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耳,本名田永,男,1976年生,湖南凤凰人,现供职于广西大学艺术学院。1999年开始写作,迄今已发表小说七十余篇,计两百万字。其中包括长篇小说四部,中篇小说二十部。作品多次入选各种选刊、年选和排行榜。结集出版作品十余种。曾获文学奖项十余次。 徐昌发癌病再次复发那会,儿子启梁正应对下岗,两件事撞一块,一家三口未免乱了手脚。 启梁看上去是斯文孩子,读书用不上劲,初中毕业去了没门槛的技校,两年下来,车钳铣铆焊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上手都能弄两下,去找工作才发现到处是门槛。找来找去,外面跑了几个月,才发现回县城顶父亲徐昌发的班才是最好选择。母亲王彩秀还说,也不算耽误时间,不出去跑跑,你哪知道家门口的好? 当时徐昌发刚过五十,身体按说不差,毕竟有以前当过海军的底子,只是腹股沟斜疝气味越来越重,工友躲闪他。为了启梁顶班,他找相熟的医生,递两条自己抽不起的好烟,开证明办理提前退休,这样启梁后一脚就进到机械厂,当上仓管员。那是九八年的事,全国刚爆发大水灾,救灾如火如荼,电视机里面每天都可歌可泣。启梁去守仓库,有一台电视做伴,清闲得让他怀疑是不是真的在上班。 次年徐昌发享受病退人员全面体检待遇,一查查出肝癌。检出了他倒比大多数人镇定,只是不由得感叹:人其实没有病,病都是单位让你享受的福利待遇。启梁觉着这是父亲为办病退挨了诅咒,转眼就应验。一通治疗,据说五年生存率接近百分之九十,随后几年徐昌发确实存活在这概率里。 转眼就到二〇〇三年,机械厂领导们开始酝酿第一批下岗名单。领导们头疼不已的是,前面几年厂子衰败是明摆着的事实,职工满腹埋怨,都说要走;现在真要下岗,他们又誓与本厂共存亡。启梁响应领导号召,主动递交下岗申请,这样买断工龄以外多赚一笔奖金。徐昌发是从同事嘴里听到这事的,病情突然恶化。当然,也可能是徐昌发身上的癌病掐着指算满五年,再次发作。他和大多数职工一样,以为下岗就是分流傻子留下聪明人分赃,若他知道晚几个月后买断工龄的钱都掏不出来,会不会为儿子果断的决定而流露一丝欣慰? 许多事情不可假设,事实上,徐昌发癌病复发与启梁主动下岗在时间点上发生重合。将徐昌发送去市肿瘤医院,二次化疗下来,他一个蛮开朗的人,精神也有崩溃迹象,时不时摆出一脸“给我一个痛快”的神情。启梁和母亲王彩秀商量着要不要把人送去省城,这时舅舅王同乐表态,说他见得多了,人都经不起几番折腾。五年前徐昌发查出病症,就只剩半条命,现在二次化疗,顶多只有四分之一的魂魄傍身。他还满含诚意地提醒,姐,人财两空的事情我也撞上好多回,帮这种人办事都是优惠价能让则让,亏我不少进项。王彩秀不吭声,王同乐再一次友情提醒:姐夫这种状况,早一点回县城才妥当。要是在省城、市里咽了气,尸体可不给送回,直接拉去火化,到手就一把灰。 说到这王同乐眼珠一凸,王彩秀脸皮一皱,仿佛一把灰就在眼皮底下。母子俩不知如何是好,王同乐的意见就很重要。以往王同乐就经常给他家拿主意,眼下,对于死人这事,他可谓专业人士,说话就更有分量。 王同乐绰号“卷王”,佴城有名的“把总”。“把总”可能是佴城独有的叫法,换到别的地方叫法很多,有叫“总管”,有叫“主事”,还有的地方叫“大了”。但这一行总归有些陌生,说白了,就是死人以后办丧,殓师、法师、丧歌班、响器班、后勤班、炊事班、金刚、杂工都要陆续入场,必须有一个人统管,将诸多事情井井有条地分配下去。这样的人便是把总。其实,“把总”在佴城人嘴里原本是个动词,话说到要谁来统揽全局,拿大主意,方言便是“请某某把总”,不知哪时这词固定在了丧事行当,成为名词,代指一项职业。当然,这职业冷僻了些,全县找下来,把总两个巴掌数不上来。毕竟,一天出几丧的情况非常少见,一次丧礼一个把总,这行当撑死就这么点就业容量。 至于他这绰号——那年月还没有“内卷”的说法,被别人叫成“卷王”,首先在于他姓王,其次头发自来卷,同时说话也稍有卷巴。说来也怪,虽然卷巴,王同乐却极擅长跟人打交道,算是小县城一张好嘴。启梁暗自分析过的,舅舅的一点小卷巴恰好放大了他能说会道的特性,让别人在一种反差当中留下尤为深刻的印象:卷巴里面,王同乐简直就是最能说的那一个。 卷王靠这张嘴讨饭谋生,启梁印象里,舅舅把总的身份也在带入自己的日常生活,隔三岔五到家中来,为父母出策谋事,为他一家“把总”,一桌吃饭他从来都坐对门靠墙的正位,再把话一说别人只能是听,摆明就是这一家的主心骨。 徐昌发虽当过兵,婚后被王彩秀驯得日渐没了脾气。当年徐昌发转业分配到地方,开始恋爱,那时恋爱都叫搞对象。按说徐昌发一个退伍兵,在婚姻市场应属于捡到篮里就是菜那种,搞到有工作的女人殊为不易,偏还挑剔。别人给他介绍几个低眉顺眼的,他都不动心。介绍人都有责任心,还要问一句他为什么哩,徐昌发总是说,呃,不够劲。直到遇见政府食堂里的王彩秀,针尖对麦芒,够劲了。两人认识不久就开始吵,倒也不想分开,便一起将吵架变成恋爱的主要形式。不光吵,起初徐昌发是有暴力倾向,脾气一上头,一看王彩秀就是个人形靶,随手一耳光,弧度丝滑,王彩秀隔三岔五地带彩。但王彩秀从不晓得害怕,眉毛一拧,牙一咬,脸一仰。徐昌发动手以后,王彩秀不害怕,就轮到他自己心里发毛,不光怵她一脸狠劲,也怕她搬来救兵。那时,卷王走上街,半条街的人都会跟他打招呼,街溜子小青皮抢着叫他,有的叫“卷大”,有的叫“卷王”,有的骨灰粉直接叫“卷爷”。卷王轻轻地把头一点,便是回应。所以卷王自己认为,说话并非天生带卷,而是跟人打招呼太多,舌头肌肉越来越厚导致。只要王彩秀打招呼,卷王不会坐视不管,一定会跟徐昌发探讨人生,要是想来一些肢体的接触,卷王简直不要亲自动手,许多小弟会抢着表忠心,替他铲事,卷王指头一戳,小弟就会像一群鬣狗冲过去,一旦形成合围,狮子老虎的肛门也要掏一掏。 徐昌发知道双拳难敌四手,一通乱拳下来,自己躺到医院都不知道跟谁要医药费。王彩秀知道徐昌发的顾虑,嘴角一撇,说弄你还用上我弟?果然,王彩秀从来都自己接招,有时候徐昌发下手把不到轻重,王彩秀一时爬不起来,不声不响躺两天,回过神气依然不怵,跟徐昌发接着较劲。时间一长,两人发现彼此算是一对冤家夫妻,怎么打也打不散,上面打了下面打,一次意外还把小孩弄出来了,两人一边拌嘴一边跑去登记结婚。婚后,徐昌发开始变得服帖,事事由王彩秀做主。没想到王彩秀不怕打,但日常处事经常没有主见,窝里再横,外面老是吃亏。此后,稍有困难的抉择,她就把卷王叫到家里。这时候徐昌发尤其懂得了逆来顺受,老婆不叫他讲话,他就把自己晾到一边,不操心。 转眼启梁出生、长大,七八岁,对这个舅舅形成初步印象:他是专门来家里吃肉的。那时家里的状况,大概是一周开一次荤,基本定在周六。舅舅定时赶来,拎一瓶散装酒,手不空,算不上吃白食。饭菜上桌,王彩秀不再是头疼的事要找弟弟打商量,家里琐屑小事,单位里同事间的龃龉,她都叨咕不尽。卷王自顾喝酒,满口吃肉,嘴角流油,任这妹妹搜肠刮肚说得一点不剩,才把骨头一吐,酒盅一搁,慢悠悠把她刚才一堆碎话归纳成几个点,仿佛是她的秘书,转眼再变成领导,嘱咐她最当紧要考虑的是……接下再到……卷王一开口,王彩秀就只顾点头,而徐昌发闷声喝酒,佯装不听,偶尔条件反射似的点头。启梁再大一点,进一步发现,父母对这舅舅已经有依赖,周六晚上那一顿说道,简直就是他们家把平淡日子一直延续下去的核心动力。 这情况一直持续到九几年,启梁成了半大小伙,桌上天天有肉,而卷王的知名度在小城之中继续飙升,应酬已然忙不过来,晚上出台似的赶好几桌。周六的夜晚,他没有任何理由把这宝贵时间只留给姐姐这一家。 启梁仍记得,又一周六,菜上桌后,母亲顺手摆四副碗筷,经父亲提醒,收走一副。徐昌发很少打趣,这时嘴皮一抽,说留着也行呀,顺手加个酒杯。王彩秀便呸的一声。 现在,启梁让往事在头脑急遽地过一遍,再斜着眼瞥去:父亲仍躺病房里,一脸枯槁,盯着天花板像是盯着高邈的天空;舅舅拽着母亲去到走廊尽头,一只手罩在母亲的左边耳朵,把嘴凑上去,一会又放下。讲悄悄话,也是卷王的一大招牌动作,他可以任何时候跟任何人转眼间便显出过从甚密的样子。 他俩又往这边走。母亲脸上有释然表情,而舅舅随时都是一切尽在把控的模样。走到启梁估摸的距离,便叫一声舅舅。卷王把目光搁到外甥身上。启梁平静地盯他数秒,再问:在你看来,我爸徐昌发是不是已经死掉了? 此时脸上的平静,完全是强自绷着的,启梁以前从不敢想象,敢跟舅舅这么说话。没想到突然说出来,又能怎样呢?启梁竟发现有一丢丢暗戳戳的爽。 卷王大是意外,与此同时他脸上还是挤出笑容予以掩饰,缓和气氛。稍后他反问,这话怎么说? 在你看来,我爸到底死了没有? 呃,哪能呢? 那就好……启梁缓一口气说,人死了是你说了算。但现在他没死,我作为儿子,要把他往更好的医院里送,没有必要征求你的意见,对不对? 卷王哪看不出来,这话启梁事先备好,脑袋里不知彩排了几遍。略一迟疑,王彩秀已经抢先叱骂一声:你是在跟谁说话? ……我爸还没死。启梁把母亲和舅舅同时罩在眼里,拿捏着一字一顿:我相信我爸会活下去。 启梁脸上暗自发狠,青筋却暴不出来,只是隐隐现出线条。卷王哪看不出来,这外甥突然长大,而且有脾气了。以前,一直拿他当小孩看待,说话吃饭喝酒都没感觉他坐在一旁。 既然启梁说了要让父亲活下去,卷王没法再提人必有一死。绝对正确的话,说出口也就成了废话。半大小子发飙,卷王知道一定要避其锋芒,这时手往姐姐肩头一搭,掖着她往房间里走。到床前,卷王俯下身,一张嘴凑向徐昌发耳际。徐昌发持续半昏迷状态,卷王连叫几声,昌发,昌发…… 徐昌发半透明的眼皮强自撑开,露出浑浊的眼球。 卷王又说,有些状况,看来是要跟你本人通气,你把最真实的想法摆出来…… 这时启梁正往前走,王彩秀有如打篮球卡位一般贴过来,嘴一张,话语也是一字一顿清晰确凿地往外飙:让你舅把话讲完,行不行?王彩秀年轻时候经常在食堂维持秩序,卡人可是一把好手,嘴里还叨咕,娘亲舅大,没跟你讲过? 启梁一时不好动弹。稍后舅舅过来冲王彩秀使个眼神,余光回撤,撇在启梁脸上,显然跟徐昌发商量有了结果。 所以,母亲当即宣布,你爸也同意了回去……只有你一个不同意,这是三比一。 启梁哪肯认账,手指朝舅舅一戳,说既然他要算一票,那我们是不是多拉几个人投一投? 卷王一笑,说我这一票不作数,那也二比一。 我要不认这几比几呢?启梁继续冷笑。 用不着卷王亲自作答,徐昌发在后面暴咳,并艰难地吐出字音:启梁,你是不是要我现在就死? 那一次,启梁只能承受少数服从多数的事实,跟着一辆依维柯把父亲拉回佴城。车上,担架架在中间,卷王和启梁各坐一侧。这时候,车内逼仄,徐昌发喘气浊重,卷王嘴不会停下,仿佛要用话语将空间抻开一点。他跟启梁说,人都是要走的,是吧(说到这,他脑袋一勾睃一眼徐昌发),我看得太多,有经验,是不是?你呢还年轻,往往会主动逃避一些事实,但真到那时候,任何人都要统统承受,而且无一例外也都能够承受…… 启梁靠窗,斜眼向外,这个钟点,视野里的一切沉沉入暮。夕阳跌坠,给一些云彩模糊地镀上金边。此外,他什么也不想说。 卷王手一探,长长的胳膊穿越担架搭上启梁左肩,启梁条件反射地将上半身拧动,要把那只手甩开。卷王头一低,叫了声昌发,又说你这个崽犟脾气得很咧。徐昌发便用黏液迸裂的声音回应:你尽管修理他。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3年第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