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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平:我在大森林里找你

时间:2023-06-01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艾平 点击:

 我在大森林里找你。

我爬上岩石嶙峋的山岗, 趟过冰雪覆盖的林地,滑倒在雨后的石耳上,踉跄于松针苔藓的柔软中,染一身绝尘的油绿和苍黄。季节在各自的深处召唤我,路弥漫在无极的山峦,不具形状。大气凝固成酷寒的苍穹,雪如刀片,凌迟我的膝盖和踝骨,而炎热中纷落的牛虻和草原蜱虫,如针如刺,咬噬着我的每根血管……在人类已然漫步月球、解码基因、控制原子分裂的背景中,我是个逆行者 。

你是谁?你若有若无,却无时不在。

有时候,我觉得你就是我的老祖母,那一头银子般明亮的头发,在森林里叮叮咚咚地飘舞,变成无数条河流,你说,孩子们都来吸吮甘甜的山泉吧,你们要长身子,要生儿育女,要世代永续……

有时候,我觉得你就是一个君王,凌空端坐,神情如冰。谁也不知道你是在观察,还是在等待,当群山将被洪水洗劫一空,当万木的种籽将被山火烧成灰烬,当百兽在秋季里的厮杀中将同归于尽,你从容起身,微微一笑,轻轻一挥手,便没有谁能游离在你的手掌之外,那山那水那火乃至万类生命的生死,旋即复位到你原初设定的局面,刹那间天高地迴,有规矩成方圆,大地萌发新一轮的欣欣向荣。

我知道这一切只是我的想象。生命肤浅,让我的想象拘泥而可笑。然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个体的人无法相伴起始 。我不知道你是谁,却见你活生生地扑面而来,与我窃窃私语,与我促膝长谈,与我命运与共。你在哪里?你隐于这片人类足迹未曾践踏之地的梦境,你精灵般地潜伏在花草叶蕊之上,抑或风一般游走于残阳林霏中?我在大森林里找你,感受你那沉郁的气质、骤降或骤升的温度和湿度、至暗或澄明的形象,眺望你用石破惊天翻江倒海造化下的大地姿容。

天地氤氲,万物化醇,你从四面八方涌来。

国境内的大兴安岭,自东北到西南逶迤一千四百多公里,呼伦贝尔最北部的额尔古纳河与黑龙江的交汇处,是它的开端。这里有一万多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万木葱茏,莽莽苍苍,横跨额尔古纳市和根河市地域,覆盖着鱼群般连绵的山脉。俯瞰之下,森林天衣无缝,色彩迷离,密密匝匝的树冠云朵般连绵起伏,似乎有许多的鱼背在耸动。 我从树冠的阴翳下钻进森林腹地,一时间瞠目结舌,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太神奇了——众多我所久仰的生命,栩栩荟萃于此,率性天然,缤纷成长。我本能地伸出手掌挡在耳后,捕捉若隐若现的森林之音,森林的低吟瞬间变得清晰嘹亮,时而昂扬,时而轻佻,时而好像撞击在了四处的树干上,时而消弭在什么猛兽的喘息里,总是处于一波三折的状态……

我眼前出现了好多的火山石, 巨蛋般散布在林木环绕的浅水中,构成了一片黑黢黢的开阔地。斑斓的草本和灌木在火山石的缝隙间长出来,犹如中撩着阳光的浪花。这是晚侏罗纪至晚白垩纪的燕山造山运动时,内蒙古大海沟产生火山喷发留下的遗迹。我用手去触摸那些巨蛋,发现它的黑,原来是因为穿了件黑石耳的大衣。雾雨过后,长满石耳的巨蛋,是不能踩踏的,因为那些石耳已经不再干瘪,变得涂了油似的饱满滑润。循序植物进化的形态,我又找到了比石耳要高级一些的苔藓。苔藓的种类诸多,我只认识驯鹿喜食的一种鹿蕊苔藓,呈新鲜的灰绿色,上面浮着一层白绒。这种苔藓含有丰富的不饱和脂肪酸和花生四释酸,可以为鹿科食草动物提供抗寒热量和肌体能量。在寒冷的北方高山冻土地带,诸种苔藓仿佛大地的毛毯,覆盖着浅浅的泥土,再往下就是石头了,所以苔藓不可能发育出深根,在每年83天的无霜期里,苔藓依靠有限的光合作用每年长高3—5毫米,它们最高长不过10厘米。你还别小看这10厘米,那可是百年时光养育的果实。当苔藓被连根采撷,或者遭遇焚烧、过度啃食,通常需要几十年才能恢复原状。

在火山石巨蛋的周边,是幽幽的原始森林。即使在秋天没有来临的时候,其色调也并非纯纯的碧绿,悠久的森林以褐黄和墨绿驳杂的暖色调涂抹在大山上。我走进去,树脂和草的气息清冽如初,亘古的沧桑无处不在。相对于大兴安岭森林将近一亿岁的年龄,眼前的原生态林里,无论老态龙钟的树,年富力强的树,朝气蓬勃的树,通通可谓年轻的一代。森林就像芸芸众生的人世间,每一天都有婴儿出生,老者别去。你看,正如英俊壮年和苗条淑女的绝配,作为建群树种的落叶松和先锋树种白桦鳞次栉比,落叶松雄姿勃发,白桦树温柔优雅,它们在低矮的兴安杜鹃、兴安玫瑰、榛子棵、山杨树,黑桦树和堰松的臣服中超拔矗立,貌似无数的神仙眷侣;那些玫瑰色的、桔红色的、淡黄色的灌木之花,便是森林的裙子,用茂密的生命为森林遮挡住了历经剥蚀的根;大树上端横生逸出的轮枝,仿佛逍遥的秋千,任由动物攀援摇荡,并不知自己即将从树干上脱落,身不由己地悬挂到另一些横枝树杈上,也可能砸向林地,最终以四仰八叉的形象干枯掉;可以说,森林的前世和未来都沉睡在树下的针叶土和野草菌团中——落叶松长到100岁成材,到141岁就过熟了,如今的天然林保护法,可以让它们率性地长到300多岁慢慢倒下,然后栉风沐雨,最终也和森林里的万物一样化为腐殖层的泥土。白桦树虽然有81年的树龄,种籽可以坚韧到在极低温的情况下活下去,可她们皎洁柔美的外表,却是她们最脆弱的所在,其树皮若被驼鹿啃伤,或被人类剥掉,她们没有多长时间就会夭折倒下。森林的轮回和人类不一样,没有入土为安这一说,当我一步步跨过缭乱的倒木残杆,看到的真实是,死亡的生命一天天变成源源不断的营养,任由疯长的后浪们吸吮,从而转世为永恒风华。

落叶之下有一根倒木陷在暄软的腐殖层上,盖满落叶青苔,就像大海中的一滴水那样不露声色,谁知它尚未完全彻底地香消玉殒,我踩上去,被它骨子里的坚硬一撞,便仰面摔在了地上。这一摔无妨,倒是让我看到了森林的穹顶。我没有马上起身,沿着树根慢慢向上移动视线。只见一株株落叶松有如义无反顾的男人,径直地向上挺拔着,分明将生命里所有的汁液都运作到了树冠上,全然不顾树冠以下的轮枝一节节地折落,把自己的躯干变成了光秃秃的电线杆子。白桦树、黑桦树和山杨很少见了,林子几乎成了纯生落叶松的阵仗——树与树的间距疏密均匀,千篇一律的落叶松如打印机生出来的多胞胎兄弟,也像孙悟空用毫毛吹出来的猴群,保持着个性泯灭的姿态,竟然以一个巨大整体的气势造出了盖世的森严。北纬五十二度,日照短暂,风被阻隔,顽强的树根是森林的水泵,将水分输送到树的全身,执着的树冠通过光合作用,生成营养。每一棵树都不气馁,不服输,就这样向深远的天空竭力生长,时刻都在呐喊着,期望着。无数欲望盎然的同类,在空中你追我赶,攀比着高度, 谁也不肯低人一头。整个森林貌似众志成城,却暗藏着个体间旷日持久的较量。年年岁岁,大家拼了个利益均沾,每一棵落叶松都不曾独厚,也不曾落单,大家的头上都得了一束同样的纤细绿色,那便是它们生命的火苗在兀自燃烧。落叶松下半身没有遒劲的轮枝,棵棵笔直林立,整体犹如雷打不散的骑士兵团,似乎有一个无所不能的设计师,在大山上谋篇布局,安抚众生,让个体间的成长保持旗鼓相当,从而构成生态的平衡。阳光只能在树冠的缝隙中垂入丝丝缕缕的金线,林子幽暗而深邃。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在大兴安岭的落叶松林中无法找到佐证。

此时,白桦树在哪里?她们已经被那些曾经的伴侣驱赶到了林子的外缘,其倩影依旧阿娜秀美,皎洁的树干上,翡翠色的叶子玲珑剔透,晃动着太阳的光泽。到了秋天,白桦的叶子会一点点变成金色的琥珀,映衬着白银一样的树干,使人想到少女和她的首饰。白桦树是北方最美的落叶乔木,白桦的叶为单叶互生,叶边缘有锯齿,花为单性花,雌雄同株,春天,她们在自己的叶子还没长出来的时候就开花了。白桦树的种籽很小且扁平,是一种翅果,很容易被风刮到远处。看似柔弱的白桦有着女性的坚韧和母性的博大,如果说落叶松之间的竞争是男人的博弈,那么白桦在与落叶松的混生林中,更像一个甘于归隐家庭的妻子,终生都在默默无私地奉献。白桦一生赢得的赞美都来自于外形的秀美, 鲜为人知的是,当森林被大火烧掉之后,那如月球一般死静灰暗的土地上,最先长出来的树,总是看似弱不禁风的小白桦,白桦的种籽被称为带翅膀的飞虫, 能够随着风在空中多次迁徙,它耐瘠薄,不畏严寒,一入土就会生根发芽,在零下一百度的低温下,也不会回冻死,所以白桦成为大兴安岭上的先锋树种,承担着为森林开疆拓土的使命。当白桦长起来之后,落叶松便尾随而来了,落叶松的种籽不会在寸草不生的过火林地落脚,总是聪明地选择和白桦树混生,一来白桦树已经先将森林的土壤改变得更有营养,二是白桦树不会和他们们争夺阳光,细伢子年龄段的落叶松没有野心,在已经亭亭玉立的白桦树跟前,它们长出了幼苗,像一只小松鼠的尾巴那样直立着,它们惧怕强烈的阳光,需要潮湿的土壤提供水分和营养,害怕风和动物的冲撞。我在柴河林业局的次生林中,看到了这样的组合——在两株枝繁叶茂的白桦树中间,长着一棵五公分粗细、两米来高的小落叶松,他躲在白桦的荫蔽里,小鸟依人一般安逸地长着,白桦树无怨无悔地为他遮挡雨雪,也不让野兽靠近它,就像母亲那样庇护着儿子。雨雪交加,冰霜压倒了白桦树的身躯,她们鞠躬尽瘁地在冻土带漫长的冬季里弯着腰,垂着头,春意袭来,她们会一夜之间会甩掉沉重的冰雪,倏地弹起身子直立如初。后来,她们庇护的落叶松一天天长大了。儿子超过了母亲的肩头,便开始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抢夺白桦树下有限的水分,并且用自己的树冠,无情地阻断了白桦树头顶的阳光。时光中,白桦默默地衰老了,最后,她沉睡在落叶松的脚下,留下那永不死亡的种籽,跟随着风再一次远行。与白桦伴生,是落叶松林成长中不可或缺的演替阶段,而成就落叶松成林,则是白桦一生高贵的宿命。

拨开明艳的灌木裙袂,我步步惊心,步步惊喜——一个神谕出现在万树荫蔽之下。在大兴安岭岩石坚硬的山地,一棵高大的落叶松,它的根漫延的面积足以达到一个足球场大,听起来是不是像个神话?而事实上,在我的脚边,到处都是落叶松青筋曝露的根脉,突兀遒劲,纵横缭乱,使人想起一张长满皱纹的面孔。菌类悄无声息地存在着,生长在树根和树干的腐化里,榛蘑、铆钉菇、黄油蘑、牛肝菌、松露在林草地上;猴头菇一雄一雌,隔空相望在两棵树上;桦树泪或许就是桦树多年的郁结,古怪得像黑色的肿瘤……没有谁能说清大兴安岭到底有多少种菌类,眼前的景象,让我想起了很久之前在资料中看到的一个名词:外生菌根。树根不同于木头,可以说树的整个肌体就是个立体的温床,我们都知道这个温床给鸟类和野兽以庇护,却很少知道,历经雨雪剥蚀的树根树干还滋养着另一个庞然的生态集团,那就是菌类大军。菌类释放孢子,撒播菌丝,又反哺菌根,期间和不同的菌种伴生,其中的奥秘,对于采蘑菇吃蘑菇人来说,是个难解的方程。这些菌类也不是虚行此生的,它们和野果一起养育着林中的食草动物,马鹿、狍子、驯鹿、野兔,松鼠,还有林中的大力士驼鹿和杂食动物棕熊、野猪。起初,在大兴安岭森林中生存的鄂温克使鹿部落的猎民,尚未像今天这样了解山间的秘密,他们看到驯鹿在蘑菇圈跟前贪婪进食的情形,尝试着把蘑菇变成了人间美味的。在林中饲养驯鹿三十年的鄂温克妹妹布冬霞告诉我,人类应该向动物学习的东西很多。一头驯鹿骨折了,人们又是给它包扎,又是给它抹药,它就是不肯就范,最后它艰难地走到林子里,专门吃一种名不见经传的小草,吃了几日,腿不瘸了,骨头也慢慢接上了。后来人们也用这种草接骨,果然疗效不错。于是世上便有了这种名为接骨草的中药。

这时候远处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我心里不由一紧。细听才知道是司机在用喇叭声催促我,因为山中林木叠嶂,声音在传播的途中中,几经阻挡,已经变了声调。 我因而意识到,自己沉迷于森林的神秘,早已忘掉了身在危险之中。我想起了一位哲人的教诲——你在眼前的迷茫中一意孤行,或许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丢失了来路,你如果你终于走了出来,你会发现你已经走出了自己。我定了定神,决定不能因为惧怕,放弃这次或许永远不可能再来的行走。

我此行是为了在大森里找你,而此时,你在哪里,是不是依然像迷一样离我很远?

我在林草纵横交错之处,发现了一种杜鹃花科的小矮棵植物群落,其枝上面结满了红彤彤的黄豆大的果实,这就是当地鄂伦春人所说的雅格达,学名为越橘。由于被八十年代的一个电影编剧随心所欲地改了名字,如今不了解森林的游客都把它称为北国红豆。此红豆非彼红豆,越橘是一种浆果,营养极为丰富,所有的食草动无不喜欢。在杂食动物中,人类以及棕熊、野猪趋之若鹜。果然如呼伦贝尔植物学家黄学文告诉我的那样,还有一种杜鹃科植物总是与越橘相伴而生,几乎形影不离,那就是杜香。为什么呢?原来杜香和越橘都喜欢落叶松林的土壤,都需要从苔藓层里汲取养分。不过由于它们体内的生化反应机制不同,营养的蓄积部位和方式不同,所以生成的生命形态和价值也是大相径庭。越橘内含大量维生素、花青素和多种氨基酸和植物碱,而杜香的全株蕴含着分子式结构极其复杂的芳香油,轻轻晃动一下它的枝条,浓郁的香气瞬间喷薄而出。林区的老人们给我讲过,说是狍子吃饱了越橘,会在杜香上打几个滚,消化消化食儿,我猜想,它们有可能是想借助于杜香的气味,杀死或驱赶掉身上的虻蜱蚊虫。

我在巨蛋般的火山石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突然听见脚下一片吱吱呀呀的声音。嗬,原来火山石缝隙里居住着无数可爱的小石鼠。它们从洞中滚爬出来,眼睛小得像圆珠笔尖,身子像苍白无力的软皮鸡蛋。作为生命,它们别无选择,必须出来寻觅蚯蚓小虫之类的食物,还要不停拓展新的藏身之处,它们繁殖得太快,那一窝接一窝的孩儿亟需营养和生息之处。可是它们刚刚出现在阳光里,立马又缩了回去。这是为何?石鼠蛰伏于黑暗,生就见不得阳光,一见阳光就失明。它们之所以退缩,不是受到了光的打击,而是得益于它们微距一般细致敏锐的毛孔,只要身边的小草轻轻颤动,它们便知道危险来了—— 一只紫貂守在树梢上觊觎多时了,它需要一次英勇的狩猎,然而它的目标不是石鼠,而是忙着搬运堰松籽四处埋藏的那些花栗鼠,花栗鼠在紫貂下树的那一刻惊慌四散,它们跳动的声音惊动了刚露头的小石鼠。紫貂却并未绝望,退而求其次,不慌不忙地走向火山石,它知道那些石缝里有自己的另一碗饭。弱小的石鼠可以躲过一次两次的猎杀,但终是躲不过位于食物链最低端的劫难,它们好像知道自己无法逃脱那些紫貂、狗獾、黑鼬、雪鸮、鹰隼、獾子、狐狸的饕餮,便用一生竭尽全力的繁衍进行反抗,像吐泡沫一样无休止地生养,却总不能实现扩大种群的梦想,只好祈盼黑暗的石缝更深一些更狭窄一些。

我顺手采摘着红豆,用脚拨动着杜香,突然看两具新鲜的狍子尸体,胡乱地倒在灌木丛中。这时候,司机和走散的伙伴已经寻来,我一看他们脸上紧张的神情,知道自己已经走出很远,看看手机,擅自流浪的时间,大约两个小时了。我连忙道歉,一边让他们看狍子的尸体。他们说这些狍子个个没有被掏空,只是被咬断了脖子,应该是猞猁干的。

猞猁这种动物,在大兴安岭林子里,除了很少见的貂棕熊,谁也不敢惹它,狍子、野兔、松鼠、狐狸、松鸦啥都能吃,它们尖利的爪子好似匕首,平时扣在脚丫里面,用有弹性的脚垫着地,跑起来马都追不上,在冰面也滑不到,猞猁又会游泳又会上树,从平地起跳,可以达到三米高,猞猁的耳朵上那两撮迎风立着的黑毛,就是它自带的无电天线接收器,老远就能听到你来了,它们平时喜欢呆在树上,遇到猎物时才会下来。布冬霞伤心地告诉我,禁猎以后,每每遇到猞猁祸害驯鹿的事情。猞猁和棕熊不一样,棕熊袭击驯鹿,打死一只就吃,吃不完找个地方埋藏起来,留着下顿吃。猞猁袭击食草动物,方法十分凶残,它们往往直接从树上跳到马鹿、驯鹿、狍子的身上,咬住其脖颈上的大动脉,一通吸血,直至那可怜的动物失血而死。接着,它们马上去袭击下一只,就这样,一放倒就是好几只。鄂温克使鹿部落的猎民由于手里没有枪,只好放鞭炮吓唬猞猁,一来二去,猞猁不但没被吓跑,竟然了解了人类善良的底线,越发胆大包天起来,只要找不到雪兔,就来驯鹿群猎杀驯鹿。

雪兔是猞猁的主打食物,一只猞猁一年要吃掉200只以上雪兔,有雪兔子的地方,猞猁就多,雪兔的数量下降,猞猁的数量也会下降。森林里的事情,非常奇妙,不是简单的自然规律或者适者生存几个字就能说清楚的。猞猁可以在一个夏天跑700公里,只为寻找雪兔。雪兔大约每个月繁殖一窝,一窝一般十几只兔崽子,为了活下去,它们可以频繁地变换皮毛的颜色,夏季是灰蓝色的,入秋就开始变白,直至和大雪一色。没有人知道的奥秘是,它们会突然在某一天消失的无影无踪,让猞猁百思不得其解,因而食不果腹,虚弱到极点,只好远走他乡。

有更有意思的是,野生动物的领地往往会互相交叉,比如棕熊的领地往往是河里有鱼,林下有堰松籽、蓝莓和越橘的地方,这样的地方,也是食草动物喝水觅食的好去处,所以,猞猁也会在附近撒尿宣示主权,告诉其它的猞猁不得越雷池半步。可是棕熊不知道,它们依然大摇大摆地在自己的家园里为所欲为,森林里食草动物因此屡遭暴殄,却从未传出过猞猁大战棕熊的故事。我常常想象着,猞猁和棕熊狭路相逢时的情形,是决一死战还是一别两宽?在北方原始林中,猞猁和棕熊都是没有天敌的动物,恰恰在这两种动物泛滥成灾的时刻,智人已经用枪支延长了手臂,这种以狩猎的方式对生态的参与绝非纯粹的消极,适度的狩猎,拥有几百年的历史,而生态的恶化是近两个世纪急剧加速的。

在我离开原始森林的路上,又看到了一个极为玄妙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是一种微小的生命——林间的红蚂蚁。由于林区管护部门使用细碎的砂石铺就了一条公路,以供管护人员通行。不知为啥路边剩下很多的细砂石,一堆一堆连成串座落在路边。同行的林业工程师梅玉生,停下车,把我引到了那些砂石堆跟前。我从上面抓起一把砂石粒一看,许多的红蚂蚁混在砂石粒里,正不知所措地乱爬着。原来我见到的砂石堆,是一座座被砂石粒覆盖的红蚂蚁的巢堆。我轻轻拨开一看,其结构繁复,有如迷宫。梅工告诉我:“棕熊是红蚂蚁的天敌,红蚂蚁身上的蛋白质,是棕熊身体脂肪的来源,也是棕熊冬季抵御寒冷,孕育棕熊崽必需的营养。原本红蚂蚁的巢堆是用针叶土建在森林腹地的,棕熊来到红蚂蚁巢堆前,随便一巴掌就能毁了蚂蚁几辈子励精图治建起来的宫殿,然后,它就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往嘴里抿蚂蚁,直至把蚂蚁之国通通装进肚子里的焚化炉。蚂蚁用砂石粒覆盖穴堆,绝不是什么浪漫的行为艺术,事实上,那是在铸就保家卫国的铁壁铜墙。当棕熊肆无忌惮地靠近这些让它感到焕然一新的蚁穴,立马就尝到了智者的厉害。棕熊傻乎乎地一巴掌,吃进了满嘴的砂石颗粒,砂石颗粒嵌到它多褶皱的舌头和口腔里,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蚂蚁们就这样一剑封喉,让棕熊绝了念想,从此退避三舍。”这个细节,令我感到诡异的不是红蚂蚁以其弱小的身躯怎么一颗一颗地搬运来那么多的砂石粒,而是它们是怎么获知了棕熊口腔的结构?又是怎么发现了路面上的砂石颗粒可以为自己所用,进而实施了一个相似于人类之于埃及金字塔那般的巨大工程。它们那颗小米粒大小的头颅里,是不是被谁装置了一组旷世的超能密码。于是,像火第一次出现在人类文明史中那样,覆盖着砂石粒的红蚂蚁巢堆,成为森林里划时代的谜面。

原始森林的神秘比比皆是,例如狍子为什么生就一个雪白的屁股,到了冬天把头和身子扎到雪里,只露出和雪色相同的屁股,从而躲过空中和地面的天敌?比如驯鹿之所以被称为森林之舟,在崎岖嶙峋的山路上健步如飞,如果说那是因为它们有四个碗口大的蹄子,同时它鼻孔里毛细血管密布到经纬织就的程度,而鼻甲的软骨构成,也非常奇怪,足足打了四层弯曲,待到冷空气进入肺部,各个层面的血管已经将其慰藉得十分温暖,难不是寒冷的北方对它们青眼有加?还有,森林湿地里的蓑羽鹤雏鸟,在遇到危险的是后,会把自己摊薄成一张灰褐色的纸,一动不动地匍匐于地面上……森林里这些匪夷所思的现象从何而来?其得天独厚的背后难道没有千丝万缕些些许许的连线,犹如飞快而精准的集成电路在锦衣夜行?一定有一个权威存在,只有他能解读这一切这是为什么。我想,那个权威只能是你,唯有你。你令每一种生命出世,又让它们不虚此行,到处都有你的手,时而摧枯拉朽,时而点石成金,时而设局部镇,时而画龙点睛,在万事万物之上,到处都有你的暗示,你的意志。你和煦如春,冰冷如冬,从博大的土地,到土地上的一滴水,每一个叶片,都在你的掌控中变幻,你安排了千百万种生命的职能,让它们葳蕤生长,徐徐凋落,让它们集结纠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瓜瓞绵延,永世轮回。你真实地存在着,却无法一语道破。而你是由来已久的,不可逾越,你至尊至伟,不可抗拒。

你在哪里?在原始森林这个巨大的生态博物馆里,我似乎与你并肩而行,又仿佛与你擦肩而过。如果人们轻率地把你称为大自然,把你带来的一切解释为进化的奇迹,我真的不敢轻言同意。我觉得那就像科学放弃了事实,哲学放弃了信仰,只剩下似是而非和虚无缥缈。

我坚信自己的直觉,我知道你的存在是不可颠覆的真理。我将在和你的对视中继续行走,我不再把你视人类的祖母,山中的君王,因为我知道那都不足以宣示你的神性。正如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 你终日深情,岁岁深情,以贴心的手掌,给予小小寰球春之繁花,夏之浓荫,秋之硕果以及冬日的冷峻。你无时不在,你的呼吸你的体温,你含不尽之意的言辞都在普天万物的生命里,你有时候润物无声,有时候汹涌澎湃,你的力量是太阳与泥土,大地与流水的总和,没有你的抚慰,世界便是一颗在茫茫苔原冰雪之下永不发芽的种籽。

我以人类的渺小在大森林里找你,且行且珍惜。

(作者简介:艾平,呼伦贝尔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散文委员会副主任。其作品常见于《收获》《人民文学》《人民日报》《文汇报》《光明日报》《北京文学》《十月》等报刊,出版散文集《雪夜如期》《风景的深度》《草原生灵笔记》《聆听草原》等八部,出版长篇纪实文学、小说等一百万字,曾获北京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华语最佳散文奖、三毛散文奖、冰心散文奖、《人民文学》游记文学一等奖、汪曾祺散文奖、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徐迟报告文学奖、全国非虚构散文一等奖等多种奖项,作品多次被各种选本收入,被《读者》《新华文摘》《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选刊转载,被全国高考试卷和阅读教材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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