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 洪水登基 泛滥 拆迁 改道 退位 两岸废墟茫茫 只有碑上的文字和 村头的石碾子依稀可辨 原住民扶老携幼 再次返回故乡 起火 上梁 筑墙 贴门神 打井 铸犁 播种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织布 蒸馍 喂马 养狗 当它们在月光下交配 他们回到黑暗的窑洞里 等着洪水或秋天
《冬原》 一头雪豹想象中的卧室白色的大床 沙发电视机和大理石冰柜它走过 捻着黎明的剃须刀留在平芜上的残髭呵着气 沏出一杯蓝色的茶它听见今天的新闻 矮桌上放着一对塑料眼珠浴室的灰门开着 弥漫出诡秘即将出事某个疯狂的夏天已经脱光 但我无法身临其室虽然一切是那样合适 脱俗甚至可以脱下它的皮子擦去那些怪诞的 花纹 收起獠牙让它喷出零度的焰火照亮纯洁
《雪后》 暮色戒严冬天北郊辽阔如抗议者散去的广场 抗议过什么在那些玩牌者的时间中在厨房 当冰箱沉睡当筷子掉在地上勺子发亮 几根瘦铁轨在雪堆上翘着一只翻倒的高跟鞋 失去了袜子在回忆中事物的价值不在表面 不在这些偶然的凸出处瞧教堂之顶也在沉沦 矮小的十字架还能指引什么重量在黑暗里 汽车停了到达终点死亡终于促成美丽的静止 钟挂在落日中隐约有歌声星星不断地加入到 那个永远沉默的合唱团月光如水这句不朽的 汉语 再次出现在大地上谁也不能再置地乘着勉强的 稍纵即逝的整一有人在虚构大宅有人在语词中 搬弄石头家具卧榻发现新的营地
《洛阳》 我以为现在提及诸神正当其时当电梯下降 坠落中的塑料袋在顾客们的背影中喜气洋洋 光芒刺眼 玻璃窗上滑过节日之脸 他们 不再迷信《论语》 《诗经》 落日和桉树 当他们遗忘了那些已不存在于现实的名 当他们站在灰色的人行道呼叫另一辆出租车 当高铁在漫长的冬天出站驶向伯利恒和纽约 我想提及那些遥远而黑暗的汉字书 所指隐匿 笔画活着 在幽暗的洛阳那边楼宇巍峨 “其宫室也体象乎天地经纬乎阴阳据坤灵 之正位仿太紫之圆方树中天之华阙 丰冠山之朱堂……”
《敲门者》 又来敲门了 又穿着拖鞋走去开门 没有谁 敲呵敲 每次接到命令 都要小跑去开 有时还光着脚 不开可不行 如果敲门者是鬼呢 如果是父母呢 如果是快递员呢 如果是警察大人呢如果是她呢 春天可不能错过就是派风来敲 也要马上去开 在中午 在傍晚 在三点一刻 在六点十分在酷夏 乌鸦满街的深夜 又响了 敲得那么 信誓旦旦 没有谁 事实从未兑现 声音也是假的我只记得时间开门后 那片漆黑的荒野总是令我深怀满足 最担心的是 真有个东西 ***的 站在门口 “我来看你”
《梅花》 谁的粉红色星星 悬在古老的胭脂天空 唐的深邃从未被革命推翻 历史的灌木是幽暗的 我可以像上帝或后妃们那样 俯身察看并闻着探测毫米的 刁钻鼻孔 可还是得不到事实上 父亲们从来不知道自己想得到什么 而它必须在场在春天的边缘地带 一盆罗汉松之侧人生不能没有梅花
《大雄宝殿》 2021年5月6日 新闻说 有17个登山队员 在南坡大本营 感染了新冠病毒 发着烧的英雄们 叹口气 放弃了计划 必须撤退 去医院排队检测核酸 他们拎着登山镐 在冰块和岩石中下降 像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滚石 将背上去的一切异物 又拖回原处 喜马拉雅山区重归寂静 世界的大雄宝殿 群峰永远圣洁 诸神座次有限 此刻 云开雾散 高蓝的天空下 轮到第三女神珠穆朗玛亮相 银光微耀 她在梳头 像少女
《飞鸟集》 FEI NIAO JI 泰戈尔的《飞鸟集》 是诗人必读书 “夏天的飞鸟 飞到我窗前唱歌 又飞去了” 在加尔各答的展厅 我见过他一张照片 身强力壮 正在练哑铃 在中国 与几位穿长袍 从来没练过肱二头肌的 文豪 站在一起 泰戈尔有点尴尬 他完全不像一只飞鸟 一头瘦精干巴的 古铜色大象 有着飞鸟之心
《乌鸦与喜鹊》 喜从天降 这个慷慨的黄昏终于让乌鸦 落到那棵灰色的桉树上 它的第一只鸟 耀眼的黑暗 停在三根或五根树枝之间 自己衔着一枝即将为这棵幸运树带来巢 忽然神圣了 近在咫尺我们忘记晚餐 像修道士那样去仰视 瞧 一只乌鸦 不是 是喜鹊雀形目鸦科鹊属的一种鸟 智者说 喜悦因此更精致地在我们之间传递 叫乌也可以叫老鸹也可以 叫乌鸦也 蛮好听的 能指不同喜感也不一样
《一部意大利电影中的若干镜头》 黑手党教父晚年住在 高山之巅旧城堡岩石 荡妇 贞女 儿子面包和 小教堂下面是大海和沉底的船只 落下的太阳 老掉的鹰 干掉的 暗红色葡萄酒瓶最杰出的风景 与他的罪过那些海洛因重量相称 上帝的安排最高的事业都只关于美学 的深度他坐在阴暗的石头后面 沧桑之脸因邪恶而迷人 酷 好电影总是有最肤浅的结局 一位警察在剧本的结尾 优雅地拔出汽车钥匙 开始剥着一个煮熟的鸡蛋
于坚,字之白。自1970年开始写作,持续40余年。包括:诗、散文、小说、随笔、评论、摄影、纪录片。也当过演员。云南师范大学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