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不知道,只看过烟花,算不算过过元宵节。但至少,我父母肯定没过过,他们连烟花都没时间看。 因为每年这个时候,会有大批的“流客”从家乡去往外地打工。那时县里客运站还不是那么正规,所有客车都是私人的,客运站只负责管理。作为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父亲会开着自家的客车,往返于扶风县和宝鸡市之间,母亲则在车上售票,两人忙碌一天甚至喝不上一口水,赏花灯、尝元宵更是奢望。 那是春节客运高峰期的尾声,也是我们家新的一年能否过得好的关键一天。爷爷生前治病欠下的账,我看病吃药的花销,买房的房款,我和姐姐的学费、书本费……这些时刻无情鞭打着父母这“两头老黄牛”卖力前行,周而复始,年复一年。 因为父母的奔波,显得我比较幸运,因为没人顾得上管我。县里每年元宵的烟花盛典,我都不会缺席。我会在人头攒动的广场,仰头看着静谧的朗月星空,等待烟花炸开的七彩花朵弥漫苍穹,感受人间美好。 当然不能感受太久,我得回家奋笔疾书补第二天开学要交的寒假作业,极度拖延症的我每年都会在开学前的晚上通宵达旦。凌晨两三点,父母回来看到我房子的灯还亮着,已经见怪不怪了。母亲会径直走进厨房做饭,父亲则靠在沙发上,不到一分钟便扯起了呼。 吃完饭,母亲会敲门来到我房间,摸着我的头温柔地问还有多久才能写完,问我去看烟花了没。当我穷极词汇去形容现场的人声鼎沸、天空的五彩斑斓时,她会开心地笑,好似她也过了节一样。 二 从小学到大学,再到工作,我一直是比较特立独行的。 自信、有主见、不会畏惧,任何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工作都能很快适应,这一切都归功于我的父母。我是极度佩服我父母的。 因为穷,他们只读完了初中。但教育我和姐姐的方式,却是许多知识分子家庭都不曾有的。在家里,没有一言堂,没有说教,一切事情都是谁对听谁的。我想没有几个家庭会在大事上有小孩发言的权利,但我有。这也导致了我如今太过有主见,让许多人不喜。 父母常说,自己没念多少书,砸锅卖铁都要让我把书读完。也正是因为没念多少书,关于我人生道路的决定,他俩都不会给我做,让我自己决定。高中分班,我在理科成绩十分优异的情况下毅然选择了读文,母亲在亲戚朋友不断劝说“读理科好找工作、工资高”时,也只对我说了句“我支持你的决定,你的人生怎么走,你自己选”。 父亲是地道的农民,为人老实,除了种地,也就开车这一门手艺。近40年时间里,他的手基本没放下过方向盘,耳朵也被车的发动机吵背了。关于儿女的事,基本都是母亲拿主意,父亲只管蒙头赚钱,但只要我和姐姐谁得了奖,他能在同行叔叔们跟前嘚瑟很久。 当我给父亲说“明代以后,宋代时所称的圆子类节令食物又被称为汤圆、元宵。‘元宵’的叫法主要流行于北方地区,南方地区较多称为‘汤圆’”,“就制作方法而言,有‘包’汤圆、‘滚’元宵两种”时,他挠头嘿嘿直笑,“我儿子懂得真多,不过汤圆这东西不顶饿,还不如一碗面实在。” 母亲是喜欢读书的。我小学时读完《红楼梦》,母亲会让我给她读,因为古白话加生僻字,她自己一章都读不下去。元宵节时,我会给她说历代文人墨客赞美元宵花灯的诗句,我说唐代诗人苏味道的“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写尽了灯月交辉、游人如织、热闹非凡的场景;李商隐的“月色灯光满帝城,香车宝辇隘通衢”描绘了当时观灯规模之宏大;辛弃疾的“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犹如神来之笔,饱含了作者复杂的心理……每说到这些,想必母亲内心是十分崇敬的,因为她想了半天,却只感叹了一句:“写得真好。” 三 上了大学,父亲终于卖掉了即将被他开报废的第三辆客车。在我以为他要结束半辈子开车生涯的时候,他又去了太白山旅游度假区当旅游大巴司机,说是能交三险一金,还能按时上下班。母亲则是盘下一家小旅馆,打算拿它供我到大学毕业。 我天真地以为母亲终于可以闲下来开启坐着收钱的舒坦日子,直到我大一寒假回来,才发现她是前台、保洁一肩挑,每天就住在前台隔出来的不到5平方米的小房子里,因为方便半夜给客人卖东西。我说我在大学打工挣钱有钱花,母亲却觉得自己干得动,每天坐着太无聊。 不过卖了客车,我和父母终于可以坐在一起吃晚饭拉家常了,可惜的是姐姐已经工作,没时间回来。20多年里,我们坐在一起不紧不慢吃饭的次数竟不超过一手之数。 因为大学4年的每个暑假,我都会去全国各地参加论坛、比赛,所以我只有寒假回家陪父母。元宵节到来的时候,我会给父母说今年我们去看灯,要知道,元宵节主要在观灯。父母会诧异地问我:“元宵节不就是吃元宵吗?” 我给他们普及古代元宵节观灯有灯市,《东京梦华录》记述得知,宋代灯市计五天,由十五到十九。事先必搭一座高达数丈的“鳌山灯棚”,上面布置各种灯彩,燃灯数万盏。皇帝到这一天坐一顶敞轿,由几个太监抬着倒退行进,名叫“鹁鸽旋”,四面看人观灯。又或叫几个游人上前,打发一点酒食,旧戏中常用的“金杯赐酒”即由之而来。说的虽是“与民同乐”,事实上不过是这个皇帝久闭深宫,十分寂寞无聊,大臣们出些巧主意,哄着他开心遣闷而已。 父母听了会哈哈大笑,还夸我知识渊博,不愧是村里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我说“现在的灯展也特别好看,元宵节我们去看”,母亲听罢先是满脸向往,但随后又摇了摇头。 元宵节当天晚上,旅店客人十分多,父亲在前台收银,我和母亲分别打扫二楼、三楼房间卫生,一直忙活到凌晨,饭都没顾得上吃一口,累得腰也直不起来。我也总算明白了母亲为什么摇头。 四 记得小时候,有几年过年,父母因为太忙连续几天不着家,便把我和姐姐送回了老家。 在关中农村,正月初五一过,年长的亲戚特别是舅舅要给晚辈尤其是外甥送灯笼。我舅舅没给我送过,都是外公外婆买好送过来。 我是见村里老人做过灯笼,他们一般从正月初三或初四就抽空开始做:先用竹篾编织成造型,再在适当位置放置好一块薄木板,中间打上细孔,用来固定带细棍的蜡烛,然后在造型上粘贴一层金黄色的薄纸,最后选好一根手指头般粗的端直的竹棍,把糊好的灯笼缠绑在竹棍上,就算做成了,一般需要整整一天多的时间。 灯笼各式各样,最常见的是红红的火罐灯笼、印着红窗花的八棱灯笼、酷似莲花形状的莲花灯笼、挂在家家头门上的红宫灯,还有猴灯、兔灯等。老家的小孩元宵节这天会挑着灯笼在街道喊叫着玩伴,举着、炫耀着、游玩着,好不热闹。 记得母亲曾给我说过,元宵节挂灯笼、挑灯笼是因为相传在很久以前,有一只神鸟因为迷路而降落人间,被不知情的猎人给射死了。天帝知道后十分震怒,下令让天兵于正月十五把人间的人畜通通烧掉。天帝女儿心地善良,不忍心看百姓无辜受难,偷偷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人们。众人听说了这个消息,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过了好久,有位老人家想出一个办法:在正月十四、十五、十六这三天,每户人家都在家里张灯结彩、点响爆竹、燃放烟火。这样,天帝就会以为人们都被烧死了。大家听了都点头称是,便分头准备。到了正月十五这天晚上,天帝往下一看,发觉人间一片红光,响声震天,连续三个夜晚都是如此,以为是大火燃烧的火焰而作罢。人们就这样保住了自己的性命及财产。为纪念这次成功,从此每到正月十五,家家户户都悬挂灯笼、放烟火来纪念这个日子。 正月十五以后,就可以把灯笼摘下来,表示已经承接了所有的福气。此时就需要把灯笼就地销毁,而不是留在第二年继续使用。这个习俗叫作“碰灯”,深受小孩喜爱。 “碰灯”必须在蜡烛燃尽之前,不然舅舅会得红眼病。小孩们围成一圈,一边转圈一边唱着“灯笼会,灯笼会,灯笼灭了回家睡”,然后在不知是谁“碰灯咯”的大喊声中,提着灯笼相互碰去。能把对方灯笼碰熄了,绝对是件开心的事。有偷袭碰的,躲碰的,有愿意和不愿意碰的,还有的男孩子专追着女孩子碰的,好不开心,令人忆之有味。 五 两年前,我工作了,母亲卖掉了旅馆,回了老家。 今年元宵节,我远在新疆,给母亲打去电话问好,母亲正趴在床上缓解腰部疼痛。在旅馆的那几年,母亲因为长期坐着,腰肌劳损严重,时不时疼痛难忍。 我问母亲:“今天过节呢,出去看烟花了没有?”母亲嫌外面太吵,没有去。父亲说,母亲一向是爱热闹的,以前特别喜欢逛街,喜欢到处走走看看,但现在却怎么也叫不出去了。我给父亲说不是她不想出去,而是不知道出去干什么,就好比你现在放假了,还不是跑去给别人开车,不开车不知道自己干什么。 我内心是十分难过的。忙碌了一辈子的父母,现在身子闲下来,但心却一直焦虑着。如同朝着一个目标努力了一辈子,突然得知目标实现了,自身却陷入迷茫,接下来该干什么呢? 母亲老了。这是我今年过年回家最大的感受。因为疫情和工作原因,我三年未回家过年。这次回到家里,母亲总会拉着我的手,跟我回忆起我小时候的种种,谈论有趣的事,甚至几十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她都会拿出来跟我反复说。 对于父母,突然之间我发现我是愧疚的,忙着工作,往往忘记了去关心他们。以前,我从来没有发现他们也是需要我的陪伴的。父母从来没有给我添过麻烦,他们内心里也害怕给我添麻烦,哪怕我一直麻烦他们到现在。 以前我总以为他们生活得很好,我每周给她打电话,问她怎么样,家里有没有什么事。母亲都是轻轻地告诉我,她很好,家里也很好,让我安心工作。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话是母亲安慰我的,她只是不想让我操心家里事。一直以来,母亲说啥我也就信了。这次回家,我突然发现,母亲过得并不好,她对我从来只是报喜不报忧。 六 父亲还在开旅游大巴,四处转悠,生活挺丰富。公司还给像他一样上了年龄的司机培训,如何使用微信,如何拍视频。但母亲的生活如同死水一般,没有激情。因为在老家生活,很多时候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对于生活,她也是得过且过,吃得特别的简单,有时候懒得做的时候一天就吃两顿。 我问母亲,为什么不好好做饭,做一顿吃一顿,一次少做点,别总吃剩菜。母亲说自己一个人,不想做饭,感觉没劲,自己在家做饭半小时,吃饭几分钟,麻烦,吃不完扔了又浪费,简单点好,随便吃点啥的,不饿就行了,没那么多讲究。 母亲现在迷上了小说,说现在科技真发达,闭着眼睛可以听小说,刚好不用费眼睛。我劝母亲还是要多出去走走感受感受人气,不能总闷在家里,不然没病也会闷出病来。然而效果并不是很好,母亲虽然会出门,也只不过是转一圈便会回来。母亲在满村的老头老太太跟前,衬得太年轻,背影更加孤独。 父亲说,送我走的那天,母亲哭了一路。我问母亲,母亲笑骂父亲,说好着呢,听你爸胡说。 我说,新疆天气暖和了,我就接你俩过来,我一个人在这边也挺孤单的。母亲笑得很开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