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晁,男,1986年10月生于湖南,现居贵阳。2007年开始发表小说,曾获《上海文学》新人奖、《作家》金短篇奖、华语青年作家奖、《十月》文学奖·新人奖等,出版小说集《雾中河》。 责编稿签 当命运的风吹向一块坚硬的磐石,磐石会因此皲裂或松动吗?小说以体恤节制的笔调,讲述一个中年女性陈阿姨的坎坷人生。陈阿姨年轻时相亲结婚,新婚之夜即受到丈夫的冷暴力,年幼的独子遭遇不幸,当她终于解脱了婚姻的枷锁,也只是开始了另一段孤苦的生活。她就像我们在乡间路边见到的磐石,李晁充满怜惜地勾勒着它的形态、纹路、划痕,描绘它身上遍布的青苔以及那颗无法窥探的幽深心灵。日晒、雨打、霜冻、雪覆,流深岁月中的诸多经历塑造了她的坚忍。但李晁扬起了文学的风,我们多么希望这风能吹进她内心最柔软的角落,带给她温柔的抚慰。 —— 欧逸舟 蚕豆肥绿,种得松,并不挤挤挨挨,一朵朵粉紫色花瓣点缀在田间,蝴蝶一般,让这片低矮的枝芽显得没那么荒凉。风起,能闻到涩涩的浆果味道。四十年的时间让施工局驻地显出衰败的景象,人走光了,一些屋子早早拆毁,水泥地坪被连根掀翻,露出久违的肥力强劲的土地,种满了菜。只有那些仿苏式建筑——那些庞然大物,譬如设计院大楼和修配厂、锅炉房还保留着残躯,只是门框统统被人拆卸,徒留下一些黑黝黝的空洞,没有人的目光的空洞。 陈阿姨是这片筒子楼里仅存的住户。 看看天色,要早些回去。陈阿姨一早就望见老李的车往坝上去了,不出意外,那人下午会来送鱼,其实是来吃晚饭。陈阿姨心里有数,若不做好准备,那人又会生气,年纪一把了,还容易气鼓鼓的,说不把人当客,简直好笑,跟小孩似的。有几次,陈阿姨也不是故意晚回家,是有事拖住了,回来时看见门前的塑料桶里丢着老李钓来的鱼,是江团还是翘嘴或者花鲢,女人记不住分不清。老李每次说,你怎么这么笨的。陈阿姨不作声。一旦看见塑料桶外漫延出的水迹,就知道对方来过了,还能想象他走得光火的样子,兴许还会踹两脚她的门,骂一句,死女人。鱼倒是每次都安静地沉在水底,女人走近,给水面投下一个暗影,那鱼才甩动一下尾巴,想逃,却逃不掉,只能围着塑料桶转上一圈半圈,再镇定下来。 自己也不欠他的,这么不请自来,想来就来,陈阿姨不明白。命运这样的事不在她的思考之列。到了这岁数,有些事不再深究,可想起来只是不易忘,四十年了,那是回忆的尽头。 是天地初开啊,水电站选址完毕,消息不胫而走,大队人马拥进来,安静了无数个世纪被群山包围的河谷地带突然山崩地裂,鸟兽纷走,再也掩藏不住了。一时间江南江北密密匝匝的,都是人。那时的天空白云如烟,雾水的雾更重了。那时的陈阿姨还不叫陈阿姨,是个十八岁的女人,辫子粗壮,腰手纤细,名叫陈令旦。 和老李相识,是经人介绍。一个爽爽朗朗的小伙子,将将二十出头,才接父亲的班从湖南老家来到施工局,属于局里子弟。俩人相了一次亲,当年的陈阿姨话就少,带着少女的腼腆,见面时只瞧过对方一眼,是电光石火的一刻,像直视太阳后留在眼底的光斑,具体相貌倒忘了,只剩了一点轮廓,狭长的脸,毛糙的头,鼻子很大,说起话来嘻嘻哈哈,满不在乎。这么多年过去,这点印象一点也没有淡。 今天在地里掏了条排水沟,回家路上脚步就开始发沉,像背上背着一个小人。过了五十,锄头就有些抡不动,早年能轻松一把扬过头顶,而今将将抬过腰,时间偷走了陈阿姨的力气,也助长了土地的气焰,它们有着无限的耐心。在家歇一口气,喝干半缸茶,就该准备晚饭了。才从地里刨出的小马铃薯,个个圆圆滚滚的,只需轻轻搓洗,土就掉了,切了片下猪油煮上一锅,最后撒把葱花,简单易做。陈阿姨很喜欢在春天里煮小马铃薯。 这是老李出现前的日子,没有意外,与外界更没有联系,连手机也没有,谁有事,须亲自找来。老李出现是去年夏天的事,这个人退了休,竟选择回雾水,想着在外面世界跑了一辈子,还出了国,是再看不上这种小地方的,还是回来了。 一开始,老李还酸兮兮的,来施工局驻地看了一圈,一个人。也是巧合,在院外这么碰上。陈阿姨从小树林里回家,手里拎一筐才刨出来的地瓜,男人就从院子里出来了,沿着台阶往下走,起初脚步生风,走得越近,步子就越慢。女人也感到一股灼人的目光朝自己射来,因为距离,女人没有看清来者是谁,那头黑白相杂的粗发让她勾不起任何回忆,只本能察觉,又是哪个来凭吊的? 陈阿姨不明白这里有什么魔力,一年半载总能遇到好些这样的人,都是回来看看的,带着缅怀的情绪。一次还包了一辆大巴过来,车上走下十几二十个年纪相仿的老头老太太,下了车就发出惊叹,指指点点,辨认曾经的地盘,这么兜兜转转,看了一圈,很快在原先的沙石料场上打出横幅,合影。远远地陈阿姨也看不清字,不晓得写了什么,只凭直觉和讲话声猜测,这都是当年的建设者。陈阿姨以为眼前人也不例外,这么想着,身子就往路边上靠,好让出道来。 没想那人却喊起来,你是——陈令旦,你还住这里! 陈阿姨毫无防备,后背一凛,多少年没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人叫出来了,所有人都叫她陈阿姨陈阿姨,女人已和这称呼融为一体,好像原本就该这么叫似的。女人听这声音,知道来自昔日的时光,一口浓重的单位话,和本地话大大区别开,只是声音经过了多年的淘洗与磨砺,变得有些喑哑,但内里是浑厚的,带着浓烈的个人印记。 是他。女人推测起来,脸廓还是那样,只微微变圆了,额头的发际往后退了几步,露出几抹皱纹,又换了星星点点的发色,其余倒没怎么变,不过是照原来的样子变老了。 是你。女人迟迟吐出这句,一句万无一失的话,不论对方是谁,都不会错。但女人知道是他。她侧身想让男人过去,可男人停住步子不再动了,女人也不动。这一刻,女人的样子被无情地收入男人眼底,看得稍稍久了些,陈阿姨才尴尬,不想让对方看到眼下自己的模样,更不晓得和他说什么,也就动身走了。 这行为在男人看来无法容忍,近乎冷酷了,怎么能这样?男人跟在后头喊起来,喂,我说你这个人,怎么就走了,我又不吃了你。这么追上来,到了院门口,陈阿姨才回转身说,你跟着我做什么? 男人就笑,神情开始松动,张口就说,这路又不是你家的。 还是这么轻佻,和年纪没有关系,确实是那个人了,连① 不变的。 陈阿姨没有想过,有一天能和老李这样重逢。 择好了菜,一把菜薹,青青绿绿,一碗蚕豆剥了皮,一粒粒堆在碗里,堆出小山的形状,还掐来一把小茴香,马铃薯当然更少不了。多口人吃饭,本不是多大的事,无非对方多吃一口,自己少吃一口罢了。重要的只是这屋里多出一个人来,这让陈阿姨不适应,她早习惯了一个人。 人进来时,弄得动静颇大,小车的声音陈阿姨是听见的,就停在马路弯口拐进院子的小块空地上,车轮磨出阵阵碎石崩裂声。再上来就要费一把子力气了,往日男人要拎着网兜往上走,走得吭哧吭哧的,今天却甩着空手上来了,女人知道男人一无所获,赶紧去冰箱里翻出半只鸡,先解冻着。晚餐不吃肉是陈阿姨坚持的准则。十年前女人闹过胃病,晚上这一顿渐渐不进荤腥,以免半夜胃烧,也不是医嘱,是女人自我感觉。可男人不同,他是吃不惯这寡淡的东西的,须有油水。 进门前,先是一道咳嗽,接着用劲吐出一口痰来,又顿了顿鞋底,对着墙角踢了踢鞋尖,这套动作女人也觉得好笑,这破房子还有什么好讲究的,多此一举。男人粗壮的身体一时堵住了屋外光线,屋内顿时一暗,乘着这黑的间隙,人就进来了。进门便说,狗日的,运气不好,毛都没钓到。男人的说话方式是陌生的,但语气能听出来,有些懊丧,却又像是一种收获,一点辩解的意思都没有,更谈不上愧疚。 女人顺势说,今天风大。 男人说,就是风,大得很哟。 实话是不能讲的,实情是,老李往日盘踞的钓点被几个小年轻率先占据,老李在车上望了望,像是一堆来郊游的年轻人,男男女女带着小孩,草地上搭着天幕,像从哪里刮来的一片屋顶,老李不想将就,尤其小孩,令人头疼。这么沿着库区马路往前开,找到一处陌生水域。到了下午三四点光景,鱼情仍不好,回回空杆,老李才懊恼,早知该去老地方,狗到了自己地盘,还会跷腿撒泡尿留个印记,自己倒 [ ]了。老李这么生起自己气来。这时候,赶上风起,一阵阵地,顺着峡谷变得强劲,河两岸插着群峰,风无法将山撼动,它能对付的只是峡谷中的船只和两岸稀稀落落的钓鱼人,老李手中的钓线张成了弓。一个礼拜前,老李看新闻得知河道里沉了客船,死伤九人,失踪两人,至今没有见尸。赶来的调查队没有得出任何结论,但老李知道是这山峡里的风,它们惯能兴风作浪又来去无踪,谁能调查消失的风呢?这么想着,男人才消了火。 今天吃什么?男人点上一支烟,开始慢条斯理地盘问女人。 陈阿姨说,马铃薯。 男人就笑,又是马铃薯,你也吃不厌的。 陈阿姨不作声,沉默是她的一件交流武器,有时比一粒子弹还管用,可以随时让对方闭嘴。 通常吃完饭,人就走了,从不拖延,这是陈阿姨能容忍对方的一点。虽说俩人都上了年纪,周边又没有一个邻居,不会有人说什么闲话(就算说了也飘不进陈阿姨耳朵),可总是一对男女,多待无益。 今天却意外,老李吃饱喝足,鸡骨头吐了一桌,还没有走的意思,还在电视机前磨磨蹭蹭,问她听没听说几天前坝上沉了船,陈阿姨摇头。 老李说,还有两个后生没找到,说是学生子。 陈阿姨说,你发现了? 老李听了眼珠子都要鼓出来,讲,我没这个本事,这是老天爷的事。说着又短了气,知道女人的儿子死于一场大风,快三十年的事了,也就闭了嘴,女人跟着添了句,该回去了。 男人这才起身,今天饭开得晚,是该走了。 也不告别,不说“我走了”,这么出了门,陈阿姨也不送,让男人自己走掉。男人走后,屋里像多出一个空洞,男人的味道消失在空洞里,走了倒像还在一样,平白留出一个位置。陈阿姨收拾桌面洗起碗,纱门又打开来,男人灵巧地踅进来,手里扔过一个东西,准确丢在老式弹簧沙发上,沙发弹力虽较当年弱了许多,还是狠狠弹了一下,陈阿姨晃眼看见一只白色盒子。男人不等她反应,只说,你拿着用,有空去镇上办张卡,花不了多少钱,有事找你还不方便。也不给她说什么的机会,不等她拒绝,又立即消失,楼道里传来咚咚咚的下楼声,三步并作两步,像逃一样。不一会儿,马路边传来车子发动的声响,陈阿姨这才抹两把手出门看,漆黑的下坡路上划过车子的灯光,转过小树林的弯,不见了。 老李来过后,会清静几天,不会连着来,讲礼节似的。这是陈阿姨摸出来的规律。起初是烦,不晓得这个人什么意思,只是偶尔来混饭吃,还是可怜她?可老李每次来,都一个样子,完全看不出变化,更没有心机,陈阿姨就不再想了,到了这岁数还能想什么呢。 只这次,老李扔下的那只盒子让陈阿姨不安,这是施舍?白盒子上印着手机的模样,银白色的边框,屏幕黑黑的,一层塑料薄膜紧紧贴着盒身,等着谁打开似的,掂一掂,还有些重量。陈阿姨没有用过手机,想象拆了包装把机子拿在手里的感觉,会不会像一块铁?平白多出一个东西,身上还没地方放。陈阿姨看看也就放下了,她不需要这东西,没有谁可以联系的,要联系,她宁愿靠走。 老李怎么就不明白? 天晴了两日,又陷入清明的阴寒里,细雨连下了几日,下得到处都湿漉漉的,让人气短。陈阿姨懒得出门,正好可以歇歇,地头的菜越种越宽,到了力不从心的地步。往常陈阿姨会早起,收了菜背篼一装就去桥头的菜市卖,卖不了几个钱也比烂在地头好。昨天住镇上的弟弟来家坐了坐,还是老话,劝她搬走,搬到留守处小区去。那是单位的福利房,十年前就建好了,陈阿姨有一个名额,没有浪费,当时就置了套六十平方米的小房子,花光了积蓄。 弟弟说,这里漏风漏雨的,你也不怕麻烦。 陈阿姨不高兴,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漏风漏雨了,让你补过没有?只有面对这个弟弟,陈阿姨说话可以毫无顾忌。弟弟也是木讷的一个人,早年在施工局混了个合同工,后来水电站修好,又不想跟队伍走,这么留在电厂做了临时工,一辈子受尽欺负,陈阿姨是个女人家,帮不了他什么,只能生气。 弟弟说,上次碰见老李,请我喝酒,他还记得我。语气里满是喜悦。 陈阿姨听了直皱眉,这个弟弟从不会说话,说什么不好,偏偏说起那个人。 你想说什么?陈阿姨质问。 弟弟老实,姐姐问了就讲,他也劝你搬下去,这里迟早要拆的,住那里方便些,这里什么都没有了嘛。 陈阿姨哼了一声,你瞎了,我还有地。 弟弟也不恼,说,种这么宽做什么,又吃不了,该去享享福了,离大家也近些。 弟弟本是好意,这话也提了好些年,女人不为所动,实际情况呢,好像大家都看不见,不种地,女人吃什么?陈阿姨更讨厌弟弟打着老李的旗号又讲起,心里不舒服,直讲,你倒做起他的说客了,他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么替他说话,我走不走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弟弟知道姐姐脾气,是家里第一倔强的人,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不然这些年怎能熬过来。弟弟叹一声,泄了气,好像把话带到就完成了任务似的,也不多坐,准备起身。 陈阿姨也不留客,转到门口牵过两只塑料袋,满满装了几把青菜,又从篮筐里拣了些鸡蛋,丢了两把锯木灰,让弟弟带走。弟弟还有些不好意思,说自己不是来拿东西的。陈阿姨只作没听见,手里东西只顾递出去,弟弟接过后,就走了。外间又飘起雨,陈阿姨交代一句,路滑,慢点骑。 弟弟站在楼下说,姐,清明我再来接你。 女人吩咐,早点来。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3年第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