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因为不育,许大宝和张水香按照民间说法“抱子得子”,收养了我这个有小儿麻痹症的男孩,后来果然又生了弟弟许小银。许家家境贫寒,养活全家非常吃力,养父母对亲儿子的偏心愈发明显,而我则在一系列变故中,和这个家庭渐行渐远。
我背个大包,拐杖点地,垂头朝前走。今天就到台湾老板的限期了。我想了很多办法。感觉背包要把背压塌。 许大宝跟在我后面。前晚,气血上涌倒地后,他一刻钟才缓过来,后遗症就是左脚崴了。台湾老板没找成。一天一夜,他基本没睡觉,我把吃喝端给他,他都只是草草应付几口,眼睛又转向大门。明知盼望的事不可能发生,可他还是直勾勾地注视着门。昨晚,他突然把头转向我,问我借一根拐杖。他接过拐杖走出门时,我似乎看到他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他出去很久。我探出头,俯瞰热闹的城中村夜景。路边摊桌边斜放着一根拐杖。许大宝身边围着一群赤膊穿短裤的人,他们正指指点点说着什么。拐杖被遗弃,当我发现自己更担心拐杖时,有点不好意思。回过头来,我继续思考还债办法。 “几点的车啊?”许大宝拖着箱子问我。他已经不用拐杖了。 “快到车站了。”我加快了脚步。 零点过后,许大宝进屋。一声不吭,铺席躺下。一整夜,我没怎么睡着。他翻身、伸腿的声音没停过。天一亮,他把我叫起来说:“我要回去,今天就走。”说完,独自整理行李。 “你送我去火车站吧。”许大宝拿到火车票仔细察看。而我在购票服务站没买两张汽车票。 “汽车直接到火车站广场,你拿好火车票和身份证,在检票口进去就行。”我没松口,反复关照他怎么进站乘火车。 刚走到站台,汽车就来了。许大宝犹豫着接过背包,张望汽车车厢,见空了不少位置。“补张票,你送我过去吧,我身体不好,恶心、头晕。” 我有点火了,过不过得了今天这关还很难说呢。许大宝还想浪费我时间。“火车上吃的干粮和四罐啤酒我放到背包最外层了,你拉开拉链就看得见。” 他见我坚决不上车,磨蹭到最后一个上车。刚坐下,汽车就启动了,他模糊的脸一晃而过,我似乎看见他举起右手摆了摆。 不过,我一回身就忘了这个动作。我急着赶回厂里,跟台湾老板讨价还价。其实,我脑子里只是形成一个新营销计划,不知道筹码分量够不够。 “你一分钱都还不了,居然还敢来跟我谈?今天必须把钱还清,不然让你也去吃牢饭。”台湾老板让秘书把我赶出办公楼。 我垂头走在工厂围墙的阴影里。一辆接一辆厢式货车从我身边驶过,带起一阵风和尘土。明天起再也看不到这样火热的场景了。我索性瘫在地上,灼热的柏油路面烤着我残疾的腿。 啊!残疾,我是残疾人啊!我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事件经过。许小银如果把货款还上,就不构成犯罪,而是销售方式创新。如果回笼不了货款,可以视作许小银贪污企业公款,也比盗窃罪来得轻。至于我,我有什么问题?只是给了许小银仓库钥匙,而这更加证明我们是在为工厂开展营销工作。 我一跃而起,单腿站立,向一辆黄色出租车使劲招手。 “知道残联在哪里吧?快开快开!” 那年,我算职校毕业,听多了港台歌曲,头发烫成刺猬。连街道办的剪刀厂都不要我。我想很有可能是厂长们接受不了爆炸头。 我把没人要的事实告诉许大宝。他正在补渔网。黑洞洞的房间里吹出来一股腥味。他看了一眼天。 “乌云来了,我去野塘。” 我拖着皮鞋进屋,鞋帮上掉下两块烂泥。同时,许小银撞上了我。 “我把他们全切了!”他捡起掉在砖地上的菜刀,拨开我往外冲。 我伸出右手把他拦腰死死抱住。“你有这个本事吗?来!往我手臂上砍一刀。” 张水香一瘸一拐走出来,一声不吭地夺过许小银手里的菜刀。掀开腌菜缸盖子,抽出一条咸菜,走到屋角煤炉边。 “爸爸打鱼回来,妈,我们吃咸菜烧鲫鱼啊!”许小银很快忘了街头纷争。 张水香没说话。我知道即使有鱼,许大宝也要赶在暴雨之前卖掉。卖不掉才拿回来,都是些小毛鱼。 那天晚上,出乎意料地,我们吃到了咸菜烧粉皮。许大宝用两条小鲫鱼换了豆制品摊主的几张粉皮。张水香把最后两条小鱼干一起扔进锅里烧。 许大宝抿着许小银打来的散装黄酒。他不怎么吃菜,一颗颗地嚼张水香炒的盐水花生。 扒完几口饭,张水香拿起钩针,凑到白炽灯下织补衣物。饭桌上空一道道黑影晃动。许小银扫光所有饭菜。 许大宝仍是一口酒,一粒花生米。我想跟他说些什么。可他的呼吸沉重起来,一口痰在他喉咙口上上下下,空气里散发着催眠的酒气。 许小银打来的是最差的黄酒。许大宝不管这些,只要满一斤。这是他每天的定量。如果中午想起来要喝,还会加半斤。从我有记忆起,许大宝一直在喝酒,张水香一直在织补。 趁他眼珠还没僵之前,我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饭桌上空的黑影停顿一会儿,接着又飞舞起来。许大宝咽下一口酒,那滋味似乎堪比琼浆玉液。 “跟谁一起去?” “好几个人。” “他们怎么会要你?” “我们都是同一类人。厂里要免税。” 许大宝从不睁眼看张水香,那天晚上,他郑重其事地转过头,盯着张水香看了好一会儿。张水香始终低头干活,不说一句话。 绿皮火车一直往南开。我对面坐的三个人和身边的两个人,都是一起的。介绍人睡了卧铺,隔一段时间走过来看看我们。他特别照顾我对面的女孩,拍拍她肩,然后飞快地打手语。女孩却粗暴地用几个简单手势回答他。有几个手语,我都猜得出什么意思。见我盯着看,女孩狠狠瞪了我一眼。我把目光投向窗外风景。 这是我第一次坐长途火车。短途的有两次到邻市,一次喝喜酒,一次奔丧。奔丧那次,我知道了自己不是许大宝、张水香亲生儿子。当时我极其疑惑,对告诉我秘密的远房表姐说出心里话。 “我一瘸一拐的样子,跟我妈走路一模一样,怎么不是亲生的?” “张水香那是天生的。你这是小儿麻痹症。跟遗传没关系。”表姐根本没遮掩,看来这事在亲戚中不是秘密。当事人总是最后知道真相。 “许小银不会跟我也一样吧?”当时许小银刚学会走路,到处横行。 “他们认为不能生育。领养你最主要的原因是个男孩。许大宝总想着香火不能断。哪知道你倒是个‘引子’,把许小银牵出来了。” “他们不该领我的。”正常情况下,我撑一根拐杖。不过,我可以短时间抛掉拐杖。当时,我把拐杖往外一推,拐杖倒在水泥地上的声音,惊动了许大宝、张水香。表姐从我身边溜走了。 深夜,大家歪头睡觉。我还是紧盯窗外,黑暗中闪过的每一处亮光,我都要研究光的来处。有一座大桥很长,火车通过花了好几分钟,桥梁上的灯光一闪一闪,我只在心里微微用劲,就算出整座桥梁有100个灯。 很晚,许大宝才送我进小学读书。我坐在教室最末角落里。老师们从不把我当回事。不提问、不查作业、不发考卷。我用一把小刀,在课桌上刻了一群鱼。有个监考老师闲着没事,逛到我身边,发现了这些鱼。问班主任为什么不给我考试。班主任轻声回答这个学生编制在特殊教育学校。监考老师也就不管我了,坐在我身边做数学题目。我实在无聊,也侧过脸去看那些高年级的题目。 一天下午,许大宝去野塘撒网,我跟了去。到黄昏收了三次网,居然收了十几条野鲫鱼。许大宝心情很好,他大中小分了三个塑料袋,还把几条小杂鱼装到另一个袋子。到鱼摊称重的时候,他又犹豫着要不要留两条小鲫鱼带回家。跟鱼贩子论分量、质量,讨价还价。鱼贩子给他10.2元,还了两条最小的鲫鱼。许大宝嘀嘀咕咕转身走出几步。我没走。 “哎!你算得不对。”我用拐杖点点地上的鱼,对鱼贩子说,“大鲫鱼每斤3元,2条共2斤;中鲫鱼每斤2元,4条共2.4斤;小鲫鱼每斤1元,6条共1.2斤;小杂鱼每斤0.8元,3条共0.6斤,应付给我们12.48元,扣除我们拿回的2条小鲫鱼的4角,应该是12.08元。” 许大宝快步走回来,鱼贩子瞪着空洞的双眼望着半空。 “你是怎么算出来的?”许大宝捏着票子,寻着沿街酱园店。 “跟在你后面,看都看懂了。”那次丧事过后,我就没再喊过许大宝、张水香爸妈。我爸妈在触不可及的地方。 监考老师一道题做错了,我想了半天,伸出手点点那个地方。她看了一眼,又惊讶地瞧瞧我。 我在南方燠热的大城市里的第一份工作,简单到让人不可思议。流水线送来线路板,用电烙铁焊线路板上固定的两个点,每个点给1秒钟,2秒钟后,流水线把线路板带到下一道程序。我通常1秒钟不到就点好。那些空着的1秒钟集中起来,我每天可以歇上四五个小时。 不过,每到有人来检查,线路板停留在我面前的时间就翻倍,要求我做完下两道工序的活。那时的车间,工人少了一大半。留下的,有残疾证。有一个活必须一只手固定元件,同时另一只手点焊,我有点手忙脚乱。检查结束,那些生龙活虎的人回到工位上,照常讥笑我们。我又回到1秒动作、1秒发呆的老样子。 表姐没跟我聊天之前,我想法很单纯,每天设法讨好爸爸妈妈,用健康的右手管住许小银。 一天傍晚,许大宝板着脸招呼我跟出去捕鱼。等了好几辆公交车,都不许带渔网上车。许大宝又拦了几辆卡车,发了几根香烟。有个司机愿意让我们爬进车斗把我们带到河谷。车进山路,我被山路两旁的野花吸引,忘记了风中的寒冷。 山谷里水很浅,许大宝踩着一块块突出河床的大石头摸到水流湍急处。我连爬带撑跟着。 “为什么来这里?”面对完全陌生的环境,我敏感的天性冒了下头。 许大宝用力撒开网,把绳子交到我手上。“水越急,鱼越好。”他示意我坐到大石头上,“这个季节,很可能网到鳜鱼。手不要松,听我命令。”他在我边上待了几分钟。摸摸口袋,香烟和火柴放在岸边了。他嘱咐我几句,走回去。我回头看时,他已经靠在一棵大树上抽烟。我安静地看着流淌的河水,想着班主任对我说的话。学校对我进行了关于数学方面的严格考核,结果,成绩比毕业班的优秀学生还好。校长亲自问了我的情况,令她惊讶的是我来自许大宝、张水香那样的家庭。她不准备把我送去特殊教育学校,而是让我参加区里、市里组织的数学竞赛。我听了班主任的话,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像感冒时,有人端了热气腾腾的鱼汤让你闻。这件事,我没有告诉许大宝、张水香。 水的颜色逐渐变深,光线一点点暗下去。我回头再看许大宝,想得到他拉网的指令。他不见了。我高声叫了几声,山谷传来连绵回音,就是没有回应。 似乎只在滴答之间,河水漫了上来,踩过的岩石,有些已经没入水中。渔网吃住了力,使劲往下游漂。我用拐杖撑住岩石,顽强抵抗着。渔网是全家的饭碗,决不能放弃。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水流更急,每次冲向岩石,水位都在上涨。谷底黑透了,天空中还透着一点深蓝色。我用已经哑了的嗓子连续喊:“爸、爸爸、许大宝!”很快,激流的声音压制住我的喊声。我的橡胶鞋里进了水,寒气通过软绵绵的左脚往上冒。危急关头,我想到了插在裤腰带上的三节电筒。我撒开拐杖,拐杖漂到河中央,转着圈滑向下游。我解开左手腕上的绳索,任渔网沉入水底。我用电筒光探索可以落脚的岩石,可是,来路水汪汪一大片。裤脚湿了,我随时随地都有被水冲走的危险。我此时产生一个可怕的念头,很快,又拼命摇头否定。挥舞手电筒、嘶哑地喊救命。光越来越暗,声音越来越弱,我的身体快冻僵了,随时都可能被水托起来,漂走,再沉溺。我望见了夜空里的星星,地球上所有生命,包括动物,都一一对应天上星。我呼吸开始困难,无法喊话,脑子里只有一个指令:摇电筒,不能停。 我被救了。水文观察员看到了河中央微弱的光亮。 他把我身子擦干,许大宝出现了。 “这几天上游接连降水,河水涨得猛。其他人都被吓跑了,就你胆子大!” …… 阅读全文请订阅《花城》2023年第2期
王啸峰,苏州市人,1969 年 12 月出生。现为中国电力作协副主席、江苏省电力作协主席。小说列入中国小说学会好小说榜单、城市文学排行榜、第六届和第七届紫金山文学奖、第三届钟山文学奖等。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钟山》《花城》《作家》《上海文学》《青年文学》《散文》《美文》等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说、散文作品。出版散文集《苏州烟雨》《吴门梦忆》《不忆苏州》、小说集《隐秘花园》《浮生流年》等。作品入选年度最佳小说集、散文集,被选入《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散文选刊》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