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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茶记

时间:2023-05-06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黄墨卷 点击:

周末陪父亲泡茶,悠闲地望着院子里的日影慢慢西斜,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水开了,将壶盖子顶得“噗噗”作响,父亲问我想喝什么茶,我说肉桂。那得用这个泡,父亲移开盖碗,摆上西施壶。这壶我见过,当时还嫌弃它做得糙,看着不顺眼,如今这把壶硬是被父亲养得脑门锃亮。用什么养呢?我想是存欢喜心,日夜照拂吧。看父亲烫杯子是一种享受,先在一个茶杯里注满沸水,再将另外一个茶杯的杯壁浸入,中指托住杯底,大拇指推着杯沿,杯子便快速转动起来,发出悦耳的“叮叮”声。父亲说,是女儿来了才这样烫杯子的,客人来都用镊子夹,讲卫生嘛,以前泡个茶可没那么多讲究。说话间,茶汤入杯,满屋香气氤氲。

以前那才是真讲究,红泥小火炉呀,用的虎崆滴玉的水!说起来我就眼眸晶亮,那茶香,那情境,一生难忘。

父亲退休之后经常到虎崆滴玉取水。自行车后座绑上两个四方形手提塑料桶,慢悠悠地向风动石景区驶去,老自行车一路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那是悠然自得的独奏,更是市井生活的和声。要到虎崆滴玉,需沿风动石南边的小径前行,走出镌刻有“晨曦”的铜山古城的东门,步入一条蜿蜒向海的曲径,它通向的就是虎崆滴玉。虎崆周围是绵延绝壁,洞前有一小片沙地,再往前就是奇礁林立的海面了。要到虎崆,就得沿着绝壁上人工凿成的“之”字形石梯,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下。父亲就是沿着这条石梯到“虎崆”内取水的。“虎崆”其实就是水涯外的一处海蚀岩洞,据说古时曾有老虎盘踞于洞中,由此得名。是否真有其事,已无从查证,倒是洞穴内窄外宽,呈喇叭状,加上洞内怪石嶙峋,远望就像张开的虎口,很是吓人,如此说来“虎崆”便形神兼具了。如果说“虎崆”之名、之形令人心生畏惧,那“滴玉”二字则有声、有色,让人忍不住心旌摇曳。“滴玉”是指洞内石罅中流出的一脉清泉,泉水清洌甘甜,滴落时叮咚有声,犹如珠玉落盘。虎崆之中有了这一脉清泉,犹如流动的血液,整个洞穴就活起来了。

清光绪丁亥年初夏的一天,虎崆滴玉迎来了一位雅士,此人便是诏安籍翰林林壬,光绪十一年曾出任乙酉科山西乡试主考。林壬少有才名,诗文皆佳,留有诗集《绣佛斋剩稿》传世。林壬携友人行游至此,见洞中凉风习习,非常惬意,便招呼友人席地而坐,取出铜桃竹炉,接泉水烹茶。一杯入口,果然不同,泉水的甘甜融入茶的醇香,更觉齿颊生津,令人神清气爽。坐享洞内清幽,耳边有泉流叮咚,放眼远眺是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鸥鸟翱翔于海面,惊涛拍打着礁石,潮声轰鸣,不绝于耳,令人不禁生出满腔豪情,万千感怀。临别,林壬书写“灵液”二字镌刻于石上,并留下短文记录此情此景。寂寂无名的一眼泉水,默默滴落几百年,不经意间迎来了知己,赠予“灵液”之名,流传后世。不知林壬在此后的宦海沉浮中是否曾梦回虎崆滴玉?回到身处光线幽微的洞穴,望向海阔天高的那个夏日,重温因山泉灵液而开启的心灵顿悟。

经多年变迁,泉水成了一脉细流,沿着石壁流淌,而后渗入沙地。怎么才能接到水呢?父亲自有办法。他随身带着两片洗净的竹叶,找准接水的高度,将竹叶的一头斜插入石缝,泉水便顺着竹叶滴入容器中。接水的过程是漫长的,父亲便到处溜达去了,礁石上、曲径中留下了他独自漫步的身影。很多时候是这样的,人将自己交给自然的同时,自然也将它交给了你。有些感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虎崆滴玉的灵秀滋润着父亲,而父亲将这份馈赠分享给更多的人。常有游客迎着海风兴奋地喊,阿伯!让我们喝一口泉水好不好?父亲让他们用矿泉水瓶装走,没带水瓶的急忙伸出双手来接,父亲给倒上满满一捧,他们用亲吻的姿态深深啜饮,心满意足地赞叹,真甜哪!

回到家里,母亲赶紧生炉子,将几截木炭放在煤气炉上烧红,夹到红泥炉子里,再添上一层木炭,这时鸡毛扇子派上用场了,我拿着扇子不禁咯咯笑出声来,没想到诸葛亮的羽毛扇沦落至此,忍不住学着电视剧里诸葛亮的样子比划几下,母亲笑着轻敲我的头,还不快扇起来!小心炭火灭了。这时,父亲已在家门口摆好了桌子和凳子,一声吆喝,吃茶了……左邻右舍的人都出来了,笑眉笑眼地说,老哥又去虎崆滴玉取水了,有口福啦!呼啦啦围坐过来,喝茶是真,说古道今、插科打诨也没耽误。炉火煮泉,邻里相亲,此时的小巷温情脉脉。偶有路过的人,恋恋不舍地回头,父亲也招呼过来喝茶,路过的人轻啜慢饮,将茶杯放下,一声多谢,或轻轻抱拳,带着笑意而去。

在东山岛,“吃茶讲古”是生活的常态,最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一声“吃茶”,既能驱散初次见面的生分,也能让久违的友情瞬间回温。对很多人来说,关于茶的记忆在孩提时已根深蒂固。父亲嗜茶,就与小时候受的熏陶有关。祖父是老中医,在他创办的“荣安堂”里,每日人来人往,有问诊开方的病人,也有串门小坐的朋友,祖父坐诊,祖母抓药,无暇待客时,朋友们也不生分,在茶几边坐定,烧水温杯,自个儿泡起茶来,于是“吃茶”声此起彼伏。父亲打小在店铺里长大,从淘气幼童到懵懂少年,一边背着汤头歌诀,一边脚踏船型药碾子,每日但闻药香与茶香,耳濡目染之下,继承衣钵的同时也与茶结下一生的缘分。多年以后,我的女儿从牙牙学语就跟着外公喝茶, 5岁就能像模像样地学着“烫杯”,翘着小兰花指表演“高冲低斟”,在外公指导下,“小茶客”在享用过生猛海鲜后必用茶水洗手漱口,也学会了给长辈递茶时需用双手,躬身奉上。我和哥哥更不用说,早就被父亲培养成茶客梯队里的中坚力量,在我们家,可以说是无茶不欢。

有一年上山给外婆扫墓,父亲提议顺便去野餐,我和哥哥雀跃着响应。外婆葬在铜山古城西去二里多的观音山,山上林木葱茏,我记得有相思树、榕树和松树,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树木,林层参差不齐,浓绿与初翠杂染,新枝与虬干交缠,每一棵树都枝干斜逸,别有一番野趣。扫净墓埕,将鲜花插在墓前,我们便忙着在旁边开辟出一块小空地,用石块垒起灶,枯枝铺底,烧红炭火烤肉和鸡翅,母亲还煮了一锅芹菜鱼丸汤,一番忙活,将准备好的午餐和水果摆在墓前,准备焚香祭拜。父亲说等等,只见他从自行车篮子里掏出一个鼓囊囊的袋子来,撕开层层包裹的旧报纸,原来是一套白瓷茶具。我们瞬间会意了,外婆爱喝茶,父亲想得周到啊。外婆四十几岁时罹患眼疾,到了晚年基本失明了,酷爱喝茶的外婆硬是学会了泡茶,她将茶壶、茶杯放在脸盆里,以防沸水外溅,边上还另备了大瓷杯,她摸索着将茶叶放入茶壶,沸水冲入,斟入茶杯,余下的茶汤倒进大瓷杯,留着慢慢喝。外婆捧着茶闻了又闻,慢慢啜饮,发髻上的流苏簪子随之轻轻晃动,她将盲人泡茶的艰苦卓绝,演绎成寂寞后院里的一幅画、一首诗。熟悉的茶香勾起多少沧桑往事,外婆静静坐着,直到融进最后一脉夕晖。

父亲给外婆泡了上好的水仙,头三杯撒在墓前,茶汤落地,香气袅袅,我想外婆一定是喜欢的。我们坐在松树下喝茶,聊起了很多往事,一阵山风吹过,漫山松树轻轻摇曳,“啪”一声轻响,我的茶杯里落入了一颗松子……那天,我们一直在外婆墓前坐到落日西坠,才熄了灶火回家。

如今父亲年岁渐老,我们很久没喝到泉水烹的茶了,但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由“吃茶”得到的体味依然如泉眼般源源不断。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岛上茶馆林立,大都复古装修,雕花门、博古架、精美茶具,若有若无的音乐,隐隐约约的熏香,再加上纤手玩转茶艺巧笑倩兮的妹子,让人觉得人间风雅莫过如此。坐在这样的茶馆里,我却总是走神,老想起小巷中的围炉茶话,想起观音山上松子落入茶杯时的心动神驰。

(作者系中国散文学会理事、福建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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