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徐汇区的朋友陪我去看了新建的徐家汇书院。书院坐落在徐家汇城市广场,面对着开阔明朗的花园,比邻古老的圣伊纳爵堂。这是一幢恢宏的现代建筑,如一排巨大的书柜拔地而起,也像一本展开的大书,等待人们前来阅读。 徐汇区的建筑,建成年代跨越了三个世纪,它们坐落在不同的街区,组合连缀成历史的碑林,文化的长廊,它们是岁月的屐痕,是生活的传奇,是绵延不绝的时代见证。徐汇的文化品格,上海的城市精神,就蕴藏在这些建筑中。 徐家汇城市广场,不仅是徐汇区的地标,也是举世瞩目的一个历史和文化的纪念碑。古老的教堂,在高楼中觅得一方空地,将两个锥形的尖顶高刺入云,仿佛是在用一个惊叹的表情向人们发问:你是否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你是否知道,这地名的来历? 历史有时像魔术师,让时光倒错,周围的天地和气息瞬间变化,把现实中的人拽入遥远的往昔。每次经过徐家汇,我都会看到一个飘逸的背影,瘦削,沉静,在波光树影中踽踽独行,遥远而神秘。他从四百多年前的古老历史中走出来,脚步轻捷,却一路足音激荡,整个世界都漾动着悠长不绝的回声。这个和徐家汇连成一体的伟人,是徐光启。徐光启曾经在这里生活,徐家汇就是因他而得名。 徐光启何许人?徐家汇不会忘记他,上海不会忘记他,中国和世界都不会忘记他。因为,他的智慧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世人至今仍能感受到他智慧的成果。 徐光启是中国明末最重要的科学家,他博学多识,是个奇才,精通的学术领域,涉及天文、地理、农学、历法、数学、军事。中国古时的历法是《大统历》,到明朝已是误差累积。徐光启吸取了欧洲先进的天文学知识,准确预报各种天象。他主持参与了工程艰巨浩大的“改历”工作,编撰成137卷的《崇祯历书》,为我国天文学作出了重大贡献。 徐光启出身农家,毕生关注农业。他的著作《农政全书》,是当时中国农业方面集大成的经典之作。徐光启作为一个农业科学家,决非纸上谈兵,而是注重实践和实用,解决现实生活中的问题。他重视水利建设,重视农作物栽培革新,并且身体力行,亲自下田进行各种农业技术实验。他创立的试验农庄,就在如今的徐家汇这片土地上。他成功地把生命力强、产量高的福建番薯引种到长江中下游,把江南的水稻推广到北方,这样重大的农业革新,在很大程度上解决了中国人的吃饭问题,在饥荒年代使无数人免于饿毙。他在这方面的贡献,不亚于今天的水稻专家袁隆平。 圣伊纳爵堂中有一幅壁画,画面上,一个穿明代官服的中国人,一个着汉服的西洋老人,两人比肩而立,拿着书本在相互切磋探讨。这是现代人对历史的回溯和遐想。画面上的中国人是徐光启,那个西洋老人,是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画面中所描绘的,是十七世纪初的景象了。利玛窦是最早来到中国的西方传教士,也是一个满腹经纶的学者。徐光启和利玛窦的相识和合作,可以说是中西文化交流的一个重要开端。利玛窦结识徐光启后,向他推荐了古希腊数学家欧几里得的著作《欧几里得原本》。对于一个不识拉丁文的中国人,读这样深奥的数学著作无异于看天书,但徐光启却在利玛窦的帮助下顺利通读,并深为书中严密的理论和逻辑推理所折服,他认为,这本书,“无一人不当学”,应该把它翻译给中国人看。在利玛窦的帮助下,徐光启开始了艰难的翻译。这是一件前无古人的工作,要把拉丁文原著中那些数学理论和专业名词译得准确而通俗,让中国人能读懂而不致误解,难如登天。然而徐光启迎难而进,没有退却,他将书名译为《几何原本》,“几何”这个特定名词,便源于此,“平行线”“三角形”“直角”“锐角”“钝角”,这些现在已成为小学生常识的数学术语,第一次通过徐光启之手,出现在汉语词汇中。中译本《几何原本》问世,是中国科学史上的一件大事,这本书,对中国的近代数学,产生了巨大影响。 徐光启是中国最早的天主教信徒,当时官至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虽居高官,却两袖清风。1633年,徐光启在北京病逝后归葬上海,举行了中西合璧的葬礼。他的后代都在其墓地周围聚居,并逐渐世代繁衍,徐家成为这一带最受人尊敬的大家族。因这里原有肇嘉浜、蒲汇塘、法华泾三水汇合,又是徐家的聚居之地,所以人们便称这里为“徐家汇”。而徐家汇,这数百年来,逐渐成为中西文化交流荟萃之地,教堂、神学院、修道院、藏书楼、观象台、博物院、印书馆纷纷在这里出现。徐家汇的土山湾画馆,是中国西洋画的摇篮,中国的第一代油画家,就是从土山湾走出来的。 徐光启的墓地,就在离徐家汇广场不远的光启公园中。这是喧闹中的宁静之地。2012年,徐汇区曾在这里举行在纪念徐光启诞辰450年的纪念活动,有人在这里朗诵了我写给徐光启的一首长诗,其中有这样的诗句:“徐家汇,因你的故事而博大缤纷\也因你的睿智而内涵深沉……你的目光,洞穿沧桑沉浮的岁月\连接着从古到今走向未来的旅程”。 经过徐家汇时,我会很自然地想起一个词:书卷气。这里的建筑、街道、花树,都和文化有关,也和我记忆中的很多让人敬仰的前辈有关。武康路上,有巴金故居。很多年前,我曾经多次去那里拜望巴金,听他讲往事。就在一只缝纫机桌面和一张简陋的小桌子上,他写出了不朽的《随想录》。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站在门口向我挥手的样子,他的白发,在风中飘动。复兴西路上,有柯灵故居,那也是我熟悉的地方。沿着临街的石梯走进柯灵先生的客厅和书房,无拘无束的交谈,让我感受到他的睿智和淡泊。在泰康路,我拜访过作家菡子,音乐家贺绿汀。在武康大楼,我曾去看望孙道临,他坐在沙发上,轻声为我朗诵他年轻时写的诗篇。这一带,有很多文人留下了他们的足迹,夏衍、吴强、草婴、张乐平、芦芒、杜宣……一个个名字,都在文学史中闪烁着亮光。这些名字和他们在这里创造的作品,积蓄繁衍成这片土地上浓郁的书卷气息。 1933年初春,爱尔兰作家萧伯纳访问上海。他来到徐家汇,不仅关注中西文化在这里交融的历史,也被这里幽静的林荫和精雅的建筑吸引。他走进武康路上的一栋洋房参加上海为他举办的欢迎会,并留下了一段佳话:“来到这里,不会写诗的人想写诗,不会画画的人想画画,不会唱歌的人想唱歌,感觉美妙极了。” 如今新落成的徐家汇书院已成为人气颇高的网红地标。走进这个融古典和现代为一体的书的大楼,人们对徐汇的书卷气增添了更为直观的认识吧。 (作者为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