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鸣,1965年11月生,山东省博兴县人,文学博士,教授,作家、文学评论家,现任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办公厅主任,中国传记文学学会常务副会长。曾担任鲁迅文学院副院长、常务副院长等职务。多次担任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评委。出版《中国现代游记散文整体性研究》《文学批评作为一种生活》《在路上》等8部著作,发表散文、文学评论作品700余篇。其中多篇获得冰心散文奖散文理论奖等重要奖项,曾获山东省十佳青年散文家荣誉称号。 一个人的创业史 李一鸣 一 1992年岁末,我回到故乡过年。之前由于节日值班,我已经三年没回老家了。让我纳闷的是,一连几天未见表弟。表弟是小姨的孩子,和我们同村。他出生那年,我母亲到父亲工作的辽西看病,小姨就带着表弟住到我们家,看护着哥哥和我。放学回家,我常常抱着表弟,到街上转,去田野里玩,虽说是表亲,感情上却和亲兄弟没什么两样。以往我回老家,表弟不管多么忙,总会第一时间来看我。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二哥回来了!”伴着咚咚咚的跑步声,门被忽地推开,门楣下露出表弟那俊美的面庞。 表弟个子高挑,生得白白净净,一头鬈曲泛黄的发,眼珠乌黑,睫毛很长,一闭眼仿佛便有两团小雾遮起眼来,一笑,满口的白牙,右嘴角露出的一颗虎牙,让他的笑脸显得分外俏皮可爱。 大年廿八那天中午,我们到墓地祭拜过先祖,回家后团坐在一起吃饭,忽然听到天井里重重的脚步声,门帘一挑,随着地上长出一团阴影,跟进一个宽肩壮硕的汉子,却是表弟。只见他面容黧黑,黑红的耳郭上泛着微白的爆皮,右腮隐隐有个弯月般的暗痕。表弟沉沉喊了声二哥,一握手,我顿时感到一股粗粝厚重的力量。落座后,看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指甲隆起,指肚饱满得像小鹌鹑蛋,筷子在他手里显得十分细长。 “要工程款去了,蹲了半个月,才给了8000块钱。”表弟嘟囔道。 三年前表弟初中毕业,15岁年纪就跟着村里的劳力到油田建筑工地干活,先是当小工,搬砖头、扛水泥、运石子、筛沙子、搭架子、拧钢筋……两年后出徒当了“匠人”,放线、植筋、砌筑、抹灰……太阳晒,寒风吹,一个白净净的学生娃,成了精壮的汉子。 “我不干了!每日里起早贪黑十四五个小时,才给30块钱。不干了,坚决不干了!”几杯酒下肚,表弟眼睛红红的,一个嘴角扭到一边,抬头纹深深的,仿佛那纹里积满灰尘。 “不干建筑,那你干啥去?” “跑业务!” 表弟所说的业务,是指厨具推销。 那几年我的家乡兴起了厨具热,开始是有一家兄弟仨靠制造厨具发了财,接着一家带一家,几户带全村,不几年,乡里周围矗立起几百家厨具企业。到今天,经过三十多年发展,家乡的厨具业已经从家庭作坊零打碎敲变成了现代企业规模化生产,成为闻名遐迩的“中国厨都”,市场份额占到全国的三分之一。但在当时,蕞尔小地的产品“养在深闺人未识”,如何才能“嫁”出去?各厂家就用高回扣吸引乡亲们“跑业务”,以打开销路。有些敢闯的小青年,不但跑遍省内,有的还去了“新西兰”“云贵川”,奋斗几年,驾驶着佩挂当地号牌的轿车返乡过节。 可是姨夫坚决反对表弟的选择,“还是干建筑稳当,甭整天想三想四想些不着调的!”表弟却执拗地去“跑业务”,为此父子俩大吵了一架,大过年的,表弟跑到邻村初中同学家里去住,过了初六就和同学去了遥远的拉萨。 二 两年后,表弟一个人从拉萨回来了。 脸是高原红,人成黑铁塔。 纯净的蓝天,圣洁的白云,雪山圣湖,风中经幡,浓浓的酥油茶,长长的哈达……都写进歌曲里了。陌生的出租屋,生疏的街道,胸闷气短、头疼欲裂的夜晚,硬着头皮、一家一家敲门推销的忐忑,一次次被拒绝的沮丧,意外成功的欢呼,都成了过去的故事。 去时,钱兜瘪瘪;回来,两手空空。 表弟的那个初中同学,在拉萨已经和一个藏族姑娘成了家。婚后不久,突然连续恶心、呕吐、腹泻,以为患了胃肠炎,到医院一检查,竟是肝癌。四处寻医、找药、等肝源,费了千辛万苦,在天冿医院做了肝移植手术。表弟和他两个人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全贴上去都不够,还欠了一屁股债。 姨夫唉声叹气,劝表弟再回建筑队当“匠人”。表弟不吵不闹,到油田继续销售他的厨具,这期间结识了市里一个退居二线的副局长。谁会想到,张局改变了他的生活。 张局是老乡,那时负责服务公司,在置办食堂厨具过程中,和表弟吃吃喝喝、唱唱跳跳,有了交情。厨具生意办完了,他留下表弟参与维修工程。就这样,表弟拉起一支十几个人的小队伍,挂靠服务公司,搞起了建筑老本行。尽管那里的维修工程需要垫资施工,但并不太累。“这里有的是活,只要有活干就亏不了咱!”电话里,表弟信心满满。果然,第一年春节,表弟就买了一辆二手上海牌轿车开回家,尽管快报废了,毕竟是轿车,在村里拜年走亲戚也开着,算是扬眉吐气了。第二年夏天,他又换了一辆向阳牌工具车,他的兄弟们坐在车斗里,兴高采烈地一起回家收麦;到了春节,他又开着一辆起亚轿车回了家。于是,乡亲们便张罗着给表弟提亲,相了好几门亲,表弟看中了邻村的美蓉姑娘,经过相家、换柬、交换手绢、看日子,两家给他们订了婚。 眼看表弟顺风顺水,将来的日子肯定风光无限,没想到却出了岔子。到了年根儿,张局突然提出第二年要通过招标重新确定工程维修队,并暗示优先让表弟继续干。这时,不料杀出一匹“黑马”,表弟维修队里的施工员竟报名投了标。这个施工员是表弟同学,平时两人也是掏心窝子的兄弟。张局趁机提出,谁想挂靠,必须先缴20万的挂靠费。20万可不是小数!“为了争口气,也要和他争!”表弟一头扎回村里,找亲戚,求朋友,终究没借到几个钱。“你弟弟回到家里,就挺到炕上,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咋办?”小姨在电话里让我帮着想想办法。我到处打听,谢天谢地,终于找到一个在县农信社当经理的朋友,表弟贷上款,一把送给了张局。 原以为交上钱,挂靠服务公司的事就万事大吉了。没想到,20万扔出去,维修工程不仅没增多,反而比以前还减少了。表弟发现那个参与挂靠竞争的同学另起炉灶,带着几个工人,也在干着服务公司的维修工程。表弟隐隐觉出了不对劲儿。“咋办啊!这不被人家坑了。工程量太少了,还不够还利息的!”听着电话里表弟沙哑无力的声音,我仿佛看到他焦灼得要冒烟的表情。 后来,表弟参加电业局一项工程招标,他的投标金额最低,人家考察了他的业绩,看他是个实在人,就选了他。表弟把这个工程当成救命工程,带着他的队伍在莽莽盐碱滩上搭起窝棚,驻扎下来,夜里听海风阵阵,数漫天星星,一睁眼,就是咬着牙过的一天。干了一个冬天,工程通过了验收。电业局的工程多是在野外,很艰苦,但最大好处是不拖欠工钱。工程结束一个月了,电业局财务处始终没通知表弟结算工程款,表弟开始不好意思问,以为等等就会接到通知。可左等没有,右等没有,实在沉不住气了,他去财务处一问,说是早已拨付了。细查,却原来是张局带着介绍信到电业局把钱划走了…… 三 其间,发生了一件大事。 淄博市一家民营建筑公司在东营到处找工程,听说服务公司有个填海项目,几经周折,找张局来争取这项工程。 那天中午,淄博公司在酒店宴请张局,张局把表弟也喊上了,这让表弟受宠若惊。席间,张局介绍表弟是服务公司经理。淄博公司的人除了向张局极尽颂扬之能事和大表决心外,还向表弟频频举杯,表达请他关照之意。表弟酒酣耳热,心情愉悦,整个场面异常热烈。 饭后,淄博方面怕夜长梦多,请求当场草签协议。张局对表弟说:“你来签吧!”表弟略有迟疑,张局催说,“没事的,一切由我负责!”表弟懵懵懂懂,在甲方负责人栏里签上自己的名字。30万预付金,张局顺手放进了自己公文包里。 一年后,淄博方面迟迟未拿到工程,经过多方了解,得知填海是个有说头没来头的工程。他们多次找张局要预付金,张局不是搪塞他们,就是不见面,淄博方急了眼,起诉到法院。 进入司法程序后,表弟收到传票,要求他某年某日到案审理。表弟不予理会:“我不就是替张局签了个名吗?又没拿钱,凭什么传我!” 后来法院缺席进行审判,给表弟发来判决书。判决书要求“被告于判决生效之日起三十日内偿还原告本金30万元。如果未按判决指定的期限履行所确定之金钱给付义务,应当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第二百五十三条之规定,加倍支付迟延履行期间的债务利息。案件受理费4900元,财产保全申请费1760元,共计6660元,由被告负担。如不服判决,可在判决书送达之日起十五日内,向法院递交上诉状”。表弟气急败坏,把判决书揉皱扔到一边。 淄博那家企业经理给表弟打来电话,让他尽快还钱,说知道预付金是张局拿走的,但协议上是表弟签的字,只能找表弟偿还。至于表弟是否再向张局追讨款项,那是另外的官司另外的事。表弟在电话里和他声嘶力竭大吵一顿,气得一天没吃饭。 一天晚上,表弟在床上被淄博来的法警抓走了。淄博那家企业申请了强制执行。 当天半夜,我接到美蓉的电话,美蓉惊魂未定,在电话里结结巴巴给我讲了大体过程。第二天,姨夫又给我打电话,小姨抢过电话,撕心裂肺地哭,“这日子没法过了!你快想办法救救你弟弟!”我当天把自己的定期存款取出来,又向几个同事借款,第三天才凑齐钱,与美蓉在博兴县城会合,赶往淄博那家法院。 记得那天是多年未见的恶劣天气,一路狂风暴雨,汽车在公路上像喝醉了酒似的打飘,天仿佛裂开了口子,汽车雨刮器如两只交叉的手一刻不停地左右挥动,车前还是一片迷蒙。我让司机把车停在路旁等了半个来小时,风雨小了一些,我们才继续赶路,柳桥、曹王、索镇、朱台、辛店……美蓉一个劲儿催,“快点,快点!他进去两天两夜了,不知道折腾成啥样呢!”我劝慰她说,“这是民事案件,不会有事的。”进了城区,眼看就到法警大队,汽车快速驶近十字路口时,红灯突然亮了。司机紧急刹车。这时听到身后刺耳的吱吱吱的摩擦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正要回头看时,突然一股力量使我上身猛地往前冲去,顿挫之间,后脑勺又撞向椅背,然后又弹了回去,我感到脖颈麻木,头嗡嗡的,视线模糊,只听到美蓉在喊,“老天,这是咋了,要俺命啊!” 出车祸了! 接着听到车外发动机隆隆的声音,车轮在路面摩擦打滑的尖锐声音。惊悸不安中打开车门,雨正下得急,车后备厢像个蚂蚱一样弓了起来,肇事车早已不见踪影。人生地不熟,又赶上这样天气,时间紧,事情急,我们只得晃晃荡荡把车开到法警大队门口一侧停下来。 面对满脸怒气、高大伟岸的执行局长,我轻声细语地申辩了几句:“您也知道,他没拿到钱。他是签了字,不过他就相当于一支笔,只是工具啊……”“谁签的字,我们就执行谁!”局长声音高拔严厉,打断我的话。美蓉瑟瑟缩缩地躲在我身后,不敢出声,我拍拍她胳膊,“没事,不要紧,咱办手续。”我们小心翼翼地填表、写检讨书、缴款,手不由自主地哆嗦,似乎拿不稳薄薄的纸。手续办完时,窗外雨声更大了。 “把那小子提来!”局长对着话筒,中气十足,声振耳膜。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或是更长?在漫长的等待之后,只听到门外汽车的引擎声、刹车声、关车门声。随着办公室门被打开,表弟被两个穿制服的魁梧大汉夹在中间推进门来。表弟满脸灰暗,头发凌乱,两手抄着,一副锃亮耀眼的手铐闪着寒光。 …… 节选,全文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2年第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