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胜,男,1971年生,安徽桐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协特聘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蓝鸟》,中短篇小说集《城里的月亮》《寻找朱三五先生》《在纽瓦克机场》,散文集《蒲公英的种子》等。作品入选《新实力华语作家作品十年选》《散文排行榜(2014)》《2016年散文精选》等多家文学选本。曾获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安徽省首届鲁彦周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等。 责编稿签 俞胜善于从民间生活和家常岁月中找寻到善好的温情与和美的价值,在欲望和意志的纠结混杂中剥离出“万事翻覆如浮云”的机变。小说中的凯特是一只纯白色的猫,是一个象征洁净精神场域的符号,反衬了世俗中人们对于情感和物质多重的、庸俗的繁杂企图。乌苏里江畔的乡镇上平静的生活被一个曾经在这里当兵的“大老板”的回归打破,围绕着投资建设“抱团养老”机构的计划,主人公一家追溯着母亲、秦叔和“大老板”已经流逝的青春,在当下的时间里加入过去的回忆,所有风景都变成了情感。小说语言具有地域特征,诙谐幽默的机锋背后是对人性深刻的思索。 —— 文苏皖 1 “对啦!”我一拍肥厚的巴掌,“凯特也就是那时候不见的,妈,你想想看,你说要真是我爸的牧羊犬惊吓了它,那它隔天不就回来了吗?”我脑子里电光石火一般,凯特失踪和梁叔失联这两件事突然就交织到一起,我有些自鸣得意地冲我妈说。 这是夏夜,秋天正跃跃欲试地前来。夜风从纱窗里透进来,比十天前凉爽了许多。我和我媳妇宋妍在我妈家蹭完饭,宋妍得做出贤惠的样子,收拾碗筷到后厨洗碗去了。我坐在我爸妈卧室的炕上。如果没有贵客、来的人又不多的话——通常也不会多,晚餐都是在我爸妈的炕上吃。这盘炕也不是我出生时的炕了,两年前我爸妈翻盖了新房,这是盘新炕。翻盖的新房呀,跟我们镇上许多老住户的新房一样,院子是用木栅栏围起来的,如果夏季雨水多,木栅栏上常长出一簇簇黑色或白色的蘑菇。院门也是木板钉的。进了院门,是一溜红砖房的正屋,有着坡型的屋顶。正屋的门前有三级台阶,一进门就是客厅,左首边一间屋子是客房,右首边是我爸妈的卧室。穿过客厅的后门,饭厅的左首是储藏间,右首是后厨,灶坑连着我爸妈卧室里的那盘炕。 我和我爸都喜欢盘着腿坐在炕上。我爸长得黑瘦黑瘦的,上身穿着一件破旧的跨栏背心,下身是一条旧军裤,上面染满了草汁,还有一些泥点,身上满是羊膻的味道。 我爸掏出两支烟,习惯性地递给了我一支。硬牡丹,四十元一条。我们家,我哥不抽烟,只有我遗传了我爸抽烟的基因。我抽烟时也不喜欢吭声,和我爸像来了一场抽烟比赛,默默地憋着劲儿吞云吐雾。院外的草丛中小动物在开着会,“咕咕”“呱呱”“唧唧”声不断,灰蚊和飞蛾不停地往纱窗上扑打,噼噼啪啪的,让人不时产生窗外正下着淅淅沥沥小雨的错觉。 按照后来宋妍的说法,这晚是我嘴欠。烟从我嘴中吐出来,一缕烟雾就像被谁牵着似的向坐在炕沿的我妈头上飘去,我就脑洞大开地说了开头的话。我妈正在仔细地研究颜真卿的《自书告身帖》。听了我的话,我妈抬起头,老花眼镜滑到鼻尖上,她努着眼从镜框上方瞪了我一下。我没脸没皮地笑了,脑子里突然又闪出了似曾相识的上一回。那天晚上蹭完饭后,我爸也是递了一支烟给我,我妈也是坐在炕沿上,但那天她没有研究《自书告身帖》,我们家的凯特——一只浑身雪白,找不到一根杂毛的猫正卧在她的腿上,她的手在它脑袋上摩挲着。 我说:“妈,一只猫,你咋亲不够呢?” 我妈抬起头来,老花眼镜也是滑到鼻尖上,眼睛也是从镜框上方瞪了我一下。我妈说:“你俩又不给我生个大胖孙子,我不亲它亲谁?”凯特听了我妈的话,醋意十足地抬了抬脑袋,不怀好意地朝我“喵”了一声。 我爸冲它的眼睛吐了一口烟,它腾地伸出右前爪向我爸挠去。我妈笑着摁住了它,所以我爸没有受伤,但他仍然爆了一句粗口。 可今晚,在我妈手上,凯特变幻成颜真卿的字帖。我妈家的凯特,已经失踪十天了。 在这只凯特之前,我妈还养过另一只凯特。我二十四岁那年和宋妍结婚,两个月后,那只凯特伤心地不辞而别。我妈说它并不是因为我结婚而伤心地走了。那年,那只凯特已经十八岁了——猫的十八岁等于人的八十八岁,它是跑到一个偏僻的地方离开人世了。我妈说,猫是高贵的动物,就连死也不想在主人的面前失去尊严。可是,这后一只凯特才四岁多一点,它的不辞而别,一定不是为了有尊严地死去。 我就把梁叔的失联和凯特的失踪联系到一起,时间和地点都合得上:“凯特就是梁叔带走的!” 我妈身子一哆嗦,眼镜掉到了字帖上。 我爸气哼哼地朝我瞪起眼,但我视而不见。 我循循善诱地说:“妈,你想想看?” 我妈迟迟疑疑地问:“是吗,二民?” “那可不是咋的,就是梁叔去牡丹江的那天,凯特失踪的。梁叔那么稀罕凯特,见到它就跟见到亲儿子似的,一准就是他带走的,都不用猜。” 我妈底气不足地问:“真是他带走的?”我说:“那可不是咋的?妈,你不是不同意抱团养老吗?没准是梁叔想和凯特抱团养老呢!哈哈……”宋妍常说我彪乎乎的,她哪里想到有时候我比谁都聪明。 我爸气不打一处来:“哼!啥抱团养老的!”他溜下了炕,背着干瘦的手往出走,连门帘都不撩,差一点和收拾完碗碟回卧室的宋妍撞了个满怀。 我妈的脸阴沉沉的。雨云积得很厚,眼瞅着大雨就要倾盆而下了。 宋妍说:“二民,你不会说话就甭说话,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宋妍在我妈家往我的兴头上泼水,惹恼了我。我说:“你这个彪娘们冲我吼啥,是我爸先发飙的,知道不?” 我爸在院子里咬牙切齿地说:“你们这两个吃里爬外的家伙,吃饱了就赶紧给我滚吧!” 我问我妈:“妈,我爸这是咋的了?肝火这么旺呢!明晚我捎点牛黄解毒丸来?” 我妈也没好气地说:“你俩快点滚球吧!” 我和宋妍对视了一眼,只好尴尬地走了出来。夜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来,带来野花的气息,江水散发出来的白天的太阳的气息,以及我爸养的那一群小尾寒羊的气息。满天的繁星拱卫着不知怎么有些偏南的新月,淡紫色的雾气像轻纱一般在天地之间弥漫。 我说:“爸,你火气咋还那么大呢,气大伤肝、火大伤肺……” 我爸突然咳嗽起来,一声一声的,咳得佝偻起腰,瘦弱的脊背像江涛一般起伏。我说:“你看,火大伤肺吧?” 我爸一时说不出话来,一只手扶着膝盖,另一只手朝身后的我俩比画着,一下一下地,像划船的桨似的。 宋妍扯着我的胳膊说:“走吧,爸都撵咱俩了!” 我和宋妍结婚后有了自己的家。我妈家在镇子的东头,我家在镇子的西头。我们镇子是狭长形的,镇街东西有三公里长,南北只有一公里宽。我家住的那个小区由八栋六层的小楼组成,叫“幸福小区”。对了,我有一辆奇瑞车,日常就是在镇上跑跑出租。 宋妍坐到副驾驶位置,蹙着眉头问:“咱妈又要和咱爸冷战了吧?” 车灯亮了起来,黑夜中无数的飞虫围绕着灯柱起舞。车缓缓地往前,我大大咧咧地说:“冷战呗,不然吃饱了咋消化!” 宋妍撇了撇嘴:“二民,你个彪乎乎的样儿,咱妈说凯特是被咱爸的牧羊犬惊跑的,你偏要说是梁叔带走的,他俩冷战刚结束,你又提那个抱团养老干啥!” “提提怕啥?”我固执地说。 “你不知道那是咱爸的心病吗?到现在你还梁叔长、梁叔短的,真是你梁叔,至于对你失联吗?”宋妍是刀子嘴,挖苦死人不偿命。 一只灰猫大小的东西从道路左边的榛子丛中钻出来,我一脚刹车,宋妍的头差一点撞到了挡风玻璃,那只灰猫大小的东西已经嗖的一声越过车头,消失在道路的右边。“啥玩意儿?是不是凯特呀?”我故意刺激宋妍。 “嘁!你瞎吗?”宋妍冷笑道,“是只灰猫。” 我记着刚才她骂我彪乎乎的,就回敬道:“你这个彪娘们儿说的是啥话呀,是我要喊他梁叔的吗?梁叔!梁叔!不还是你让我喊的吗?” 2 这事,我记得真真切切的。那天,我在东边老秦家的宾馆院里趴活。老秦家的宾馆其实叫“秦风宾馆”,但叫“秦风宾馆”的都是外来的游客,我们土生土长的人都习惯称之为“老秦家的宾馆”。 镇上正在开发旅游,这几年除了发展民宿,宾馆一共开起来七家。七家里面,老秦家的宾馆在江边,地理位置好,盖得又最气派,宾馆内外都是按照哈尔滨的马迭尔宾馆的风格装饰的。我没去过哈尔滨,没见过马迭尔宾馆,但有一回我拉老秦家的宾馆的客人,才明白哈尔滨的比老秦家的要气派得多。那对三十岁左右的夫妻没带孩子,是从哈尔滨来的。男的长得丑,不说话时也龇着两颗大门牙,比我爸还瘦,像只猴;而女的则长得漂亮,丰盈如杨玉环,吊带背心遮不住的皮肤像剥了壳的鲜荔枝一样,让人恨不得扑上去咬一口。 他俩在老秦家的宾馆住了好几天了,游览了白桦林、乌苏里江湿地、赫哲人秘境,打我的车是要去木泥河景区。 从我们镇上到木泥河景区,单程六十五公里,来回一百三十公里。我平时在西边的客运站和东边的江边往返,跑一单才五元钱。一百三十公里的路程,一个旅游旺季都难得遇见一单。所以,开起车,我就奉承起他俩,没话找话地说起了老秦家的宾馆:“假如老秦家的宾馆在哈尔滨,那它就是‘哈尔滨的马迭尔’呀!能住马迭尔宾馆的可不是一般的客人,像您二位!” 男的眉开眼笑地说:“这是啥马迭尔呀,这只能算马迭尔的儿子,哈哈,连儿子都算不上,只能算马迭尔的孙子,哈哈……这叫儿子不如老子,孙子不如儿子,一代不如一代啊,哈哈……” 女的娇嗔一句:“瞧你说的,庆阳!”她甜蜜地把头靠到男的胳膊上。他俩没准是来我们镇上度蜜月的呢。 我也不觉得窘,跟着庆阳哈哈地乐。这宾馆又不是我开的,管他是谁的儿子,孙子呢。只要他俩高兴,拉着他们多跑点路,多挣点钱比啥都强。 老秦家的宾馆一共有三层,每层有十个标间,院子里能停十五辆车。宾馆的主人是秦叔,他并不是我们镇上土生土长的人,只是年轻时在我们镇上当兵,退伍后就去沈阳工作了。五十五岁时,即八年前,他办了退休手续,领着老伴儿回到我们镇上住了下来,在江边开了这家宾馆。宾馆原来只有两层,我和宋妍结婚那年,又往上起了一层。之后不到半年,秦叔的老伴儿——刘婶就走了。原来刘婶在沈阳时就得了恶病,来到乌苏里江边,比医生的预期多活了七年。 我记得真真切切的。那天,我把车停在秦叔的院子里趴活。天空澄澈得像江水倒映上去一样,一片云彩都没有。太阳白花花的,乌苏里江的水也白花花的,太阳和江水像两面镜子一样,互相反射着光。不知有多少只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嘶鸣,一声接一声地叫得我头昏脑涨起来。中午,我懒得回家,就脱了鞋,躺到车后座上,一双赤脚惬意地伸到车窗外面。风从对岸吹来,带着烈日照射下的江水热乎乎、江鱼咸腥的气息,熏得我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前几天,那对丑夫俊妻从宾馆里走出来,丑夫龇着两个大板牙问:“木泥河景区去不去?”我记得他的名字,突然就很生他的气:凭啥呀,龇着门牙像只兔子似的,却搂着杨玉环的腰,关键是杨玉环被一只兔子搂着,还陶醉得像跌进了幸福乡一样。我不去木泥河景区了,说不去就不去,跑再远给再多的钱也不去! 宋妍突然出现了,她气哼哼地指着我的鼻子骂:“你彪呀,这么好的活你都不接!你想接什么?你是不是看上人家老婆啦?”咦,宋妍咋一下子就猜中我的心思了呢?我窘迫地抵赖:“没……没……没有的事儿!” “你还不承认!我让你不承认!”宋妍不依不饶地抬起像刀似的鞋尖狠狠地向我的脚上刺来。 “啊,你咋真刺呢!你这个彪娘们儿,你是真彪!”我疼得一下子醒过来,原来是秦叔正在踢我的脚。秦叔长得矮矮胖胖的,他一只手撑在奇瑞车的后厢盖上,正一下一下地挑着右脚踢我。 “哎哟哟,秦叔,你咋下手这么狠呢?你咋还真的踢我呢?”我坐了起来,不解地嘟囔着。 “二啊,你咋睡得这样死呢,我来问你,”他不等我推开车门出来,就把胖乎乎的脑袋探进来,“***是不是叫李秀丽?”大蒜蘸酱的气味扑鼻而来。 “是呀!”秦叔都把我问蒙了,“我妈叫李秀丽,你不是比我还熟悉吗?” “瞧你这彪孩子说的,我咋还能比你熟悉呢!”秦叔缩回了脑袋,咧着肥厚的嘴唇诡谲地笑起来。 “秦叔啊,你认识我妈的时候,还没有我呢!” “别说,你的大脑袋瓜还挺好使,”秦叔嬉皮笑脸地说,“二啊,那咱这镇上还有叫李秀丽的吗?” “咱镇上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常住人口只有一千三,叫李秀丽的只有我妈。”我刚睡醒,脑袋瓜还有些木,晃了晃脑袋说,“啊,对了,还有一个叫张秀丽的,是十字路口开供销商场的老宋家的儿媳妇,但她是从小木河村嫁过来的。” “二啊,你这大脑袋瓜真好使!”秦叔拍了拍我的肩说,“二啊,叔就喜欢找你说话。” “咋的啦,秦叔?您就别神神道道的啦,您看您都把我整蒙圈了!” “二呀,赶紧回家告诉***一声,梁保东回来啦!你一提梁保东,***准知道。”秦叔压抑着兴奋的声音说,“就是当年从咱镇上走出去的梁保东,和我一起当兵的,现在人家可是保东集团的董事长啦!我想领着他去看***,就怕你爸小肚鸡肠的!***在家吗?” 我说:“我妈在家呢,整天在家练字!我爸不在家,我爸不是养羊嘛!” 秦叔说:“二啊,你还是先回家跟***说一声吧。”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3年第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