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披一身烟尘,我在四月的早晨走来,来看花洲书院。鸟鸣清脆,河水荡漾,白色的柳絮随微风四处飞扬。 穿着长衫的范仲淹,被那么多鲜花簇拥,慈善的目光望向远方,越过千年时光。 人们含着敬仰,脚步放轻。这里,那里,浓郁的芬芳中,分明伴有阵阵书香。 曲径通幽处,一个女子领着一群孩子,孩子们个个昂首往里走,边走边诵:“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 庆历新政,范仲淹很想有一番作为,但是阻力重重,就像一场又一场疾风骤雨。新政失败,他从参知政事先贬邠州,再贬邓州。一生四海为家、走南闯北的范仲淹,这一年五十七岁了。说起来,邓州算得上偏僻,但是他捡起一粒种子就想成了花,看到一阵风来就想到了家,他心安,也心甘。何况他知道,邓州左襟白水,右带丹江,舟车会通,沃野百里,也是人杰地灵之地。 到邓州正值干旱,范仲淹在这里凿井修堰、引水保田,以德化民、扬善除恶,哪怕是一场瑞雪,也要与百姓同乐共欢。看着百花洲好,便按照家乡的建筑风格进行整修,重造览秀亭,再建嘉赏亭和菊台,还在城头建春风阁、文昌阁,再疏河浚湖,让水系环绕。真可谓亭台和古城互映,明月与水色激荡。当时,邓州风光之盛甲于宛南,宛若江南。百姓们由此知道了什么叫“政通人和”。范公的朝堂再难听到鼓响,只听见乡野间的欢笑和歌声。 范仲淹主持庆历新政时,就曾劝谏仁宗诏令州县建校办学,知邓州还是没有忘记“劝天下之学,育天下之才”的宏愿。他要在百花洲畔建一座书院。缺少资金,他带头捐俸,各界贤达和黎民百姓深感其诚,也纷纷解囊。书院很快落成,就叫花洲书院。在一片花的洲上让一片书声响起,是多么美好的意象。他为讲堂起名“春风堂”,是要春风化雨,是要如坐春风,是要“春风堂下红香满”。除请名师执教,范仲淹自己也讲学,他将公余的时间都花在了这里。 一批批学子慕名而来,他们知道这是咏出“潇洒桐庐”的那位文雅诗者,是吟出“塞下秋来风景异”的那位威严将帅。他们追随先生,便是追随正义与正直;学习先生,便是学习作文与做人。范仲淹在书院植下满院桂花,不仅让书房充满馨香,也是对学子的美好寄望。 二 四月的花洲书院,晶莹剔透,气象万千。登高岩,绕回廊,穿厅堂,走河畔。谁到这里都不会走失,因到处都是精神的指向。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先生的声音还在萦绕,随着一步步地踏进书院深处,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浑。 先生捻着胡须,在幽静的院子里吟唱。金色的光线洒满他的肩头,他的视线越过湍水、白河、汉水和长江,直达潇湘。他看到洞庭湖的渔船,水中的锦鳞,翔集的沙鸥;看到阴风怒号,浊浪排空;看到静影沉璧,皓月千里……一个人有了大的格局,整个天下便尽在胸中。 走过棂星门,走过泮池,走过小桥,前面就是春风堂。尽管岁月在它身上留下了痕迹,显得有些沧桑与陈旧,却丝毫不掩其庄重与风雅。堂前的楹联是谁人写就?“何物动人,二月杏花八月桂;是谁催我,三更灯火五更鸡。” 在蜡梅树下,攀着枝条,沉浸于久远的气息。历史的浪花溢上来,波涛汹涌。每一朵浪花,都变成种子,在心里发芽、开花。 这里的疏窗雕门,这里的长桌方凳,皆与我融为一体。我似乎在哪里坐过,听过先生的讲说。书卷的翻动声,似让人回归故里,感觉亲近、亲切。 当时真个就使邓州文运大振,贾黯、范纯仁、张载、韩维,均师从范仲淹于花洲书院,他们有的成了科考状元,有的成了大学士,有的成了理学创始人。 书院是邓州的灵魂。文脉在延续,近代这里又走出高振宛、高振洛、彭运斌等名士才俊。后来书院变成小学堂,变成重点中学。如今,莘莘学子依然诵读着先生的名言,从这里走出去,走进春风里,走进鲜花中。 三 范仲淹不在意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他到哪里都会有一个新的起点。一次次放下,反而使他拥有更多。所以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所以他赞赏同样遭受贬谪的滕子京。只有把身外之物放下,才会让精神飞升。 时间在这里始终是灿然的,灿然出八十多首诗章。正是在这里,脚踏着邓州的热土,呼吸着邓州的气息,眼含着邓州的水波,范仲淹咏出了情文并茂的《岳阳楼记》,咏出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千百年来,这句名言唤起多少人的社会责任和生命意识。 范仲淹没登过岳阳楼,他的心里却是高楼万丈。梅桂林里听弦歌,春风堂上唱大风。他能够看到一切,让想象纷然,让思想怒放。 在邓州的两年很快就过去了,朝廷调范仲淹到荆南府。邓州的百姓舍不得先生,挤满了道路。这种情真意切直达皇廷,范公因而留任一年。对于范仲淹,三年的时间不算长,而对于邓州的百姓,已无限满足。 邓州人记着这位父母官,把他的一切都留下,包括他的身姿、他的文字、他的气象。邓州人在百花洲畔为他立祠,为他建景范楼。更重要的,是每天洒扫、维护着花洲书院,因为这里,已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精神家园。 花开了一季又一季,雨下了一场又一场,花洲书院的书香始终如一。如今,这片土地显现出更加瑰丽的色彩。如若先生此时走来,定会心生另一种诗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