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说 再次见到夏然,我们都各有了家庭。她说她的孩子去了很远的地方,并以此为由想见“我”的孩子。回忆袭涌而来,搅动原本平静的生活,揭开渡渡鸟嘴里隐藏的秘密。 渡渡鸟 陈小手 1 我抱着一棵小树,在暗夜中来回走动。空间狭小,如磨挂驴,我被一种力量牵引着,努力劳作,嘴唇紧闭。这棵树很小,没有枝叶,只有躯干柔软地蜷在我怀里,不重又重,抱得时间久了,来回折返,会有一些恍惚和眩晕。指针已过三点,小树依旧不闭眼睛,嘴巴偶尔开合,不发声音,喊着爸爸。我内心焦躁,但始终坚守岗位。小树今晚已经醒三次了,周云说怪她白天喝了咖啡,手头有急活,困得头里住满了蜜蜂,不得不整两杯。她还调侃道,孩子的咖啡品位要从喝奶时就开始建立。无计可施,我只能使出绝招,用咒语终极一试。玛卡巴卡阿卡哇卡,米卡玛卡咪! 玛卡巴卡阿巴雅卡,伊卡巴卡噢!哈姆达姆阿卡嗙,咿呀呦——玛卡巴卡阿卡哇卡,米卡玛卡呣!集中意念,不断重复,速度要慢,语气要轻。我小声念着向小树发功,源源不断,竭尽全力,念得时间都失去了刻度和弹性。终于,小树睫毛闪动,眼神飘忽,在嗡嗡环绕中,夜鱼一样向海底沉去。 跪在床上,我把夜鱼轻放海底,盖好小被,给周云也盖好。被子海草一样缠在周云腿上,我话不多说埋头就理,理完没啥奖励,她倒一脚踢歪我小鸡。踢就踢吧,反正也是她的。疼劲缓过去,拢拢精神,终于可以睡了。手机一亮弹出消息,打开一看,消息有三。第一条只有个表情,黄脸微笑,眼睛下翻像在看脚底。第二条是:“孩子很像你,一岁了吗?”第三条写着:“能帮我个忙吗?”谁呀这是?半夜不睡,拉去罚跪!微信名是暗语,不认识。头像放大,是个美女虚影,朋友圈没什么内容,只有一条签名:我有金箍棒,你拿我怎样。真是神经。看是个美女,我耐着性子问,你是?对方回复,夏然,跟一捂嘴笑的表情。竟然是夏然,我一时晃神,身子有点发热发紧,好多年没联系了,以前竟没改她备注名,不可思议。我给周云现在的备注是骚妹兄弟,周云原本不高兴,说,兄弟也就忍了,骚妹听着不三不四的,几个意思?我说是soulmate,肉体上交、灵魂缠绕,什么都听你的,周云就开开心心抱着我睡了。 夏然,一个曾经很近的名字。脑海快速闪了些往事,情绪也翻涌了上来。但一看第三条信息,我陡然紧张,心里怪怪的,想,不会是借钱吧?我从小就不会拒绝,其他忙都好说,借钱我是真没有啊。夏然问,这会儿还没睡,哄孩子是不是累坏了?我说,可不是,累成泥了!夏然问,孩子叫什么?他脖子上有个胎记,怪好看的。我回,叫小树,你怎么知道他有胎记?夏然道,你朋友圈发的照片,放大了就能看到,我家孩子那儿也有一个。我说,那巧了,是有个,越长越大,像陕西省的地图,盖戳标记,是陕西的小树。夏然说,我家孩子的也像地图,不过像英国的。我说,那还是你家洋气。夏然圆脸光头捂嘴一笑,然后便没了音讯。 等了半天,那边依旧沉默,可“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不时闪烁。原本想睡,但故人来寻,直接溜了不好,可问她要帮什么忙又怕超出我范围。那就等等,我拿出以前对夏然的耐心,盯着屏幕等。消息拦路跳出,能不能把你家地址给我,我给小树寄些礼物?我放下了心,问,怎么突然想起要寄礼物?就当帮我个忙,给孩子买的东西太多了,都没拆封,留着也占地,寄给小树用。我说,意思意思就行,主要还是给你小孩留着。 夏然顿了半天,回复了一句,我家小波用不到了。小波走了。 我发过去一排问号,问孩子怎么了。夏然发了几个心碎和圆脸涌泪的表情。我盯着表情发呆,三个圆脸哭得很伤心,眼泪涌到下面又被吸溜回去,循环往复,似有神力。走了是什么意思?继续追问似乎不太好,安慰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如若孩子真发生意外没了,收下这礼物又有点让人膈应。左右迟疑,屏幕跳出一段语音,我心里直跳。夏然的声音还跟以前一样好听,只是那种青春的跃动没了,多了几分柔顺和温情。她说礼物主要是衣服和玩具,问我小树穿上衣服后能不能给她拍照看看。我含混答应。“唔”一声,又一段语音,夏然一番感慨,说毕业之后两人竟没怎么再联系,让人费解。她还说可能要来我的城市出差,到时能不能见见,顺带也看看小树。以前那么亲近的两人,也会行至陌生和疏远,晃神追思,一时还挺怅然。不过真要再见,我也有点发怯。 行,我回道。 夏然以前可是风一样的女孩,现在看来,风最终还是被人捉住了。她和我念同一所大学,上学期间,我们走得很近,大家都以为她是我女友,其实不是。我向她做过各种表达和暗示,她总是仰头一笑,眼睛瞥向一边,或是看山,或是看云,从不回应。虽然如此,情侣该做的事,我们又大多结伴做过,且多是她主动邀请,吃饭、自习、郊游、观影,如此以往,不断设谜,她什么意思,我越发摸不清。 我最开始认识夏然是因为她骑自行车。记得是在上学路上,那会儿我正甩着胳膊疾奔,她便出现了。 早上有课我睡过了,原本不想去的,前方得报老师点名,把我喊了三遍,于是不得不从床上鱼跃而起,啥也不带,埋头狂奔。一路上跑跑停停,急得我额头冒汗,口呼白气。风雨兼程中,见一女生骑着自行车从我身旁掠过,看了我一眼,又跟什么都没看到一样扭回视线。我望向那女生,一瞬呆愣,因为同向,没看清长相,只看见了她渐远的背影。女生骑车到处都是,可像她那样骑车的倒第一次见。那女生直直坐在车上,双手撒开,不扶车把,只是双脚搁在车蹬上,有意无意踩着圈,车子像长在她身上一样步履坚定,闲闲转着轮胎往前荡去。我遥遥看见女孩的侧脸,愣了很久,心想这也太潇洒了。路前面有个拐弯,女生的手插在兜里并未取出,只是把胳膊肘顺势一抬,身子一拧,车就转了过去。背影消失了。回了回神,我心里一急,想看看那女生长什么样,于是攒足了劲猛冲。不过,刚转弯没多久我便不用跑了,那女生就坐在不远处,车子已和她分开,胡乱躺在一边。女生坐在马路牙子上,一身污渍,发梢滴着泥水。她没有哭,只是轻轻吹着伤口,看见我,还难为情笑了一下。在更远的前面,有辆洒水车正在工作,它边洒水边唱歌,真是一辆快乐的洒水车。 后来,我送夏然去了医院,医生说骨折了。再后来,我还陪她换过药(她主动邀请的我),但也仅此而已,吃了几次饭也没让彼此更熟。理由夏然后来告诉我,她觉得我太闷了,一点都不有趣,跟我讲个笑话半天都没反应。她问我哪的人是不用电的,我猜不出来,她说缅甸人。我疑惑问,他们有那么穷吗?夏然一翻白眼,免电啊,哥!她还问我女娲造人的时候为什么一边捏泥人一边笑个不停。我说,还不是从你那听了缅甸人不用电的笑话。夏然掐我胳膊,让我好好想。我使劲发功说了几个,夏然露着虎牙,不住摇摇食指。我盯着她食指看,发现又白又挺,像迷人的女兵。面子给足,铺垫到位,我让她赶快揭开谜底。夏然拿腔拿调,说,呐,做人嘛,最重要的是开心啦!说完她笑得流眼泪。 另外,夏然还嫌我不像学文学的。我问她学文学该是什么样?她说就该是她那样。我又问,你是什么样?夏然问,你信不信咒语?我摇摇头。她说,不信最好,我教你一句,在你疼痛时,只要不停念,疼痛就会慢慢消失。有这么神奇?赶紧教我试试。夏然凑了上来,在我耳边不断低语,热气灌涌,声音亲昵,像小鱼亲吻人的眼睛。我浑身酥动,笑个不停,说,什么啊,阿卡哇卡的,听着像非洲语。夏然说,不错啊,这都能听出来,这咒语还真是从非洲传过来的,那地方到现在都是痛苦最多的地方,很多人就靠这咒语活下去。我问,你跟谁学的?她说,我舅舅传给我的,他在毛里求斯养渡渡鸟,老是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当地人教他这个咒语,一念好多了。夏然给我看了张照片,她舅舅抱着一只肥硕的大鸟,像鸵鸟又像野鸭,背景里有虚掉的两个黑人。渡渡鸟你知道吧?毛里求斯的大熊猫。我神思还晃荡在刚才的场景里,身体有点悬浮,对她说,这咒语太难了,一句都没听清,你能不能再念几遍?夏然瞥了我一眼,找了张纸,一笔一画写了下来,写完交给我,说,就两行话,别让人看见,快背下来。我不断默念,感觉记下了。夏然拿过那张纸折了起来,不一会儿手心捧出一只纸鸟,长头扁嘴,双腿直立。这鸭子真像,我夸奖道。夏然生气说,这是渡渡鸟啊。她还说渡渡鸟嘴巴虽大,但都是哑巴,是世界上唯一不会说话的鸟,它把咒语吞到肚里,就能永远保守秘密,谁问也不告诉他。 …… (选读完) 陈小手,1993年出生于陕西蒲城,鲁迅文学院青年教师。中短篇小说见《人民文学》《花城》《中国作家》《作家》《天涯》等刊,出版有小说集《离开动物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