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一鸣,中国作协会员,南京市作协副主席。发表小说约两百万字,曾获2011、2012年《人民文学》年度小说奖,2011年《小说选刊》年度奖,2010~2011《中篇小说选刊》双年奖,2013~2014《北京文学》转载作品双年奖及2020年度优秀作品奖,三次获江苏“紫金山”文学奖等。 远处滚滚而来的雷声 □ 余一鸣 上 这次的新冠疫情闹得有点大,封城,封小区,大大小小的饭店都歇业了。一连三个月,正值江南的黄梅天,百姓们响应政府的号召,足不出户。王大兵偶尔伸个懒腰,能听见全身的骨节咔咔作响。王大兵说,真想拿把剔骨刀,剔开自己皮肉看看,骨头上有没有长出霉点点。李水晶说,得了吧,你一会儿值班,一会儿做志愿者,多少还能透口气。我呢,在你家这闷罐子里待下去,怕是要憋出毛病了。王大兵住的是单位分的旧公房,三室一厅,但那厅只摆得下一张饭桌,房间小,窗户也小,那年代造的房子都这结构,确实像个闷罐子。但是便宜呀,房改时花了两万三千块钱就买下了。王大兵是公务员,县文化局的科长,李水晶是县二中的化学教师,评上高级职称也四五年了,夫妻俩在小县城收入算得上中上,钱都哪里去了?长了翅膀飞过太平洋了,女儿在美国的常青藤大学读书,供着女儿呢。县中停课了,李水晶在家上网课,她把那间小书房打扮得有模有样,把“大妈照”、荣誉证书还有塑料花都摆上书架做背景,出镜前还梳妆打扮一番,平时上班她可不是个讲究人。李水晶说,平时进教室,课上完就完了,这网课,很多同学要录像,说不定几十年后还会回头看一看,我要把我最美好的形象留给我的学生。当然,李老师每天也就上一次课,大把的时间被她用在手机上。有人说,发明微信、视频、网络游戏的家伙是坏人,把大人小孩都拴在手机上。李老师不这样看,要是没有手机,这隔离的日子简直是漫漫长夜,更是煎熬。李老师的手机用得最多的是视频,每天上午十点准时点开女儿的头像,这边是上午十点,那边是晚上十点,这个点,女儿一天的学习也忙活得差不多了。母女俩有说不完的话,王大兵也想女儿,可是与女儿见上面,只会说那几句话,“吃过了吗,别舍不得花钱,注意安全,注意身体”,再掏不住新词,只得依依不舍地闪了,让李老师继续。李老师说,女儿独自在那边,需要个说话的人,听说好多留学生都抑郁呢。花苞一样的年纪,受一点点伤害,都会投下阴影。我是***,事无巨细,我都得从她口中掏出来,让她勇敢面对。李老师是老师,人家是教育行家,王大兵认同家长的观点。 要说抗疫,还是咱中国人本事大。有一天,在沙发上躺着的李水晶猛地站直了,高呼,解放了,终于解放了。王大兵说,真的吗?消息可靠?李老师有好几个微信同学群,大学群,中学群,小学群。大学同学散落在祖国各地,难得见面;小学同学陌生感强,联系不多;最活跃的是高中同学群,读高中时大家都是小大人了,而且毕业后大部分人都生活在本县范围,这个群就热闹得多。有人振臂一呼,聚一个,众人纷纷响应,反正县域就这么大地盘,一脚油门就到了微信群里定位的饭店。只是因为疫情,聚会停了,但发言的人越来越多,发红包的人也越来越多,谁能抵挡得了闲日子的无聊?比如,张一明,本县政府办主任,在本群是官做得最大的同学,平时都潜水,连红包都懒得抢,现在也开始发声。张主任作为领导,当然不会发布乱七八糟的东西,他这次转发的是县疫情防控指挥部的红头文件,疫情警报解除,全县人民工作和生活回归正常。“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只过了十几分钟,太阳还明晃晃地挂着,县城响起了一片爆竹声,硝烟弥漫,这是在欢天喜地送瘟神。李水晶一个哆嗦,王大兵赶紧抱住她,用手拍着她的后背说,这不是天上的雷电,是爆竹,天还亮着呢。李水晶有个毛病,四十几岁的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怕雷电,一看到闪电,就往王大兵怀里钻,外人还以为她故意撒娇,秀恩爱。李水晶推开老公,说,听这响声比除夕夜还闹腾,大白的天,听得见声看不见影,可惜了。县城在乡下人眼里是城市,在城里人眼里属于乡下。只有这个时候,县城的人不觉得委屈,做个乡下人也没什么不好,可以大明大亮地放鞭炮,把对新冠病毒的那股愤恨发泄干净。城市人没这福利,城市禁放烟花爆竹,这件事情上活该城市人吃瘪。 隔离期间,人们讨论最多的话题是什么?吃。班级群里几乎每天都有人晒菜肴,足不出户,一日三餐都是由小区工作人员送到门口,各个片区品种各不相同,于是微信群就成了争相斗艳的展台。街区领导们似乎也知道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比拼,谁都不愿输,输就是输掉了辖区的民心。领导们不惜血本,厨师们拿出十八般武艺,老百姓自然吃得心满意足。王大兵说,端起碗,恨不得天天在家隔离。这当然是屁话。平时是李水晶做饭做菜,李老师声称减肥,荤腥难得进家门,王大兵常常看着饭桌,欲哭无泪。但放下碗,王大兵当然更向往自由。再说,年轻人喜欢宅,他们这帮中年人耐不得这种寂寞,面对面喝大酒,红着脸吹大牛,烟云酒雾里闹腾,那种吃喝才叫吃喝。 李水晶说,这站该轮到我们做东了。 王大兵说,是哩,要不是疫情耽搁,怕是已过三四站了。 高中毕业二十周年,老班长张一明牵头把大家联络上了。当年他们都是固城中学同一个班的学生,王大兵与李水晶是同班同学。固城中学是乡中,距县城二十五公里,固中高中部一个年级才四个班,规模小。毕业后没几年,固中的高中部撤掉了,再过几年,初中部也被别的中学合并。固城中学没了,据说是因为农村人有钱没钱都往城里奔,人口减少,学校招生招不到人了。固城中学散了,固中毕业的人还在。张一明这样说,同学们热血沸腾,纷纷响应,搞了一个毕业二十周年聚会,轰轰烈烈喝了一场大酒。就是那次,他们班上有了微信群。微信群的好处是把大家拉近了,这个年龄,孩子大多读大学,做父母的,像旋转了多少年的陀螺突然没鞭子在后面抽了,失落,这微信群及时填补了大家的空虚。同学群总不乏热心人,张一明是官员,忙,也不适合出面张罗。立即有另外几位同学跳出来,毕业后这二十年是改革发展时代,很多人抓住了发展机遇,本班同学也有几位做了老板。做得最成功的一位孔国庆,孔总,据说身家已上亿,他和李水晶握手时,李水晶已经记不起中学时他的模样。孔总夸赞她学生时代如何美丽,美得他这样的差生都不敢正面看她。幸亏高三时她及时转去了县中,本班男生才能把精力转移到学习上。孔总说,就像林志玲嫁给了日本人,大家把打台湾的热情转移到了家庭建设上。李水晶当然知道他是夸张,只能尴尬地笑笑。孔总大方,经常请大家聚会。孔总的企业是个陶瓷厂,厂里有工会,工会楼里有餐厅,还有卡拉OK厅和棋牌室。孔总连着几次请客,有人嘀咕,孔总当年是不是暗恋过某女生,至今还有想法,虽说女生也都是半老徐娘了,可退休的大爷大妈跳广场舞还能擦出火花呢。不是,孔总对所有女生都一视同仁,散场时他厂里的瓷碗瓷盘礼盒人手一份,从不厚此薄彼。那么,这孔总是个爱显摆的人,当年在班级里丑小鸭一只,现在发达了白鹤亮翅。用他的话说,大家肯来,是老同学们给我面子。李水晶不这样想,不能把人家的客气当福气,她在群里建议聚会AA制,立即有人跳出来反对,咱们不能学洋人,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下一站我来。做老板的不止孔总一个,早就有别的男生按捺不住。微信群总共三十三人,王大兵一家就占了俩,王大兵向家长请示,我们也该请大家一次,家长早有此心,立即批准。王大兵及时在微信群里发出了邀请,却没说时间和地址,不见动静。李老师向大家解释说,缓一缓,她今年带毕业班,等中考过后,等夏天到来。不久,疫情比夏天抢先到了。 李水晶说,你我是工薪阶层,既没有公司食堂,也请不起大饭店,但既然要请客,就不能塌台面。 王大兵说,服从命令听指挥。 王大兵的工资卡除了发的那天他见过,后来再没打过照面。李老师说,你的钱都用在你女儿身上,我只是替你保管,或者说是替你女儿保管。这么多年,保管费你还欠我一大笔哩。 王大兵素质高,表态说,领导辛苦了,王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李水晶早有筹划,说,我们把饭店定在固城,固城中学没了,但中学门口的赵氏饭店还开着。我打听过了,固城中学的教室一半做了镇政府文娱活动中心,还有一半空着。现在固城镇的镇长是我的学生,我可以找他借场地,让大家重温高中生活场景。 这主意当然好,赵氏饭店开在乡下,饭菜肯定比县城便宜。当年读书时,每次走过饭店门口,学生们都被飘出的酒菜香味馋得咽口水。王大兵在固城中学当学生时,最大的梦想就是走进赵氏饭店点菜,手撕鸡、红烧肉、清蒸鱼,想吃什么就上什么。这梦想当然不是男生王大兵一个人的梦想,只不过,时过境迁,王大兵这梦想居然一直没能实现。家长这点子,肯定会得到老同学们的一致赞叹。 李老师做事认真,说,最好我们先去踩个点。星期六,王大兵驾车载着李水晶出了县城。山是熟悉的山,水是熟悉的水,几个月不见,山水都变得亲切。车到固城中学旧址,水泥砖石的大门还在,“固城中学”四个狂劲的草体字是他们语文吴老师的笔迹,原来被焊接在钢架拱门上,没想到也经不起风风雨雨的岁月,那个“城”字掉了,“城”失守,拱门上就只剩下三个字:固中学。读起来不庄重,显得滑稽。大铁门锁着,那把大锁,锈迹斑斑,看不出锁的模样,有些年月没换了。李水晶说,不急着进去,我们先去赵氏饭店看看。 赵氏饭店就在几百米外,从前就是三间瓦房,厨房间单独在路边,那些脏水甚至鸡毛鸭毛常被直接扔到路面上,学生们路过时踮起脚跳着走,并没有人觉得不卫生,那些东西让学生们联想到厨房铁锅里的内容,想一想也十分美好。赵氏饭店现在当然与时俱进了,起了三层楼,原来厨房间抹平了,成为停车场的一部分。老板姓赵,老赵换成了小赵,但模样还是老赵的模样,秃脑壳,大肚皮。二十年前,他还是穿开裆裤的小子,常窜到学校操场上戏耍。学生们都认得他,他认不得学生,二十年过去,彼此更是陌路人。但小赵是生意人,王大兵刚说我们曾经是固城中学的学生,小赵就握住他的手,说,欢迎大哥回来看看,我对大哥有印象呀,请坐请坐。李水晶忍不住撇了撇嘴,这近乎也套得太假。王大兵不这样看,戏曲里有一段唱词: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说的就是开店的生意人。王大兵在文化局,认为这是饭店文化而已。王大兵说,先不急着坐,请赵总领我们参观一下。楼的底层是散座,二楼三楼是包间,二楼小包间,三楼大包间,大包间有四个,每桌能坐下十二三位。包间有些简陋,墙上的字画,包括涂了红漆的桌椅,都显得艳俗。不过,在这样的环境,才能吃出二十年前的味道。李水晶说,我要订三个大桌子,厨师能拿得下吗?赵总大笑,说,姐小看我了,您提前通知我,三十桌我们店也轻松搞定。李水晶说,日子我们还没确定,你给我一张名片,定下了日子我给你打电话。 赵总热情地邀请两位在赵氏饭店用午餐,说,说起来都是老熟人,今天怎么也得让我请哥和姐吃个便饭。王大兵和李水晶商量,二十年过去,人心变了,赵氏饭店的味道变了没?这赵氏饭店的菜,王大兵就吃过一次,高中毕业典礼后,他所在宿舍全体成员自费在此聚餐,那是他们第一次上饭店,第一次喝酒,等于是他们的成人仪式,王大兵记忆深刻。那年代,那年纪,吃什么肉都香。要不,我们点两个菜尝尝?王大兵问。 李水晶说,也行。不过,赵总,这单还得我买,若是菜不合胃口,我不在你家下单,你这顿可就白请我们了。 赵总说,姐,你太小瞧人了,我对本店的每个菜都有信心,等您吃完了您说话。 王大兵有一个印象深刻的菜,手撕鸡,他还想点一道红烧肉。李老师说,浪费,有一个荤菜够了,你一个人吃一只鸡还不过瘾?王大兵讪笑着说,我这不就是为大家多尝一道菜品嘛,罢,罢。俩人坐在一楼大堂,四方小桌,“吱吱”响的青皮竹椅,别有风味。手撕鸡实际上就是清蒸仔鸡,几乎不放佐料,味道好坏就在食材本身。王大兵上高中时,宿舍里的男生常饿得睡不着觉,他们翻墙出去,偷养鸡场的鸡。鸡到手,直接糊上黄泥巴,挖个土灶蒸熟,撕掉泥巴顺便把鸡毛也撕干净了,没有佐料,就着藏在纸包里的盐巴吃得不亦乐乎。王大兵不参与,也不举报他们。养鸡场偶尔少只鸡,只要不是常态,场主也不追究,就当是黄鼠狼多来了几趟。本地民风,瓜田李下,不贪嘴的是圣人,顺手摘个瓜果吃,人之常情,你要是站出来指责,倒让人笑话。说王大兵不馋,那是假话,偶尔他们捎回一只鸡腿,王大兵也笑纳。那鸡也是笼中鸡,可是味道鲜美,当时喂的饲料应该还是谷物类。现在菜市上的鸡,吃起来不是柴,就是腥,网上有各种传说,说养鸡场喂的鸡饲料都夹杂激素,小鸡六十天就能出笼上市,更有甚者说,有的鸡能长出四条腿四只翅膀,否则市面上哪有那么多的炸鸡腿炸鸡翅。信不信由你,反正李老师从不买菜市场的鸡。王大兵撕了一只鸡翅给老婆,然后自己撕下一只鸡腿,第一口咬下去,俩人都觉得味道正,朝对方点点头。赵总笑眯眯地走过来,说,没糊弄您两位吧,这仔鸡我都是从农户家里收购的,来我这儿吃饭的人大多是本乡本土,我若是使诈,我这饭店能在这里开几十年? 王大兵顾不上说话,朝他竖了一下大拇指。 王大兵嘴上忙活,眼睛却盯着门槛。门槛上站着一只芦花猫,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俩的桌子,王大兵提高了警惕,李老师怕猫,尤其是芦花猫,她小时候被猫咬过。城市里喜欢小动物的人越来越多,街面上有卖狗粮猫粮的小店,有专门为猫狗看病的宠物医院,李老师经过时总绕着走,倘若夫妻同行,李老师会紧紧拽住他的胳膊,让王大兵陡然有了保护者的成就感。时间长了,王大兵发现,李水晶只是怕猫,并不怕狗。遇上遛狗的熟人,她还会伸出手摸一摸狗脑袋,夸赞几句。这不算奇怪,王大兵从小到大,不怕蛇,却怕癞蛤蟆。什么样的蛇,王大兵都敢伸出手拎起尾巴,在空中抡几圈,扔出十米二十米开外,让它变成死蛇。但他却怕癞蛤蟆,蛤蟆这玩艺,既无毒,也不咬人,只是长相丑。有一回在水塘里逮鱼,他见水面上冒泡,以为有货,双手按下去,抓上来一只蛤蟆,那蛤蟆很生气地看了他一眼,他恭恭敬敬地把它放回水底,回去后连续发了几天高烧。 李水晶说过,她被芦花猫咬过一回。 小方桌边有一条小狗,不时地蹭一下王大兵的裤腿,眼巴巴地期待王大兵扔下鸡骨头。王科长经常下乡,在乡下小饭店吃饭,桌子下有一两条狗转悠,是这种乡村饭店独有的风景,你讨厌它,踢它一脚,它趁你不注意时再溜回来。猫一般不做这种不体面的事,主人一般备有一只专门的猫碗,供它在某个固定的角落进食。但这只芦花猫是另类,王大兵扔下一块鸡骨头,它箭一般冲过来,抢在了小狗前面。王大兵哪里允许它靠近,抬起脚猛一踹,芦花猫惨叫一声夺门而逃。李老师一哆嗦,说,猫?王大兵摆摆手说,挨了我一脚,不敢回来了。赵总听到动静,解释说,不好意思,外面闯进来的流浪猫,放心,我马上让服务员把它撵得远远的。 买单的时候,王大兵问,固中的大门锁着,怎么才能进去?赵总说,这个门早不用了,要进去只有走东门,沿着围墙往右走,新开了大门,比这门气派。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2年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