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身份证上的名字就是文珍。出过几本书,得过一些奖。长期被称为青年作家,最近偷偷自行去掉了前两个字。三猫大富之家,但多年不计后果搜罗的书、瓷器、布和玩具找不到地儿放。迷路爱好者和精神少数民族。近年开始打羽毛球,游泳只会仰泳,因为最省力。在波涛起伏的海面躺平,可以尝到雨水的味道。
在西沙群岛海面上的十一天 文珍 六月十一日 甲板上在下雨 天气:多云转雷阵。24°C-33°C。北风。 谈话即将结束时,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望着荒凉的街道、巴旦杏树上凝结的水珠,感觉自己在孤独中迷失了。 “奥雷里亚诺,”他悲伤地敲下发报键,“马孔多在下雨。” ——《百年孤独》 此刻甲板上在下雨。甲板外的茫茫大海也在下雨。事实上,这场雨从昨天夜里一直下到了今天。如果不是因为下雨,昨晚应该会在甲板上烤鱼的。——但今天上午我听说,就在下雨时二楼也仍然吃了生鱼片庆功,就在我在一楼底舱写日志的时候。外面一直在发生一些我所不知道的事,即便就在同一艘船上,也无法了解近在咫尺的房间里正在发生着什么。 当然他们也同样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我和同屋在房间从八点多一直聊到了快十点,聊天其实基于一场行动:即便前一晚没开空调、上午打开依然漏水,关掉空调又在排水管套了塑料袋,床铺依然神秘地湿了一大半。于是只能请她帮忙把床垫整个从上铺拖到门外。两个女生力气不够,还叫了一个男博物馆员帮忙,再把下铺的床垫换上去。我自己带的被单已完全湿透了,因此船上提供的被单正合用。 换完被褥,把行李重新安放妥当,我俩都一时间累得说不出话来。因为正好都坐在下铺,就这样聊起天来。要不是一只巨大的蟑螂,还不知会聊到多晚。但蟑螂就和雨水一样不期而至,正好爬在我摊开的行李箱里的衣服上。我一转头看到了它巨大的身型和桀骜的头部——如果蟑螂有表情的话,我相信它一定是在好奇地看我:你们在我的船上做什么? 我谈不上是对昆虫过敏的人,但蟑螂例外,尤其是这种巨型的美洲大蠊。一时间惊恐得叫不出声,也幸好这木讷让我没有那么丢脸,因为同屋立刻镇定地让我把蟑螂从行李箱里抖出来。但蟑螂突然间消失了。片刻,又顽强地从一件防晒衣上冒出头来。 “……在这里。” “你把它抖下来!” 刚把衣服从箱子里扯出来,她举起拖鞋:“我拍了啊?”那是一件为这次出海才买的新防晒衣,如果蟑螂被拍死在上面,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穿它了,惜物之情瞬间战胜了恐惧,我战栗地说:“等一下。”拿起衣服一抖,说时迟那时快,同屋手起鞋落,美洲大蠊在地上瞬间化为肉泥。 这只不幸殒命的不速之客打断了聊天。我打开花洒才发现船上没有热水,洗完头后才发现更糟糕的是找遍全船没有一个人带吹风机,而此刻,“甲板上在下雨。”那一刻真有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的悲伤。但同屋顷刻也洗完回来了,看着我的无助再次嗤之以鼻:“站在外面吹吹风很快就干了。” 这时已十一点多了。甲板上空无一人,所有人都躲在船舱里。在二楼晾完衣服,下楼梯时我拍了一张被探照灯照得如梦如幻的黑暗海面上的雨丝。 而晾完衣服后回房间,头发还是湿的。 昏沉睡去,半夜再次惊醒过来。不是被甲板上的雨声,而是被床褥上的雨。早已关了的空调依旧神秘地滴水,新换好的大半个床垫床单全湿了。我在昏暗中卧了一会儿,决定起身先去厕所。时间是凌晨四点四十七分。甲板上一如昨晚,淅淅沥沥下着小雨。而我吃惊地发现博物馆的小廖已经在海钓了。 他回身见我,比我更吃惊:“你快回去加衣服,会感冒的。”我心想:“防晒衣爬过蟑螂刚洗掉了”,却也未及解释,只大致告诉了他床铺湿了。他立刻随我回船舱,我也不知他是否要帮忙察看,到门口才紧张地说:“别进去,同屋还在睡觉呢。”他便默然回到隔壁房间,原来是邻居,刚才不过是顺路回房。 只能打开灯,吃力地再把床垫拉到下铺再睡。如此折腾半宿复昏沉睡去。起来洗漱才知道快到甘泉岛了。吃早餐时又得到新的消息:今日有台风,海上风浪太大,不上岛了。 醒后精神就好多了,照着导航画了沿途岛礁示意图,又画下两艘与我们保持距离一前一后相跟而行的考古船,大小和我们的船差不多,编号分别是琼琼渔88998和琼琼渔88999。随口问我们船的编号是什么,情绪容易激动的船老大(一定是胆汁质)大喊一声: “上船这么久还不知道是什么编号!我们是88639!” 这才想起他之前对无线电向海警船喊话时似乎也报了数字。但他也不会比我昨晚发现蟑螂、全船没一个人带吹风筒、空调关了以后依旧漏水,等等更惊奇。我决定不告诉他所有这些丢脸的事。正巧雨也短暂地停了,太阳从厚云层后露出半张脸,姿态平和地照在我们的船、两艘兄弟考古船——都是租的渔船、更遥远的国家考古队船,以及昨晚和今上午始终无法登陆的甘泉岛上。 短短一日我似乎已经适应了波涛起伏的海浪。现在换成下铺,离海面更近了。想象自己平躺在万顷碧涛中央,有一种奇妙的遁世感。雨又开始下起来了。此时是在永乐环礁上,所以远处望这边的海面应该是浅一点的碧蓝色。雨声里我又开始和随船的队医杨医生聊天。 “妈妈。”我想象自己在手机上轻快地打字,“甲板上在下雨。我认识了一位家也住深圳的老先生,人很有趣,希望你们和他也成为朋友。还有船老大的脾气特别急。很像爸爸。” 六月十二日 雨后船居即事 天气:多云转雷阵雨。23℃-35℃。北风3-4级。 今天可以说除了“生活”之外,什么都没有做。 昨晚雨下了一夜。凌晨四点醒来去厕所,发现船舱外甲板积水已很深了。好在舱室门槛够高——我一开始上船还因为不适应这过高的“槛”,小腿磕在上面青了好大一块,此时才发现舱槛高的好处来。它大概还有另一个更专业的名字,我还没有问到。 舱外凄风冷雨,舱内却温暖如旧,只是水汽弥漫,略觉憋闷。站在舱口即觉冷雨扑面,凉意袭来。最近几天都是十点多就睡下,日常睡眠时间大概是六个小时,因此总是四点左右醒来,听见外面黑暗的海面正在默默地承受暴雨,无数水族大概也正听雨入眠。今天倒是没人钓鱼,但回船舱看手机,才发现凌晨两点多钟,同行男作家在微信上告知他们房间漏水。据说房内水达一拳之深,下铺床褥完全被水浸透。问是否要上去看看。答曰已从馆长房间要来一床被褥暂时解决问题。看来船上下雨除衣服难干房间湿闷之外,漏雨更是大害。二楼理论上比一楼干爽,不料竟逢此水厄。 睡不着听舱外的雨声,更多声响来自雨水清脆而持续不断地击打在甲板、船顶、舷杆和顶篷上,制造出连绵不断的交响乐,加上发动机的轰鸣声,整夜喧嚣不已,这哗响中却阒无人声。我比一生中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意识到此刻是凌晨四点,马上就要五点了,而自己是独自待在一艘行驶在南海上的钓鱼船上。说孤独也不确切,分明有许多旅伴;但船在海上本身就是孤独的。四点钟,在它巨大的孤独之中我醒来,睁着眼在光线昏暗的舱房里侧躺,感受身体随波涛起伏。莫名其妙想起川端康成的名句:凌晨四点醒来,发现海棠花未眠。 晕船是早不晕了,但仿佛传染了船自己的孤独。这也许是一种海上必然产生的对大陆的思乡病,突然理解了古往今来那么多航海作品里的homesick(思乡病),或更泛无所指一点:nostalgia(怀旧)。 不知过了多久才睡着。再醒来已经快八点了,舱外雨势小了许多,天光大亮,虽仍未放晴,但和昨晚的凄风冷雨完全是两重天地。 洗漱完随便吃了一点早餐——连续几天都是油炸花生米、炸干鱼、咸菜、煮鸡蛋配南瓜粥,但接连三日就失去新鲜感,人就是如此可恶的喜新厌旧的动物——信步走出甲板,发现大雨已停,但太阳还没有出来,涔云层峦叠嶂地在海平面外铺开,更难得的是没一个同伴出来,连日没有锻炼,正好可以趁机舒展筋骨。且船已放锚,否则行驶起来保持平衡就更难,好几次站立不稳,几乎倒在湿漉漉的甲板上,好在有栏杆,不至于滚进海里。 运动后洗了澡,又洗了衣服。这时太阳也识趣地探出头来。大约前几日未曾尽责,一旦出来便十分猛烈,很快船便被通体晒干。遂把昨天来不及处理的衣服床单尽数拿出来洗净晾干。在船上寻找晾衣服的地方也是一门学问,男士衣服多数晾在二楼发动机旁边,一不留神就会沾上飞溅出来的机油,而且那里晒不到太阳。眼看阳光正好移到房间外的甲板上,便想办法把衣物都晾在了舱门上,一出房门就可以看到风将床单高高地吹到阳光里,夏衣轻薄,很快就干了。我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纯粹因为衣服能够晒干而喜气洋洋——不知道如何享用这难得的阳光,又将越睡越潮的枕头被套床单都拿出来搭在甲板上的塑料椅上晒,心头更是大快。 此外做的事还有:把带的一张一米八床单一分为三,两张做了我和同屋的单子,一张做了门帘;把所有食物都装在塑料袋里再挂在门把上以防蟑螂;把前几天空调打湿的床垫床单放在甲板上的救生艇上晒干;将行李箱安置在没床垫的上铺上,等等。 刚歇下来就听外面叫开饭,赶紧回房拿饭盒,晚饭果然是这几日钓来的海鱼:因无法登岛,船员、馆员们镇日无事只好钓鱼,大多是石斑红鱼之类,初时惊喜,不日也逐渐挑嘴了起来。船上负责做鱼的林师傅谦虚问:“是不是做得不好吃?”两桌人均异口同声:吃太多了。——真真的海上凡尔赛。 吃罢夕阳西下,因云层太厚,也不见晚霞。但云皋耸如白色城堡,在渐暗下来的海面上也异常好看。换了长焦镜头出来拍云,杨队医说:“快拍新月和星星。”一看果然有一钩极细的上弦月和孤星悬在云朵之上,像小孩子的画。 前天昨天都有画画,今天因过于积极地投入建设船上生活,没来得及。 但饭后和博物馆员聊天,又和馆长队医一起喝了船员的茶。中间我最喜欢林师傅。他是临高人,九岁出海——当时还是木帆船——和我们讲了许多古。最神奇的是他说自己可以在水面睡觉,这是陈馆长都没听过的奇闻。“小时候出海真的怕。船也小小的,夜晚就有海蛇在旁边游来游去,有毒的,比陆上的蛇还毒。”吃夜宵时,诗人宫池也说,昨晚下雨时也有一条很大的海蛇跟在我们船边,可惜没有亲见。 夜宵也是林师傅给我们烤的鱼,很香。除烤鱼外,还有烤茄子和锡纸烤芋头、胡萝卜。酱料只有蒜泥,但已经很香。他白天在监控室还在看抖音视频学做菜。另一个船员阿江来自广东湛江,也打开话匣子和我们说了许多雷山半岛的异闻,比如火山爆发后形成的玛珥湖全世界只有两个,湛江就有其一……更让我吃惊的是林师傅告诉我,“海霸王”华哥是疍家人——新中国成立前官府不许上岸的,他补充说。 从万般怕晒到竟然渴望太阳。这就是今天所得。总而言之,是十二万分“生活”的一天。生活最伟大。 六月十三日“流水”和塑料 天气:多云转晴。27℃-37℃。北风微风。 这一天早上仍然不能确定能否登岛。一大早我就在驾驶室船老大的宝座上开始舒舒服服地看一本叫《南海更路簿》的图书馆的书。之前在图书馆想找这本没找到,没想到就是陈馆长借去了。 还是格外留意更路簿的“更”字。“更”指里程,又指角度,360°方位分二十四更,还可以结算航行时间。“路”就是道路,也指罗盘的针路。更路二字合起来,表示从出发地到目的地之间的航向、距离以及所需时间,每一条更路都包括起点、终点、针路和更数…… 这些天来反复查阅资料其实也都基本弄清了,只是手头没有罗盘。值得一提的是这本书里还提到了“流水”: 海南渔民现存的一些更路簿还记载有“流水”,即某港口一年中潮汐涨落的时间表。一句传统的12地支顺序记时,一天分为12个时辰,每个时辰为2个小时,子时为半夜11点到1点,以此类推。流水内容一般从正月初一起记载到十二月三十日,逐日记载。按中国的农历日期记载,全部使用中文数字,不使用阿拉伯数字。 “流水”这个词我却很喜欢。逐日记载,倒有点像我正在记的海南日记。 ——那么,今日到底能不能上岛? 吃过午饭,考古队领队贾宾——此次随船的博物馆馆员,他水下考古的经验最丰——在和船老大一再商议后决定:两点落艇,先登鸭公岛,再登全富岛。——一日登两岛,大概是想把前两天因台风耽误的进程补上。 第一次下艇却发现原来不是易事。一行人穿救生衣从舷梯下去,只见小艇在风浪间不停摇晃,船员老魏和阿坚拉紧缆绳也很难固定,只能眼明手快,趁艇最近时从舷梯直接跳到艇上,也有人半天不敢跳的。如是折腾许久,终于所有人都上了艇,发动机开动,便向鸭公岛进发。 刚靠岸便被第一个海滩惊呆了——印象中一般岛屿都是沙滩,最多有粗细之分,贝壳散落其间。而此地全是累积如山的珊瑚石,说是珊骨累累也可以,但每一个都非常美,格外洁白,枝杈有姿。一行人立刻就投入了低头寻宝的游戏里,但随即考古队员就大声提醒:“珊瑚不得离岛!”大家只好立刻放弃,最多捡一两个宝贝——此地有一种贝壳,真的就叫宝贝。其中以虎斑者为最大最美,学名叫“黑星宝螺”。我找来找去,只找到了一块碎片,一开始还以为是海龟壳,也不知怎么想的。而船员华哥只看了一眼就肯定地说:“这是宝贝呀,宝贝。” 不知为何莫名戳中笑点,笑不可抑。 但另一件事就远远没有那么可笑了。没走几步,就发现了比宝贝在珊瑚滩上更触目惊心的东西:无数饮料瓶和拖鞋、塑料袋、易拉罐等等其他垃圾。岛上不过十余户人家,也有固定垃圾桶,应该不是生活垃圾,大概是此地沙滩多为珊瑚构成,较为粗粝,摩擦阻力较大,所以海浪冲上垃圾多留之不去。我用原本装相机的防水布袋一路走一路捡,不多时竟捡了满满一袋。更多的实在捡不尽,只好任由它们刺眼地留在沙滩上。想起有报道说海洋垃圾现在已成全世界最大的污染问题,心情遂沉重起来。 离开鸭公岛再去全富岛,不料午后海上风浪忽起,而且全富岛一带珊瑚礁环绕,相当于铜墙铁壁,试了好几次都无法靠近。博物馆馆员们坐的小艇早就打道回府了,而我们坐的小艇则由阿华掌舵,阿坚押尾。艇上还有一个博物馆员小唐,不断打退堂鼓说:“回去吧,别搁浅了。”阿坚也说:“退潮了回不去了。”但阿华和其他人皆默不作声,操作发动机仍顽强地不停尝试各个方向努力向前,尝试了整整二十多分钟后竟然成功找到突破点,小艇顺利靠礁。 相隔不过三公里,全富岛的沙滩和鸭公岛的珊瑚滩却截然不同,全是雪白细腻的珊瑚沙,只偶尔有一两支小珊瑚。全岛比鸭公岛更小,不过0.02平方公里,是一座无人岛,却有一大一小两个潟湖,通体碧绿,和珊瑚礁浅海的绿又自不同。此岛以水产丰富而得名——据说从珊瑚岛一过全富门,来岛途中即可变富——出产以方参、砗磲为主,外缘则盛产梅花参。但这些年基本都已经绝迹了。 此岛不过弹丸之地,却仍捡到了若干垃圾。归途看到一个海水中载浮载沉的黑垃圾袋,一路的沮丧遂到达顶峰。那么大一袋,里面有多少塑料?之后又会有多少海龟海鸟海鱼受之荼毒?在艇上,我连问两次:“可不可以把那袋子捞过来?”但夕阳下所有人归大船心切,又或者发动机声音太响,没人回答。 回程时,二哥和老魏也都过来接应,退潮时离岛果然容易搁浅,后来还听说艇底当真被珊瑚礁磨破了一处,被起重机吊回甲板后船老大还拿胶水骂骂咧咧补了半天。不禁庆幸因阿华的艺高人胆大,竟看到了夕阳下绝美的潟湖银滩。刚开口,他就说:“夸我干啥?我自己也没上过这岛,所以想上去看看。” “华哥厉害的,他们都说要回你也不理。”我说。 阿华大笑起来:“当然不理,方向盘在我手上,他们说管什么用?” 还好今天上岛,以及有连日来最壮阔的晚霞,部分冲淡了黑塑料袋带来的冲击。但写到这儿不禁又内疚起来。当时真应该更大声喊第三次的,阿华听到一定会去设法捞起来的。我相信他。 …… (节选,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2年第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