感受到过往岁月里她的爱意,那种隐秘、不热烈、如山泉般清凉而叮咚响的爱意。她从未表示过,但他早已心领神会。为什么在即将各奔一方时,非要说出口呢,还如此直接;似乎她一定要有一次机会把命运交付到他手里,让他感到某种责任,或者要他在往后余生中为辜负爱意而后悔。第二天,他去省城,她去他故乡的城市留守。两周后,周五深夜,他出现在她面前。在她的租房里,她早早烧好了饭菜,搁在电饭煲里保温,等他到来。他因为饥饿吃得很香。她的卧室简陋,一张折叠床,两把型号不同的椅子,一只布满孔洞被白色纱布罩住的书桌。窗台上,有一面她用来梳妆的小镜子,一束采来的花插在紫色的黄酒瓶里。多年后,他还记得,春天的蜡梅,夏天的柳条,冬天的黄玉兰。他到达时那余温尚存的饭菜,让他感到一种坚韧又绵绵不绝的暖意,不仅周末两日,还能温暖他回到省城后的下一周。多年后,他在另外几座城市之间辗转,坐在陌生街头的夜宵摊上,偶尔想起来,仍然有零星暖意从身体里一闪而过。他们去公园漫步,坐船登上湖心岛,在城市后山上奔跑,那些个日子,几乎总是阳光普照,空气中总是飘荡着香味。他们像情侣那样手牵手逛街,购物,看电影,他送她小礼物,她也回送他。她送他的一件毛衣,他穿了很多年。她也到省城看过他。省城的景点和大街小巷也有过他们相伴而行的身影。他们提起过异地相恋的问题,但他们没有去谈及婚姻。那时,他们都还很年轻,婚姻似乎很遥远,他们关心的只是爱情。但就爱情本身的磨难,就够他们承受的了。在她的和他的出租屋里,他想强行进入她的身体,他无法想象,一个女人反抗的力道如此之大,而她拒绝的理由又是如此占据制高点。“我想成为一个完整的新娘。”她说。她第一次说出口时,他就注意到她没有说要成为他的完整的新娘;她也注意到了,但后来,她很多次重复时,都没有再改口。他觉得这代表了什么,但不想去深究,因为没有必要。在夜里,他打开单位广播室的唱机,轻盈的古琴曲长久飘荡在空无一人的校园上空,门外是车水马龙的街道,两边是密集的居民区,她倚在三楼的栏杆上,听着,她说这很美。这是他的身体之尖距离她的灵魂深处最近的一个夜晚。那晚,他想进入她,一场绵长的战争就此展开。两个小时过去,他还是失败了。然后,她突然就放弃了抵抗;他距离最近的手几乎还没有准备好,就无意识地探了进去。畅通无阻。他觉得不该这样;他问她,她沉默以待。她从来没有给过他解释。后来他也没有问过。有两个月他们没有联系,再见面时,已是又一个春天了。她的疑心因为敏锐的直觉开始变得疯狂。一个大雨的夏天傍晚,他在街头一座电话亭里给她回电话,最后他说,我们到此为止吧。 他意识到周围顾客开始多起来的时候,马上就发现几乎已经人满为患了。各种嘈杂声,表明这是一个热闹而丰富的世界。每张桌上都有女人。显然这是情侣们常来的地方。有三个男人走进来,站在门边巡视着,很快又出去了,他们面目不善。马铁不能确定他们的眼光是否曾驻留在自己身上。接着,一位歌手抱着吉他出现在门口,他没有停顿和观察,就径直穿过长长的过道,来到他们面前。仿佛他知道林麦一定在这里,而且她一定会点上一首。“就那首。”她说。吉他旋律才飘出两个音符,他就听出来了,《漂洋过海来看你》。那两年,他们在一起经常唱的歌。歌手脖子上挂着一串黄灿灿的金项链,项链上又吊着一只明显不是装饰的黑锁。他打着鼻钉。他的歌声像深水炸弹。然而即使在这样的旋律中,他依然发现,那两年时光,还是在他心头留下了温暖、柔软的暗影,时隔多年,余温尚存。而他又无法不感觉到,在他的心底,原来永远有个隐秘的角落,用来贮藏她二十三岁那年夏天傍晚的样子。 歌唱完了。有人在喝倒彩,但歌手站到了马铁的身旁。马铁掏出手机,准备付费。歌手将手中的歌单生猛地砸向桌面,发出痛苦又委屈的喊叫,“请点歌。”似乎如果他不点,这幕奇怪的场景会永无休止地持续下去。他问歌手,她想听什么?歌手看向她,她说,《他不爱我》。他的预感得到了确证,歌手是她的熟人,是冲她来的,甚至是她喊来的;因为他在这里,所以是冲他来的。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歌手和她有种隐晦的关系。他听见她说,“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我的第一届学生,”他扭头看向柜台,黄衬衫不知何时不见了,整个餐厅里也没有他的身影,“……,他给我写情书。那时我们还在一起。我交给了他家长。他辍学了。”她慢条斯理地说着,有时候还停下来看卖力唱着的歌手一眼;歌手似乎需要在声嘶力竭中忘记自己的存在。她为什么要提到那时的他们,那时她并未说起过此事;好像他们那时在一起所以对她的行为从而对歌手的辍学他就负有责任似的,那么,如果他等会被报复应该坦然接受吗?她是在暗示他这个吗?“他这里有股份。我来是免费的。”她说。如果她不是故意要把他和她自己置于危险之中,那么只可能是她认为,——她的目的只有借助危险才能实现。歌手又唱完了,假装若无其事但能看出来焦急难耐地站在那里,她挥挥手,他立即跑走了。 这也是个在人生的最初就失败了的人。这种人往往专一,过分看重爱情,容易陷进自掘的情绪坟墓。就像她真的可能隐忍了四年的那句话,在最后一刻有意无意但实际上是无法控制地说出来。那仿佛并非发自她的身体内部,而是从遥远太空滚滚而来的陨石,砸在他们尚且年轻稚嫩的生活表面,把她和他变成了今天的这个样子。他才会后来辗转几个城市,才和那些女人有染。在她们中间,在与她们发生关系的同时,他也有了一个妻子。那是个理性、冷淡的女人,她似乎从来不在乎他是否出轨,“只要你别把病带回家”。一份名存实亡的婚姻;也正因此,婚姻又堡垒坚固,因为两个人都懒得改变。如果她不说;如果知道一句话会带来什么恶果,我们自然会极力避免它,除非我们真的只是想破坏什么,而且非要连自己也一起毁掉。但问题是,我们并不是不知道它可能的恶果,我们只是无法避免它的出口。那句话把她和他一起推到了命运的审判台前,正因为它,命运才无法假装对他们视而不见。但说到底,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分别呢,没有什么不同,他们不因为彼此,也必然会因为其他的人而活到与现在大同小异的千疮百孔的境地里。因为,她是她,他是他。所以,说过什么也无关紧要了。 “我只是找你要个孩子。请不要认为这是变相地再次坦白什么的。”她突然说。她给自己又倒满了一杯。她看上微醺,但他知道她实际上很清醒。 “你不是。那太可笑了。” “也不是引诱。” “当然不是。我说可笑,是指如果我竟然那样认为。” “我只是想来想去,觉得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从基因,到距离。” “我想为这句话我应该感谢你。谢谢。” “你不要嘲笑,更不要觉得奇怪。我只是我的过去的一个剩余物。在过去的残渣里,翻拣出一点看上去还有点暖色的东西;是我的幻想给它上色的吧。” 他又觉得难以回应了。他没有说自己当然不会嘲笑,因为这样说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十九年过去了,被时间尘封的往昔美好,也只能在重新聚首时才会不经意呈现,带给我们需要的温慰和喜悦。然而,现在看来,实际上暴露的却是已经变色消退的伤疤;像鼓足勇气打开发黄相册却发现某个人长得并不像记忆中的样子。她找他来,原来只是要一个孩子。而他原本是如何想象和希望的呢,如果他有的话。“你还是言重了。”他说。 “你不会觉得我是在求你吧。”她问。 “不会。不至于如此。我是说,你没这个必要。” “你也不用担心我会报复你。你不要自大到认为我今天这样子是你导致的。” “这话你以前说过了。” 对于她不会报复他这点,他从来没有什么信心。生活中的种种缺陷,因为看不到未来,只能从过去中寻找刽子手。所以请原谅,必须有一只替罪羊来弥补。而他就是那只羊,他想。他无法不这样想。 “那么,你到底这么想?”她的态度突然变得热切起来,神情兴奋。他能看出来,她是在强逼自己这样,这让他有点于心不忍和心疼。“这个应该比我要嫁给你,好回答一些吧。放心,我没那么不知羞耻,当年你就不要我。我只是想要个孩子,我不会对你纠缠不休,如果你需要,我能够做到一辈子不告诉他父亲是谁。我不会用他来敲诈你的,如果你需要,我还可以给你钱。要多少你开口,我现在就转给你。不要你保证结果。三次为限。只要你辛苦三次,然后一切听天由命。” 他找她干了一杯。他不是在拖延做出决定的时间,而是还在想着怎么拒绝。她想得太全面了,所以也许这真的只是个一时兴起的圈套?“我能这么说吗,”他说,“你与他婚姻中的失落,却要在我身上找弥补。”或许没那么复杂和可怕,她想要个孩子,不过是想弥补那段不完整婚姻中的遗憾。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就理解不了我的意思,你是故意的吧。”她说。她皱起眉头来,像秋天清晨的霜冻。他发觉对她的皱眉依然熟悉,然后马上就涌出一种徒劳无力感。在她的坚持面前,你永远别想扭转和改变。她只放过他一次,那个雨后的夏天傍晚。一放十七年,然后鬼使神差,今天他又坐在她面前,必须答应她的一个要求。 “虽然你承诺了,但我担心你做不到。”他说。说完他觉得自己是在试图开个玩笑。 “也许你是对的。十七年过去了。不,十九年,是二十三年。但在爱情面前,时间什么也不是。”她说。她用手抹了一把脸,像是在阻止眼泪流出。过了一会儿,她才继续说:“但我们现在谈的不是这个,是一个孩子。” 在时间面前,所有的爱情都会部分程度上被毁坏,甚至灰飞烟灭。她这样想只是因为她从来没有长久地被囚禁在一次婚姻里。婚姻就像一个障碍物,一种强力消除剂,一份涣然冰释之物,不仅会毁灭建立起婚姻的爱情,还会一并毁灭此前所有的爱情,阻断此后爱情产生的任何可能。他想这样对她说,但终究什么都没说,连头都没摇一下。 “你想复杂了。”她说。 “我们的孩子。”他嚅动嘴唇勉强笑了笑,“如果我只是一个陌生人,”如果她是个陌生女人,他会答应。能欣赏一个陌生女人的身体在自己身下的样子,还不会带来什么麻烦。人到中年,性,对他而言已经不再重要,不再是求而不得的东西,尽管从来说不上唾手可得、满足和无关紧要。但她刚才还是提到了爱情。爱情其实就是一面看待对方的有色眼镜,复杂被看成丰富,世俗被看成懂得,狡诈被看成讨喜,恨被看成爱的变体。他是早已不信了。她还是相信的吧。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 “怎么样,你当年可是一心想要我的,不要告诉我现在没兴趣了。”她似乎也想开个玩笑。 当年在他和她的身体抗衡中,他想要的只是女人;她离他最近,而且是以爱的名义。这是女人常犯的错误,用自欺的光环包裹起自身,一种虚幻的意识会将自己特别化,从女性群体里唯一地独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他面对的是另一个女人,他仍然是他。她的话就在像用她的现在和他的过去做个交易,她从爱情过渡到性,仿佛它们原本只是偶然结合在一起,现在可以彻底分开了。但也可能,在她当下的认识里,正好相反。它们紧密结合,再也无法从对方的囚牢里脱笼而出。她为什么就认为他一定会答应呢。难不成她真的一直认为欠她的,即使不是因为他接受了她的爱然后始乱终弃,也会是因为多年来她沉默寡淡的独居生活,还有她的无性婚姻。 “我明白了。我会考虑,”他说,“我想出去抽根烟。”他确定黄衬衫已经在餐厅里消失了。黄衬衫或许就是那个男人吧。他不能判断,对那个女人发来的照片,他没留下什么印象。他拒绝记住他。黄衬衫无论是不是那个男人的弟弟,也都和她有某种关系。在餐厅外面的街道上,他看见歌手正站在一个梧桐树下抽烟。他远离了歌唱领地,更瘦弱得像个孩子。她的第一届学生,2003年,那现在也该三十出头了。他走过去,歌手对他的出现有些吃惊,但控制住后撤的脚步。他递过去一根烟,再陪我抽一根,他说。歌手顺从地接了,还给他点上火。火光中,他看不清歌手的脸,那像四分五裂的面具,也许他刻意表现出来的所有戾气,其实都不过是想让对方平等地看待自己。烟抽完了,他才说:“你可以大胆地去追求。没有什么是一次就能成功的,特别是爱情。”他转身慢慢走回餐厅,身后没有传来任何动静。 他会拒绝她吗?他还不知道,这个夜晚还有时间。即使他拒绝,也无关于对妻子的内疚。他只是越来越分不清楚,当年他爱过她吗?如果今天是第一次遇见,他可能会爱上她吗?岁月流转,万般情态烟云过眼,爱情好像从来不会在显眼的事物里存在,很多时候让人难以觉察,当你以为心海里翻腾的某种情绪不是爱,但其实它真有可能是。在她和他之间,最后只剩下一个禁区,那就是重新爱上她。包括一个属于他们两人的孩子永远不知道亲生父亲是谁,都不是。似乎在刚才,他已向失落的歌手交付了她,那接下来他就可以率性而为了。去答应她。真实地、真正地、迟到地占有她。无论最后是什么结局。什么结局都不是不能承受的。今夜,只是一个普通的夜晚,会安然度过。 他站在柜台边又要了一瓶酒。马特干红,让他有回忆的一款酒,有两个女人都喜欢它。他不记得第二瓶他们是否喝完了,但没关系,夜漫长,而且她不会反对。黑衣侍者的动作冷漠而温柔,他没有去看他的脸,想了想也没有问黄衬衫的去向。他走向桌边的过程中,两次碰到了椅背,他想自己可能有些醉了,但也没有关系。他朝她扬扬手中的酒瓶,坐下来,感觉自己正在满脸笑容地等待着她说些什么,然后他听见自己说,“我想你可能还想喝点。” “你呢?” “我建议这样。” “是个好主意。”她把早已空了的酒杯拿到手中,转动着,递给他,“让我们来个一醉方休吧,在现在,我们之间,这说什么都该是个好主意吧。”她在勉力抵抗着越发浓重的酒意对内心的侵蚀,表情中残留一丝悲凉——那是他离去时她一个人感受的,但声音中有种亲密。他有些微感动。没错,如果世界上还有谁可以一起毫无顾忌地一醉方休,他也只有她了。 分手的那个夏天还没开始的时候,她就让他感到紧张。一个因为他的表情或者语气就会歇斯底里的女人。甚至他刚醒来,远在另一座城市的清晨,就得承受她的情绪的远程导弹。她不会说这次愤怒或者伤心的原因,但他知道是有原因的——她几乎从来没有指望过他会爱上她。她不自我欺骗,他也心知肚明。责任在他;所以她的每次莫名爆发都是对他的反抗,彻底地反抗,对他所有凌驾于她之上的一次性清算,要将他从她那里拿走的全部夺回去,如果他已经消化掉,那就从他的记忆里、头脑里、情感里、灵魂里,剜出一块本是属于他的,夺回去。这种清算,才让她感觉和他对等吧。她认定他有了另一个女人。直觉准确得可怕。但他不是一个玩弄感情的人,他同样真心付出过,周五相见的拥抱,周一的洒泪作别,都是真的;他的怀想和思念,也是真的;他在下午的某个时刻,突然想知道她在干吗,想联系她,也是真的。那个夏天的傍晚,暴雨如注。他说,我们到此为止,还是分手吧。然后他挂断电话。他站在电话亭里等雨停。电话铃声没有再响起,她没有回电过来,像以前同样的时刻一样纠缠不休。半个小时过去,雨停了,他走出电话亭。雨后,天空微蓝如洗,街道上没有行人,整个城市笼罩在橙红而清凉的暖意里。这种感觉成了他以后无数场与她有关、更多与她毫无关系的梦境的底色,在他更武断而刻意的想法里,也是他从此命运的底色。他感觉有点忧伤失落,仿佛有什么东西比如一块长久的疤痕从内脏里被剥离了,又有点轻松,他深呼吸几口气,确定这种轻松是自己需要的。后来,他去过另外几座城市,和一些女人发生了或长或短、或深或浅的关系。他的那些女人不为人知;渐渐变成了一些人生中必然有也必须要有的秘密。秘密,能让一个人站在地面上,不至于飘起来,那是一个人可能厚重起来的最基本构成。再后来,她也俨然只成为他秘密的一部分。他在几座城市之间辗转,但始终没有回到故乡。也许他想过,但终究从未朝这个方向努力。 她起身走过来,站到他面前,柔情地看着他,有那么个瞬间,他都以为她要拥抱他了,但她没有。她只是把一张纸条塞进他手里。然后她快步离开餐厅,消失在外面的夜色中。纸条上写着:来吧。我等你。然后是地址。她早就准备好了它。他折叠好纸条,收进口袋里。他也来到街道上,招停一辆出租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