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油机轰响,每分钟八百转,是船的心跳。货舱堆了五百吨玄武岩碎石子——刚过完磅。但人人知道,真正的压舱石,是船老大。 船老大今年五十八,一米六出头,身板硬扎,黧黑精瘦。未来两天,他将独自驾驶这条内河轮,把货送到嘉兴。船老大嘿嘿笑着,实际是违规了。按相关条例,一条货船至少配两名船员(有船员证)。跑船多为夫妻档,要么是父子,轮流开船,轮流歇息。多年来,他和老伴一起跑这条船。孙女出生后,老伴回泰州老家带孩子,剩下他一个。老来夫妻,到头来成了牛郎织女,他自嘲。夜里行船,他在驾驶室掌舵,老伴坐在客厅看电视,手机架在一旁,时不时唠上两句,也是一种陪伴。要是另雇船员,工资至少八千,外加管吃管喝。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一个人开。刨去罚款,兴许能多赚一些。 苦?啥时候不苦?他咧开嘴,你说人啥时候不苦?吃苦能换到钱,就是好日子。 这跑船的闰土,河流上的佛陀,握紧了手中的舵。我们从昆山城北浏河港出发,经吴淞江,驶入京杭大运河,蜿蜒向南,抵达嘉兴油车港,全程约140公里。船老大的如意算盘,是连开十八个小时,一口气跑完。事先跟码头打过招呼,第一时间卸货装货,他抓紧补觉,再一口气开回昆山。要是运气好没罚款,能赚两千块。争取多跑几趟,儿子的房贷就好提前还掉了。 我们乡下人,不喜欢欠银行钞票的,他大声讲。儿子不会开船,“不舍得让他学这个”,毕业后在泰州一家工厂当会计,人本分,“也不赌博”,他对此很满意。儿媳是中学老师。家里有三套房,最新一套是学区房。不用讲,大头是老爹一趟趟船跑出来的。 他问我,怎么想到来坐船?那天在浏河港,我叫住了他。我喊,师傅,可不可以搭你的船?作势要摸出香烟。他抬起头,看我像看白痴,我这个是货船嗳,货船有什么好坐的? 现在可以讲讲了。小的时候,我在吴淞江边长大,看惯船来船去。那些手摇木船、水泥船、铁皮船、长龙一样的拖船……仿佛游牧部落,满足一个孩子对自由的全部想象。我站在地理老师办公室,长久盯着墙上的地图,寻找河流的终点和起点。那些散落的小镇:南浔、震泽、梅堰、芦墟、锦溪、王江泾、油车港……水草丰茂,字里行间的江南。如今,这片流域几乎找不到营业性客轮,唯一能搭乘的,便是这些货船。 算我运气好,撞上这位独行客(按条例,货船不准拉人)。他上下打量我,确实不大像逃犯。铺位空着也是空着,有人陪他聊天解闷,且承诺买香烟买啤酒,不算太坏。 天色暗了。船头推开波浪,柴油机嘶吼。我站在船舷,抬头看这城市,灯一盏一盏亮起来。有人在河边慢跑。垂钓者一动不动。远处,车灯闪烁,左右游走。跟车相比,船真的是太慢了。 这是一座新兴的城市。然而河道是古老的,风也是。晚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带着旧江南潮湿的气息。河水绕过城市边缘,向南流去。岸边是粮库、废弃的化肥厂、工地、灯火通明的楼盘。一条大鱼跃出水面,像黑色的礼花,倏忽不见。 船老大说,夜里常有大鱼跳上甲板,大约被马达惊扰到。十几斤的草鱼、花鲢,如梦方醒,垂死挣扎。他老伴会收拾鱼,一棍子打晕,刮鳞去内脏,剁成大块,红烧或者黄焖,后舱有煤气炉。春天的鱼肥美,就是有一股子难以除净的泥土气。那是在数年前。后来他一个人开船,半步不能离开驾驶室,饼干加方便面,饥一顿饱一顿。要等船入港,也许发现甲板鱼体横陈,早没了气息。可惜啊,他叹息,这么好的鱼,吃不了,也不好扔回河里。最后只能埋了。等到来年,鱼就变成了米。 船驶向田野。城市沉入身后的地平线,像一场铺张的日落。夜色压下来。岸边种了小麦和蚕豆,农舍低矮,似蹲伏的钓鱼人。灯火愈加稀疏,这个时间,乡下人应该睡了吧。远远望见一座石桥,我想起鲁迅的夜航船来。 ……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的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却还以为船慢。 迅哥坐的是手摇木船。江南春夜里,一群少年,嘻嘻哈哈赶一场社戏。而我在相似的年纪,课本上遭遇这文章,大概还要求背诵,自然是厌恶的。多年后重读,意外被少年们的快乐打动。 ……他们换了四回手,渐望见依稀的赵庄,而且似乎听到歌吹了,还有几点火,料想便是戏台,但或者也许是渔火。 一座大庙。黑暗中,只看见飞檐斗拱的轮廓,但分明是庙。船老大说,这是妈祖祠,一点红光,是殿前的长明灯。东南沿海的船民,大致信仰两类水神体系,一是妈祖,一是龙王。在我的家乡小镇——吴淞江的另一头——有过一座龙王庙。龙王呼风唤雨,是个狠角色,令人望之生畏。妈祖慈悲,龙王威猛,是一体两面,这座龙王庙却与众不同。传说此处祭祀汾河龙王七太子,因大旱之年私自降雨,触犯天条,被斩为七段。小镇的舞龙便由七截龙身组成,纪念那位倒霉善良的小神仙。 过了大庙,船拐入一段更狭窄的水道。天地间光都熄灭,眼前只剩下或浓或淡的黑。此时行船,全凭经验辨识航道。船老大说,你去后舱睡吧,明天一早到芦墟,我叫你。 我困得不行,刚打算离开驾驶室,马达骤停,船老大脸色一变。他打开探照灯,前方航道中央,横着一条船。 坏了,船老大嘀咕,八成是搁浅了。 靠近一看,是一艘货轮,河水漫过双侧船舷,几乎就是潜水艇。这一路怎么开过来的,曹冲和阿基米德都没办法解释。船老大估计,至少超载百分之十五。驾船的是一对河南父子,快急哭了,说头一回走这航线,本想抄个近道,省点油钱。哪知黑灯瞎火,船底陷进河床,动弹不得。 船老大说,这种严重超载的船,大多背着贷款。如今运价低廉,运力过剩,要是码头没点关系,装个货得等三四天。加上柴油涨价,不超载,还利息都吃力。白天不敢走,趁黑跑一趟,多赚点钱。这下好,罚款起板五千,外加扣驾驶证,亏惨了。 船老大也急。前船一搁浅,航道就堵死了,他一样走不了。一寸光阴换一寸金,在水上,这是老掉牙的真理。五百吨石子像一窝鳄鱼蛋,放久了会咬人。何况到时水警查船员证,他一样要罚款。对面船抛来缆绳,船老大一边系,一边对我苦笑,像不像一根绳上的蚂蚱。 一夜兵荒马乱。柴油机贴着脑门响。两条船的男人扯着嗓子喊,时而鼓劲,时而骂娘。负重的骆驼,执意要将伙伴拖出流沙。一次次竭尽全力,然后崩溃,粗重地喘息。终于伏倒,终于认命。片刻后,一个男人站起来说,再来一回吧,兄弟。 清晨五点半,我坐在船头,看青灰色的天幕染上第一抹绛红。风吹动芦苇,岸边的苦楝树开满了花。男人各自瘫坐,张着嘴,像甲板上的鱼。我问船老大,接下来怎么办?怎么办,他摊手,等潮水来,或者,等水警来。我说,哪一个会先来?他说,谁知道呢,你问得太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