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久辛,首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获得者。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协诗歌专业委员会委员。 说起养蚕,我并不陌生。小时候,打麻雀,抓蛐蛐儿,采桑养蚕等等,我都干过。而要说起来,采桑养蚕算是最简单,也是最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却是最磨炼人耐性的活计。记得当年从邻家小朋友处,讨得半张沾满了蚕籽的小纸片,用软纸小心翼翼地包起来,揣捂在贴身小棉袄的热乎处,不用三两天,那籽儿就孵化出了比蚂蚁还小很多的小蚕虫。用干爽的毛笔,将小蚕虫扫入铺好了卫生纸的盒子里,掐些桑叶芽芽喂它,就可以了。切记,那桑叶芽决不能用水洗,否则,小蚕虫吃了会拉稀,甚至会死掉。干爽、通风、温暖的环境下,它会吃得非常快,长得也非常好,几乎一天一个样儿。大约二十八天左右,蚕宝宝就能长得通体透明,且有成年人的食指长。就是说,它排净了体内的杂物,就要吐丝结茧了。吐丝时,蚕会选择在盒子的一个拐角儿,一根一根地吐拉过来,一根一根地吐拉过去,把自己缠在里面,包在里面,包缠得严严实实。吐尽最后一缕丝后,也就是“春蚕到死丝方尽”时,蚕就慢慢地变成了蛹。如果有足够的温暖,一周内,它就破茧成蛾了。有公蛾有母蛾,待它们交配三五天后,再提前准备好干燥的纸张铺好,母蛾子就开始扫籽了,一只蛾子能扫出成百上千的蚕籽来…… 那时候我也就十二三岁吧,养蚕最重要的是采桑叶,老话说:前不栽桑后不种柳。每天放学后,我都要四处奔波,到处去找寻桑树,之后采来桑叶喂蚕。每当我将采来的桑叶投放进养蚕的盒子里,看着蚕宝宝啃食桑叶儿,听那沙沙沙、沙沙沙的声音,我都会产生非常奇妙的想象,幻想着它吐丝的样子、结茧的样子。那时候养蚕就是养蚕,非常单纯,既不是为了卖钱,也不是为了吃穿,完全是小时候没事儿干的一个“玩儿法”,我不知道,包括我看着蚕宝宝啃食桑叶儿那全神贯注的样子,也是和蚕宝宝一样的全神贯注,那是一种完全没有任何目的性的全神贯注,纯如白纸,像干净的天空,洁净的灵魂,给了我一个若干年以后回忆起来,仍然纯洁得像蚕丝、蚕茧一样晶莹剔透的感觉。童年真好,少年真美呀。美好得此时此刻的我,都泪流满面了啊!这也许就是怀念之所以珍贵的道理吧。 或许一切都是缘分。2023年4月27日上午10时许,我在广西壮族自治区东兰县巴畴乡人的引领下,来到巴英村一位种桑养蚕的青年妇女廖美料家。一座三层砖楼下的第一层,钻入她家那低矮的养蚕屋,刹那间,一股子腥腥的五十多年前熟悉至极的气味扑入我的鼻孔,并迅速地弥漫了我所有的感官。那种瓦蓝瓦蓝的青绿青绿的腥涩气息,在我的心头又青绿青绿的瓦蓝瓦蓝地嘹亮起腥涩涩的气味儿,在我所有的记忆中灿灿地闪亮起来…… 那是蚕虫啃食桑叶儿时,桑叶儿被咬破流溢出来的汁液和蚕宝宝的口水混合在一起散发出来的气味。五十多年前我养蚕时,天天就被这种气息包围,直入心底,潜存至今,我太熟悉了。那一刻,一种久违的、陈年的、他乡遇故般的亲切感,自心底翻腾而上,令我瞬间动容。有道是:一切景语皆心语,埋了这么久了,然而一旦嗅到,记忆即刻复活,人也仿佛回到了五十年前一般。我真的年轻了吗?因为没有开灯,一层的蚕屋昏暗了一些,但我仍然能够清晰地看到蚕宝宝那贪吃桑叶儿的样子,仍然是五十年前的样子,一模一样,没有一丁点儿、一丝丝的改变,仍然是埋着头,沿着桑叶儿的边沿儿,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地啃食着…… 所谓的“蚕食”,就是这样的。打眼看,那叶儿是完整的,但四边蚕宝宝的埋头啃食,却是勇猛无畏的。一张巴掌大的桑叶儿,竟然在四五条小蚕虫的啃食下,转眼间就成了经筋叶梗,真是太可怕了。这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残酷现实啊!听,听那蚕食桑叶儿的沙沙沙、沙沙沙的声音,低而轻,却执拗又顽强,像前进,前进,进。由此及彼地想象一下人生或人类世界吧!这样的一种小而微、低而暗、轻而坚执不息的精神。蚕的精神,难道不是平凡而又伟大的吗?油画大师罗中立发现过,如今,我又一次感觉到了,这种渺小的坚韧的珍贵与伟大。 说起采桑养蚕,自然就会想起罗中立以自己母亲含辛茹苦养蚕的形象创作的《春蚕》,那是足以与《父亲》相媲美的另一幅经典之作,人们将之看作是《父亲》的姐妹篇,也被人称作《母亲》。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当我第一眼看到油画《春蚕》时,被震撼的程度,不亚于第一次看到罗中立画的《父亲》。母亲满头白发,在灯光下银莹熠熠,恰与竹箩里,春蚕通体透明的晶莹烁烁,交相辉映。尤其母亲那双大骨节、多褶皱的黑褐色的大手,在银发白蚕的反衬下,更显得历经沧桑岁月的磨损与艰辛劳作后留下的累累印痕之夺目而惊心。这幅画,与《父亲》一样,是时代的缩影,带给后人的绘画语言,也许是简单的:生活艰辛,求生更难,再苦再难,也要挺住。这是母亲饲养桑蚕形象的思想光芒。 转眼之间,这幅作于1983年的油画精品,2021年9月25日至26日,在“北京保利2021(深圳)精品拍卖会·现当代艺术”专场中,以4174.5万元成交,冠绝全场。虽然比前三次拍卖,此次《春蚕》的价格有所下降。但业内人士指出,这仍然属于抄底价。嗯,仅仅过去了三十八年,从生活到艺术,从艺术到市场,从市场到收藏,其价值直线飙升,腾空而起。如今,当我们与之拉开距离之后,再来回味生活,再来看看最初的养蚕人,和养蚕的感受和体验,似乎更有余味儿。 蚕农廖美料告诉我:她们家养蚕的规模不大,一般从春到夏,可以养九茬,那几乎就是一周一茬吧?采桑之忙与育蚕之耗心劳神可想而知。虽然收入在八九千元,全家人的零花钱有了着落,但那毕竟要靠人勤心累地去饲养呀。楼门外不远处,就是廖美料家种的桑树园,打眼望过去,绿油油的一片,养眼,沁心。我小时候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桑树园,都是路边零散的大桑树,结出来的桑穗酸甜可口。我估计,廖美料家的桑穗,肯定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可惜我没好意思追问。现在北京的超市里,一小盒子桑穗,要卖二十元呢。乡长告诉我:他们巴畴乡去年有520户蚕农,年产160吨蚕茧,产值700万元。我叹:厉害啊!他说:我们乡这点儿小钱不算啥,别的乡比我们种桑养蚕的规模大得多,也比我们赚得多呢。 第二天,我专门向东兰县委宣传部部长了解了一下,他告诉我:全县桑园面积50348亩,分布在14个乡镇129个村委12439户56610人中,覆盖脱贫3015户12641人13066亩。其中,完成桑园低产改造4095亩,同比去年2085亩多2010亩增长96.4%;桑园年亩均饲养2.8张蚕,每张蚕种均产出40公斤以上蚕茧。发种量139532张,比去年同期126138张多出了1万多张,增长10.62%;蚕茧产量达5634吨,比去年同期4654.28吨增产979.72吨增长21.05%。2022年鲜茧产值2.74亿元,小蚕共育收入1760万元,养蚕总产值2.9亿元。预估今年破三个亿应该没有问题。 如果苍天真的有眼或显灵,应该可以聆听到那无边无际的沙沙沙、沙沙沙的暗潮涌动的蚕食声,那是地力与人心力借助蚕宝宝的贪吃,发出来的天籁之音。我不知道东兰县来过艺术家没有,如今要画采桑人、养蚕妇,我坚信,他们的色彩应该比罗中立画的明媚得多吧。因为家家户户富裕了,人人脸上都是春风满面,山绿气爽,色彩与音符,也肯定是斑斓缤纷的,那应该有更多幅的《春蚕》诞生才是啊。我祈愿着。 种桑养蚕,在中华大地有着悠久的历史。据《史记·五帝本纪》记载:“黄帝居轩辕之丘,而娶于西陵之女,是为嫘祖。”这说的是轩辕黄帝在西陵娶了个媳妇儿,名叫嫘。唐代王瓘的《轩辕本纪》记载:“帝周游行时,元妃嫘祖死于道,帝祭之以祖神。”这是说轩辕黄帝带着嫘周游各地时,夫人嫘死在了出行的路上,于是祭之为祖神。而《路史·后纪五》记载:黄帝之妃西陵氏曰嫘祖,以其始蚕,故又祀先蚕。所谓先蚕,即为最先教人们采桑养蚕织丝的人,又称先蚕神。就是说,嫘祖乃轩辕黄帝的第一夫人,或可称之为东方养蚕丝织的第一女神,是中华民族伟大的先母。她首创野蚕家养,溉及四方,又倡导婚嫁,保护了中华民族种性基因的纯洁。嫘祖是开创并推进上古文明最早的教育家、科学家,被祀为“先蚕神”。又因为她巡行全国教民蚕桑而逝于道上,被后人祀为保佑人们出行平安的“道神”“行神”“路神”。 我理解,这里所谓的种种“神”谓,并非魑魅魍魉,而是我们心中如影随形,时刻难以忘怀的恩人。从古至今,中国人对土地、对苍天、对一切给予过他们恩施的人物,始终充满了感恩、敬仰、爱戴。最近半年来,我在长篇小说《嫘祖》的作者胡松涛兄弟的鼓动下,每天下午去颐和园散步,几乎天天都要经过“蚕神庙”,我甚至幻想着哪一天下大雪了,我一定要捧着长篇小说《嫘祖》,在这个庙前大声地诵读,让洁白的雪花像蚕宝宝那样,伴随着沙沙沙、沙沙沙的声音,让嫘祖的精神在我的诵读声中,覆盖大地,沁入人心。 据载,“蚕神庙”始建于清朝乾隆十五年,即1750年,当时亁隆皇帝为倡导天下“男耕女织”的“勤农”习尚,而特意建造了这座庙。又于清乾隆三十四年,即1769年,亲自考辨订正了元朝画家程荣绘制的《耕作图》二十一幅《蚕织图》二十四幅,加御题识跋共四十八幅,双钩阴刻上石,历时三年完成。乾隆皇帝还以此为盛事,邀请王公大臣举行盛大的茶宴联句活动,面对石刻上画家精美的绘画与皇上的御题识跋,想象一下那群臣的表情,哪怕是阿谀奉承,那主要内容也是对勤农事耕的嘉许礼赞吧?顺便拍拍皇上老儿倡导之功,也是可以理解的吧?可见种桑养蚕自上古时期传下来之后,早已经上升到了“国之大事”的顶峰,马虎不得啊。 可恶可惜的是:咸丰十年,即1860年,这里的所有建筑,被英法联军一把火给烧了个净尽。我们今天所能看到的“蚕神庙”和旁边镶嵌着元朝画家程荣画作的“画廊”,是北京市政府于2003年在原址上复建的。往事如烟,不想一晃就是几百年过去了。现在,种桑养蚕在我们中国的大地上,早已成了一种农业创收的补充,而且正在构建完成全产业链上下游的发展模式,东西南北中各地,都有蚕农忙碌的身影。而广西的河池地区,则被誉为“中国蚕桑之乡”。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