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说 这是作家迟子建钩沉东北历史的第三篇小说,以晚清罗振玉所藏甲骨的失散为切入点,故事发生地是东北重镇旅顺,小说充满魔性与悬疑色彩。小说讲述身居高位的公公入狱后,家道一落千丈,“我”开设影楼,生意萧索。某日,外出赏樱花的丈夫李贵没有归家,而是留下一封邮件,言明与一个收藏甲骨的老人结伴,寻找祖上那对马车轮去了。据说,那对马车轮曾经碾压过著名收藏家罗振玉被哄抢的甲骨,自此携带了诅咒与厄运,在夜幕下发出低沉的咆哮……丈夫自此行踪杳然,偶尔的邮件IP地址飘忽不定,“我”常常来到罗振玉旧居所在的那条街……真相近了,似又更远,如同迷雾中的人心。 碾压甲骨的车轮 迟子建 第一乐章 樱花奏鸣曲 丈夫近年去龙王塘赏樱归来,总要找茬儿和我大吵一架。 平素进店都是推门而入的他,这天却强盗似的踹门进来,也不管这门店是我们租的,对它并无话语权。他一身樱花香、满脸戾气地穿过一楼餐厅时,海鲜小厨的主人瞥见他,会大声吆喝一声“贵哥回来了”。与其说是与他招呼,莫如说是给在阁楼上的我通风报信。 通常我正给顾客拍着照片,他怒气冲冲地上来后,也不管外人在场,对我吹胡子瞪眼的,不是嫌我一脸褶子还穿樱花似的银粉衣裳扮嫩,就是讥讽我这水桶腰与樱花树的小蛮腰没得比,再不就嘟囔我洒了香水,吐出的气也没樱花清香。总之他与樱花幽会完,这灿烂的花朵不知怎的成了第三者,如定时炸弹埋在他心间,见我就爆炸。一般顾客在旁,我不好发作,由他撒泼。我敛声屏气调整焦距,对准顾客,相当于对准钱袋子,快门声就是点钞声,我们的生计靠它维持着。 来影楼的人要么拍各类证件照,要么拍结婚照或艺术照。有一回丈夫将战火转移到客人身上,遇到了顽强的抵抗。楼下海鲜小厨的主人说起这事,总要笑一通。一个化着浓妆的中年妇女来拍艺术照,她黑红粗糙的脸涂着厚厚的脂粉,稍稍一做表情,脂粉就像老屋的墙皮簌簌掉渣。丈夫见她对着镜头搔首弄姿,长叹一声说,赏完樱花就吃苍蝇,人生真是一场荒诞剧啊。这女人年轻守寡,是卖海蛎子的,财大气粗,在海鲜市场也是一霸,认了不少干哥哥,是个惹不起的主儿。只见她从聚光灯前腾腾奔向丈夫,用一只手薅起又矮又瘦的他,清了清嗓子,攒出一口痰。丈夫见事不妙,连忙别过脸去,但这女人蛮力十足,愣是用另一只手撬开丈夫的嘴,一口痰瞬间轰炸了丈夫的口腔,她嚷着苍蝇的味道咋样啊?丈夫羞愤难当,骂她是个没人要的烂婆娘。但他自此长了记性,其后只把怨愤撒在我身上。他被樱花勾了魂后,总用那种想把我打发到地狱的目光,冷冷看我。 丈夫是土生土长的旅顺人,我是苏州人,我们结婚十四年,儿子十二岁了。十年前在东北某地掌权的公公,因贪腐双规,一年后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违法违纪所得悉数没收,包括他为我们在旅顺购置的海景别墅,那曾是我们的婚房,儿子的出生地。 公公出事时儿子两岁,正是傻吃孽睡的年龄。我们倾其所有,在城郊买了一套七十多平米的二手房。我和丈夫挪窝时灰头土脸,而流着涎水啃手指的儿子,却因换了新环境,兴奋得呜哇欢叫。 丈夫有公职,在市总工会离退休干部处工作,实际基本不上班,经营着一家海运公司。公司法人由他发小挂个虚名,他是背后掌权人。但这一切的障眼法,没有逃脱纪检部门的法眼。而这家公司的注册资金,最后查明来源于公公违纪所得。公司被查抄,贪赃物品也被追缴,包括我的钻石婚戒。这实在荒谬,丈夫曾说这是他去香港时为我订制的,而实际这是一家墓地经营者,为从公公那里拿地块,知道他儿子要结婚,送上的价值二十万的婚戒。看来我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跟死亡挂了勾。 一夜间我们一无所有,真是应了父亲说的,不该你享受的千万别沾,会遭灾的。 我家境一般,父亲是苏州某区供排水公司的管道维修工,母亲在一家私企服装厂当缝纫工。我高考那年母亲病故,父亲很快娶了个比他小一旬的在汤圆店打工的河南姑娘。婚后他们生下儿子,父亲为此乐开了花,他在污水横流的地下管网作业时,常哼着歌。别人调侃他时,他说别以为好声音都在天上,地下的老鼠也有金嗓子。 我当年考上的是河北一所二本院校,新闻学专业,毕业后考研和考公务员均不中,吃饭立马成了问题,因为家里在我大学毕业后,不再给我一分钱。我先是应聘到石家庄一家行业报纸当记者,之后入职天津一家待遇不错的海运企业做宣传工作。薪资加奖金,支付房租和日常开销,绰绰有余。我能敞开怀吃狗不理包子,观影看戏,短途旅游,偶尔还能享用一顿海鲜大餐,买些中低档的服饰、包包和化妆品,装扮并不漂亮的自己。 我就是在天津认识丈夫的,他来我们企业洽谈合作,我负责接待。他大我两岁,黑瘦黑瘦的,心形脸,尖下巴,小眼睛,胡子拉碴,衣着朴素,说话平卷舌不分,烟不离手,但滴酒不沾。他食量很大,也不挑食,亲切随和。因为事先知道他的家世,我对他的低调谦逊颇有好感。他与我们签订完合作协议,回旅顺的前夜,老总在豪华酒楼宴请他,但他对金盘银盏里的食物很漠然,没怎么动筷子。我送他回酒店时,他说没吃饱,要不一起去海河边吃大排档海鲜?我说当然好了,我请你。 那天晚上,在码头的露天海鲜摊,我点了青韭炒银鱼、红椒炒泥螺、清蒸虾和烤鱿鱼,这些入味的小海鲜很对他胃口,让我们变得热络和亲近。他聊到一些童年趣事,也很自然地问到我的家庭,在哪儿读的大学等等。午夜时分,女摊主打着哈欠说就剩你俩了,月亮都打烊了,钻进云彩睡觉了,她也该收摊了。这时他掐灭烟,起身跟摊主说了什么,然后问我可以给他下碗面条吗?我说当然了,我自己也想要一碗。我打开煤气罐阀门,用一只坑坑瘪瘪的铝制闷罐儿,煮了一锅清汤面。我没浪费清蒸虾的虾皮,把它们划拉到盆里,简单冲洗后下锅,清水煮了五分钟,捞出虾皮下面条,再卧两个鸡蛋,加少许盐,最后撒上一把葱花。这锅没有一滴油的面条,他一大碗,我一小碗。那凝脂玉般的蛋白裹着油润蛋黄的荷包蛋,半沉半浮在碗中央,仿佛月亮流着蜜;而漂浮的葱花,则如碧水绽开的波痕,荡漾着无尽的春意。它的味道家常又空灵,吃得月亮都馋了,从云里钻出来。享用过面条,他又美美地吸了一支烟,然后我们像老友一样,会心会意地相视一笑。他对我说,你一个人在天津怪不容易的,我也缺个做饭的,要是你不嫌弃我这狗模样,就跟我去旅顺,做我老婆吧,那里的冬天比苏州和天津冷,但雪天的海景贼拉地美啊! 我那时为着可怜的自尊心,还故作矜持地说我考虑一下,没有即刻答应他。但他离津后,我满脑子都是他的影子,每天会上网查旅顺的天气,心想万一他遇见一个比我做饭还好的女孩,这个名叫李贵的男人的主权,就不属于我了。我有领土受到威胁的危机感,赶紧打点行装飞过去。 李贵来机场接我时,把家门钥匙交我手上,说公司还有点急事要处理,先不陪我了,晚上回家一起吃饭。李贵带给我的见面礼虽也姹紫嫣红的,但不是鲜花,而是满满一后备箱的食材。 我和他在一起的第一天就进入角色,扎起围裙进了厨房,自甘做起了全职太太。 公公和婆婆对李贵的选择并不满意,嫌我模样中等,家境一般,不是名校毕业,还没个正式工作,不明白他看上我啥了。双方家长中唯一肯定我婚姻的是继母,她和父亲来旅顺参加我婚礼,一见着海景别墅的婚房,就“啧啧”叫着,说这是神仙住的地方呐,这下德宝可有指靠了,你阔了,不能不管你弟,你和他可是一个爹! 德宝那年刚上小学,我们之间极为陌生,继母一遍遍地把他推到我面前,他一遍遍地逃回继母怀里,好像我是一团野火,他是一张薄纸,碰着我会要了他的小命。继母叹息着,骂德宝是个没出息的。当主婚人宣布婚礼开始,我挽着父亲的胳膊步向富丽堂皇的典礼现场时,父亲的胳膊在剧烈颤抖,而当他把我交给贵哥的那刻,更是泪如雨下。参加婚礼的人都说他这是舍不得女儿出嫁,只有我知道,他是因悲哀。 父亲一到旅顺,看见我的奢华婚房和我那镶嵌着珍珠的婚纱,就一直皱眉头。婚礼前夜,他把我叫到一旁,说这个婚能不能不结?我说那怎么行,我和贵哥交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感情基础,他是个忠诚可靠的人。父亲忧心忡忡地说他觉得我们拥有的这一切,来路不干净,一旦他家出事儿,我会跟着遭殃。 父亲没给我送上祝福,反倒是诅咒,我气急败坏地说,要说钱的来路不干净,你挣的那几吊才是呢。哪个地下管网见得着光、哪个不是臭烘烘的?亏你还能唱得出歌!生活在地狱,却觉在天堂,真是不知好日子是什么滋味! 父亲怔怔地看了我半晌,凄凉地叫了一声“桂枝”,那是我生母的名字,不再说什么。 在互联网时代,当年公公出事,父亲第一时间就知晓了。正式消息发布的次日凌晨,彻夜无眠的我正给儿子换褯子,有人按门铃,打开门一看,竟是父亲。他坐了一夜火车,蓝布工装满是污渍,胸前挎着德宝不要了的绿书包,蓬头垢面,满眼是泪。他颤着声说孩子别怕,有爸在呢,我一头扑到他怀里哭起来。父亲的怀抱就像地下管网的入口,散发着难闻的气味,那是混合着汗味、臭脚丫子和劣质烟草的气味,但那个瞬间我明白,它们是洁净的味道。 父亲让我跟他回苏州,说那里气候好,商路广,随便干点啥都饿不着。当时李贵也被带走配合案子调查,父亲说万一他回不来,你可不能傻等,你还年轻,有权人家的子女,有几个脚底板干净呢?多半跟着老子蹚过浑水的。父亲从书包里掏出一万三千块现金,说这是近年来他攒下的加班费,可应个急。 我没跟父亲回苏州,三个月后李贵出来,我们搬完家,依然在一块,过起平凡的生活。我不再揣着各种VIP卡去高档商场、按摩院、美容院、健身房、影剧院和咖啡厅,李贵也把打高尔夫、骑马、滑雪和海上冲浪的装备送人,那都是烧钱的运动。我们加入了散步者大军,这项运动无须投入,不挑剔环境,可去海边看潮涨潮落,可进公园看春花秋月,更多的时候,我们就在居所楼下散步。 …… (选读完,全文五万字,刊载于2023-4《收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