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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2年第1期|王祥夫:蕾丝王珍珠(节选)

时间:2023-04-28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王祥夫 点击:

王祥夫,作家、画家,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学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杰出短篇小说作家奖、赵树理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上海文学奖、滇池文学奖,并屡登“中国小说排行榜”。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三十余部。美术作品曾获第二届中国民族美术双年奖、2015年亚洲美术双年奖。

蕾丝王珍珠

□王祥夫

很少有人能够走进王珍珠的房间,好多年了,几乎就没有人进去过。

王珍珠很少和人们来往,住在这个小区的人都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也仅仅如此,有时候,人们在院子里碰到了她,会彼此点点头,也仅仅如此。王珍珠已经三十五了,这个岁数的女人不算小了,是既不迷人也不会太让人讨厌的那种,也仅仅如此。人们记着前几年她还和一个男的经常出现在小区里,那个男人不丑也不帅,敦敦实实的,像个踢足球的,和她倒是很般配。现在却不见那个男的了,只剩下了她一个人,也仅仅如此。人们不太在意她,这可能跟她的性格有关系,她不怎么和人们来往,她好像也没有工作,她说话很低很慢很有礼貌,她喜欢穿各种带黑蕾丝边的衣服,人们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但有一天忽然出事了。

工人进去的时候被吓了一跳,被房间里的景象。

怎么说呢,房间里到处都堆满了各种的垃圾,人们都无法把脚迈进去,这间屋是这样,另一间屋也是这样,还有一间屋同样是这样,还有厨房和卫生间,地上都堆满了一两尺厚的垃圾。这些垃圾不知道待在屋子里有多长时间了,大多是塑料袋子,还有快餐盒子,或者是半个面包,或者是两个干巴苹果,都已经发了霉,或者是别的什么食物,比如地上有黑乎乎像手套的那么个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烂香蕉,早就不能吃了。怎么说呢,屋子里的垃圾多到一层摞着一层,所以人们根本看不清到底都有些什么东西,人们要想进到这样的屋子里去,第一件事就是要想好怎么下脚,怎么把脚慢慢探进去,找到下边的地面而又不至于踩着什么。进到屋子里的人都会想这屋里的垃圾是怎么回事?这屋子的主人是怎么回事?房子在往下漏水,进到屋子里来的维修工是小区物业的人,一个瘦瘦的中年人,眼睛很大,可能是因为瘦眼睛才显得大,他很快就找到了水管漏水的地方,原来是厨房的一条水管破了,他很快把阀门关好,把该换的一个弯头给换了,这下好了,水不再漏了。问题是,水已经漏到了楼下,好在漏得不是那么厉害,只是不停地从楼下那家人家客厅的天花板上的灯里往出滴水,好在那盏灯没出什么事,比如说连电,闪几下火花就断了电,或者是爆炸,“啪”的一声灯泡爆裂,到处是玻璃碎片。楼下的主人是一个老太太,是个很善良的人,信佛的人一般都很善良,她的毛病只在于她几乎什么也听不到,你要想让她听到就必须把嘴对着她的耳朵大声说,像吵架那样才行,她或许才会听到一句半句。和她住在一起的女儿是个书法爱好者,而且日渐发胖,她每天都要写字,所以客厅的那张大桌子就成了写字的地方,上边放了不少纸,还有墨,当然还有笔筒什么的。过年的时候她给自己家写的对联现在还贴在门上,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有一联已经快要掉下来了,因为是对联,所以既不会有人把它撕下来,也不会有人把它重新再贴一贴。

那个工人,不停地打着喷嚏,修好水管就离开了,他觉得奇怪极了,他从来都没有见过哪一户家里会到处堆满了垃圾,几乎每间屋子里都堆满了垃圾,而且那些垃圾都堆到人们的半腿高。要想在这样的屋子里走路就必须像在深水里蹚水一样蹚来蹚去。

你应该收拾一下了。工人说,仰起脸,一个喷嚏。

王珍珠什么话也没说,不说话。

找人来收拾也花不了多少钱。工人又仰起脸,又一个喷嚏。

王珍珠还是不说话,她在他身后把门轻轻关上了,轻轻地。

真是有病。小区的维修工站在走廊里自言自语又说了一声,抬起头对着光张了张嘴,这个喷嚏终于还是没有打出来,这让他很难受。

你们楼上的邻居是个病人。

那个维修工又下了楼,敲开了下边那户人家的门,他要看看楼下那家的情况,还漏不漏水?还有没有什么问题?老太太的女儿不在,只有老太太在家。

老太太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你们楼上住了一个病人,工人又说,是个病人。

老太太还是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这下保证不会再漏了。

工人又仰起脸张了张嘴,还是没把那个喷嚏给打出来。

记者上门大约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是两个记者,一男一女。但是他们无论怎么敲都敲不开王珍珠家的那扇门,他们知道王珍珠就在里边,他们都听到了里边“唰啦唰啦”的动静,但王珍珠就是不开门。之后他们便进行了留守,他们在小区里留守,他们相信王珍珠肯定会出来走动,或者是去超市买点什么生活用品,或者是出来透透空气。作为一个大活人,总不能老是在屋里待着,出去活动活动是必须要做的事情。他们终于等到了她。

这天王珍珠出来吃早餐了,脖子那地方一圈儿黑蕾丝,手腕儿那地方左右各一圈儿,裙子下摆那地方又是一圈儿。虽不漂亮,但很别致。

这个小区,最近大半年一直在搞小区改造,就是把一栋一栋的楼都重新粉刷过,把楼顶的瓦也都换一下,小区院子里的地面也都已经做完了,旧的地砖全部揭掉,换上了新的地砖,但因为改造,过去长在小区里的老树有不少被连根刨了,据说要种上品种更好的树,即使这样,小区里的人们还是很不高兴,只有到了这种时候他们才知道自己原来跟那些老树还是有感情的。小区的改造可以说是接近了尾声,这几天正在换楼顶的瓦片。王珍珠每天都可以从窗里看到那两个吊车,很大的吊车,慢慢慢慢转动着,把旧瓦从房顶上运下来,再把新瓦运上去,把和好的泥运上去,然后再往上运和好的水泥沙子。是一层泥,一层水泥沙子,一层瓦。王珍珠没事就站在窗口的窗帘后边看吊车,看那些从河北过来的民工,他们每天都会按时爬到楼顶上去。天真热,天天都是大太阳,他们每人拎着一个很大很大的塑料水瓶子,时不时地要喝一口。她真为他们担心,怕他们一下子站不牢会从上边掉下来。但他们一个一个都没事,他们在房顶上来去自如,天气真是热,也不知道他们热不热?因为长年劳作,他们的身型都特别的好,特别的结实。王珍珠特别注意到那个总是会从裤袋掏出个对讲机和吊车师傅说话的民工,这是一个年轻人,穿着一条迷彩裤,上边是一件白色的半袖T恤,因为站在楼顶上,风猎猎地吹着他,风让他的体型显得那么健壮好看,肩是肩腰是腰,该突出的地方都突出着,该凹的地方都凹着。

这些民工,早上也要到小区门口的小饭店吃早点。

王珍珠来吃早点了,她一圈儿黑一圈儿黑地坐在了那里,她用手捋捋她衣服的蕾丝领子,她会时不时捋一下她的蕾丝领子,不让它们翘起来。

那些民工聚在门口,在“呼噜呼噜”吃面条,就着那盆黑乎乎的免费咸菜。

吃早点的时候,王珍珠会点包子或油条什么的,或者来碗豆腐脑或馄饨。

记者就在这时候来了,他们突然就坐在了王珍珠的面前。

他们对王珍珠说他们什么事也没有,他们只是想看看,看看她的生活。因为他们记者的工作就是对一切都要有那么一点兴趣,或者还要给当事者那么一点帮助,如果对方需要的话。

太阳现在还不那么热,洒水车从外面街上过去了,湿漉漉的味儿。

有人在外面的那棵树下,把一条腿搭在了树干上,是在晨练,样子可真够难看的,又有一个人过来了,也一下子把腿搭在了树上。

找我做什么?王珍珠对这两个记者说。

当然,你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帮忙就更好。男记者对王珍珠说。

也许是这句话打动了王珍珠,她答应了,这简直让人想不到。

只要不把你们吓着就行。王珍珠说。

那怎么会。男记者说。

其实我已经死了。王珍珠说。

您真幽默。女记者说。

真的,王珍珠说,我差不多已经死了有好几年了。

两个记者,一男一女,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一般人听了这种话都会不知道应该怎么把话往下接,问题是,很少有人说自己已经死了或者是我已经死了几年几年了。这算什么话?

然后,两个记者就跟着王珍珠来到了她的家。

吊车,在转着,把什么吊了起来,是一个铁皮斗,斗里是什么?

记者已经从小区的人们那里知道了王珍珠的情况,但门一打开,他们还是被吓了一跳。怎么会,屋子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垃圾?怎么会?天啊,怎么会?这是人住的屋子吗?这应该是垃圾箱,进到这样的屋子里就等于一头钻进了垃圾箱,屋子里还弥漫着一股发了霉的味道,那种让人很不舒服的味道。

请进请进。王珍珠说,已经把腿迈进去了。

那两个记者,真不知该怎么进到屋子里去。但他们还是跟着也进去了,先把脚探进去,踩到地面了,再把另一只脚慢慢跟着踏进去,又踩到地面了,如果踩不到地面他们会用脚把脚下的东西一下一下弄开,然后再迈下一步。他们站在了齐膝盖深的各种垃圾里。

接下来,他们想要把每个房间都参观一下。

请你们随便看。王珍珠说。

王珍珠说家里看上去虽然有点乱,但没老鼠。

许久没有收拾了啊?记者说。

跟你说我已经死了有好多年了。王珍珠说。

两个记者又互相看看,好在这不是晚上,好在外面那个吊车正在发出隆隆的起重声,正在把一斗水泥往房顶上吊送,两个民工在上边接着。

说到这个蕾丝王珍珠,小区里边的人,谁都说不清她是个正常人还是一个不正常的人。几年前,人们还经常见到她和男朋友在院子里出来进去,人们还都知道她居然和她的那个男朋友是同年同日同一个时辰生,因为王珍珠不知道把这事对多少人说过,这可太少见了,也太巧合了,一般人很难有这种巧合,因为这种巧合,王珍珠和她的男朋友就觉得自己和对方特别有缘。怎么就可以这么巧呢?这多少让他们都有些激动,然后他们就在一起了。和所有的情侣一样,他们一开始相约见面,然后是去吃点什么东西,星巴克、肯德基,然后是去什么地方玩儿,北戴河、避暑山庄,在外面玩儿的时候他们虽然住在一起却没什么实质性接触,因为据说宾馆的房间里到处都有摄像头,这让他们很是别扭。

他们的第一次,刻骨铭心的那个第一次,是在王珍珠的家里。那一年的夏天真是特别热,南方发了很大的洪水,汽车被大水冲得到处漂浮,电视里几乎天天都在报道这件事。那天他们先是提心吊胆地看了一会儿电视,然后开始洗澡,是王珍珠的男朋友先要洗,他刚刚踢过球,天气又实在是太热,他又走了很远的路才来到了王珍珠这里。他洗澡的时候王珍珠就轻手轻脚地进来了,然后是他们在一起洗,互相打浴液,互相抚摸,后来就一起躺在了那个浴盆里,抱在一起了,然后,该做什么都做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们真是十分喜欢在浴盆里做那件事,在水里,他们觉得自己像鱼,挤着,抱着,摞着,水花四溅且波浪起伏,实在是太刺激了,水让他们像孩子一样,浴盆空间不大,所以又让他们亲密得不能再亲密。乃至他们后来上了床,反而显得没一点意思。浴盆太好了。

后来他们就同居了,收拾了一下屋子,买了两盆花。

他们那一阵子形影不离,双出双进,有时候还打羽毛球。

小区南边的健身区有个秋千,人们常常还可以看见蕾丝王珍珠和她的男朋友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后来人们还知道了王珍珠的男朋友是从外省过来的,小时候就出生在这个城市,一岁上跟着父亲离开了,因为他的父亲和他的母亲离异了,他随父亲去了重庆,所以说他可以算是个重庆人。他跟着父亲长大,后来有了继母,继母对他也很好。他的父亲和继母一直生活在重庆。他知道了自己生在北方这个著名的小城,他于是回来了,但这个城市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他想找到他的出生地,那个叫做“七佛寺”的地方,那应该是个寺院,但那个七佛寺早就不在了,只存在着一个地名。

他虽然找不到他出生的地方,但他认识了王珍珠。

王珍珠那时候在星巴克做服务员,也就是给客人端端茶倒倒水,走过来,走过去。把蛋糕和咖啡送到客人那里,再把用过的杯子和盘子收走。她和她男朋友还有个十分相像的地方,那就是她从小就没了父亲,她母亲对她说她父亲死了,她一出生就死了,但她能隐隐约约感觉到母亲对父亲的仇恨。

这一天,有人对王珍珠的男朋友说话了,咦,那个服务员怎么有点像你?

店里的人也对王珍珠说过这种话,咦,那个常来的怎么有点像你?

就这样,他们的心里就都有了,但有了什么又说不清,说不清是好感还是别的什么。有一次王珍珠端着一个托盘从她的男朋友旁边走过,她没看到自己的鞋带开了,这样走下去会不小心踩着自己的鞋带,弄不好会把自己摔一个跟头。

你的鞋带开了。王珍珠的男朋友说,那时候他们还不能说是朋友。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让王珍珠感动了,因为她手里端着托盘,她没法给自己系鞋带,结果是他替她弯下腰把鞋带系好了。

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好像总是看到一个画面,一个男人正蹲在那里给一个女的系鞋带。之后,他们便开始了说话,开始了约会。说来也真是奇怪,他们做什么都有共同的兴趣。比如,他们居然都喜欢蓝颜色,比如,他们还都是左撇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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