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水是如此的丰沛,甚至连名字都溢出了水。 京东金海湖镇境内,有一个诗意淋漓的村庄——水峪。何谓峪?两山夹一谷,谓之峪。水峪,即为有水流淌的山谷。我随施海来到水峪一看,果然如此。然而,水能造福,也能泛滥成灾。物无美恶,多了即是问题。 仰观之,村庄往上是一道水坝,拦住了整日哗哗流淌的水流,生生憋出了一座水库。水坝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修筑的。当时全村男女老少都动员起来了,家家出义务工,用小推车推土,用扁担担石头,壮劳力喊着号子打夯,小学生放学后也来参加义务劳动。工地上红旗招展,鼓声喧嚣,人人干劲儿冲天。水峪人用了整整两年时间,终于把水坝修筑成了。 水坝的功能主要是蓄水防洪,另外的功能就是“叫水”(用水泵从水库提水上山,浇灌山上的旱田)解决山上几百亩旱田用水问题。大坝有三层楼那么高,前些年,为了泄洪方便,生生削掉了两米。家住水坝附近的村民担心万一爆发了更大的山洪怎么办?是拦呢?是泄呢? 村主任假装没听见,眼睛看往别处。 水库上游还有两个水塘,呈狭长形状,似是相对独立的,又似隐隐约约相通的。一曰大水塘,水面阔达;一曰小水塘,水清如碧。从高处看,感觉就像大水塘用手揪着小水塘的耳朵,生怕小水塘溜号,瞬间隐于山林中。尽管性野的小水塘拼命想挣脱那只手,可是力不能胜,只得嘟嘟囔囔地跟随服从了。 两口塘里鱼虾蟹甚多。晌午阳光饱满时,喧嚣欢腾,不时有鱼跃出水面。大鱼有六尺长,是黑鱼,足有七八十斤,早年被人捕获过。人抠着鱼头鳃部背在身上,鱼尾拖在地上行走,地面被划出一道湿漉漉的印痕。 施海是我的朋友。他额头挺阔,目光炯炯。飞燕眉,两端翘,络腮须,硬朗粗粝,面相阳刚。他属于那种话多,但还不能定性话痨的人。他有话从不憋在心里,总是要说出来,痛痛快快表达自己的看法。施海出生于一九六三年五月一日——他开玩笑说,每年的这一天,全世界的劳动人民都要放假庆祝他的生日,也太隆重了吧。 水峪村是施海的出生地。水峪村共有三百四十二户人家,一千一百一十三口人。多为平房,也有几户是楼房。村委会在村中央,是二进院,门口挂着多块牌子。 水峪村现任村主任叫李富东,一九八二年一月九日出生,毕业于北京机械学校,专业是机械制造。毕业后没造出一件机械,却回到了村里,立志要改变乡村。二〇一五年十一月,李富东高票当选村主任,上任后干了三件大事。第一件事是造地,准确地说是造可利用的耕地。李富东认为,制约水峪村发展的重要因素,是可利用耕地太少。水峪,除了水,就是荒山荒地荒坡,人均可利用耕地不到四分。李富东从区里争取到“农发项目”,以小流域为单元,山水林田湖草统筹治理,挖掘机开上山,该打坝的地方打坝,该挖渠的地方挖渠,该整地的地方整地,用了四个月时间,硬生生造出可利用耕地两千亩,水峪村的可利用空间阔达了许多。第二件事是进行“改水革命”,家家户户的“上水”(生活用水)“下水”(生活污水、废水、残水)各走各的管道。厕所改成了“三格式化粪池”(三层网格过滤),对沉淀物进行过滤净化,在村西头建了一个污水处理池,统一处理污水,使其达到中水标准,实现再利用。村民用水既干净又卫生了,过去又脏又乱的状况被彻底改变了。第三件事是发展特色种植业。种核桃种板栗种大枣种辣椒。光是辣椒就种了一百亩,种的品种叫“小米辣”,吃过的人说,能把人的魂儿辣出来,辣的人恨不得从地球上跳下去。好嘛!一个“辣”字,每年给水峪村带来四十万元的收益,种辣椒的村民个个眉开眼笑。 这三件大事办完后,村民给李富东竖起大拇指!背后悄悄议论说——选大富(李富东小名叫大富)当村主任选对了,这小伙子能干事,有作为!不赖! 在村委会,我见到李富东时,他说:“新农村建设,不能是喊喊口号,刷刷墙,写写标语,换几片新瓦。必须发展产业,壮大集体经济,积累公共资金,集中力量办一些大事。”他说,“不搞产业,一切都是空谈。” 在美化村容村貌方面,李富东也有自己的想法。什么想法呢?就是把村里那条狭长的水沟种上莲荷。一来莲藕能净化水质,二来荷花盛开时可以起到美化的效果。不过,他又有些担心。担心什么呢?担心莲荷长起来后,引来青蛙。夏季,一片蛙鸣,吵得老人们睡不着觉怎么办呢?他说:“就这件事要开一次村民代表大会,村民投票表决,到底种不种莲荷。”我闻之笑了——这个村主任还挺民主嘛! 村委会外侧临街的三间房是村卫生所,药架上摆着各种各样的药。有中药,有西药,也有一些康复器材。村委会门口对面是一家超市,名字挺大,其实就是一家日用品杂货店。卖油盐酱醋,卖铅笔田字格橡皮擦,卖毛巾手纸面巾纸,也卖馒头花卷豆包等食品。 村街转角处是一辆三轮车上摆着的菜摊,豆角黄瓜西红柿白萝卜圆白菜等一应俱全。车上绑着一个喇叭,用略带方言的口音,一遍遍地播报着菜价。摊主呢?唉,摊主躺在车底下一块草席上睡觉呢。而三轮车旁边,两个抱孩子的妇女,正面对面东一句西一句地聊天。不远处矮墙下,一只黄狗端坐着伸出红红的舌头,一边哈哧哈哧哈哧不断地缩动,一边疑惑地看着那两个妇女聊天。 村街不宽,但很干净。施海说,峪口东端与西端相距五百米左右,原本各有一块状如龟头的巨石对望,栩栩如生。某年,修高速路取石料,两只完整的龟头被爆破炸成碎石,铺在高速路路面上了。可不久,听说高速路通车后,那段路面上总是出事故。爆破手所乘通勤车通过那里时,莫名其妙地发生了爆胎,爆破手被炸得血肉模糊,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水峪村不算大,但山美水美生态美。一提起水峪村,施海的眼里就放着光。水峪村大坝底端有一眼山泉,曰之水泉。咕嘟咕嘟,咕嘟咕嘟,泉水欢涌,四季不歇。施海说,此泉底下的水脉通着金海湖呢。湖水满盈时,泉水冲劲儿就特别猛。小时候,施海常去担水。泉水映着他的身影,闪着亮亮的光。施海父亲干农活回来,便舀一瓢泉水,一仰脖儿,喝下去,然后抿一下嘴角的水珠,心满意足。施海在旁边看着,心里舒坦极了。 施海说,他小时候最怕的人是看青的知青夏宗铁,此人很少说话,是个狠人。一提他的名字,小伙伴们腿就发抖。那时,他和小伙伴也偷梨,也偷玉米棒子。可是,夏宗铁从不追赶他们,他总是在他们回家必经的路口埋伏着,出其不意地跳出来,抓获他们。抓获后,让他们把腰带解下来,把鞋脱下来,然后用腰带把鞋捆上,让他们各自背着,他在后面押解着,把他们送到生产队。“我的妈呀,赤脚走在山路上,灌木和草尖扎得脚丫子实在是痛啊!”——施海回忆起当年,仍然叫苦不迭。 施海家人口多,没有存粮,总是吃了上顿接不上下顿。母亲唉声叹气,为一家人没有吃的发愁。一天夜里,门外哐当一声响,母亲拿手电筒出去一照,一个黑影在墙角闪了一下,就在夜幕中消失了。母亲回头发现,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倚在门后。打开一看,里面装的全是青玉米棒子。 母亲声音低低地问了一句:“是夏宗铁吗?” 无人应答。夜,寂静无声。 早年,水峪村有一位捕蛇的奇人,就连夏宗铁对他也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的真名叫什么没有人知道,村里人只知道他叫老槐。槐者,鬼入木者谓之槐。人说,有一种神秘的东西附于老槐身体上了——不然,蛇为什么怕老槐呢?老槐在山上行走,蛇会远远躲开他。如果躲避不及,蛇会立刻僵住,待老槐走远,蛇才能活动。 有一天,老槐在田里锄草,不小心将一只青蛇蛇尾误当野草锄掉了。青蛇哀鸣不已,立时远处传来隆隆巨响,声如滚雷,越来越近。老槐定睛一看,有千万条青蛇蜂拥而来,层层包围了老槐。老槐手持锄头大喝一声,所有的蛇便立时僵住了,隆隆的巨响戛然而止。老槐不慌不忙,将锄掉的那截蛇尾拾起,对准断尾的青蛇就那么一捋,说了一声——走呀!青蛇就蜿蜒而行了。 老槐低头掀起田里一块石头,石头下面是一个洞口,青蛇消失在了那块青石下面。顷刻间,所有的青蛇蠕动起来,鱼贯入洞。不消半个时辰,那些青蛇无影无踪。 老槐喜欢喝酒。家里酒坛长年泡着蛇酒。 某日,老槐打开酒坛,用提具提酒,不想,酒坛里的蛇却突地窜出来,咬住了老槐的手腕。——啊呀!老槐惊叫一声,手腕上鲜血淋漓。幸亏抢救及时,才保住了性命。伤口痊愈后,老槐痛下决心,再也不捕蛇了。老槐成了村里护林员,整天在山上转来转去,那些树和草都熟悉他的面孔了。 一九七〇年,一个叫李喜琛的城里人,成了水峪村的上门女婿。他嘴巴能讲,干农活实在不行。那时,生产队一个男劳力一天能挣八分,女劳力最少也能挣六分,可李喜琛一天只能挣四分半,丢人啊,连女人都不如。生产队长说,算啦,你省点力气吧,干脆去开手扶拖拉机吧,李喜琛就成了手扶拖拉机手。水峪村出产“大白”(石头风化后形成的土,俗称白灰土,是一种保温材料),三河那边一家收购站收购这种东西,每吨十八元。李喜琛每天开手扶拖拉机往三河送“大白”,可是三河这边一转手卖给北京城里一吨就是三百元。李喜琛了解到情况后,心情很是不爽。他不再往三河送“大白”了。 几天后,李喜琛的身影和他开的手扶拖拉机出现在北京化工二厂。李喜琛嘴巴就是会说,把水峪村的“大白”描绘得温暖生花。于是,此厂每年收购水峪村“大白”三百吨,一吨三百元。三百吨是多少钱呢,算算就知道了。好家伙,水峪村靠卖“大白”一下就阔了。生产队买了一台“德律风根”黑白电视,装在一个木箱子里,白天一把大锁锁着。钥匙在老兵屈兆增(曾是志愿军某部机枪连连长)腰带上挂着,一走路哗哗直响。只有到了晚上,屈兆增才开锁把木箱门打开,电视播放两个小时,全村老老少少都来收看。老辈村民心里都清楚,没有上门女婿李喜琛,要想看上电视恐怕还要晚一些年呢。 历史上,水峪村是有名的大枣之乡。传统品种有尜尜枣、葫芦枣、老虎眼子枣。七十年代,村里引种泡桐和洋槐不慎,结果使枣树染上了疯枣病,树龄百余年以上的枣树主干从底部往树梢上溃烂,一片一片的老龄枣树不到半年时间相继死掉了。现场情形惨不忍睹。 若干年前,村委会决定,用组培和嫁接技术将野生酸枣驯化,培育大枣新品种——盘枣,重新发展大枣产业。毕竟,大枣的基因还在,根脉还在。盘枣,颇有卡通意味,形状扁圆,个头偏大,又甜又脆。如今,水峪的新一代枣树已经进入盛果期,连年丰产,颗颗饱满。深秋,打枣的季节一到,枣园里激荡着欢声笑语。啪啪啪!啪啪啪!有枣没枣打几杆子,打过的枣树就壮实了。农家院里,柳条簸箕里晒的是大枣,柳条笸箩里晒的是大枣。大枣,就像水峪人的日子,越晒越红呢。 除了大枣,水峪豆腐也是远近闻名。村里有个叫纪大华的村民开了一家豆腐坊取名“大华豆腐坊”。她做的豆腐,每天供不应求。村民喜欢吃不说,城里一些酒店餐馆,也常年订购水峪豆腐,每天凌晨,车在豆腐坊门口等着豆腐出屉。水峪豆腐好取决于三个因素,一则豆子是当地梯田产的黄豆,不上化肥不打农药;二则点的是卤水,时间和用量掌握得好;三则用的水是水泉的泉水,清冽甘甜。 水峪村北面有一座名叫云祥观的古庙,早年间,这里是一所小学校所在地。施海的小学就是在这里读的。古庙院落里有四株古树,树龄已有五百多年了。水峪村是先有古树后有古庙,还是先有古庙后有古树呢?施海也不得而知。古庙分前院和后院。前院的两株古树是国槐,后院的两株,一为油松,一为侧柏。四株古树各具形态——斜松直柏并肩槐。 施海说,他上学时常爬古树玩耍,爬得最多的是那株油松,因为它是斜着生长的,爬起来相对容易。歘歘歘,三下两下就猴子一般爬上去了。他在作文里曾写过那四株古树的故事,记得当时的语文老师叫张忠志,把那篇作文当成范文在课堂上给全班同学朗读,很是让他风光了一次。 某年,北京市园林绿化系统举办古树知识答题比赛,作为考官的施海,在海量答卷中,发现了张忠志的名字,大笔一挥给了满分的成绩,并奖励张忠志一条毛毯。 当然了,试卷答得确实好,找不出半点瑕疵。 在施海眼里,每一株古树都是活物,它们理应得到尊重,并应得到善待。古树,有着超乎寻常的生命本能和昂扬向上的精神。古树,远比我们想象的神奇更神奇。 然而,凡上了岁数的生命,必易染病,必易致残,必易遭虫蛀,必有抗性和免疫力下降的问题。古树亦然。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四株古树不同程度地呈现出了弱势状态。枯枝渐多,虫害肆虐。某日,施海回水峪村探亲发现情况后,立即采取了救助措施——除虫害,堵树洞,立支柱,用拉杆牵引有危险隐患的主枝,并施肥浇水,注射营养剂,进行生物技术复壮。措施果然奏效,来年春天古树返老还童,恢复了树势。蓊蓊郁郁,聚气巢云。 云祥观离施海家很近,听到上课的铃声,从家里往学校跑都来得及。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学校就没了,只剩下一座空空的古庙,一个搞奇石的人就把古庙租下来,古庙就成了奇石馆。四株古树的日常养护和管理也就由奇石馆的人代为进行了。或许,施海对于古树的认识,就是从这四株古树开始的吧。 如今,云祥观古庙里这四株古树成了名树。许多名人来水峪村必进云祥观院落里看这四株古树。瞿弦和、蒋大为、贾平凹等都来看过,并在古树旁边与奇石馆馆长照相合影。画毛泽东的画家刘文西也来看过,临别时,他提笔留下四个字:美在自然。字有些清瘦,但风骨硬朗。 八月的某一天,我走进云祥观。哎呀,一地的槐花呀!如同清晨刚刚下过的一场清雪,弥漫着芳香。一个穿花裙子的小女孩正挥动着一把竹扫帚,哗哗哗地扫着槐花。喳喳喳——!喳喳喳——!一只喜鹊飞来,落在槐枝上,一跳一跳,槐花便扑簌簌喷雪般溅落地面。有几朵溅落到小女孩的头上和肩上,小女孩轻轻抖了抖,笑了。屋檐下,一个坐在小板凳上用钩针打着毛衣的妇女,抬头望一眼扫槐花的小女孩,满脸的喜悦和幸福。 水峪,水峪,水是如此的丰沛。是的,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因之水,水峪人的每一天都朗润饱满,气息别样。那一地的槐花,也是水的另一种存在形态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