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磊,蒙古族,1982年6月出生于内蒙古赤峰市,现居北京。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六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第四十一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内蒙古大学文学硕士。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文艺报》《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中国教育报》《北京晚报》《回族文学》《草原》《海燕》等报刊。出版有长篇小说《夜照亮了夜》《青春是远方流动的河》,短篇小说集《飞走的鼓楼》。长篇小说《幻海》入选中国作协2023年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项目。 王一锋:我想你了,用高级点儿的话怎么说? 杨塔娜:冬日暮雪入巷深,挑灯迎风盼人归。 ——题记 记忆里的事,影影绰绰,像极了冬天雪夜前雾气弥漫的暗沉天空。 情绪上的一切,不知天高地厚的嬉笑怒骂,毫无由头的疯疯癫癫,种种起承转合包括戛然而止的瞬间空白,其实都是化学性的。 每每看见亮着猩红小点的一支香,香雾丝丝缕缕地升起、飘忽不定,看见它从那么长燃到那么短,最终只剩下短短的一小截,然后在香插的末端残留下油脂状的香渍,我除了在分分秒秒消逝的时间中保持静默,便只能以更加安静的方式,感慨它所带给我的凝神功效。 受塔娜的影响,我用香差不多已经有四年的时间了。起先,只是出于在大厂上班,对着电脑没日没夜地写代码改错误,落下了颈椎病与神经衰弱的毛病。回家,准确讲回到那间租来的小房间,当手指拨弄一次性打火机,伴随着火石与齿轮咬合在一起发出的啪啪打火声,在一根香尚未点燃前,似乎就已经开始了一场疗愈之旅。之后,香雾丝丝缕缕,慢慢地飘逸四散,但并不弥漫,反而像有条不紊,在水中有节奏蓊染的笔墨一般,直至消失不见。我闭上眼,深深地吸一口气,享受这股香的味道,然后慢慢将它吐出。光脚,穿着一件白色的跨栏背心,再安神醒脑地在床上静坐,我多半会不知不觉睡着。 戊子年,鼠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这一天,恰逢冬至。 牛年元旦将近的五道口,到处攒动着年轻人的身影。在这个堪称“小联合国”的北京地标,几个染着黄头发的韩国小青年,在十字路口旁的俱乐部前放烟花,嗖嗖几声,喷射天空的烟火瞬间将天空照亮。听着噼里啪啦的绽放声,看着眼镜片所反射的烟花,我背着电脑,裹挟在迎接圣诞节与元旦的庞大人潮中。 城铁十三号线列车轰隆隆轰隆隆的,在看上去并不结实的高架桥上隔三岔五地经过与停靠。不一会儿工夫,乌泱泱进进出出的乘客便将A、B两个站口堵得水泄不通。一个戴红色毛线帽的高个子女生格外扎眼,我不由自主地心里一紧,纳闷地想:是塔娜吗? 于是我赶紧从人群中扒拉出一条通道,变着法儿地试图靠近她。突然,听见女生用似曾相识的语言说了句: “哎呀!很那麦,格西格森白?”(蒙古语“哎呀!谁踩着我了?”)等我缓过神儿,女孩儿已不见踪影。我寻不到那顶小红帽,眼前只剩天空上明灭的烟火。 布满阴云的天空,闪烁着一会儿红一会儿绿的微光。人潮中,有人停下脚步,举起手机,对着神秘的模糊光团拍摄。好奇的我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在内心失落之际,叹息着怎么跟个人也能跟丢,然后戴着露出指头肚的手套,举了半天手机,竟什么也没录下。 无人知晓,厚厚的云层背面,究竟有什么,就像,没有人真的用肉眼见到过月球的背面一样。 七零八落的烟花屑,落在俱乐部前的“熊猫”上。那是几只形态各异、表情憨态可掬的塑像,具体有几个,我还真没数过。它们有的吃竹子,有的傻乎乎地望向天空,有的背对着,就像是遇见凶险正撅着屁股躲起来的胖娃娃似的。 俱乐部开门时间在晚上八点,通宵达旦地营业,直到次日早上七点。清晨,一群由退休中老年妇女组成的舞蹈队,在尚未打烊的俱乐部门前小广场跳扇子舞。缀着粉色绸子边儿的布扇子,被那些脸颊涂抹腮红的大妈大婶儿,使出浑身解数,整齐划一地、啪啪啪地甩开,合上,甩开,再合上,精神抖擞的样子,与从俱乐部钻出地面喝得东倒西歪的小年轻形成鲜明对照。 为配合营销部一个广告项目的按时上线,技术团队连夜测试页面、修改错误,完成这一切,调休,迷迷糊糊从公司往地铁站晃悠。街上,除了清洁工人,冷冷清清,几乎没什么人。突然,一顶显眼的小红帽立马引起了我的警觉。只见一个长发过肩的瘦女孩儿,穿着一身墨绿色的蒙古棉袍,挎着一个比她还高的男人从俱乐部大门走出来。我来了精神,一下子就不困了。带着好奇,我悄悄跟在了他们的身后。 从高架桥底穿过,左拐,挨着一个商务酒店的小院儿,俩人双双入内。我紧紧跟随,站在小院儿门口,用手抹了抹附着哈气的眼镜片,仔细环顾一番。 在没有悬挂任何名牌的大门外,掀开绿色的棉门帘仔细往里瞧,只见黑黢黢的走廊右侧,立着一个没有亮灯的长方形灯箱,残缺不全的宋体字,模模糊糊地写着三个字——钟点房。 “站住!小伙子,说你呢!”一个声音刺耳的中年女人,打翻了走廊里一股子霉味儿。 “你去哪儿?”她又问。 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跟他俩一样。” “身份证。押金三百。三个小时。”看不清面目的女人熟练地说出这三句话。 紧张的我翻出五百块钱,说了声:“不用找了。” 女人见我迟迟掏不出身份证,竟然也来了句:“不用找了。” “103。”女人一边说着房间号,一边将门钥匙递给我。 我接过它,快步找到房门,哆哆嗦嗦捅着锁头眼儿。正当我狼狈不堪时,只听见隔壁104房间传出“啊啊啊”的呻吟声。 啪嗒一声,单蹦儿的钥匙掉在水泥地上。我匆忙地捡起来,将它再次对准门锁底部的空洞…… “啊啊”的声音仿佛更大了,我转过头,跑回女人所在的101,头也没抬,将钥匙放在门口的窗台,撂下一句“不用找了”,掀开门帘,撒腿就跑。 坐在空荡荡城铁车厢的把边位置,面前无人,窗子外,熟悉的建筑与光秃秃的树,刷刷而过。耳畔,是车厢哐当哐当的晃动声。我太困了,垂下头,紧紧搂着书包,不知不觉睡着了。 “阿锋,你快看,今天的五道口,像不像一枚脏脏包。说嘛!像不像?” “啥?脏脏包?这是啥玩意儿?香奈儿又出新款的包包了?” 塔娜见我百思不得其解,她似乎意识到说漏了嘴,一边捂嘴打哈哈,一边忙不迭地催问:“哪儿有那么多废话!你就回答像还是不像不就完了。” “像!像!哎呀,太像了!”我一边随声附和,一边嫌自己是个戏精,不去报考个北影,或者蹲点儿混个群演,简直糟蹋了自带的卓越演技。 “那,晚上去哪儿跨年呢?”塔娜手里拿着一顶红线帽,一边翻过来翻过去地看,一边问。 “老书虫?”我试探性地回道。 她没吱声,将前几日网购刚收到的帽子,那顶连吊牌还没摘的红线帽往头上使劲儿一套,然后一动不动地贴在墙边儿,站姿宛若一棵树精。 当我的脑海翻腾出“树精”,而非单单只是用“树”来形容此时的塔娜时,着实把自己吓了一大跳。我想,就差将桌上燃尽的香屑,抹一指头,涂在嘴唇上,然后吐出舌头,好好地抿一抿它究竟为何味儿了。 也不知她是从哪儿获悉了土方,说每天将后背扳直了靠墙站立二十分钟,就能瘦肚子。作为一名民族院校的在读博士,杨塔娜离开乌兰布统草原,怎么说也得有七年了。其实从北京开车回去,虽说不是分分钟的事儿,但搭上五个小时的车程,就能解大多数人心中的思乡之苦。她这么不愿意在公众场合提起自己的故乡,以我的直觉,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就是跟老家那边的亲戚故旧有什么深仇大恨,否则,她也忒无情了。 “难道你就没听过这句话——‘故乡就是回不去的地方’吗?!” 要不怎么说她成精了呢,不是树精,就是我肚子里的一条蛔虫。每当我动了思索她身世的念头,她便会冷不丁给我整出类似上面这样的话来。 “是是是,您是我祖宗,您说得都对!”我打趣道。 “别‘您’‘您’地叫唤,听着咋令我这么别扭!”她一边竭尽全力地收腹,一边有气无力地说道。 “好好好,你说得对,听你的,都听你的,行了吧!”我改口道。 “不行!整得跟我强把你掰过来似的,感觉都变味儿了。”她说。 “我的娘嘞!祖宗,那您说……呸!那你说,我到底该咋说?!”当我意识到又用错词后,赶紧“呸”了一声。 “哎呀呀,看你,你个坏锋,都把我整岔气儿了!”塔娜虚脱了一般,有气无力地说。 我察觉不妙,快步上前,正当她支撑不住,像一具被绑得严丝合缝的木乃伊直挺挺倒地前,我一把接住了她。 好家伙,这叫一个沉!体重看来没啥变化,还是一根粗粗壮壮的大木头桩子嘛。没等我反应过来,塔娜照着我的嘴,就是叭叭一顿亲。 此时,我似乎嗅到,在出租房里被塔娜点起的那支香,还有一小截就要燃尽…… “小伙子,醒醒,终点站到了。”我流着哈喇子,被乘务员摇醒。努力地抬起眼皮一看,果不其然,早已坐过站,已经到了终点站东直门。我走出空无一人的车厢,回味刚才梦里甜蜜但早已成泡影的往事,拖着仍旧疲惫困倦的身体,在一股无力感的裹挟下,重新等待开往家的列车。 据说,一个人做梦,是灵魂去往另外一个平行宇宙神游了。那是另外一个你,做着与在地球上生活的你完全不相干的事儿,实现着你并未完成的夙愿。 在地球上,我只是一名小小的程序员,在五道口附近一座终日灯火通明的写字楼里,开会、做项目、写代码、测试、改错误,然后喝水、吃饭,偶尔在空气干燥的早上,蹲在马桶圈上,握着手机,无聊地打一会儿游戏。下午实在太困了,便钻进楼道里抽根烟。 一天下午,只见一位梳着中分长发的女孩儿,低着头,小心翼翼迈着步子下楼。当她从我的身旁经过,垂下来的长头发,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我用余光瞥去,除了隐约感到那应该是一张好看的瓜子脸外,还觉得她可能是那种不太好接近的高冷女生。 我悄悄用代码窃入了当初由我们小组负责搭建的公司OA系统,查到了她是楼上内容部旅游频道新来的实习生,名叫杨塔娜,蒙古族,文学专业博士生二年级在读。为了认识她,便天天下午在与她初次偶遇的三点一刻,闪进消防通道抽烟。 烟是没少抽,却再也没偶遇过。我心想:这可不行,没有机会,看来就得制造机会。上! 在本就繁忙的项目开发日程里,我作为平时专门对接内容部后端技术支持部门的小组长,将各频道新一轮改版计划的需求邮件,通发给编辑部,她自然也能收到。我何尝不知道,这种提报IT部门配合的邮件,在本就女生居多的内容部,多半由实习生收集每位编辑的反馈,然后统一整理、发送。于是,对于旅游频道发来的改版需求邮件,自然要格外认真处理。尤为关键的是,改版只是幌子,我心里的小算盘,达到了预期目的。 “你好!我叫王一锋。是负责本次频道改版的技术同事。为了更加方便沟通,请问,可以加一下你的QQ吗?” 我将邮件发给她,没过多久,便收到了她的回信:“好。哦对了,王老师,一会儿我要当面跟您沟通一下这次频道渴望实现的一个新功能,请问您的工位是?” “就在你脚下。呵呵,瞧我说的。11层,你们楼下。具体工位是:南区,4排18号。”待她验证通过我的QQ好友申请后,我将上面那句话发给了她。 她只回了句:“十分钟后见。”然后打了一个笑脸的表情。 其实,我们程序员所在的这一层,与楼上编辑部虽略有不同,但总体而言都差不多。一眼扫过,如同置身在一个百十来人的大网吧。除了此起彼伏噼里啪啦敲打键盘的声音,鼠标咔嗒咔嗒点击的声音,就是座椅的轱辘不停挪动的出溜声,还不时伴随老大催促速速修改新错误,又不时询问何时写完新代码的叫喊声。要怎么形容呢?——有时出奇地安静,有时又像菜市场,或是雨后的蛤蟆坑。向阳面的滚轴式遮光布全部拉下来,“大网吧”里灯火通明,分不清白昼黑夜,或许是这一层大都是不修边幅的臭男人的缘故,空气更是一言难尽。而楼上的内容部境况就大不相同。至于怎么个不同,并非是办公用品与工位摆放的问题,毕竟作为互联网公司,都是统一、标准化的管理,但,就是哪里“不对”——是因为窗明几净良好的采光?整洁的地毯吸收了多余的噪音?女编辑众多散发的香水、脂粉味儿? 当我把上述困惑对塔娜讲完后,她捂着嘴儿直笑,一句话也没说,指着紧紧拉下的遮光布,低头,又指了指我的球鞋,然后小手一挥,指向了前面一个又一个的程序员。我“噢”了一声,并意味深长地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说完,也咯咯乐了。 俩人如此这般,楼上楼下,一来一回,自然便渐渐熟了。 我:我想你了,用高级点儿的话怎么说? 她:(QQ:对方正在输入中)冬日暮雪入巷深,挑灯迎风盼人归。 楼下有家星巴克,我在QQ第一次问她喝啥的时候,她连让也没让,打出三个字:热拿铁。在杨塔娜身上,我几乎看不见传统蒙古族女人的那种既定印象。塔娜在变成我的女友三年多的时间里逐渐变胖。她一直嚷嚷着减肥,然后越减越肥。我笑称:什么肥?哪里肥?分明就是幸福胖嘛!于是才有了在地铁上瞌睡时,梦见她靠在墙根儿减肚子的往事。至于她手里拿着那顶红色毛线帽,翻过来翻过去不停把玩,问我去哪里跨年,我试探性地提了一个地方“老书虫”,那是后话。 我向塔娜介绍,老书虫是一间有咖啡有酒有简餐有音乐的外文书吧。没与她处对象前,几乎每个周末,我都会不知疲倦,风尘仆仆,像去雍和宫朝圣一般,怀着一颗无比虔诚的心去往那儿。 有时说着说着,我的额头便开始冒汗,一种亢奋的情绪直冲颅顶,还伴随着手抖、心悸,以致让她反过来取笑我。 在我仍是一只“单身狗”时,我常常坐在老书虫原本属于两人座的餐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新建好一个文档,歪着头,仔细辨识音量被服务生开得很小声的英文歌,想:是谁在唱?唱的又是什么呢?然后双手交叉,将双肘拄在摆放着起司蛋糕与美式咖啡的餐桌上,静静地盯着绿色桌布上花瓶里插满的一大束雪柳,长时间保持着一个固定姿式,做出痴痴傻傻的若有所思状。 后来,当我们在一起后,再去老书虫,还拜见过她喜爱的歌手及其经纪人。但我们常做的一件事,是我背着电脑,她抱着一本厚厚的《说文解字注》,无论酷热的大夏天还是冷冷的寒冬,将清代段玉裁编撰的那本厚厚大书紧紧地抱在胸前。我问她:这究竟是一本怎样的书?她的回答令我诧异:其实我也不大清楚。我问:那你为啥每次出门还要带上这么沉的一个大家伙?她回:姿态。读书,不能输在姿态上嘛!我想了想,觉得她说得也不无道理。这不,在一家书吧,本应纯粹看书的地方,不也兜售咖啡与甜点,甚至其他一些零七杂八的小玩意儿吗。这不更像上班,我还没见谁一门心思地,全情投入。 在老书虫,尤其当户外寒风凛冽,室内被充足的暖气包围的时候,听见正播放乌仁娜(出生于内蒙古鄂尔多斯草原的蒙古族女歌手)唱的蒙古歌,我也曾问过塔娜的身世,除了知道她跟随母姓之外,几乎都被她岔开了话题,似乎有意躲闪。 那段时间,手头项目多到需要夜以继日地连轴转,心里特别闷,有一股很重的戾气。深夜走出公司,站在大街上,只想大声呼喊,但不知为何,可能是从小就很怂的缘故,我并没有真的喊出声。然而,心中讨伐加班的声音,一直都在。 由己及人。既然这样,我又何必为难一个北漂的弱女子。她不想说,一定有她的苦衷。人艰不拆。而我,又何尝不是,或者说,每个人,都是。一些话,要烂在肚子里,咬死,也不说。 杨塔娜:如果有一天辞职了,你最想做的一件事是啥? 我:我肯定不会辞职。 杨塔娜:哎呀!我是说如果! 我:嗯……浪迹天涯。那……你呢? 杨塔娜:写小说。或者和你一样,去旅行。 我:你不就是一个旅行者吗? 杨塔娜:哈哈。你见过有对着天花板写稿的旅行者啊? 我:还真是!这的确是个问题。对了,能问一下,你想写的小说题目是? 杨塔娜:《社交恐惧症》《你简直就像是一只不停叫唤的百灵鸟》。 我:哈哈。你是在说我像一只百灵鸟在叫唤吗?哈哈,这个好这个好。 杨塔娜:贫嘴!我是真的想写啦。 我:这我倒信。 杨塔娜:咋说? 我:你身上有股狠劲儿呗…… 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她端起桌上的一杯威士忌,照着我的嘴,就要给我灌进去。我使劲儿咬紧牙关,任凭玻璃杯的杯壁叩击着我的牙齿,一脸苦笑。 “别闹!别闹了!”我打着腹语,让她住手。 杨塔娜将酒杯放下,憋了半天气儿的我,拿起一瓶1664(一种创始于1664年的法国品牌啤酒)便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末了,还“咯”的一声打了一个响嗝。 “你不是酒精过敏吗?还喝!”她说。 “还不是你给闹的!热死了!”我说。 她说的没错,我确实酒精过敏。估计就刚才那一小瓶,一会儿我就得面红耳赤了。但是我一直有一个奇怪的想法,认为大脑想喝酒,就是身体里干瘪的细胞,是它们自己需要喝了。细胞们就像嗷嗷待哺的婴儿,迫不及待等着我用啤酒花,用泡沫,将它们灌得涨起来,喂饱。对,就跟胖大海一样。 塔娜说我一定是敲代码敲出了幻觉。还说,平时追剧,总能看到怪异的程序员,他们不是在白天一言不发,显得猥琐,就是在夜晚回到家,偷偷观看下载到电脑硬盘里那些不可描述的视频。我说,你看的这些程序员不叫怪异好吧。她问,那叫啥。我直接丢出两个字,变态。她气急败坏地说,好,你竟敢骂我变态。我回,我是说他们,他们变态。她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又把那杯威士忌凑到我嘴边,威胁道,说,你是变态,你是变态。于是我借着刚才那支1664的酒劲儿,道,你是变态,你是变态。塔娜一听,气得直喊,我看你是找打……隔壁桌的客人投来被打扰到的眼神,我将食指放在她嘴边,“嘘”了一声。 俩人闹得满头大汗。我站起身,揪了揪黏糊糊的衬衣,下意识地瞅了瞅窗外。窗户上已经蒙上了一层哈气。外面倒是霓虹闪烁,只是都被罩上了一层模模糊糊的光晕。看这阵仗,估摸,要下雪。 “似乎,我们每个人都圈在属于自己的‘羊圈’里。”说完这句奇怪的话,塔娜又吞下一大口威士忌,继续说道:“你圈在0101的二进制代码里,我圈在对着天花板撰写旅游攻略的伪原创文章里。”说完,端起那只带竖条纹路的好看玻璃杯,又把头上戴的那顶红色毛线帽脱下来,嘴里不停嘟囔,“今晚的老书虫可真不是一般地热啊!热死了热死了。” “可不嘛!大家都来跨年,老板咋也得把暖气拧大点儿。”我应声道。 这还是戊子年上一年的跨年前夜,距离老书虫也就近一百米的那条著名十字路口,人潮汹涌,对于年轻人而言,上演着这座大都市似乎比除夕夜更有年味儿的一夜。无论是马路上,还是那块区域的商场里,恋人之间的浓情蜜意,给冬天里的这个时尚地标,增添了不少暖意与活力。 老书虫里,音乐声持续不断,此刻正放一首嗓音粗粗的爵士歌手的歌,然而我还沉浸在乌仁娜的悠扬歌声里。我特别问了一下塔娜,乌仁娜的那首歌叫什么名字,她说,Sangjidorji(桑吉多吉)。我说,她唱的蒙古族歌曲,真是好听,只可惜,我听不懂。她却回,那有什么关系!你知道歌手本人也曾被问过类似的问题吗,乌仁娜的回答是:那正好可以听听人生。 跟塔娜在一起时,虽然她比我小五岁,懂的人生大道理,似乎却比我多很多。我还问她,除了想写小说,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她连想也不想,说,有钱。拥有许多许多的钱。 这个答案令我诧异,直至一年前,发现她在凌晨五道口城铁旁的那个俱乐部,挎着一个染着黄头发,看上去比她小很多岁的富二代,醉醺醺地走出来。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