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那北,女,1961年生,现居福州。已出版长篇小说《锦衣玉食》、长篇散文《宣传队运动队》等三十部著作及九卷本《林那北文集》。部分作品入选多种权威年选。 责编稿签 这是一个关于“寻找”的故事,因无心窥见某个秘密,主人公安新民急于寻找与他素昧平生的邻居“绿豆子”。然而寻找“绿豆子”并不是故事真正的核心。花甲之年的安新民所面对的是一段新的生命里程,退休搬家,儿子出国留学,妻子忙于生意,对于当下乃至未来,安新民如同只身立于旷野,努力寻找人生方向与自我价值,却仍有几分茫然。在敏锐把握、呈现生活的质感与痛感的同时,林那北善于制造悬念,将真相的揭示延宕至最后一刻,并以细密而富有耐心的述说徐徐展开了一幅洋溢着芒果甜香的生活画卷,人间烟火,万千世象,熙来攘往,皆在其中。 —— 欧逸舟 1 安新民搬进牡丹小区七个月零八天。小区建在温泉地脉上,前面有河,后面有公园,位置好自然空气就好。这是二〇二二年八月二十五日,处暑都过去两天了,气温仍在四十度上下摇摆,不过上午十点以前太阳还不至于剧烈,似乎它有点迷糊,正在发威与不发威之间犹豫。吃过早饭,安新民照例要到大门口取报纸,虽路程不足百米,他还是戴上口罩和鸭舌帽。快三年了,每次一跨出家门,他就要让脑袋与外界尽可能隔开。肉眼未必都能见得着的唾沫星子,据说可以喷出七米远,它们像子弹一样,每一星都带着疑似能杀人的病菌,他不得不把自己团团围住。其实他身体还行,血压血脂胆固醇都正常,无非最近膝盖疼,核磁共振查过,是退行性病变,这就没什么好法子,只能慢慢养着。医生给他开了钙片,建议多晒太阳。年纪越大越重视医嘱,从一百句顶半句到一句顶一万句的过程,人也就渐渐老了。阿桂跟他说:“你要习惯做个老人。”可安新民已经退休一年零五个月了,还是什么都习惯不了。从二十三岁进县委办,到六十岁退休,他花了整整三十七年的时间上下班,即使是一颗小螺丝,都已经适应了那个细微的螺旋节奏,不可能在短短的一年多就转变过来。何况人生的所有阶段中,再没有比老年更丑陋绝望的,他排斥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主动去习惯它? 保安室位于小区大门的右侧,十平方米出头,安有空调,一大早就门窗紧闭,挂在墙外的主机呼呼响着。穿藏蓝色制服的保安姓郭,三十多岁,高个儿,瘦,说话有股一时辨不清哪里的口音。保安室架子上空荡荡的,这年头大家都有手机,整个世界的消息可以从四面八方聚到屏幕上,看都看不过来,整个小区只剩下安新民一个人还花钱订报纸,所以每次他推门进来,小郭总是用看某件文物正破土而出的眼神打量他。对此安新民宽容地怜悯着。他当然也有手机,但那是用来通话的,联系某件事或交流某种看法。字不是应该用油墨规规矩矩印到纸上才算字吗?对墨香的坚守,是文化人的骄傲,隔着一块屏幕,他觉得看什么都是假的。刚才从家里出来时,他并没有带上手机。以前他是县委办副主任,副科级,分管后勤保障这一块,领导行程、会议议程、迎来送往……事都不大,但非常琐碎,每个环节稍不仔细推敲,就可能出纰漏。在那个位置上,他真是把一辈子的忙都忙够了,每天还得把那些事情通过话筒贯彻N遍,交代落实N遍,手机动不动就打到发烫,充电宝随身带,没电就是事故,就是暗无天日。从普通科员到副主任,几十年里他已经把上万吨话都说掉了,退休后一下子唇舌安静下来,除了阿桂,谁会找他呢?找了也没什么可说,谁还稀罕他贯彻落实?反过来,他也没有谁可找,手机于是闲置了,可有可无。 取了报纸,以往他会夹到腋下,转身回家,然后泡一壶茶,把身子折到沙发上,摊开报纸,从第一版翻到最后一版,包括广告在内,每一条都不漏掉,大半天的时光也就这样打发掉了。但今天走到半路,他的视线却突然落到路边芒果树旁一张石凳上,是最廉价的那种浅褐色大理石做的,近两米长,半米宽,弧形靠背。他盯着它看两秒,走过去,立住,从裤兜里掏出半掌长的酒精瓶,将凳面喷过,过几秒,坐下。 从什么时候起每天会随身带酒精出门已经记不太清了,至少近两年都这样吧,液体不方便带时,他就会带上几块酒精棉片。坐公交车他要擦椅子,上街买东西他得消毒货物,取快递他必须把包装全部喷杀一遍。所有别人触碰过的,都如此不可靠,不洁感明明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地罩下,每一秒都提着矛举着枪瞪着满满两眶红眼,要杀过来。现在他已经是高危人群,事实就是这样,如同一出生他就饿过、青春时终于不饿了、却不能多生几个子女一样,就是命,没什么可抱怨的。 这座城遍种芒果树是哪一年的事呢?他不太清楚,但县城也有样学样在主干道两旁种起这个热带树种是九十年代中期。叶终年茂盛,秋季又多少结些果,可惜都是当地的土芒果,果实又窄又小。如果能种泰国的金煌芒,果子肥嘟嘟的,那股人寿果丰的喜气就会更浓郁地在头顶弥漫开。 牡丹小区是九十年代末建的,也就是说安新民买的其实是二手房。这里种的也是土芒果,树龄应该有二十多年了,据说以前备有专门的花匠伺候,曾用以色列磷肥催过,还从养鸡场买来有机肥,所以长得既茂又盛,树身已经有碗口粗,虽说果挂得稀松,树叶却格外肥厚壮硕,密实地遮出一大片阴影,把石凳婴儿般呵护住。反正还不太热,在此坐坐,吸收点紫外线,好歹补补钙。报纸在哪看不是看呢?他把手抖了抖张开,这个动作他太熟练了,在办公室里曾每天重复着,抖着抖着,几十年就过去了。日子原来就是这么轻易被他自己一天天抖掉的。 头顶有树枝垂下来,离发根还有半米远,阴影却落到报纸上,让报纸成了阴阳脸。风刮左边,影子跟到左,还未停稳,马上又拂到右。在南方,冬季仿佛越来越蜷缩起身子了,狂躁的夏天先把秋天挤得不成样子,然后再和秋天联起手,把冬天弄得灰溜溜的,溃不成军。不过报纸上说,有一个叫“马鞍”的台风前两天就已经生成了,将在数小时内在邻省登陆,离这里还有上千公里吧,但风已经开始狠了,眼见着雨也该来了。快来吧,再不降降温,整个地球怕转瞬就要烧起来了。 一部黑色奔驰车停到旁边,门开了,下来一个瘦高男人,接着从另一边门又下来一个年纪相仿的胖子,肚子鼓起,皮带扣在腹部下方。他们都没戴口罩,这不好。小车没有开窗,算是密闭空间,唾沫在里头飞来飞去有害彼此。 安新民手指捏住口罩的鼻梁条往上提,这样口罩就与帽檐几乎连到一起了。他眼细耳小嘴唇大,牙齿还微微往外凸,五官毁了四官,整张脸可圈可点的只剩下鼻子了。其实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鼻子都事关大局,它位于中央,领袖般居高临下俯视四周,鼻子一挺脸就立体了。如今被口罩一遮,一层无纺布就像幕布把他鼻子掩盖住,如同一个旗杆倒了,他顿时一无是处了。能不戴口罩吗?不能,嘴和鼻孔这三个洞,像三个豁开的弹孔,时刻提醒他正处于一场伏兵百万的疫战中。其实退休后这一年多,家里需要经常出门的人只剩下阿桂了,他能躲就躲,不到万不得已,都缩在家里。阿桂脸大,嫌挂绳勒得耳疼,一直讨厌口罩。但很多事是你讨厌就避免得了的?所以阿桂出门时他都盯住,万一阿桂出事,就不是阿桂一个人的问题。 “哎,今晚啊,就今晚!”胖子从车尾部绕过来,走到瘦高男人身后,用手指捅捅他背,口气很硬,还有点不耐烦,他们肯定只是把车内的话题延续到车外。瘦高男人不置可否,回过头瞥一眼,边掏出烟递过去,又凑头点上火。烟气很快传来,慢吞吞地浮动,绕住树叶,有一种要找几个叶片撒撒娇的媚气。 瘦高男人含混不清地笑了一下。“你自己去吧,我不是昨天刚从深圳回来吗?真的有点累。”话说得犹豫,不太坚决。 这两个男人看来目标不一致。 安新民打算站起。这两三年他对露出嘴鼻的人一直下意识躲开,现在两个不戴口罩的人就站在不远处说话,等于有两个悬崖嶙峋夹击,他浑身一紧。深圳这些天不平静,报纸上可没少登那边的疫情。但还不等他两腿用上劲,马上又坐稳了,支棱起两耳。 胖子说:“喂,累了不是更应该出去放松一下吗?” 瘦男人手在腹上揉两下,说:“可是你看我鼻塞了,还咳嗽,肚子也不太好,一直咕嘟咕嘟的。” 胖子打断他:“唉,别神经病了好不好?从小到大我们谁不是鼻塞、咳嗽、拉肚子几百回?又怎么样呢,不也活到这么大?我跟你说啊,金花俏得很,不是谁想去都能去的。经理是我同学,他只给我两张票。真的得去,非常美,一流的,包你过瘾。我是把你当哥们儿,才喊上你。” 摊开的报纸立在安新民面前,把他大半张脸都吞了进去。他眼睛盯着报纸,脸却往旁边侧去。有一股烟又横着飘过来了,这次它们不是找树叶,而是降低身姿一路冲安新民口罩来,看着软绵绵的,马上却坚硬地穿透无纺布,进入他鼻腔。好烟,一包不下五十元的档次。那一瞬他几乎动了要猜一猜香烟牌子的念头,马上又罢了。曾经他也是烟民,一天至少一包,抽到嗓子干,天天咳,在阿桂的长吼短斥中才咬牙戒掉,一戒二十年。这二十年新品牌的烟,比身边新长大的美女还多,乱花迷眼,他已经没资格辨识它们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烟这会儿让安新民顿时精神起来,似乎二十年的时光嗖地退回去,他一下子年轻了,正沉浸在烟草味中急切地对前程做五光十色的眺望。用力吸两口,他噘起嘴,微微做出吐烟的动作。吐烟是件惬意的事,比吸更撩人,以前他总是习惯地闭起眼,这会儿眼却是睁的,眼角瞥向旁边的两个男人。他们的裤腿干净整洁,布料不错。再往下,黑皮鞋闪着文明的亮光,显然都勤于擦揩。他继续翻动报纸,从这一版看到那一版,纸张清脆的嘎嘎声同烟气混在一起,顺着树枝向空中飘去。 “可是,绿豆子……”这话是瘦高男人说的。 胖子马上打断他:“为什么要让你老婆知道呢?你不会找个理由出门?” “可是……” “唉,可是什么呀?你***倒是像个男人好吗?这么没出息!” 瘦高男人半晌不吭声。 胖子说:“好了,就这么定了!” 瘦高男人还是有心事:“你觉得有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胖子似乎不高兴,“有问题我会叫你一起去?我傻啊?” 瘦高男人支吾着:“我还是有点担心,万一……” 胖子不耐烦了:“哎呀神经病啊,哪有那么多万一的。” 安新民觉得自己至少已经听明白了一点。瘦高男人到了人生一个重要的关口,换成安新民会怎么办呢?不好办。静默片刻,瘦高男人说:“好吧……”好像怕自己悔改,又说,“那就听你的,去就去吧。” 安新民喉咙一阵痒,他压抑地咳一声。这下糟了,两个男人听到咳,会吓一跳,会收回话,会走掉吧? 结果并没有,他们似乎根本不知道旁边还有一个人。安新民心紧了一下,他六十一岁,刚刚退休一年多,头发只是微微花白,头顶有点稀疏,腹部还只是稍稍隆起,比胖子小多了,还不至于老到被人如此无视啊,无视让他心里蹿上一股火。他又咳一声,这次是故意咳,用上了劲,手上动作也加重了,报纸像是给咳嗽伴奏,哗啦哗啦地响。 那两人停顿了一下,但仅一下,很快胖子又开口了,说:“那就这样吧,晚上六点我再开车来接你。” “六点?”瘦高男人又犹豫了,“这么早?” “那就六点半吧。七点半开始,也来得及。”胖子看样子已下决心不再纠缠这事,他快步向奔驰车走去,坐进驾驶座,重重关上门,发动了车,然后降下车窗冲瘦高男人摆摆手,“罗兵,说好了六点半啊,六点半见!” 车很快就掉过头开出小区。瘦高男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继续抽烟,眼不怎么转动,愣愣地想着什么。然后扔掉烟蒂,用脚尖发狠地拧一下,向几米外的楼房走去。 他是B座的。 小区每幢都是八层楼,几年前就说要加建电梯,但有几户低层的不愿意窗户的光线被电梯挡住,不出钱也不签字同意,还不停上告,反复纠纷,就拖下来了,大家都只能走楼梯。楼梯间刚好跟芒果树下的石凳相对,瘦高男人绕来绕去,一点点升高,然后进了205的铁门。门是墨绿色的,上面贴着一张菱形的福字。 安新民把报纸叠起,心里有点躁动或者激动,总之是动了,像一筐霉透的干豆荚端到阳光下,稍一拨弄,霉雾就腾腾升起。这个场面说欢快不准确,说悲恸也不对头,究竟是什么呢?他没有答案,他只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跟这场面很像,横七竖八地乱。想一想,他做了一个归纳:那个瘦高男人叫罗兵,他老婆叫绿豆子。晚上六点半,罗兵要去一个叫金花的地方,金花里有一流的女人,非常美。干什么呢?还能干什么?如今社会真是不一样了,连这种事都敢在光天化日下放肆说,根本不管有陌生人在旁。安新民就坐在路边的石凳上,他们竟视而不见,不当一回事,不当人看。 这让安新民不舒服了一下,非常不舒服。他把右手举到腹前,伸出食指和中指晃了晃。那年他烟说戒就戒了,从来没反复过,周围的人都将此归为意志坚定,不时慷慨赞许。 但这时候要是有烟,安新民非得狠狠吸上一支不可。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3年第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