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村街排起了扎龙灯的长队。四角方窗的花灯扎在一块两米长的木板上,木板与木板用一根可作把手的木棍穿洞栓实,绑上红布,喜庆映眼。一板接一板的花灯,延绵140余米,犹如一座横跨河面的木桥。龙灯因此又被称作板桥灯。 大锣敲起来,当当当。鼓面蹦出激越的擂声,咚咚咚。朝天的唢呐吹了起来,嘀嗒哒嘀嗒。大路朝天,艳阳也朝天。带灯人提着灯笼,晃了晃,高声喝彩:龙头起了,迎太阳去了。抬灯人也喝彩一声:抬起来啊,迎吉祥去了。 各家的花窗不一样,有红有绿,有黄有紫。花窗顶上的插花也不一样,有牡丹花、月季花,有芍药花、牵牛花。贴花窗的彩色剪纸图案也不一样,有月照松林,有松鹤延年,有堂前飞燕。一样的是,每盏灯的花窗都精美雅致。 花窗和剪纸出自妇人之手。为这次出灯,村人已准备了三年。庚子年正月,村中有年轻人倡议:这样特殊的年辰,需要抬一次平安灯,驱驱污秽之气,给我们保保平安。倡议被全村人响应,开始募集资金,购买灯桥板、电蜡。妇人裁剪花窗纹饰。 花窗存放了一年又一年。否极泰来,万物安生。正月,村子一下子热闹了。带灯人领着龙头,朝社庙走。社叫龙兴社,是祭祀谷神和庆丰收的地方。沿途唢呐声震动着耳膜。 到了社庙,龙头朝社庙三点头。锣与鼓,敲得飞沙走石。接灯的人,洋溢着笑脸,给每个人作揖,散烟,道吉祥,大红的蜡烛点起来。这是朝社庙祭谷神的仪式,祈愿风调雨顺。 圆桥灯,则是在夜黑之后。天擦黑,田野还泛着黛白的光,刚刚返青的鲜草散发出粘鼻的气息。那是一种青涩的、带有早春水汽的、若隐若现的气息,混合着晚归的鸟鸣和长河的颤动。圆桥灯就是把长队形的桥灯摆出各种阵,如长蛇形,如圆笼形,如八卦形,如雁阵形。摆什么阵,全凭带灯人的技艺。带灯人是龙灯的灵魂,领着龙头走,低着头,手中的灯笼撩起,说:吉祥啊,平安走起来。 村前有一个阔大的晒场,带灯人沿着晒场外围走,走最长的周长,以反时针的顺序向内绕。天已全黑,花窗里的灯红彤彤地亮了起来。 带灯人一圈一圈地走,龙灯一圈圈地绕。从屋顶上俯瞰,龙灯已经圆起了圆笼形,一圈圈一层层,龙灯就像一条缠绕起来的火龙。龙头被抬得高高的,龙尾舞动了起来,摆出了龙抬头的阵势。晒谷场在燃灯的瞬间,化为一片彩灯的汪洋。唢呐声锣鼓声,也被喝彩声淹没。火龙出海,灵动威武,壮丽丰采。我默念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龙的传人,膜拜灯。灯领着我们走出至暗时代,领着我们走向至明时代。灯就是我们可以看见的神明。灯,免除了我们的恐惧和长夜。龙以桥的形式,现身于我们的现实世界,被灯通体照亮。 但龙并不轻易现身。据我二姑说,上一次村里抬龙灯,三姑还是一岁大。我二姑背着三姑,爬到树上看。今年,我三姑已经七十六岁了。我早早约了三姑,说:正月,来看龙灯啊,我们自己扎的龙灯。三姑说:我很想去看,可走不动路了。我莫名地悲戚。欧阳修在《生查子·元夕》说“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三姑的“灯如昼”,竟然耗去了一生。 龙头吐出了五彩的龙珠,村人喝彩一声:平安、丰收。 龙是五爪龙,在灯海深处游动。公路上,停了数公里长的过路车。过路的客人说:分享吉祥道万福。抬灯人说:人人吉祥家家福。 摆了各种阵,带灯人以顺时针的顺序往外绕,一圈圈绕出来。这个时候,天幕缀满了水晶般的星辰,明亮又清澈。 圆灯之夜,通常在元宵之夜。元宵节是年俗的最后一个主要节令,又称上元节、元夕、灯节,蒸千层糕,吃汤圆,放河灯,猜灯谜,舞龙灯,舞狮子。元是万物伊始,是无限之大,是时间出发的站点。元宵节所圆之灯,又称元灯。元灯即希望之灯,初始之灯。从始至终,就是生命的过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