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宵明幼时曾见过母舰。一艘巨船,遮天蔽日,它从陆地收集钢铁,从海中打捞塑料。万物被它囫囵吞下,又在它体内再造新生。当母舰敞开船舱时,无数岛屿便从它的腹中倾泻而出,如同鲑鱼产卵。 “那是什么?”她扯住妈妈的衣角问。 “是我们的新家。”妈妈登比快乐地说道。她的双眼映着翻腾的浪花,宵明记住了其中闪烁的亮光。 登比选择了一座纯白色的小岛。它呈狭长的柳叶型,长不过二十米,最宽处只有六米。岛的两端和侧面都装有榫卯挂钩,只需从港口购买一段檩条,便可轻易停靠在城市里任何一个地方。登比又订了一台3D打印机,一面设计,一面修改,一面建造,终于在晴朗的日子里晒干聚合材料,铸成一座有家具、有水电的两层房屋。首层下沉,是休憩的地方,两侧留出舷窗,可以看水下的鱼群,床铺也是用聚合材料打印的蜂窝结构。二层上抬,内里已有母舰为岛屿提供的船舵。登比又打印出厅堂的桌椅、厨房的炉灶和工作的平台。最后,她把太阳能板安装在屋顶上,把电线穿进打印墙壁时预留的管道,再把屏幕和电器固定在房间里,就大功告成。 倘若从天空俯瞰,东海城正如一棵巨树的投影,树干在中央,道路为枝杈,向四周蜿蜒伸展。她们生活的岛屿是一片叶子,镶在巨树边缘。海水被岛屿分隔,变为城中的湖泊与河流。每一天,宵明都会骑着自行车,顺着脊骨般的道路去上学。这道路也由一座座岛屿相连而成,它会随着海浪的呼吸上下起伏,骑行因此时快时慢。 宵明知道母亲出生于陆地上。偶尔,她也会想象她们居住的岛屿断开链接,远离城市,或是回到陆地去,就像父亲那样。 “路途遥远,又危险。”登比说。除了最初从母舰购买岛屿并把它开到城市边缘那一天,她再没有碰过船舵一下。 陆地确实是危险的。起初,她们居住的这条道路两侧还是光秃秃的,没有几家人。但不久,当父亲从陆地乘坐渡轮回到东海城时,“枝杈”上已然满满当当,再塞不下任何形状的岛屿。宵明听见父母的叹息,说是陆地上发生了“洪灾”,十分可怖。宵明不太明白——按照学校里的说法,陆地不过是更大、更坚固的城市,它用千万年的时光缓慢漂浮,彼此分裂又聚拢。倘若这世界本就在水上,人们为何要惧怕洪水? 妹妹烛光出生后,家中愈发拥挤。父亲想效仿其他人家,再添一层楼。但登比计算过后,认为这样的修整会让岛屿载重过大。“我们一直住在城里还好。”她说,“倘若有一天我们想去海上远行,遇上风浪,这岛就要沉了。” 为了安全,改建计划只得大幅删减。登比请无人机送了几筒聚合材料,连接到3D打印机上。它是可移动的,有八条灵活细长的腿,端头有吸盘,仿佛会吐丝的蜘蛛,几乎可以立足于任何地方。打印机在屋顶嘎吱嘎吱工作几天后,修了一间小小的工作室,兼作瞭望台使用。宵明喜欢在傍晚时去那里眺望,尤其喜欢风雨到来前的晚霞,卷云被风撕扯成一束一束,再被落日涂上紫红的浮光。 “天要黑啦!去游泳啦!”妹妹烛光在甲板上喊她。 ——是登比定下的规矩,姐妹两个不能在天黑之后离开岛屿。宵明看了看天边的霞光,猜想距离日落只剩下十五分钟,忙顺着桅杆滑到甲板上,抓住妹妹的手,同她一起跃入水中。 2 父亲从城中归来,他说,有政客想把城市一分为二。 “东海城里人太多了。”他把平底锅里的鱼翻了个面,油星在灯下跳舞。宵明去洗澡了,烛光站在炉灶旁边,眼巴巴地等。登比仍然戴着VR眼镜在工作,她如今已经是一位室内设计师。一座座岛屿经她妙手,便可快速变为一个家,一间商店,或是一座学校。 “人多,就要一分为二?”登比闻言,把眼镜摘下来,皱起眉头。 “东海只有一个城市中心,这样的空间结构运行效率低,不经济。”父亲看了看登比的神情,又说,“关键是,目前资源已经到极限了,这里的海水淡化系统只能承载这么多人,但还是有很多移民正从陆地上逃过来。所以对于那些政客来说,问题就变成了,我们是把新来的人,像吹蒲公英那样,一个个赶到不同地方,还是再添一套基础设施,让整座城市像细胞一样分裂。” 登比笑了,“说得容易。” 对话被墙壁扭曲,钻进浴室,宵明只听见东海城、蒲公英和细胞分裂三个词,但足够了。蒲公英是东海城里为数不多的植物,它们生长在花园的人工草坪缝隙里,是烛光最喜欢的宝物——她牙牙学语时,第一个说出口的字就是“吹”,然后宵明就会吸满一口气,把蒲公英球上的“降落伞”都吹到天空里。它们四处飘散,不知所终。至于细胞分裂,是这一天的课堂上才学过的——细胞核解体,染色体彼此分开,移动到细胞的两极,直到新的细胞壁在中间诞生,细胞由此一分为二,变为两个彼此独立的个体。想到此处,宵明忽然体会到,城市本身就是一个生命体,它是匍匐于海面上的一只巨型海怪,有着无数的触手和吸盘。或许市中心的双子塔楼,就是它的眼睛呢。 “吃饭啦!你怎么还不出来呀!”烛光在敲门。 宵明把身体埋在浴缸里,看向舷窗外。风暴已经到来,翻涌的浪遮住半个舷窗。起风的夜里,大海像是被罩上了一层黑白滤镜。浪花是惨白的,夜空是黢黑的,余下的水是层叠的灰。连月光也避开,不让世界沾染一丝金黄。宵明记起学校里的逃生课程,在发生灾难的时候,东海城并不会直接分裂为一个个散落的岛屿,而是以道路为单位,巨怪的每一条“触手”从根部断开,链接在道路上的岛屿都要调整方向,解开端头与道路相连的榫卯,改用侧面链接,从而让“触手”的形态,从松散的鱼骨,变成紧密的梭型。邻居增加之后,他们还曾一起演习过,密密匝匝的岛屿不可能全部与道路直接相连,按照计划,登比家的岛在最外层,用榫卯固定在邻居家的船舷上。 所以,海怪才是答案。城市会断尾求生,把一些多余的枝叶抛弃在大海中。她这样笃定,然后起身。 “来啦。”隔着门,她对烛光说。 3 “母舰要来了。”登比悄悄对宵明说。 母舰是她们两个人的小秘密。因为最初只有她们共同见证过它的到来,所以十年后,她们也会先和彼此分享这个消息。设计师协会给登比发来邮件,说想请她去参与新的公共建筑设计。 “商业街、医院和体育馆,面积太大了。”登比对宵明说,“城里没有这么多空闲的岛屿,所以一定是母舰要来了。” 这两句话停留在宵明的脑海中。放学的时候,她努力去回忆母舰的模样,然后她就看见道路尽头的庞然大物。它浮现在遥远的水面上,仿佛半个蒲公英花球。一阵风拂过,无人机纷纷飞起,向东海城蜂拥而来。不,它和宵明记忆中长得完全不一样。 宵明丢掉自行车,跳进路旁的海水里,奋力往家游去,只在岛屿和岛屿的间隙浮上水面呼吸,直到找到他们的白色小岛。她用一只手搭上榫卯,拇指就按在檩条的端头,她在那里藏了一把小小的金属锤。宵明知道,只要解开链接,岛屿就可以自行逃离。但无人机并没有靠近这里,它们聚集在道路尽头,或者更远一点的地方,旋风一般盘旋。 “什么声音?”登比也听到了声响。她踏上甲板,还戴着VR眼镜,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水中湿漉漉的宵明。 “没事。”登比笑了,“那是母舰,它升级了。” 宵明这才放下心来,她把金属锤揣进衣袋里,顺着绳梯爬上岛屿,站在妈妈身边。和记忆中相比,这个升级版母舰缩小了自己的身体。登比解释说,过去它要在船舱内建造岛屿,而现在,它只需带着无人机和建造的材料,便可以直接在海上建设新城。不久,父亲也带着烛光走上甲板,一家人便坐在船舷上远望。登比把VR眼镜罩在宵明头上,于是她通过高倍望远镜,看清那些无人机有着不同的型号:大的如同海鸥一般,彼此协作,搬运沉重的机械和钢材;小的与家里的3D打印机很像,在螺旋桨之下还长了纤长的腿,正忙碌地爬上爬下;水面上那些圆胖的浮船,可以为之源源不断提供聚合材料。这忙碌一直持续到夜间也不肯停下,星星点点的灯光点亮了大海,直到登比招呼宵明进房间时,它们还在工作。 在太阳升起之前,宵明提早起身,去看母舰。她向母舰的方向跑,道路平整得有些古怪,尽端近乎于无穷地伸向远方,消失在蓝灰色的晨雾里。宵明发觉路旁不再有岛屿时,便停下脚步。她猜想,自己脚下是最新建成的道路,它的另一端已被连接到了新城的“细胞核”上。两边力量拉扯,才让道路绷得笔直。 她打算把这个发现告诉登比,但回到家时,她看到有一架无人机正停在她家的岛屿旁边。 “断点。”它说。 宵明走到无人机身边,去看它做的标记:一条细线。她问无人机:“你在做什么?” “这里是断点。我要溶解这里的道路,断开岛屿的榫卯。”无人机又问,“你在做什么?” “这是我的家。”宵明指向白色的岛屿。 无人机说:“你们住在断点上——你想生活在哪一边?是老东海城,还是新城?如果你想改变,还来得及。” 宵明忽然觉得耳朵滚烫,她知道自己正要做出一个重要的决定。她看向那条线,它在白色岛屿靠近老城的那一侧,这意味着无人机把他们画进了新城。 “现在这样就很好。”宵明说。 无人机喷出火焰,由聚合材料构成的路面融化开来,露出其下的岛屿。宵明跪在道路的边缘,看无人机伸出纤长的脚,要去撑开榫卯。 “我来。”她说着,跳到岛屿之间,用金属锤敲击穿带,然后把它抽了出来,榫卯松动了。宵明的两只脚分别踩在两座岛屿上,趁着下一次海浪的波动,她把过往的世界推向远方。 “快上来!”无人机说。 海水涌入岛屿之间,沟渠一瞬间变为河流,然后是湖泊,最终东海城的双塔变为远方蛰伏的巨怪之眼。宵明抓住无人机的脚,攀上岛屿,站立在起伏不定的新世界边缘。拽平道路的力量消失了,它又变成了柔软的脊骨,与海洋一同呼吸。 晨雾散去,母舰又在海平面上出现。宵明问无人机:“母舰里面是什么样子?” 无人机没有回答,它已完成任务,便升腾而起。宵明的自行车留在旧世界了,但没关系,她可以用自己的双脚,走到大海的中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