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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幕墙间,祠堂古老

时间:2023-05-26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南帆 点击:

一转弯就看见了,祠堂矗立在街角。

车水马龙的喧闹一下子退得很远,祠堂的出现仿佛有些突然,来不及从容打量它,我已经站到了屋檐下。黑褐色的栏杆、大门与窗棂,灰砖清水墙,琉璃瓦顶,大门上方洁净如洗的石牌匾书写着“王大中丞祠”,两侧的石门框镌刻阴文的对联。我匆匆用手机拍了照就进门,后来发现镜头角度不对,只拍到上联“巡粤表孤忠,耿耿丹心,奏牍两章留史册”,石门框的下方有一道斜斜的裂痕。

祠堂的主人公是王来任。踏入深圳宝安西乡街道之前,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王来任的最高头衔是广东巡抚,牌匾上的“大中丞”在明清时是巡抚的别称。清朝的广东巡抚超过110人,其中不乏大名鼎鼎的人物,为什么只有他在任职之地留下一座如此之大的祠堂?多数祠堂是宗族祭祀的场所,可是王来任并非粤籍人士。另一些祠堂供奉著名的先贤,例如武侯祠。王来任够得上吗?他在广东巡抚任上大约2年半。大清王朝近300年,一个任职2年半的地方官犹如一晃而过的影子,怎么能与诸葛亮这种历史人物相提并论?祠堂的墙上有两张王来任的相片:清瘦的脸庞,颧骨突出,两颊深陷,尖下巴,稀疏的山羊须,仿佛一脸憔悴,看不出什么特别的神采。

祠堂始建于康熙年间,光绪末年重修,本地乡民自发捐资承担修建经费。祠堂占地面积超过400平方米,筹措的银两不会是一个小数目。300多年时间里,祠堂曾经成为学堂、仓库、粮食加工厂,墙上的壁画与壁板上的诗句渐渐剥蚀破损,但是,王来任从未离开本地乡民的记忆。如今,祠堂修缮一新,一尊身着官服的王来任塑像端坐于长案背后。三进式的大院落仅仅供奉一个异乡人,可见他的分量。

现场用手机搜索一下,有关王来任的资料寥寥无几。生年不详,家世以及后人不详,安葬之地不详。可以肯定的大约是康熙四年他任广东巡抚,康熙七年罢官,旋即病逝。后续的民间传说弥补了史书记载的不足——罢官病逝的王来任似乎到另一个世界发展,并且获得了晋升加封。他成了一个神,慢慢在粤地一些庙宇露面,例如潮连的洪圣庙。那儿曾经是天后娘娘的传统地盘。明朝的时候,潮连一位卢姓书生到外地任知县。卢知县侍母至孝。母亲患病,久治不愈,卢知县求南海神洪圣王扶乩开出的药方救了母亲。卸任之后,卢知县遵照母亲的吩咐请神回乡祀奉。抵达潮连地区途经天后庙,神像忽然沉重起来,再也抬不动了。占卜之后得知,南海神的意愿是驻扎在此,天后庙中的妈祖娘娘颔首应允。天后庙从此改为洪圣殿,两位大神联手护佑一方。护佑苍生的功绩是担任神灵的资格。什么时候开始,王来任进入大殿当上了第三个大神?这个人物多大的神通,竟然有资格与南海神、天后娘娘平起平坐共享世代的香火?

祠堂的墙上悬挂一些图片与解说,玻璃柜里陈列若干刀剑,王来任身后斑驳的历史背景渐渐显现出来——海禁。汉唐盛世,万国来朝,“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可是,宋朝似乎不再有这种雍容大度。许多时候,朝廷上的君臣惊慌地谛听北方的动静,草原上急促的马蹄声时常让中原大地不安地颤抖。中原是辽阔的中心,是肥沃的田野、高高的城墙、熙来攘往的街道和威严的宫殿,很长时间里,没有多少人愿意掉头认真看一看东南方向浩瀚的海洋。海洋为什么进入朝廷的视野?倭寇侵扰,海盗出没,漫长的海疆逐渐成为令人头痛的问题,滚滚不息的涛声仿佛与北方的马蹄声一样恼人。明太祖朱元璋已经开始海禁,“片板不许入海”。这种策略是否来自一种简朴的构思——海面一无所有的时候,那些凶悍的倭寇与海盗只能饿着肚子瑟缩在海风呼啸的甲板之上,继而不战自退?

明末清初,海禁问题愈来愈复杂。海上不仅有零星的小股劫匪,还有强大的正规军——郑成功的海上武装势力。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已经拥有数千艘大大小小的船只,郑芝龙降清之后,郑成功召集父亲的旧部游弋于东南沿海从事反清复明活动,并且击败号称“海上马车夫”的荷兰人收复台湾。祠堂的墙上有一张郑成功雕像的相片,文字注明雕像坐落于厦门。事实上,这一尊雕像矗立于泉州附近的大坪山巅:郑成功骑一匹骏马,一身戎装,威严地注视远方的万顷波涛,完全是一副气吞万里的大将军形象。

历史学家证明,清朝的“迁界”动议来自黄梧——郑成功手下一员降清的叛将。祠堂的墙上也有一张黄梧的画像,倒是相貌堂堂。迁界禁海的主要策略是,山东至广东沿海50里内的居民强制内迁;毁坏沿海船只,寸板不许下水。从当时的地图上看得很清楚:东莞、深圳一带沿海的大片区域均为不可居留的禁地,违者杀无赦。如此广大的无人区的确破坏了郑成功的后勤补给,可是,数十万流离失所的沿海居民如何维持生计?这件事情仿佛没有人过问。

王来任就是在这种气氛中来到广东巡抚的位置上。职场的一个基本规矩是循旧例顺水推舟,王来任却不知趣地发表逆耳之言:“臣受命抚粤以来,目击时艰,忧心如捣。盖粤东之困苦,无如海边,迁民尤甚:前岁逆兵入寇,沿海边民,惨被荼毒,或被戮而尸骸遍野,或被掳而骨肉星分,或被横征而典妻儿,颠连万状,罄竹难书。纵有一二遗黎,亦是鹊面鸠形,枵腹待尽。抚泣兹土,目击情形,渐无补救之术,徒有如伤之怀耳。”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朝廷命官上报的公文——王来任的《展界复乡疏》。朝廷命官必须视野开阔,纵横开阖,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线条简明的地图多半是他们展示构思的平台;如此琐碎的形象描述更像是底层的民间视角。

这一次,广东巡抚王来任俯下身子,看见了黎民百姓脸上的泪痕。他心急如焚,持续上疏痛陈各种弊端,不惜得罪周围的同僚。

莽撞冒犯职场规矩的结局是很快遭受免职,王来任一病不起。辗转于病榻,气若游丝,他仍然放不下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展界复乡疏》犹如泣血之作。王来任的疏奏并非意气用事,也并非同情心过度泛滥,他同时记录了深入的观察与思考,譬如怎样敦促那些海盗“卖刀买犊”:“臣抚粤二年有余,亦未闻海寇大逆侵掠之事。所有者仍是内地被迁逃海之民相聚为盗。今若展其边界,即此盗亦卖刀买犊耳。”

幸而同僚之中还是存在知音,新来的两广总督周有德看到了王来任的遗疏。他毅然再度向朝廷呈报,并且明确表示附议。王来任的观点终于引起康熙皇帝的关注,迁界与海禁开始逐步解除,荒芜已久的土地与海疆渐渐复苏。

然而,这时的王来任已经撒手人寰,再也看不到返乡迁民欣喜若狂的表情了。

王来任的名字似乎仅仅与这件事联系在一起,传世之作无非一则《展界复乡疏》。这又是多大的事情?就算他的疏奏惊动了朝廷,无非是机缘凑巧轮到他扣动击发历史事件的扳机罢了。史书的记载虽然只有潦草几笔,也已算给足了面子,大清王朝多少经天纬地的大人物还在历史学家门口排队呢。令王来任“脱颖而出”的是,黎民百姓始终用自己的方式纪念他,譬如为他建一个祠堂,譬如把他搬到庙里封为一个神。

深圳是一座灼热的城市,大楼高耸,人流汹涌,居大不易。房价是这个城市的热门话题之一,寸土寸金并非夸张之辞。尽管如此,“王大中丞祠”始终稳稳地坐落在众多晃眼闪烁的玻璃幕墙之间,一层楼的平房,琉璃瓦屋顶曲折起伏。没有人会去计算这一座祠堂的地价——因为无价。

事后,我很快查到祠堂石门框镌刻的下联:“抚民留善政,元元赤子,讴思万载仰旌常。”上联与下联的首字组合起来恰为“巡抚”,构思巧妙有趣。王来任心中如何掂量巡抚一职?赴任广东之前,他大约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更不会事先准备充当黎民百姓的代言人。他所知道的仅仅是,访贫问苦就是分内之事,没有理由打个哈哈敷衍一下转身走人,哪怕一腔热血可能换来身败名裂。这么说来,他的遭遇多半是自作自受。慢慢再把对联读一遍,上联的“孤忠”一词令人感慨。但是,孔子说过“德不孤,必有邻”,黎民百姓的记忆始终珍藏另一份记录,祠堂的存在就是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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