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贵祥,男,1959年12月出生,皖西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军事文学委员会主任,中华文学基金会理事长,著有小说《弹道无痕》《历史的天空》《高地》《马上天下》等。曾获茅盾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全军文艺奖等。 责编稿签 这是一部散发着少年英雄气的成长之作,也是流淌着浓浓爱意的应许之作。徐贵祥以调度若定又气势如虹的欢快语势呈现了孩子们如何为自己的心灵空间开疆拓土,以精准的现实氛围叙写了闪烁着童年之光的寻书之旅,既充满了自然的质感,又建构出驳杂而丰富的心理世界。陶大伯、启老师的挺身而出和细心呵护让我们看到了善良又勇敢的信念之光,他们保护了爱书的孩子们,解答了他们的精神疑难,也赋予了他们勇气和爱。身在井隅的孩子们,因为书的到来而沐浴着星光,于是,这座老街书楼便成了爱的化身,承载着时光和梦想的重量,无声无息又生生不息。 —— 安 静 1 乔大桥没来之前,我们的课余生活比较简单,通常都在家里做作业。有时候也会三三两两溜到街上,玩玩捉迷藏、浑水摸鱼、狼牵羊之类的小把戏。男孩多的时候,就玩打仗的游戏,冲啊杀啊乱扔土坷垃。 乔大桥一来,情况就不一样了,他跟我们玩了几次,越玩越没劲。有一天晚饭后,他把我们集合起来,一只手比画成手枪状,在我们眼前猛地一伸,嘴里念念有词:“叭,叭叭。” 乔大桥嘴里“叭”了几声,把手卡在腰间说:“这样不行,太低级了。” 我们很喜欢乔大桥神气活现的样子,但是不知道他说的“低级”是什么意思,六双小眼睛一起崇敬地看着他。 乔大桥说:“我们老街,有三支队伍,南头小孩兵团、北头小孩兵团,还有我们,公社小孩兵团。我们虽然人少,但是,我们可以今天联合北头小孩兵团打南头小孩兵团,明天联合南头小孩兵团打北头小孩兵团。你们看过《三国演义》吗?” 吴小根说:“杜二三家里有《三国演义》连环画。” 吴小根没有谎报军情,我家里确实有《三国演义》连环画,不过只有半本了,那里面讲的是“三顾茅庐”的故事,没有讲联合这个打那个。但是,我不会跟乔大桥抬杠,我们几个公社小孩都佩服乔大桥,他懂的那么多! 乔二桥说:“我们明白了,就是拉张三打李四,再拉李四打张三。可是,打这样的仗有什么意思呢?” 乔大桥瞪了他弟弟一眼,挠挠头皮说:“意思嘛……你说什么意思?我们搞训练啊,我们学习军事啊,我们长大了,要当接班人,连打仗都不会,那怎么行?” 我们马上觉得问题很严重,是啊,当革命事业接班人,不会打仗确实不行。 乔大桥又说:“陈肖江给张麦带个信,从明天开始,我们就向北头小孩兵团挑战,让他们晚上在百货大楼后面集合。让南头小孩兵团诱敌深入,我们公社小孩兵团明晚要奇袭白虎团。” 乔大桥这样一讲,更增加了我们对他的崇敬,因为我们只看过老街宣传队演出的《智取威虎山》,压根儿不知道还有《奇袭白虎团》。反正听乔大桥的没错,跟乔大桥玩,确实比先前打乱仗高级多了。 老街是公社的所在地。听乔二桥讲,我们公社有十几个大队,两万多人口。“时光退回二十年,老街它不是一条街,它是一个城。” 这话是陶大伯讲的,陶大伯的另一句话是,“两万多人啊,时光退回到战争年代,两万多人就是十几个团,至少是三个师。” 陶大伯是复员军人,认得不少字,可以读报纸。在公社当炊事员,他感到很自豪,因为他也算公社的人,而且是很重要的人。公社大门也是他管着,要进这个门,得先过他这一关。 那天晚上,我们就在公社小楼西边的空地上,演练起来,首先是卧倒,然后是冲锋,再然后是肉搏,其实就是摔跤。 乔大桥就像指挥官那样,一会儿踢踢吴小根的屁股,呵斥道:“卧倒要像卧倒的样子,不要撅屁股。”一会儿又把正扭成一团的我和陈肖江扯开,说:“肉搏要讲技术,不能冲上去就抱住敌人的脑袋,看我!” 乔大桥说着,往地下一蹲,一只脚撑在地上,突然伸出另一条腿,唰的一下,一个扫堂腿飞过来,把站在边上的我和陈肖江全都撂倒了。 就这一招,让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 没有谁记得,乔大桥是怎么当上司令的,反正,那天晚上吴小根就开始喊他“乔司令”,陈肖江和我也跟着喊。乔二桥有时候喊他“哥哥”,有时候喊他“乔大桥”,偶尔也喊一声“乔司令”。 乔大桥是公社乔主任的大儿子,他爸爸调到我们这里快一年了,来的时候,只带了乔二桥,乔大桥留在县城上学。这个夏天,两个“桥”的妈妈也调过来了,在公社信用社当会计,乔大桥才跟着过来。 以往,我们也听乔二桥说过他哥,在城里也是学习尖子,贼聪明,会读书,满肚子都是故事。但是我们有一个疑问,乔大桥比我和乔二桥大两岁,比吴小根、陈肖江大三岁,他那么聪明,怎么跟我们一样,读小学六年级呢? 我们佩服乔大桥有很多理由,不仅因为他是从县城转学过来的,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他有一件蓝色条纹汗衫,还有一根皮带,蓝色条纹汗衫扎在皮带里,整个人就比老街的孩子高出一个头。 乔大桥说,他的那件蓝色条纹汗衫,名叫海魂衫,是海军战士穿的。 我是头一次听说世界上还有海魂衫这个东西。 乔大桥的到来,使我们大开眼界。我们不仅对乔大桥刮目相看,也对乔二桥高看一眼,按我们的经验,明年,至多后年夏天,乔大桥身上的那件海魂衫,就会套在乔二桥的身上。 根据我的观察,乔二桥对他哥身上的那件海魂衫似乎也很在意,有一次他对我和吴小根说:“什么玩意儿,天天绑在身上穿,恨不得穿破了才扔给我,要是破了,我也不要了。” 其实在我看来,乔二桥福气大得很,虽然他免不了要捡他哥哥的衣服穿。我倒是没有哥哥,但是我宁肯有一个哥哥,因为没有哥哥,我就得捡我姐姐的衣服,不仅是花的,而且还是偏裆裤。以前吴小根他们还取笑我是假丫头,打了几架,他们不敢喊我假丫头了,可是我心里还是别扭。我什么时候才能有一件真正的男孩子穿的衣服呢?最好夏天能有一件海魂衫。 陈肖江更惨,他兄弟五个,他是老小。他跟我们讲,一件褂子,刚做成的时候,五个扣子是一样的,传到他的身上,五个扣子五个样。 这就是我们的少年时代。 不知道为什么,乔大桥跟我们同学的那半年,学校的老师走了不少,上课也就马虎了。 学习压力不大,很少家庭作业,每天晚上,不管月黑风高,还是月牙挂梢,都要打一仗。 最初是模仿样板戏,上演《沙家浜》和《智取威虎山》的故事,没有战斗场面,今天你是郭建光,明天我是杨子荣,吵来吵去。打着打着,就升级了,打游击战和伏击战。 就是从乔大桥那里,我们知道了“进攻”“防御”“偷袭”等等概念,这让我们大家都很开心。 2 就在乔大桥转学到我们学校之前的那个学期,不知道为什么不发语文课本了,老师自己编。公社乔主任对我们校长说,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孩子上学不能耽搁,抓革命是大人的事,孩子的事就是读书。 启老师给我们编的课本,比以前发的课本有趣,还专门有一本辅助课本《成语故事》,让我们多学了很多生字,知道了不少历史故事,还知道了,“叶公好龙”的“叶”,原先的读音是shè。 从小学三年级到六年级,我的语文成绩一直很好,算术马马虎虎,玩得最疯的那段时间,两门课的成绩都有点滑坡。 不过,玩打仗游戏有一个意想不到的效果,学过的很多成语,比如“里应外合”“出其不意”“虚晃一枪”等等,在游戏中经常会被提到,不仅记得更牢了,也理解得更明白了——这个收获是很多年后我才悟出来的。 有一天,张麦上课迟到了,脑门上还贴了一贴膏药,下课后我问他怎么回事,他支支吾吾不肯讲。他妹妹张杏过来说,张麦学杨子荣打虎上山,把推磨的驴牵到院子里当马骑,结果把脑门摔破了。 我们快乐地大笑。张杏绷着小脸说:“你们再不要拉着张麦打仗了,我爹讲了,再不好好学习,就让他退学,跟驴一起推磨。” 张麦和张杏是龙凤胎,妹妹比哥哥小几分钟,但她是六年级的班长,学习成绩拔尖,一直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乔大桥不喜欢张杏,说这个小丫头简直就是老师安插在我们中间的女特务,爱打小报告。 我说不上来喜欢不喜欢,只是隐隐感到,将来考中学,张杏肯定是第一个,她不仅算术成绩好,语文也好,背诵的诗词和成语,比我还多。 后来,老师也知道我们晚上玩打仗的游戏,不过没有怎么制止。启老师说,小孩子闹着玩,只要不过分,可以锻炼脑子。 启老师说过这话没有,我们不知道,反正乔大桥就是这么跟我们说的。乔大桥说:“我们玩打仗的游戏,肯定又是张杏跟老师说的。你们等着,下次选班干部,我非把她选掉不可。” 公社大院在十字街西边,学校在东头偏南,隔着一里多路。我们上学,有时候从街后抄近道,有时候从街上走直角,这要看我们的心情。 有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乔大桥跟我们讲:“有个重要情况,城里的学校都停课了,我们学校为什么不停课?还天天讲有理数无理数,搞得头疼,我们要造反。” 我们几个小喽啰一听,顿时摩拳擦掌,我们确实早就不想上课了。可是,造反是怎么个造法呢?不管别的地方出现什么情况,我们老街,除了小孩子在夜里搞地下活动,大人们好像没有怎么闹起来。 也是听陶大伯讲的,“时光退回三年,乔主任是副县长”。陶大伯这话是对老街造反派的头头说的,我们也不知道真假。 当地人都很佩服乔主任,稍微记事一点,听大人说过,我出生之后那几年,很多公社食堂都“停火”了,因为没有粮食吃。那时候乔伯伯在另外一个公社当主任,想了很多办法,还提出了一个口号:“群众吃干,干部吃稀;群众吃稀,干部喝水;群众喝水,干部饿死。”这句话在当地广为流传。乔主任不让造反,大家就不敢乱动。我们这些“小孩兵团”更是狗咬刺猬,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就连乔大桥也不敢造次,嘴上说说算了。 没隔多久,乔大桥又得到一个情报,有一个“兵团”开展扫“四旧”活动,从街上收缴了不少旧书,都堆在曹三饭店的柴房里,给他当柴草用,抵饭钱。 我们既不知道什么是“四旧”,也不懂得为什么这些书不让我们读。乔大桥说:“书,都是书,还有连环画,两麻袋,至少有三百本。” 我的天哪,三百本连环画,要是搞到手,那不就发财了吗? 乔大桥的情报引起了我们极大的兴趣和强烈的战斗欲望。乔大桥说:“我是听张麦说的,他们北头小孩兵团今晚就要动手,我们必须抢在他们前面。” 我们兴奋得不得了,各回各家鬼鬼祟祟地吃了饭,大约晚上七点多钟,在小楼下面集合完毕。 乔大桥检查装备,不得了,有一把电筒,有一个手枪套,还有……我的天哪,武装部长的儿子陈肖江居然扛了一条老式步枪。 乔大桥看到步枪,被吓住了,跟陈肖江说:“这个不行,打死人要偿命的。” 陈肖江说:“没事,没有撞针,也没有子弹,我扛上吓唬他们。” 陈肖江这么一说,乔大桥才放下心来,拍拍陈肖江的肩膀说:“很好,虚虚实实,兵不厌诈。” 我们按计划秘密潜入曹三饭店后院,乔大桥命令陈肖江站哨,发现敌情就拉枪栓、喊口令。然后乔大桥带领我和乔二桥、吴小根一干人等,翻墙进入院子。 那天晚上,曹三饭店只有一桌办喜事的客人,后院基本上没有人。我们的行动进展很顺利,乔大桥让我在院内充当第二道岗哨,然后他带领其余的人直接进入柴房。 说实话,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战斗,我有点害怕,倒不是怕北头小孩兵团突然袭击,而是怕后果。毕竟,我们是来抢东西的,就算把东西弄走了,算不算抢劫啊?算不算盗窃啊? 我正这么怕着,乔大桥他们出来了,满脸晦气。我问怎么回事,乔二桥说:“狗屁,什么麻袋,什么连环画,柴房里啥都没有。” 吴小根也说:“司令,你的情报准不准啊?” 乔大桥眼睛眨巴几下说:“我上茅厕,在墙外听张麦跟王强说的,一定要抢在今晚动手,不然明天就被曹三当柴火烧了……” 乔大桥讲到这里,突然停住了,一拍脑门说:“坏了,中了敌人的奸计了……赶快走!” 我们不知道乔大桥说的是什么,只好跟着他走。路上乔大桥说:“张麦在茅厕里给王强布置任务,是个陷阱,分明是调虎离山。” 乔二桥说:“别说这些没用的了,赶快找‘四旧’啊。” 乔大桥说:“一定在春来茶馆,那些书只能当柴火,不在饭店就在茶馆。” 我们连想也没想,就跟着乔大桥蹿出曹三饭店后院,向春来茶馆扑去……意想不到的是,我们刚刚离开曹三饭店,就被一堵人墙挡住了去路。 乔大桥定睛一看,惨叫一声:“坏啦,快跑!” 说时迟那时快,哪里还能逃得了? 那堵人墙是我们的父亲——公社干部组成的,陈肖江的爸爸首先冲上来,将陈肖江抓小鸡一样缚住了双臂,二话不说就缴械了,其他几个孩子也纷纷束手就擒。 当天晚上九点钟左右,公社大院哀鸿遍野,传出阵阵鬼哭狼嚎,包括本人在内,至少有六个孩子被扒掉裤子打屁股。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3年第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