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在去年春节后突然去世的。91岁的她走之前,用了一年多时间,把老宅翻天覆地整修了一遍,让许多人十分羡慕我有一座美丽的“豪宅”,但对我而言这所老宅寄托着我对母亲的思念。 何家老宅的历史 何家老宅很有历史,有500余年。到母亲为我修缮的这一次不知有多少代了,而我所看到的老宅也有四次变化:幼年记忆中的老宅里外有几道大宅门,这在爷爷的父亲那一代盖的;之后是爷爷手上翻新了一次,是因为我父亲和叔叔成家后需要各自生活;到20世纪70年代时我父亲重建了一次,记得建成5间平房;我在京城工作后,父亲仍然按照他的想法,在1994年将平房改为小洋楼:上四间、下四间。这一次建房所花的钱大多数是我的稿费,但父亲偏说是他盖的。我是家里独子,暗自笑笑,不便跟他争这份“功劳”。 2005年父亲病逝后,偶尔回家的我再没住过老宅。母亲年纪慢慢大了,也被我妹妹接走,老宅基本人去楼空。但我知道母亲几乎每周都要回老宅一趟,如此年复一年,一直到她八九十岁高龄时。 时至2020年,89岁的母亲有了动念,说老宅的楼房旧了,要翻新一下。开始我和妹妹反对,但母亲坚持,当子女的我们就让步了。“顺她心意吧!”生意做得不错的我妹妹这么说。我这个“甩手掌柜”自然不再说话了。 老宅是一个家族的“生命根据地”,只要有后人在此繁衍,宅居永远是这个家族成员最好的安栖地。在我之上的何氏家族的男士们,都没有离开过这里,当然进门的女士也如此。 在我父亲去世后,母亲对老宅的那份牵挂之情和情感眷恋完全超乎了我的想象——那年我把母亲接到北京,与我住在一起。习惯了南方生活的母亲怎么也不服北方水土,冬天嫌屋里的暖气太热,夏天又嫌房子里太闷。住高楼,母亲说一开窗往外看就头晕……无奈,那三年中我至少搬了五六个地方,后来总算消停了一阵。可不久新问题又来了:每每好不容易动员她来一次北京住,可用不了一两个月,母亲便坐立不安,整天日不思食,愁眉苦脸。开始我以为是不是照顾不周,吃的东西不舒服,于是千方百计改换方法,寻找周边所有好吃的饭店。“不去不去!”母亲一听要到外面吃饭店,使劲摆手。“那你到底想吃点什么嘛。”我真有些不悦了。母亲一看我的脸色,便不再吭声。 那晚,突然见母亲默默地依偎在我书房门口像有话要说,于是我赶紧问:“妈,有啥事?” “我、我想回家……”她很是胆怯地说。母亲那双忧伤的眼睛垂下……稍后,她说:住在你妹妹家,平常隔三差五都要回一趟“老房子”去。“那破房子有那么值得你放不下心的?”我弄不明白。母亲摇摇头,说:“你不懂的。” 不可能长时间将母亲“扣”在京城,所以只能“放行”。谁想到,一听说要回老家了,母亲的精神立即倍增。 “你一直惦记着家里的老房子,现在还能住人吗?”我漫不经心地问母亲。那老宅基对我来说,似乎早已是一件与我没有多少关系的文物了。“好着呢!跟你第一次从北京回家时一模一样……”母亲一听我提老房子,声音都不一样,脆而有力。我暗笑:那算是她的“老根”嘛,可以理解。 割舍不下老宅基 母亲就这样回到了老家,还是住在我妹妹家。 转年中秋节,是我父亲去世十周年的忌日,我必须赶回老宅,去父亲的遗像前祭奠一下。妹妹说要用车送,可母亲坚持说要走回去。这让我有些开心,因为她的提议正合我意!离家三四十年,我已很多年没靠双腿回老宅了。 平时在北京常听妹妹在电话里告诉我:父亲去世后,母亲住在她家也不安定,总是隔三差五地要回老宅去。每次回去,都要待上一整天。夜幕的黯淡灯光下,随母亲蹒跚而行在故乡的小路上,观现忆往,别有一番滋味和感慨。 故乡的小道尽管都变成了柏油马路,但走在那条熟悉的路上,即便夜色笼罩着大地,我依然能清晰地说出每一段路旁住户的名字。这大概是童年留下的一份“永不褪色”的乡愁吧!从妹妹家到我何家老宅约三四站路程,我们约莫用了20来分钟。 院子的宅门紧锁着。月光下,只见母亲掏出钥匙,很用力地将“铁将军”拉开——那大门很重,母亲用力时整个身子都往上“跳”了一下,有点“全力以赴”。想到母亲每一次独自回老宅时那“全力以赴”的情形,我的眼睛已经湿了…… “这桂花好香啊!”刚踏进院子,迎面直扑而来的一片桂花香,让我陶醉其中。“都是我们家的桂花树!你来看看……”母亲一边骄傲地说着,一边领我到院子南侧的那片桂花树旁。 借着母亲照射的手电光,我吃惊地瞅着两排密密衔接而旺盛的桂花树,忍不住将鼻子和脸都贴在桂花枝丛中尽情地呼吸着……母亲则在一旁幸福和满足地微笑看着她的儿子。 “到后院去看看。”母亲挪动着她那一高一低的步子——我猛然发现老人家的脊梁怎么变成那么明显的“S”形了啊!瞬间我的嗓子口猛地“噎”住一口凉气,两行泪水淌出了眼眶…… “这几棵柿子树熟透了,也没有人吃。你看看……”母亲用手电筒照了照树上那些像小灯笼似的柿子,又让我看树底下掉落了一地的果子,惋惜道。“我吃我吃!”我忙不迭地又是捡又是摘地弄柿子吃,但怎么也吃不过来,反倒弄得满嘴黏糊糊的。母亲笑得合不拢嘴。 “走,看看你的房间。”母亲带我绕到前院,然后打开房门。 其实从进门的第一眼,我已经注意到:所有的房间内,无论是墙,还是地,无论是桌子椅子,还是沙发,甚至电话机,都与我以前在家里看到的一模一样地放在原位,且整齐而洁净。母亲是个爱干净又闲不住的人,从地砖到厕所和洗澡池,都擦得光洁闪亮,好像天天有人用似的。而我知道,即使是母亲,也基本不用这些家什十来年了! “还这么干净啊!是你经常擦洗的?”我问母亲。 母亲含笑道:“我隔三差五回家就干这些事,把所有的地方都擦一遍……不要让你爹感觉没人理会他了,也好等你们回来看着舒服。” 真是悠悠慈母心呵! 母亲最后把我领进我的房间,这是我最熟悉而又已经陌生了的地方:一张宽宽的床上,上面盖着的是我熟悉而陌生的黑底花被面,与窗帘的布色一致,使整个房间显得素雅温馨。书桌上面的相框内是父母引以为自豪的他们的儿子在部队时当兵、当军官的照片,以及我与他们一起的合影。那个时候,我们全家人多么幸福,好像有我这个连级军官就很知足了! “看,里面全是你的书……”母亲拉开一个个抽屉,让我看。 嘿,竟然全是我前二三十年中每次带回的一些杂志和书籍!令我意外惊喜的是,它们多数是我早期的作品,有的我早以为遗失了的。 母亲一边嘴里嘀咕着,一边弓着腰,开始翻箱倒柜。“这是你的衬衣,没穿两次。”“这是棉衣,那年你冬天回家,特意给你缝的。”“看,这是你爹让你从部队拿回来的解放鞋,还是新的,他没来得及穿……” 简直不可思议!快二三十年了,母亲竟然一件不少地将我和我孩子曾经用过的衣物,每一样都保存得如此完整、完好! “你看这个……”母亲从一个包袱里拿出一个我熟悉而陌生的暖水袋,说:“还记得那一年你们第一次春节回家,遇上特别冷的天,外面又下着雪,刮着北风,我给小孙女买的这个暖水袋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呢!”我一把抓过暖水袋,摸了又摸,眼睛很快模糊了……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年冬天,我带女儿回家探望她爷爷奶奶,遇上特别寒冷的天气。南方没有暖气,屋子里跟冰窖似的,当晚女儿就冻得不轻。她奶奶急得直跺脚,半夜打着手电去街上敲商店门,硬是让人家卖给她一个暖水袋。 “倒上热水还能用。啥时你带我孙儿们回来?”母亲顺势拿过暖水袋,然后认真地看着我,问。 “肯定会回来看你的嘛!”我十分肯定地说。母亲的脸顿时像菊花一样绽开。“他们都回来你也不用担心,我这里啥都有……”母亲像变戏法似的,又从柜子里拿出两个暖水袋,还有电热毯、铜热炉和夏天用的凉席、毛巾被、竹扇……一年四季所用物品,应有尽有。 “妈,这些东西有的过去都用过了,你怎么到现在还放着呢?”看着堆积如山的眼前这些熟悉而陌生的用品,我已经吃惊得不知说啥好。几十年了,母亲竟然把它们保管到现在,而且件件如初。我甚至有些弄不懂。 “你不懂。”母亲又一个“你不懂”后,喃喃道:“哪天你们要回来,这些就都能用上。”然后,她看了我一眼,说:“你不要嫌弃它们,我每年春夏秋冬四季都要拿出来晒几回,不会坏的。你摸摸……” 母亲抱过一床棉被和床单,放在我手上。 是,柔软软的,绵温温的,像刚从太阳底下收进屋似的……我顿觉有一股巨大的热流涌进我身,然后融入血液,一直暖到心窝。 “妈,你太好了!”我的双腿不自然地软了下来,本想跪下给母亲磕三个头,又怕吓着她。于是只好掏出手机,对她说:“你坐在床上,我给你拍张照。” 母亲没有坐,只是立在床边。“咔嚓”一声之后,再看看母亲的照片,我发现她身后的一切景物,皆和我二三十年前所见到的一模一样,它们还在原来的位置,原来的色彩,丝毫未变…… 呵,那一刻,我终于明白,终于明白了母亲为什么总不舍这老宅基,除了对亡夫的那份惦记外,她是在等待和期盼我何家的后人来传承她坚守了几十年的这个家园,尽管她从没有在我面前提出过这样的要求,然而母亲用自己默默不言的行动,告诉了我这一切。 呕心沥血重整老宅 就在这天晚上,我异常庄重地对母亲说:“妈,过两年等退休了,我就回来住……”母亲顿时两眼闪着泪花,又马上眼神黯淡了下去。“你不相信?”我笑问她。 “你真要回来,我得把这房子重新弄一弄……”她认真地说。 “咋弄?”我好奇地问。母亲说:“你甭管。” 那晚的对话,其实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只觉得跟母亲是说说而已。然而哪知母亲真的把这事当真了——就在近年我在上海写《浦东史诗》《革命者》时,母亲在我妹妹的支持下,真的开始请人重整老宅了,而且是翻天覆地的整修…… 前几年因工作的需要我一直在北京、上海等地奔忙,直到因为母亲要专门为我建一个书房,妹妹多次来电催促下,我才回了一趟老家。那一次回到老宅,见我原本熟悉的宅基地上已经成了一个工地。当时整个工地上有十几个人在干活,他们都是搞建筑的师傅,没有一个小工。施工队负责人指着浑身是泥灰的我母亲,说:***就是小工,从开工到现在快九个月了,她天天在这儿一个人盯着…… 我瞅了一眼已经90岁的老母亲,眼泪直在眼眶里晃。 “工地上的事,你哪吃得消嘛,而且都是重活……”看着横七竖八的现场,我实在太为母亲担心了。可她却说:“你回上海写你的书,我不会有事的!” 那天我坐着车离开老宅时,看着一身泥灰的母亲,心头无比惭愧,可似乎又很无奈:让我替她,似乎不太可能;另叫人顶替,母亲坚决不干。老宅重建,整整花了一年多时间。等施工人员都撤走后,母亲又开始在院子内种花种草、把我的书一本一本地放到书柜上,将楼上楼下清洁得一尘不染…… 我在上海结束《革命者》一书的首发式后,第一次回到重建的老宅。第一眼见母亲为我重建的新房子、新院子时,简直惊呆了:楼是新的,白墙、黑瓦、高高的围墙和满院的绿植与假山流水、池谷草坪,以及草坪中央的休闲凉亭……母亲说这是妹妹请人按苏州园林式样设计而建的。 最令我感动的是:老宅地上原来的两间老厨房拆盖成了现在的一间约四十平方米的侧堂房,它连着院子内的小花园,里面空间十分宽敞。母亲得意地推门引我而进,指指贴墙的几排书柜,说:“这是你的书房。”知我者唯母亲也!抚摸着一本本排列整齐的书籍,我感慨万千,忍不住哼起“世上只有妈妈好”来…… 去年春节我从上海回到老宅与母亲和妹妹等欢度了节日。虽然母亲看上去有些虚弱,但精神很好。住了几天后我回到上海。初五我又回到老宅给母亲带了点上海食品便走了。妹妹说,母亲走的这一天是她的厂节后开工第一天。一早离开了老宅,母亲一个人留在家。不知为什么,母亲便开始把家里的食品和过去留下的一些“老古董”一一送给了邻居的几位她要好的老姐妹那儿,然后又把庭院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 上午十点左右,妹妹回家一看母亲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便着急地给我打电话。正在上海的我立即跟母亲通话,手机那边母亲只跟我说了一句话:“我今朝不舒服……”然后就挂了电话。 中午前,妹妹再来电话时,说昏迷的母亲已经在送医院的路上。等我火速赶到母亲身边时,她的心跳已经停止…… 母亲便这样走了,给我留下一座崭新的江南庭院式洋房。一直以来基本不回老宅的我,现在一得空就会从上海、北京回去看看。 每每在老宅待上一阵后,便有一种感觉:母亲和父亲的生命依然在此生生不息地延续着,而我们作为后一代,似乎也应该守护好这样的老宅。不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