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灵,布依族,小说家,云南巧家人,生于1966年7月,现为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边疆文学》杂志社社长兼总编辑,编审(专业技术正高二级)。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中宣部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云南省委联系专家。作品曾获第十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云南文学奖一等奖、云南省精品工程奖、《小说选刊》年度奖、《民族文学》年度奖、青稞文学奖等多个奖项。 1 带路的向导就像推荐他的土官说的那样,是个闷葫芦般憨厚老实的人。他在队伍的前面头也不回地走,全然不顾在暗无天日的丛林里已经行走了五天的殖边队的士卒们。尹默君勉强还能跟上他的步伐,这得益于他在英国剑桥学习时热衷于体育锻炼培养出的耐性和体魄。一路上,向导都挥舞着银片似的砍刀,手起刀落处,都是荆棘和藤蔓短促而痛苦的声音。但后来,这些声音被士卒们粗重的鼻息覆盖了。苟延残喘的队伍,显然对这次勘界的前期摸底工作的艰苦估计不足,官兵的情绪都越发焦躁不安。队长郝成璧已经失去了前四天的沉着与淡定,一路上像个怨妇一样喋喋不休。 吃饱了撑的!一句埋怨的话被他说得咬牙切齿。 尹默君回过头,目光有些不可思议。 我说的可不是你。郝成璧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 那你说谁? 省上那些高高在上好大喜功的官老爷。 好大喜功?尹默君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殖边队队长,竟然埋汰起省上来了。尹默君还知道,郝成璧这话含沙射影。上书省府勘界,动议是他父亲提出来的。他不想跟郝成璧理论,秀才遇到兵,争论个啥?其实,省府这次勘界的前期摸底,高层意见也不一致,有赞成有反对。 赞成者认为,英国殖民者在中缅边界阴招迭出,潜移界桩,私立子桩,侵入我界,蚕食我国领土,是关乎国家主权领土的大事,勘界势在必行,省府应派人分段切实按照原立界约及垒石号数原图,与英方会同逐一清查,有损坏者赔修之,有移动者改正,复其原位。这个动议的始作俑者就是自称一介书生实为省府高级幕僚的父亲。反对者认为,勘界是国家之事,滇省不应越俎代庖,大包大揽,擅作主张。但在父亲苦口婆心的游说下,赞成者占了上风,省府釆纳了其建议。父亲的《界务调查报告》得以印编成册,成了勘界最有价值的参考文书。志得意满的父亲,修书急召还在剑桥攻读地理学的自己回国,言语之急迫和恳切,尹默君现在想起来,还是会为之动容。 尹默君想提醒郝成璧不要鼠目寸光,但他忍住了,只是提议让大伙儿休息一下。你这个喝过洋墨水的,咋领这么份遭罪的苦差呢?坐在石头上大口喘气的郝成璧一脸不解。尹默君笑了笑,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绘图夹说,苦中有乐呗。他边说边在图纸上画起来。 郝成璧凑头过来一看,看见一些弯弯曲曲的线条和东一个西一个散落在图纸上的三角符号,脸上就生出了鄙夷。你就画个大姑娘给兄弟们看看,鬼画桃符个啥?一听到大姑娘三个字,蔫鸡一样的殖边队士卒们就精神了起来,都嚷着让尹默君画个大姑娘。尹默君无奈地笑笑说,弟兄们搞错了,我可不是画家。 不是画家,你在纸上瞎比画个啥? 这话让一直试图保持绅士风度的尹默君失了态,他高高举起手中的绘图夹,言语铿锵道——你们看好了,这是手绘地图,比你们想看的有大姑娘的画重要多了。你们殖边队的价值,都体现在这些图上。 尽管尹默君知道自己是在对牛弹琴,但情绪上了头的他,今天却固执地想弹上一曲。 2 尹默君讲了一个故事。一个与地图有关的故事。一段他在英国剑桥留学的亲身经历。 地图学教授劳伦斯是剑桥大学的知名教授,也是地理学界声名显赫的学者。尹默君慕名选了他的课。劳伦斯教授有一个习惯,就是在开课第一讲时,都会讲一个生动的故事,用以佐证地图学的重要。他从不老生常谈,每年的故事都花样翻新,这几乎成了剑桥的美谈。甚至有不选地图学的学生,混进劳伦斯的课堂,专为听他开课第一讲的那个故事。 尹默君心中一直铭记着劳伦斯教授讲的那个所谓的故事。那天,坐在阶梯教室里的他,看见一个风度翩翩气度非凡的绅士推门进来,径直就上了讲台。他谦谦君子的样子给尹默君留下了良好的第一印象。尹默君看着他用右手轻轻捋了捋嘴唇上方略显调皮的八字胡,教室里就爆发出一阵影迷看见明星般的激动掌声。劳伦斯教授用近乎沉醉的样子享受完掌声后,用轻轻的咳嗽清理了一下自己的嗓子,然后将捋八字胡的右手轻轻搭在讲台上的地球仪上,便抑扬顿挫开始了他的故事。 他依旧讲了一个与地图有关的故事,故事并不精彩,可那些听讲的学生却笑得前仰后合,有人甚至边笑边朝尹默君看,这让尹默君很生气,他觉得无论是笑声还是眼神都是挑衅性的,带着明显的嘲讽。其实,劳伦斯教授讲的是一个事件。英国一个叫戴维斯的作家,1909 年出版了一本《云南——连接印度与扬子江的链环》,在书中附了一张《云南地图》,这张地图将滇缅北段有争议的土地悉数划为缅甸版图,英作为缅之殖民者,居心昭然。但我国交通部在 1920 年印行的《中华邮政舆图》和《云南邮务区與图》中,却照搬了戴维斯的《云南地图》。这种以谬传谬的作为,让尹默君的父亲相当愤怒,他多次上书中央,恳请其通令各院部转令全国,改正错误版图,明疆界保主权。尹默君心里清楚,父亲让他留学英国,在著名的剑桥大学让他选择一个冷僻的地图学专业,与此事件有很大干系。 阶梯教室里不怀好意的笑声,激怒了尹默君,他果断地将右手举过头顶,示意自己有话要说。但劳伦斯教授视而不见,享受着哗众取宠获得的笑声。尹默君忍无可忍,像个充满气的皮球般从座位上蹦起来。 劳伦斯教授—— 尹默君大叫了一声。 劳伦斯教授怔了一怔,教室里的笑声也戛然而止。 同学,劳伦斯教授伸出双手,示意尹默君坐下,但是尹默君执意站着,这让他有些恼火,于是收敛笑容严肃说,你的行为很不绅士。 现在,我想做一个战士!尹默君说,劳伦斯教授,你的言行侵犯了我。 侵犯?劳伦斯耸耸肩又摊摊手,你是中国留学生吧?戴维斯的地图,可跟我无关,是你们中国人照搬照印的嘛。我一个学者,讲讲与地图有关的事实,何谈侵犯? 学者?尹默君冷笑了一声,不错,在没听你的讲座之前,我以为你是令人尊敬的学者、地图学专家,但现在我不这么看,我认为你不配,你和那个戴维斯一样,都不配。你们违背了地图学伦理,还扬扬得意,夸夸其谈,视一个国家主权领土为儿戏,你不觉得可耻吗? 尹默君昂着头,愤然走出了教室…… 你赢得了尊严,但也得罪了老师。郝成璧一边裹旱烟一边说。 我也这么认为,拒绝上他的课,但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主动来找我,给我道歉,恳请我去上他的课。 你会成为我优秀的地图学学生——他这样对我说,语气中充满了尊重。作为地图学专家,他丰厚的学识让我受益匪浅。 知错能改,是个好老师。郝成璧竖了大拇指。 我这次辍学回来,得到他大力支持,他一句话就说服校方为我保留了学籍。 一句话? 对,一句话。 尹默君冲郝成璧念了一句英语,随即又翻译成了中文—— 一个优秀的地图学学生,他首先必须是一个爱国者。 此话有理。郝成璧点点头。 尹默君笑了笑说,知道我为何心甘情愿领这份苦差了吧? 但尹默君话音未落,头顶就嗖地飞过什么东西,接着就是一个站起活动身子的殖边队队员的一声惨叫。 一块飞石,正中他的脑门。 郝成璧喊一声卧倒,就敏捷地扑过去,将尹默君压在身下。所有的殖边队队员都匍匐下身子的时候,一直沉默着坐在尹默君身边的向导却惊鸟一样腾起,他惊叫一声——野人!欲拔腿逃跑。 但眼疾手快的郝成璧抓住了他的裤管,让他摔了个狗啃泥。 3 麂子关有野人出没,是一个传说,但从来没有被证实过。这个传说,已经流传了十数年,最早有关野人的消息,是一个猎人从密林里带出来的,但并没有引起当地土官的重视,土官认为这猎人遇见的更可能是鬼魂。胆小的家伙,你撞鬼啦——土官这样奚落猎人。但猎人固执地认为他见到的是野人,说那野人敏捷如猴,速度比风都快,他还指挥着一群猴子。 土官说,你不会告诉我遇到孙大圣了吧?猎人不知孙大圣,被土官调侃的他又委屈又恼火,于是逢人便说他看见野人的事,硬是把故事变成了传说。 向导趴在地上,瑟瑟发抖。郝成璧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的是一个屹立着的模糊人影,不觉心里一惊。他对被他压在身下喘不过气的尹默君说,兴许真是野人,我要是像你这样有文化,今天撞大运了,说不定能写本书。 尹默君推开郝成璧,趴在地上观察,确实看到了一个屹立不动的人影。作为地图学专业的剑桥大学生,他轻易测出这个距离是任何人都无法用手将石块扔到这儿的。非同常人,难道真的是野人?他心里一紧,便起身去拿背包,但他经历了和向导同样的遭遇,被郝成璧一拽裤管,摔得很狼狈。 不要命啦,石头不长眼。郝成璧小声警告。 我背包里有望远镜。 你吭个气,我去帮你拿嘛。 郝成璧匍匐着爬到尹默君背包边,从包里取出一个单筒望远镜。 尹默君趴在地上,用郝成璧递给他的单筒望远镜眯了眼往模糊人影处看。 一个清晰的人从单筒望远镜扑进了他的右眼——是个清朝老兵! 话从他嘴里惊奇地蹦出来,让郝成璧更惊讶—— 什么?清朝?还老兵?你咋知道的? 他胸前有个勇字,白发银须如瀑。 尹默君简洁准确地回答。 他手上提着一根草绳,尹默君用望远镜继续一边观察一边对郝成璧说,他在甩动草绳,那种划着圆圈的甩动。 他话音未落,头上却划过嗖的一声,接着,是树枝断裂的声音。 炮绳!郝成璧用肯定的语气对尹默君说,扔石头的炮绳,怪不得扔这么远。 他还在甩动绳子,样子越来越疯狂。尹默君边观察边点头。 石块于是雨点般地落在他们卧倒的四周。 郝成璧身后有士兵拉响了枪栓。 干啥子?郝成璧语气威严而不满。 杀了他!士兵说。 蠢货!郝成璧一脚蹬在士兵的脑门上,杀人是儿戏?再说,我下命令啦? 士兵趴在地上,抱着疼痛的头,一脸委屈指了指被石块击中头颅的士兵说,他把熊二娃的头都搞开花了。 不能开枪!尹默君将望远镜从右眼眶移开说,郝队长,我背包里有件白衬衣。 白衬衣?干啥?郝成璧不解。 把它当白旗。尹默君边说边示意匍匐在被石头击断的树枝旁的士兵,要他将树枝递过来。 让我竖白旗?你让我民国殖边队给清朝士兵竖白旗搞投降?笑话! 听郝成璧如此不满,尹默君赶忙解释,我不是要你向他投降,是要你向他示个好。 亏你想得出,郝成璧说,你有尊严,我们这些武棒棒更有。 郝成璧说完就给士兵下了命令:兵分两路,从左右两边借助灌木丛掩护,迂回包抄,接近目标。 士兵们于是匍匐着从左右两边散开,他又强调,抓活的,给老子听好,要活的! 原地瞬间只剩下他和尹默君,他转过身,四仰八叉躺着,从口袋里摸出刚才卷的旱烟点着,深吸一口,将它递给尹默君。尹默君摆摆手说不会。郝成璧于是收回手,又深吸一口旱烟说—— 怪球事,清朝都灭亡那么多年了,怎么还有清朝士兵?难道我们穿越啦? 尹默君没应他,他心里也犯嘀咕,咄咄怪事,确实是咄咄怪事。 他不明白郝成璧为何要把他和自己留在此,这个不身先士卒的队长,现在像极了一个甩手掌柜。 我们就这样待在这儿? 听他这样问,郝成璧反问,抓个清兵,而且是清朝老兵,犯得着我们亲自动手吗? 刚才雨点一样的石头停歇了。郝成璧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枯叶烂草说,看来我的士兵搞定了,过去看看。 但还没等尹默君站起身来,前方就响起了砰砰枪声。不是说过不开枪的吗,尹默君摊摊手说,怎么还交上火了? 郝成璧一脸蒙,跺跺脚说,我就不信十几个民国殖边队士兵搞不定一个清兵,我难道养了一群饭桶? 这时一个殖边队士兵惊呼着队长不好啦不好啦跑来向郝成璧汇报,看他狼狈至极的模样,郝成璧恨不得迎上去给他两脚。他冲一脸都是抓痕的士兵吼,啥不好啦,是你爹还是***死了? 报告队长,我们遭遇了猴群的进攻! 几只猴子,就把你吓成这样,真 ! 队长,不是我 ,也不是弟兄们 ,是那群猴子太凶太狡猾了。它们分批从树上向我们发起进攻,抓我们的脸,撕扯我们的衣服,弟兄们都招架不住了。 士兵引导着郝成璧和尹默君来到出事现场,场面的不堪超乎了他们的想象。士兵们伤痕累累,个个都变成了血人。他们东倒西歪瘫倒在草丛里,目光惊惧而胆怯,似乎刚历经了一场恐怖的战斗。 猴群现在蹲在高大的树上,胜利者一样看着这些斗志全无的士兵,目光似乎都是轻蔑和嘲讽。 郝成璧被这场面给激怒了,他不明白一群荷枪实弹训练有素的殖边队士兵,为什么会输给一群乌合之众的猴子。他大声喊叫着那些士兵的名字,命令他们站起来。 我们不能输给一群猴子!郝成璧对士兵们吼叫道,他边说边拔出了身上的佩枪,举枪瞄准了蹲在树上的目光炯炯的猴王。 就在他欲扣动扳机的刹那,一块呼啸而来的飞石击中了他的手腕,他手中的枪在一声惨叫中掉到了地上。 循着石块飞来的方向望去,尹默君看到了他,那个先前在他单筒望远镜里出现过的清朝老兵,铁塔一样矗立在他的前方,一副威风凛凛、视死如归的模样。 这妖怪能指挥猴群。殖边队里的一个士兵指着远处的他对尹默君说。 郝成璧握枪的手被飞石一击,粉碎性骨折了,疼得龇牙咧嘴,理智全无,他声嘶力竭地下了命令—— 这老妖怪和这群妖猴,统统给我打! 不!尹默君摆摆手大声制止。 你是队长还是我是队长?郝成璧质问尹默君。 他们已经打过了,尹默君指了指士兵们说,胜败已经显而易见,再打,也不一定赢。这荒山野岭的,突然冒出一个清朝老兵,你不觉得奇怪吗?你打死了他,这不就成谜了吗?都说先礼后兵,今天看来得先兵后礼了。 啥叫先兵后礼? 谈。 怎么谈,你问问那老妖怪,他谈吗? 得拿出诚意,让他知道,我们不是他的敌人。 尹默君边回答边取下身上背包,拿出里面的白衬衣,并吩咐士兵给他弄一根树枝来。 这就是你的诚意?郝成璧叫嚷道,你这是投降!我堂堂民国的殖边队,向清朝士兵投降? 这怎么是投降呢? 举白旗还不是投降?要去你自己去。 当然是我去! 尹默君从士兵手上一把抓过树枝,然后将白衬衣挂在枝条上,大步流星朝清朝老兵站立的方向走去。 大树上的猴王动了一下,猴群也都动了一下。但随着一声尖厉的呼哨,又都安静了下来。 在一片苍翠里移动的飘飘荡荡的白衬衣,白得有些刺目。 尹默君举着白衬衣,向着清朝老兵走,越走越近。近到几米开外的时候,老兵一声暴喝—— 站住。 尹默君立定。老兵用混沌的老眼在尹默君身上扫了一遍后,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你是何方神圣,为何犯我国境? 我是中国人,老爹,这是你的国境,也是我的国境。 你骗人。 我没骗你,我是中国人,他们也是中国人。尹默君边说边回头指了指身后说,他们是省府殖边队的士兵,管理边境的。 但老兵摇摇头说,你别想骗人!你连头上的辫子都没有,还冒充国人? 辫子?尹默君说,大清都灭亡二十多年了,谁还留辫子? 你说啥?老兵一脸惊讶,大清亡了? 老爹,尹默君语气肯定地说,亡了,公元 1911 年就亡了,现在叫中华民国了。 1911 年?老兵皱紧眉头,他有些犯迷糊,便嘀咕道—— 1911 年是大清的哪一年呀? 宣统三年。尹默君回答。 一听宣统三年,老兵就像被雷击了一下,竟像一截枯木桩一样直挺挺倒在地上了。 尹默君见此,将手上举着的树枝和白衬衣一扔,便冲了过去,他将老兵抱在怀里,一边掐着他的人中一边紧张地呼唤郝成璧赶紧过来。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