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瓷一样好的人世 小区隔三差五会有卖东西的人进驻。 经物业同意,在南门附近的空地搭一个棚子,白日卖货,夜间关起门来歇息,长则个把月,短则一周。卖稀奇古怪的牛角梳子、弹弓、痒痒挠;卖锅碗瓢盆、矿泉水、煤气灶;洗衣机、冰箱以旧换新……这些跟生活息息相关的日用品,走出家门便可买到,为我们节省了上街选购的时间。一直以来,都挺受欢迎的。 最近,进驻一对夫妇——代客现场加工蚕丝被。特别有趣,进出间,惹人停下脚步,细细打量。他们带来了无数蚕茧以及一台神奇的机器。把蚕茧倒入机器,合上盖子,一会儿工夫,囫囵的蚕丝抽出来,白练一般亮眼,湿漉漉的……妻子一匹匹将蚕丝挂上衣架,晾在池塘边绳子上。春天风大,一匹匹蚕丝徐徐地,荡过来荡过去,诗意盎然。门口一张木桌,摆了一盆蚕沙,咖啡色,油菜籽粒般大小,桌边悬一张红纸,写一行黑字,大抵是讲,这蚕沙可以装进枕头里,给小孩用,祛毒、活血什么的。孩子好奇:蚕沙是什么东西?当听说是蚕宝宝拉出的便便,孩子惊诧极了:便便不臭吗?不臭!蚕短短的一生中,吃的是微甜的桑叶,排泄物怎么会臭呢?进而跟孩子讲,妈妈小时候放的那头牛,也是整天吃的青草,拉出的便便同样不臭。 蚕和牛,是世间的神物。 昨日买菜回,经过他们的棚屋。许是时间尚早,生意寥落,只有几匹蚕丝挂在屋内,丈夫不知去了哪儿,妻子则闲闲坐在池塘边草地上,一棵一棵,耐心地择一堆蒲公英……她背后一排柳树,春风微微地吹,万千垂碧悠来荡去。坐在草地上的她,像极一幅静物画,脸上流泻娴雅与安宁。这一幕,让我的心略动一下,有一份感动,隐隐地来。 人在春天里的这份短暂安宁,多值得珍惜啊——这对夫妇自千里之外的外乡来,将孩子留在老家,就为出门挣点钱,一年的收入就靠这些蚕丝了。生意清淡的时候,也不急,趁便在小区挖点蒲公英,焯焯水,凉拌,便是一道菜。挖蒲公英的时候,顺便赏赏景儿。 仲春了,小区里的辛夷、桃、梨、海棠、紫荆、晚樱一齐在开花。他们小屋边,有一棵木瓜海棠、一棵梨树,一树红,一树白,开得新鲜洁净,好看得很。她每天低头絮着一床床蚕丝被,再穿针引线地缝进被套里,颈椎也酸了,抬头看看花,低头挖挖蒲公英,也是一种放松,顺便在心里想想乡下的孩子…… 一个母亲在春天里想念远方的孩子,连月光也变得柔润细致。 前些天出差途中,同行们邀请前往桂林畅游漓江,推辞了。何尝不想去呢,那么近的距离。可是,放不下孩子,坚持按原计划返回。即便去了,也玩不踏实,因为心里有牵挂。 这对夫妇纵然漂泊着,有四海为家的动荡,但也可看出来,两人感情甚笃,配合默契,从不相互埋怨。中国乡下有许多这样子的夫妇,一起出门闯荡,相互扶持。一年年地辛苦着,到头来,也未挣得多少钱,但心里是有满足的。生来恬淡,便不贪心。人无贪念,便会减少许多痛苦,不会深陷焦躁不安之中。一贯知足,自闲。 什么是“闲”?“门”里一个“木”,不就是把柴火抱进屋里吗?这样解字,会立刻回到童年,家家需要备足柴火,以便在大灶上烹熟一日三餐。 储备柴火,是大事。但凡将一年的柴火备齐,便万事大吉了——屋里有柴,人便可以闲下。人一闲下,当然快乐。记忆里,一年里许多日子,总是围绕柴火在转。比如家家都有一座小山似的稻草垛,但不能轻易动用它,这是秋冬季节牛的口粮;再比如,秋天收获下的棉花秆、黄豆秆、芝麻秆啊,这可是好柴火,但也不能随便烧了,晒干,缭成一个个把子,捆起来,束之高阁,留待过年时炒年货用;每到秋天,田埂上、菜地边的一年蓬等杂柴被砍得一棵不剩,一齐晒晒干,是一日三餐的支撑;记忆里,妈妈常去一个叫“横埠河”的小镇买柴。山区的人,柴火多得烧不掉,匀出一些卖。一担柴,被妈妈挑起,左右肩来回换,跌跌撞撞回家来。柴里夹杂着栗树杆,即便枯了,也有好闻的香味,塞进大灶,火焰橘黄,呼啸着,力道大得很,烹出的菜,似乎好吃些。 时代的巨轮滚滚向前,乡下早已开始用起液化气。有一年回乡,田野里蓬勃的柴火,再也无人问津——青壮年前去城市打工,余下的老人、孩子,怎能烧得完这些繁盛的柴火,任凭一年年里荒芜在原地。要说巨变,这才是最深刻的翻天覆地。屋里无须堆积柴火,这个“闲”字,渐趋式微…… 如今,在人们的脸上,也很难捕捉到那一份遥远的闲适之色,尤其城市,人们总是匆匆来去,上下班高峰,哪一条路不被堵得水泄不通,脸上普遍流露出的焦虑、烦躁,不能有片刻的安宁——匆匆去小饭桌老师家接孩子,回家烧好晚饭,急迫地吞下,孩子最后一口饭尚在嘴里,便催促着他坐到书桌前……做大人的,连散步的空都挤不出,搞东搞西的,转眼夜深,躺倒于床,每一条骨头缝都疼,日复一日,总是陷入孤独无援的精神困厄…… 在我们小区这对夫妇脸上,那份“闲”似一只白鸽,久违地飞回来了,纵然日日忙碌着,但还是可以感受到一种恬淡安适——他们的目标,也许是在乡下起一座三层小楼,将来娶个好儿媳……养蚕也是辛苦,一夜无数次喂食桑叶。好不容易把蚕养大,收获了蚕茧,原本可偷懒拿去镇上收购站卖掉的,但为了能卖上好价,就再辛苦一次,勤勉地拉来城里,为人现做蚕丝被。 这一阵,进进出出间,看见他们,无比心安,如若碰见一对养蜂人。 这世上,养蜂人是最浪漫的人。一对夫妇逐花而居,一年里纵横大江南北,哪里有花香,便去到哪里。停留一两个月,再次转场。一辆破旧的皮卡,装下所有家当,风餐露宿,甘心情愿一路跟随,像黄梅戏《天仙配》中的唱词,只要两人携手同心,“夫妻恩爱苦也甜”。 曾在一个纪录片里,看见过一对养蜂夫妇——两人偶然邂逅,有了恋情,结合在一起。女子四川人,一年年里跟随丈夫,自云南至甘肃,哪里有花期,就开着那辆皮卡前去赴约。丈夫成天在野外,打理蜜蜂,摇蜜,起蜜……妻子于简陋的塑料布围起的小屋内生火做饭,每日变着花样地做菜。一日,心血来潮,她起了意,泡一斤黄豆,在微型石磨里磨出浆水,做老家四川的豆腐花。她忐忑着,一次次去看豆花凝结没有,终于成功了。丈夫回来,桌上忽然有了一碗奇异的豆花——他端了一碗高耸入云的白米饭,喜悦得合不拢嘴。吃着饭的他向记者抒情:她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哇。妻子在一旁,静静吃饭,羞涩地笑……你看,彼此相互痛惜,都把对方放在了心上。 许多年过去,一直忘不了这对养蜂夫妇。这女子,她一生中见过多少次花开?被丈夫痛惜着,纵然苦点,也是闲适的一生。 暂居我们小区的这对夫妇,同样也是相互爱惜着的。这种朴素的感情如微风,吹得旁观者的心上起了涟漪,荡了又荡。三月的春风,吹在脸上,尚且有点儿寒意,但,也不碍事的,身边如许多的花开,尤其红叶李,如烟如霞,阳光一直笼着你,有人世的寂静安宁,如此平凡,又如此珍贵。 再过几日,他们将所有的蚕丝卖完,便要赶回家乡,重新养蚕,摘不尽的桑叶,喂不够的蚕宝宝……一年的生计都在这里了。 生命就是这样的,一年一年地花开草长,一年一年的平凡日子,急不来,须一日一日地过。 转眼,牙牙学语的孩子,也长大了,我们无声老去。 昨日,孩子说:妈妈,再过四个月,我就整十三岁啦。时间太快,一个生下来仅仅五十厘米的小肉球球,眨眼工夫,已长成一米七五的瘦高少年,并对这个世界有了奇异的感情。曾看他的作文,他写一群流浪在小区的猫,以白描手法,细致刻画野猫在春天的恋爱过程…… 孩子的存在,会提醒着你,人世的安稳,值得珍视。一年年里,春去春回——坐在南窗前,听一听柴可夫斯基第一“钢协”,久违的安宁重新回来。 窗外的香樟发了新叶,斑鸠领着一群儿女在学飞,戴胜在枝头跳跃来去,红叶李无声地开着,风来,浅粉的花落了一地。 …… (节选自《天津文学》2022年第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