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前,这所乡镇中学没有围墙,但有个很像样的校门。校门朝西,夕阳斜照过来,在沙土路上,洒上一层金色,让人想象毕业时从这里走出去,是惬意的。两侧矗立的柠檬桉,树皮不断挣脱落下,光滑的树干灰白中透着青绿,不加掩饰地散发着带着苦涩刺鼻的特殊芳香。它有意提醒人们,这所学校是粗犷的。校门行人寥落,这是没有围墙的缘故。处处通行,自然都抄近路了。学校的布局还算完整。西边有两排学生宿舍。北边有两栋平房,每栋有两间教室,依次挂着高二年级四个班的牌子。南边的结构与北边相同,是高一年级的四个班。那时学制缩短,高中是两年制。东边的大豁口,一间体量较大的平房勉勉强强堵上了,这里是女生宿舍。里面还装了一台柴油发电机,要是放在现在,废气、噪声是难以接受的。镇子常常停电,发电机是学校最值钱的、最离不了的设备。这样,学校大体上有了一个四方形的框架。教师宿舍主要在东南角。会议室兼阅览室是全校最漂亮的房子,还挂着图书馆的牌子,在西南角。北边教室的后面,是土操场。全校都是平房。乍一看,好像是个完不了工的“半拉子”工程。 校门外几步远,有条小运河。春耕和夏种前,总有十天半个月,灌满了清澈得发绿的水流,晒了一天水还是凉的。小运河是灌溉着雷州半岛的青年运河的支渠。一年大部分时间,小运河是干枯的,咧着嘴等着下次的来水。寒假时,北风扬起运河底的细沙,吹到学校。那时四处透风的校园,不说是人了,连家畜和流浪猫狗,都随意穿行,走动,觅食,打闹,栖息。附近村庄婚丧嫁娶的鞭炮声,噼噼啪啪地传来,胆小的小动物一阵躁动,增添了几分荒芜。 学校北边,两条土路通往不远处的两个村子。沿着小运河的那条土路平坦笔直,平日里吱吱呀呀地走过牛车。另一条路随着长满灌木和荒草的斜坡,下到了一片水田里。一些不寄宿的同学,清晨和傍晚来回走在这两条土路上。晨雾和暮霭常常吞没了远处他们的身影。雾霭深处是两个静静的村庄。有的女同学参加完学校的节日活动,一走到学校的操场,就脱去脚上的白塑料底灯芯绒面的新鞋子,光着脚走完很长的回家路。 学校的东边,隔着农田,是海。春夏季节,阵阵海风不知疲倦地吹进没有围墙的校园。太阳每天从那里升起。 校的南边,是一个有模有样、很有年头的小学,有围墙,规规整整,好像故意与缩水版中学形成对比。小学围墙里的工字形教室群,整齐排列着一排排大玻璃窗,从哪个方向看,都闪闪发光,抓人眼球,也许还可以用摄人心魄来形容。番韭菜、红叶树木和金丝竹等精心组成的园林图案,依稀可见,透着旧时模范小学雅致的余韵。此起彼落的琅琅的读书声,稚嫩纯净,不知不觉融入心头,沁出一股甘甜。不时,教室门口出现的一个精瘦白发老师,一半学究气,一半匠气。让人想到叶圣陶笔下江南校园的景致。 这所中学没有围墙,与大自然和校外生活没有边界。有时觉得用单调、简朴、简陋概括它好像还稍嫌不够。即使如此,它依然是以这个镇子为中心、包括大大小小十几二十个村庄的一大片区域的“最高学府”。 正值青春期的年轻人,穿着他们家里好不容易备齐的的确良白衬衣、花裙子、胶鞋,像换了个人似的走进了校园。即使学校没有围墙,没有很多该有的,但大家确实没见过更好的学校,觉得中学本来就是这样,很是心满意足。有铁架足球门、用石灰水画出标准足球场的操场,开学第一天就热闹起来,男生们捡个勉强可踢的旧足球,大吼大叫地玩到天黑。新生们,见也没见过这么大的球场。那时的高中生,是祖祖辈辈做梦都想不到的高学历,差不多是读书的“天花板”了。 一天中,学校有两处是热闹的。一处是南边挂着食堂牌子却没有桌椅餐厅的食堂,那里只装得下一个大长灶,灶上面是多层高蒸屉。外间有个收取饭盒的大台子。寄宿的同学,都有一个小砖头大小的铝饭盒,装着差不多够吃的粗米、薯干片等,每天来回好几趟,饭点时熙熙攘攘。取出刚出蒸屉里的热饭盒,没走回宿舍,饭就扒进肚子里了。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地上几乎找不到掉下来的饭粒。渔民的孩子用鲍鱼干跟农民的孩子换薯干,粮食能吃饱,山珍海味算个啥。番薯是粮食,折算后可计入稻谷产量呢。东边水井边的清晨,是另一个热闹之处。寄宿的同学在井边汲水洗漱,水花四溅,拥挤不堪。有些同学便到北坡下紧靠农田的一个泉眼处洗漱。那里水量不大,却是个温泉,冬天洗漱很适合。温泉热气腾腾,飘起乳白的暖雾。有些男同学也想多走几步,刻意与某个女同学巧遇一下,在晨风和朝晖里搭讪几句,对于彼此都是至美的浪漫时刻。 没有围墙的中学,是镇里公认的知识高地。镇子和镇子周围村落里的人们,对中学老师更是敬重有加。那时,没有什么文体明星,没有什么“网红” ,中学老师最有明星范儿。本地的老师不用说了,当然是出类拔萃的,公认的佼佼者。外地来的老师,仅凭他们标准的普通话,或者带着外地口音但依然好听的普通话,就让人耳目一新,好像他们是从电影银幕上走下来的。在老师们那里,不可能有解不开的难题,不管课本里的还是课本外的。知识给了他们足够的趣味、迷人的涵养,他们的言谈举止,他们的衣着打扮,得体、精细、入时、高雅、难以模仿。语文老师一会儿伸长脖子,一会儿弯下腰,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把黑板写得满满当当的。再大的黑板,也装不下浩如烟海的知识,装不下老师的满腔热情和殷切期望。他不停地眨着闪亮的眼睛,告诉同学们一个词、一句话、一段话、一篇课文的寓意所在、奥秘所在、精髓所在。平平常常的一句话,竟然有这么多微妙而深刻的含义。物理老师,学问就不用说了,镇里不管什么单位,电器设备、大小机械出了问题,摆弄不好的,都来求教于他。他有如神助,手到病除,从不让人失望而归。他驾驶手扶拖拉机那个样子,专业又潇洒。同学们学农参加堵海造田,他驾驶手扶拖拉机送午饭,突突地跑在海边岸崖边的土路上,扬起长长的尘土。他就像一个策马扬鞭、驰骋疆场的勇士。英语老师任何时候都文质彬彬,天生的优雅步履,自带气场。他白皙脸庞透着红润,发亮的鼻梁上,金丝眼镜端端正正,稀疏的发丝妥妥帖帖地装点着饱满的智慧额头。难怪许多同学们对谢顶的好感,始于此时,觉得这才是学者风范的标配。他的夫人,做饭、洗衣、清扫、摆弄花瓶,整天围着干干净净的红蓝格子围裙,不时在窗边、门口闪现,阳光下拍打着门外晾衣绳上洁白柔软的大被子。女同学远远看着这些,看着看着,就傻傻地陷入遐想。教师宿舍边有棵夹竹桃,矜持的小花在春风的催促下,迟迟不肯从密密的叶丛里露出小脸,而旁边那棵大扶桑花,硕大的花朵早已笑意盈盈,向着春天倾诉衷肠。那里不时切换着镇子里难得一见的清新脱俗的生活场景,展示了富有魅力的生活方式。 镇里的篮球挑战赛、友谊赛、邀请赛,到学校里举行,才显得正规正式,赢者体面,输者服气。在吹拉弹唱和其他艺术表演中,中学代表队在哪里都是当仁不让的标杆。如果没有了中学,镇子恐怕也会黯然失色。 一所因应时代草草建成的中学,使那里的人们接受了从来没有过的更高程度的教育。这所先天不足的学校,就这样艰难执着地踮着脚尖,年复一年地培养着农民的孩子,送他们走出小镇和村庄,走得更远些。 它不仅改变了很多孩子的人生轨迹,还改变着一个乡镇的文化状态,让它跟随时代的脚步。这就是我的中学母校,一所曾经没有围墙的中学。年少时短短的自卑早已随风而逝,它常常唤起的是心中的暖流和自豪。它给你的书本知识也许应该更多一些。但作为补偿,它给了你弥足珍贵的激励,给了你日夜赶路的光和热,给了你朴实的人生底色,比如脚踏实地、怀揣梦想,和远远不止于此的许许多多。在那短短的两年,这已是足够多的了。 毕业后的第二年,高考恢复了。秋天,回到学校参加高考,考生是老老小小都有。考完不久的一个深夜,班主任急匆匆来到我家,什么也没说就拿出一张小纸片,指着上面的一行号码,着急又热切地看着我的眼睛。我意会了,说这是我的。他说,你再慢慢地仔细地看一遍,我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又过了一遍,说就是我的。他好像一下子放下了紧张和焦灼,使出很大的力气,拍了拍我肩膀,说了一句:改志愿吧,报更好的学校、更好的专业。说完就走了,很快消失在小巷深深的夜色里。一会儿传来狗叫声,班主任走远了。 校长有一副与魁梧挺拔身材相匹配的洪亮又威严的嗓门,他执意让我回学校跟同学们说几句鼓劲的话。同学们整整齐齐地坐在从教室里带出来的凳子上,春天温暖的阳光斑斑驳驳地洒在他们的脸上。后来坐在大学洒满阳光的阶梯大教室里,发愣时总想起这个情景,或者说想起这个情景总是发愣。 今天,学校的名字依旧,但它已不是镇里唯一的中学了。它有了两个“亲弟弟”,一个叫第二中学,一个叫初级中学。 它有了围墙。它有了一所现代化中学应该有的一切。它依依不舍地把更多合格的优秀的高中生送出了校门。 愿梦想没有围墙,尽情飞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