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籍,是浙江台州。当年,父母从滨海古城考入上海就读,继而在沪工作、恋爱、成家。所以我打小就没有机会,像同辈族人一样,经历台州故地的学习生活,哪怕消磨个寒暑假。 早年间,我对故乡的印象,诸如世家秘闻、方言美食和风土人情,主要来自族人口述。不过,有关口耳相传的内容,我大多不以为然。即使家谱上明白记载着历代方孝孺后裔,我也更采信正史,方氏十族应该早被明成祖诛灭——通常家谱旨在光宗耀祖,往往贴金靠不住。 直到父亲退休后,他收集散落松江、南汇、台州和海外的史料,潜心梳理出足以自洽的世系脉络,方氏后裔似乎确有大难临头、侥幸逃脱的漏网之辈。老父依据1930年代,太叔公方策上将修订的旧版家谱,以极具学术视角的严谨态度重修,终获上海图书馆收藏归档。 祖母是方家大掌门,热情好客,她主持的大家庭位于火车站和轮船码头间,交通极便利,成为南来北往乡人们在沪中转的落脚点。每逢家乡来客,大院邻里瞬间被毫无顾忌的嬉笑和叙旧覆盖,那便是南音里混杂北方腔的台州话。 我从小厮混在上海弄堂,小巴喇子们操一口有别近郊乡土味的沪语,但凡遇到新近抵沪的孩子,常常用童谣捉弄他们,“乡下人,到上海,上海闲话讲勿来……”其实,城里还流行着其他乡音,比如宁绍话,苏锡腔,包括最鲜活的江北音,大家对此颇习以为常。但人群里要是突然冒出台州话,我会感到很窘迫,这种语音沪上实在太稀有了。 我一直好奇,为啥乡人们毫不费力地听得懂上海话,能逗上海娃娃取乐,但我却需费力地辨识他们的发音?好不容易适应了其中奥妙,也难以准确开口模仿。就算成年后,我对来自故乡的语音,听觉上很敏感,理解上也一直不成问题,但还是无法自如对话。 表姐比我长十几岁,是老家大美女,有港澳明星派。当年被返乡探亲的香港青年国际海员陈Sir偶然撞见后,立即在小城厢四处打探美女底细,要求建立恋爱关系。 陈Sir原是台州外海的离岛大陈人,世代捕鱼为生。表姐得知被人猛追后,曾半喜半嗔地自嘲,要不是我们家道破落,否则谁愿嫁给抓(音kuo)鱼驶(音sa)船的主啊(但结局其实挺圆满,如今年逾七旬的姐姐与姐夫,早已在港岛儿孙满堂)。 那时正处“文革”初期,每逢香港海员抵沪,表姐就自古城现身,带我去做“电灯泡”,出入外滩的国际海员俱乐部,或者华侨饭店、国际饭店,在特许接待港澳同胞的高级场所约会。 这段童年快乐时光,影响了我一生。一壁厢,两个台州人用密码般的方言,悄悄诉说离别衷肠。另一边厢,我无法无天地大嚼西点美食,在空旷的大堂傻玩,甚至在租界时期最著名的大吧台上翻跟斗——在全国“一片红,破四旧”的当口,沪上竟存一缕时空,潜移默化向我灌输“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很重要的是,它让我从心理上不再抗拒家乡方言,并与其和睦相处。 真正让我对台州方言肃然起敬,是在许多年后,精读了《水浒》,方才意识到台州文化里残留着古汉语痕迹,属于值得探究的文化遗产。比如说,袅袅炊烟这类营造灶台气氛的斯文表达,至今沿用在台州方言中,日常叙事里比比皆是。当地人将小虾米称“炊皮”,将米粉包裹菜馅上灶蒸煮的圆子,称作“炊圆”。 要知道,“炊圆”不就类似山东打虎名人之兄武大郎操劳的每日生计嘛——宋代就流行于北方的大众食品“炊饼”。台州习俗还将相亲称“望大(音duo)娘”,将筷子唤作古雅的“箸”音。这些日常细节遍布宋代梁山泊地区,在《水浒》的字里行间高频率出现。 想象一下,穿越回归千年古城,面对市井摆摊的大娘、细姑,扯起嗓门大吼一声,“炊圆”一笼,箸一双,米酒一斤,那是何等的淋漓酣畅。仿佛来自大宋各地的英雄好汉,赶往梁山泊揭竿聚义途中,恰逢台州早市,暂且歇脚逗趣。 南宋时期,临安地区的中原文化不断向东渗透,以致台州方言演进中,明显遗传官话基因。北方元素在台州残存并汇通,一定程度与其地理特征有关。它东朝大海,延绵的四明山脉环绕其项背,西、北两侧与内陆物理隔断。所以台州人文更多海洋属性,民间信仰“落寇”文化,开放但向往稳定,冒险又盼望认可,绝非简单套用海盗式粗鄙可随意加以定论。 几十年后,我移民北美,落脚纽约,切切实实成了外乡人。一次,我在唐人街闲逛,身后突然响起一阵久违的台州对话,语调极其熟悉,又似乎有些异化。从小在上海大街上都难得耳闻的乡音,明明白白飘浮在西半球空中,太令人意外了。我立即锁定发音来源,只见一群中年男女,正进入路边一家不起眼的杂货店。 为一探究竟,我也随之踏入店内。一帧匾额赫然空悬,“纽约地区大陈岛同乡联谊会”。原来冒险与勇毅的台州文化,早已传播定居北美。近年我常返沪省亲,试图寻回儿时的味蕾记忆,但只能去昂贵的米其林星级餐厅新荣记,方得品尝正宗台州美食。环顾此店,四周布满蜜桔、麻薯、光饼、炊圆、食饼桶、麦裹头、咸鲞鱼等故乡特产,物美价廉,应有尽有。 台州落寇式特征,多少遗传于我,冒险海外置产并登报招租。某日,有台湾同胞上门看房,我判断来者收入不稳,且有三名未成年子女待抚养,并非理想客户。正想下逐客令,忽闻夫妻俩用台州方言商量,如何向我解释租房需求。又是台州大陈岛!恰似内心深处突然亮起一盏电灯泡,穿透预设的出租止损防线。我无力再固执成见,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