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奈,青年编辑,华东师大首届创意写作专业研究生,曾获新概念作文比赛一等奖。作品散见于《萌芽》《花城》等刊,长篇小说《收集者》待出版。 你说的爱与时间是什么? 一、贝莱尼切的《沙漠与海洋》 在遥远而寂寞的贝莱尼切,只存在一本书——《沙漠与海洋》,它又被称为“无限的小说”。据说人们只需要拥有这一本书,就能读到永不重复的故事。 《沙漠与海洋》已经存在六千多年了,它一共有1986页,但这只是它的存在形式之一,它的每一页都可以与任意一页调换顺序,读者也可从中抽离几页,分离的各部分依然能组成完整的小说。 也许用“刹”来衡量它会更加具体,它的每一张都没有固定页码,因为有些学者指出,《沙漠与海洋》是一个整体结构,每一“张”之间不存在先后顺序,也没有主次关系,因此,用“第×张”“第×页”称呼它不符合该书的编排原则,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为了消弭张与张、页与页之间的界限,人为编排只会使它沦为平庸的读本,也破坏了这本书的审美内涵。在贝莱尼切,一“刹”成为一个专用于形容《沙漠与海洋》的量词,“刹”即一页故事。故事的特性,不在于它已完结,而在于它的延续,贝莱尼切人信奉:所有的故事,都应当是未完成的。如同沙漠绵延无尽,又像海水宽广无边。 通常情况下,我们读到的书里,每一张纸有两页内容,而《沙漠与海洋》只有正面有文字,背面则是一片空白,因为这样方便排序、组合。关于《沙漠与海洋》到底有多少种阅读方式,至今没有学者认真统计过,对于贝莱尼切的居民来说,这不是一个重要问题。有时候,你会在街上看到调皮的小孩抽出《沙漠与海洋》中的六张纸,将其拼成一个六面体,它的任意一面既是开始也是结局,按照不同的顺序阅读这个六面体,则每一面有1×4×3×2×2×1=48种读法,整个六面体共有288种读法。除去六面体,《沙漠与海洋》还可拼成七面体、八面体、九面体……三百五十四面体……一直到一千九百八十六面体! 大多数人没有时间将其拼成立体图形,因而“乱序阅读”和“抽离阅读”才是常用的两种方法。所谓乱序阅读就是在保证《沙漠与海洋》完整性的前提下,随意打乱其内容。它的每一刹都能与剩下1985刹中的任意一刹产生联系,你尽可放心取阅;首先阅读第1刹,再阅读第583刹,再跳跃到第13刹,直到最终读完整本小说。抽离阅读则比较适合那些闲暇时间不那么充裕的读者,从《沙漠与海洋》中抽取部分纸页,少则一两刹,多则几十刹,使之形成容易阅读的短篇或中篇小说。另有读者设计出了一种“树状阅读”模式,结构如下(一个正方形代表《沙漠与海洋》的一刹内容): 树状阅读的分叉有固定的顺序,按照两枝、三枝、四枝不断发展下去。值得注意的是,树状阅读的每一枝都是一个单独的故事,1∨2∨4∨10∨34……为独立的短篇,1∨2∨5∨14……则是另一个短篇,同时每一横排,也构成了一篇小说,无数支脉共同组成了一个长篇故事,即1∨2∨3∨4∨5∨6∨7∨8∨9……进行树状阅读时,不可一枝读完,而应从上到下,从左至右依次阅读,单枝故事互相缠绕,各部分不可分割。树状阅读不适合每个人,它需要读者拥有超强的记忆力,不然就会混淆每一枝的情节。 在贝莱尼切,人们讨论最多的话题就是《沙漠与海洋》中的故事内容。如若在这座城市的某处街道,你与其中的市民交谈,提到最近正在阅读《沙漠与海洋》一书,他便会热情地告诉你:“太棒了,我也在读《沙漠与海洋》。”但你会发现,由于阅读顺序的改变,其实你们接受的不是同一个故事。在你的序列里,小哈巴狗沉溺海水,月亮失去光照而死亡,妖女同时爱上了情人与他的父亲;而在对方的序列里,小哈巴狗变成了人,正在沙漠与妖女耕种生活。甚至在一些人的序列里,根本不存在小哈巴狗和妖女的形象,他们恰巧抽离了这几刹内容。《沙漠与海洋》里的角色数以千计,不同人的阅读序列中,有着不同的主角。有时仅仅是微乎甚微的差异,就能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沙漠与海洋》适应了不同人群的阅读习惯,它本身是一团由符号组合成的稳定结构,却在不同人的手中有了各种变形。也许在十年后,或者百年后,你再次穿行于贝莱尼切,与他人谈论起这本小说,你会发现,人们仍在阅读不同的故事、经历不同的人生。 若是你的运气足够好,一次偶然的碰面,便会发现某个人正在阅读与你相同的序列。可能是在咖啡店,也可能是在公园的某处木椅旁,你们会坐下来聊聊最近的奇遇,从小说内容谈到现实生活;你们会点头微笑,感叹彼此都曾浪费太多时间,或是说声实在抱歉,今天阳光尚好但行程匆忙,约定他日再见。也许离别后两人没能再次相遇,但比起一生都在苦苦寻求偶遇的人,你们已得到了上天的眷顾。这种幸运不是谁都能拥有的,就像沙漠与海洋那样,虽处于词语的两端,却能在大陆西岸有一次决然的相连。 当你跋山涉水,跨越几百年的时间,终于在茫茫世间找到了那个与你一样阅读同一种序列的人,不论是否拥有对方,从此以后,你的《沙漠与海洋》只有一个故事,只剩唯一的排列方式。而这种邂逅,不只发生在贝莱尼切。 二、种书人 作为尘土的一部分,你无法看清阿尔嘉的轮廓,你只知道,脚下的这片土与另一片土,都属于阿尔嘉城。火车开在荒芜的土地上,一座楼与另一座楼隔着大片沙漠,孤独连着孤独;至于阿尔嘉的中心城区在哪里,没有人说得清楚,因为它太辽阔,已经失去了作为核心的主城。 生活在阿尔嘉,你拥有最多的两种东西便是:无尽的沙尘与无聊的时间。除了每日细数门前变换的沙石,你还可以靠种书来打发时间。埋下一本本书籍,等待它们生长,枝繁叶茂,夜晚开出幽僻的花朵,催生秋日的果实。广袤的沙漠中,书籍将你的门前装点成一座小型花园,这样既改善了周边环境,还能使你感到生活不那么空虚。 但是种书是一项技术活,它很考验人的耐心,稍不留神就会失败。播种一本300页的书,需要朗读300天才能收获;同理,种植582页的书则需朗读582天。你种下一本书,书页在泥土中腐烂,化作养分,线索开始生根发芽,破土而出长成树干,那些副词、介词、代词、连接词、谓词、动词、叹词以及标点符号,会变成叶绿体、细胞核、细胞质等生物最基础的元素。叶子长出来了,挂在树枝上,等到枝繁叶茂,形容词便会开花,一旦花谢,名词就会立刻长出来成为果实。在这期间,你必须每天朗读一页书籍,作为它们生长的养料,为它们施肥。所种书籍与所读书籍必须一致才有效。 成为一个合格的种书人,你还需要掌握一些常识。种书与种树在某些方面具有类似的特征,就像播种一棵树无法使所有果实都成熟一样,播种一本书也无法收获所有的名词果实。有些名词果实会在中途死去,这是很正常的事,一方面受到恶劣天气的影响,大风吹走了名词,狂沙席卷而来,掩埋树枝,运气不好的书会连根枯萎;另一方面,假设某本书中第61页写道“坚体中石、箭,脑浆迸裂,人马皆死于岘山之内;寿止三十七岁”,那么第61天,一颗马果实和一颗名为孙坚的果实就会死去,它们掉落在地上成为其他果实的养料。只有那些活到最后一页的名词果实才能成熟。但是,你也可以提前将它们摘下来,在第60天,你摘下青涩的孙坚,把它储藏好,便可适当延长它的寿命。你的房间里,保存着一颗颗名词果实,就像热闹的集市。 为了丰富你的花园,你购买了大量阿尔嘉城之外的书籍,坐着火车长途跋涉,将它们运回了家里。你觉得生活中许多琐事消耗了你的生命,使你感到自己成为负重的蚂蚁,对你而言,只有种书才能体现自我价值,尽管不会有人知道你种了多少书,在荒凉的沙漠,也没有多少路人从你的花园旁边经过。你就只想一心一意去种书,每天为它们施肥——读一篇文章,看见它们长大开花,偶尔你还会写一写它们的生长日志,以及种书心得。若是阿尔嘉的其他市民远道而来询问你关于种书的技巧,你也会耐心为他们讲解。“这样……这样……然后这样……”很快,他们就按照你的方法,种下了茁壮生长的书。 有一天,你开始着手一项伟大的计划:用三年的时间播种一本叫作《安娜·卡列尼娜》的书,这本种子的提供者叫托尔斯泰,他收了你十三阿币。“对欧洲人而言,十三是一个不幸的数字。”托尔斯泰说,“不过,在阿尔嘉,∞才是不幸的,因为这里有无尽的沙尘。”你说是呀,阿尔嘉人才不会那么迷信,他们只受困于无限寂寞的生活。你带走了两本《安娜·卡列尼娜》,一本是活的种子,用于播种,一本是已经死去的种子,用于阅读。 你每天为它辛勤施肥:“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奥布隆斯基家中简直乱成了一锅粥……”你看见它从土里冒出芽,看见它笔直生长,比花园里所有书都要高大,渥伦斯基、列文、卡列宁……一个一个都生长了出来。 “但安娜不等哥哥走过来,一看到他,就迈着矫健而又轻盈的步子下了车。等哥哥一走到她面前,她就用一种使渥伦斯基吃惊的果断而优美的动作,左手搂住哥哥的脖子,迅速地把他拉到面前,紧紧地吻了吻他的面颊。”终于,在这一天,安娜出来了,你观察它们长出成熟的人形,那颗名叫安娜·卡列尼娜的果实就生长在卡列宁与渥伦斯基之间,你觉得她实在太美,禁不起诱惑的你加快了阅读速度,但是书籍仍然按照固定的周期生长,你提前知道了结局,知道了所有人连绵不尽的感情,但你并不愿意让安娜坠落到花园里。 在第730天的早晨,你从书上摘下了她,她不再经历那些痛苦的生长过程,你改变了故事的发展脉络。 看见安娜站在你面前,跟托尔斯泰笔下写的一模一样。你说:“安娜,现在一切都改变了,一切烦恼都不见了,你可以选择一种新的生活。” 安娜环视你的花园。“真美。”她说,“不过,从来没有一种所谓新生活。每一种生活都是重复的,现在是我,是你。很多年以后就是其他人在扮演我们的角色。” “这是所有人的痛苦,让我们暂时忘记这些痛苦吧。”你说,“安娜,愿意和我跳一支舞吗?我们现在有那么多时间可以虚度。这里不是俄国,这里是阿尔嘉。想想看,如果不把时间用来浪费,那就真的太浪费了!别去管那些无聊的琐事了。现在只有阿尔嘉是真实的——只有你和我!” 你们在花园里从一棵书下漫步到另一棵书下,欣赏完整座花园,你便带她去环游阿尔嘉这座茫茫沙城。“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二年,它实在太大了,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它的边界。”你说,“即使这里太阳落山了,在阿尔嘉遥远的另一块土地上,太阳才正在升起吧。” 你们在火车上吃完了晚餐,安娜望着车窗外夕阳下的沙漠,不时会出现一小片花园,忧郁的沙漠里一抹动人的绿。“为什么阿尔嘉的人喜欢种书呢?”安娜问。 “一半出于热爱。”你说,“另一半则是时间的原因。一年三百多天,除了面对荒漠,总得找到一件用来对抗时间、对抗荒漠的事情吧。” “安娜你有想播种的书吗?”你问。 她不回答。 你带她熟悉阿尔嘉的城市风光,适应这里的生活。你也为她造了一座花园,让她坐在一棵书下,你为她画像。你以为这是生活的开始,你们还有许多时间可以用来做想做的事。有时候,安娜会为你栽培书籍,在《你喜欢勃拉姆斯吗?》成熟以后,安娜摘下宝珥果实,将她贮藏好;有时候,她清扫花园里的落叶和腐烂的果实残骸。你看见她穿着那身黑色大衣,她回过头问你:“为什么最近掉落了那么多果实?” “因为,它们都自杀了。”你说,“忧郁的作者写出忧郁的书籍。如果不想让它们死去,就提前摘下来吧!” 安娜将扫帚放在《灵魂之伤》下,坐在台阶旁看着整座花园,而你就陪在她的身旁。你们看着花园里的书,每隔几分钟就有一颗果实掉落,像预言准时到来一样。 “鲍比死了。”她说。 “波洛也死了。”你说。 “福尔摩斯死了。”她说。 “帕洛马尔死了。”你说。 你们好像失去神力的上帝分离的两面,又像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在花园里为每一颗死去的果实哀悼片刻。 “那么,当你死去,世上的哪一座花园会掉落一颗果实呢?”安娜问你。 你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你突然想到,原来也有人在某个地方播种你,观看你生长成熟,在树枝上晒着太阳。而你并不知道究竟是谁为你每日施肥朗读,“好像一个无法解开的循环,安娜。”你说,“生命存在的形式,像个没有终止的循环。” “不是这样的。”安娜说,“也许有终止的那一天。” 在太阳下山之前,你看见安娜在花园里挖好了一个坟墓,她将地上的果实搜集起来,扔进了墓穴里,将它们掩埋。 “其实,它们会自然腐烂的,即使不这样做——” 安娜打断你的话:“每一颗果实,都需要一种有尊严的死法。” 你看见她为墓地撒上五色的鲜花,那些词语连接成精美的悼词,默默祝福它们。安娜在墓碑上写下它们的名字:威廉、鹤川、阿森巴赫、帕洛马尔……好像他们已经相识很久了。 你不知道她的行为有何意义,你也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是否需要设置一个意义。在一个月后的某一天早晨,你呼喊着安娜,却见不到她的身影,你看见桌上有一封安娜的信件,正面只写了她的名字,背面却是一片空白。你突然想起读到的故事结局,于是慌忙跑到火车站去,你想告诉她,不必那么着急追寻死亡,因为这是迟早的事。 你来得刚刚好,一踏进站口就听见广播消息,某位女士卧轨自杀。 你以为自己改变了故事,但始终逃不了必然的结局。不论是他人的生活还是自己的生活,你都无能为力。可你并不想就这样失去她,于是你决定拆穿生活设置的谎言,一定有什么方法可以改变事物的运行规律,你固执地要去寻找破译的密码。 你再次长途跋涉到阿尔嘉书店,去买了几本《安娜·卡列尼娜》,将它种在花园里,为它朗读,等它开花结果,安娜出现在树上,你将她摘下,看见她如初的面容,你说:“安娜,你还记得我吗?” 你说:“在死亡之前,漫长的时间需要用来浪费,你还没有完全体验虚度的生活。” 你说:“如果生活仅仅是重复,那就重复好了。” 你说:“在傍晚到来之前,阿尔嘉的天空红得像鲜血一样,让我们去城市的远方吧。” 你说:“不需要任何行李,你想戴一朵花吗?” 你语无伦次,她对你微笑。在阿尔嘉广漠的天空下,生与死没有明显的界限。 她望着这片苍茫的沙漠,你看着她,你知道,她只是一个新生的安娜,另一本书长出来的安娜。如同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一样,世上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安娜·卡列尼娜。 你打乱了罗盘的运行规则,以为自己可以接近神性。你穿行于他人的生活轨迹里,并按照自己的方式进行修改。那么,现在你要怎样重新开始生活呢?没有名字的你,阿尔嘉城的一粒沙。 附录:《实用种书指南》 1.名字相同的书属于同一个品种,两本书生长出来的果实尽管名字、外貌、体形等一模一样,却不是同一颗果实,它们都是单独的个体。 2.种植书本需要的天数等于书籍的页数。 3.外国品种的书籍由不同译者、不同出版社出版,则会有不同的种植效果,购买前请学会甄别书籍。 4.成熟的果实只有一个月的保质期,一个月后将会腐烂。 5.一本书只能播种一次,果实全部成熟一个月后,树干就会枯萎。 6.有些书是死种,无法生长;有些书带有毒性,详细目录请参考《毒书指南》。 7.书籍只适合在沙漠种植,不能浇水,遇水则腐烂。 8.果实可用于出售。 9.……(后文缺失) 三、在欧菲米亚散步的人 通过逆行的方式,抵达欧菲米亚,两股时间的力量令人彷徨、使人纵欲,并沉浸于相反的情感里。不管怎么形容,欧菲米亚绝不是一座用语言可以描绘透彻的城市。所有与神话有关的理论和修饰在面对它时都失效了。因为,那最重要的东西——改变上帝的力量、沉浸深海的时间就产生于欧菲米亚。时间在这里既顺流也逆流着,人们按照各种存在形式与他人交会,生者与死者结伴同行,黑夜与白昼同时出现于不同街区,神与恶魔相遇又相离。没有谁能掌控欧菲米亚,没有谁为它立定规则,虽然时间早已凝固于一九八六年的海底,欧菲米亚也依然按照过去的形式延续着,从不改变。 关于时间这个令人着迷的词语,欧菲米亚人有着独特的理解。《线》就是这样一本用以分析时间的书:它是一个不规则的球体,在球体表面存在无数小点,它们像蛛丝那样连接着不同的叙事空间。每当两者相交时,两个点便重叠起来,但是时间的表面不会发生任何改变,因为个体之点没有大小没有重量不会缺失不会增加。当两个点分离,它们所连接的叙述空间也会分离;与时间的形状一样,空间也是一个球体,不管是人类还是宇宙间一切事件都在空间中进行着。我们必须厘清一个观点,被时间连接的空间并非宇宙中具体空间的概念,而是指人与物所具有的用以发生事件的概念空间,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叙事空间,就像哈姆雷特的叙事空间与堂吉诃德的叙事空间,它们都是固定的,连接它们的时间点无法使它们产生重叠,只有一个地方能够使它们遇见,欧菲米亚。 《敲击》则是一本探讨时间终结的书,这本书写作于时间凝固之前。作者认为在时间终结的时候,空间仍会存在,不会灭亡也不会呈现出禁止状态。不过每个人都只能在各自的叙事空间中进行活动,无法出走也无法消失;即,他们将重复进行那些已经发生过的动作、语言、事件,不会再产生新的起点也不会与未来相遇。 《复调》改编自米切尔·恩德的童话《毛毛:时间窃贼和一个小女孩的不可思议的故事》。《复调》讲述如何打捞沉浸在海洋中的时间凝固体,使理性重现——必须将最绝望的眼泪倾泻到在海里,让海水密度大于凝固体的密度,便可令它浮上海面。但是时间只存在于一九八六年的深海里,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上航行,你很难得知自己究竟闯入了哪一个世纪的海洋…… 《感知与行动》《逆流世界》《遇见上帝的时刻》等都是探讨时间的佳作;欧菲米亚的神奇就在于,它产生了时间,它讨论着时间,它已失去时间,但它无法把握时间。 在欧菲米亚,除去书写时间和阅读歌谣,散步也被认为是一种有效认识自我与时间的方式。当你正穿行于魔鬼与亡灵游历的街道,你看见它们灭亡,或是在火焰中出现邪恶的脸庞,不必惊讶也不必害怕,因为彼此的叙事空间并不相同,尽管它们与你近在咫尺,却隔着无数小点构成的时间距离。 如果你心生好奇,也学着欧菲米亚的逆行者在交替街或者迷惑街倒着行走,你便能看见时间也在倒流,枯萎的行道树变成盛年时的青绿模样,死去的同伴转身呼唤你的名字,你们点头微笑,说起尚未遗忘的往事。 欧菲米亚最常见的情形就是如此:年迈者徐徐逆行,追忆少年时光,企图回到遥远的过去;青年人则大步向前,追赶着前人的步伐,像一颗流星。 四、修补词语的女人 曾经,一场地震毫无预兆地来临,短短几秒内,阿格劳拉变成一片废墟。许多人来不及逃亡,就被倾泻的巨石粉碎了身体。那些被视作城市荣耀的雕像、彩色琉璃瓦、坚固的混凝土、无数透明纯净的玻璃,都成为自然行凶的利器。人们根本没有时间告别,他们眼看着彼此从一个完整的形体崩溃为泥土与血肉的混合物。前一秒钟,有一些人还在声嘶力竭地争吵着,为昨日犯下的过错忏悔,为明天的旅行收拾行李,一些人唱着送别的歌谣,有人心怀哀愁仰望天空,一个自杀者站在阿格劳拉最高的鼓楼上,几个小学生欢快地从他的楼下经过,追赶风中的白色蝴蝶……总之,一秒钟前,阿格劳拉的一切事物都稳定地运行着,没有谁会预料到这场无缘无故的地震,它就这样发生了,决绝地无情地降临。事物从此发生改变,一切坚固的都已烟消云散!在此之前,“一切”具有准确的意义,然而,地震在改变物理世界的同时,也改变了语言符号间的关系。词语受到不同力量的撕裂,变得残缺,那些存在于词语中的精确含意也瞬间瓦解,词语成为模糊不清的碎片,原始的组合链条也彻底断裂,阿格劳拉变得一片狼藉。 那位名字仅剩一个“又”字的女人,从破碎的瓦片上捡起她丈夫的眼珠,她的名字与记忆已经损失了大部分,但她还记得丈夫的模样。她亲吻着这颗完美的带着红色血痕的眼珠,这颗曾经与她对视、每日每夜在她身旁欣赏她的眼珠,它曾对她微笑,对她流泪;她确定这就是她丈夫的一部分,因为只有他的眼睛会如此明亮。她悲伤地将它放进嘴里吞了下去,只有这样,他们才会以另一种形式继续相互陪伴。她不断哭泣,右手擦拭眼泪,回忆那些仅存的稀少的记忆,无论如何她不能继续失去了,如果那些看得见的事物能够重新找到,能够修补成最初的形状,那么看不见的东西又该怎样寻找呢?既然地震引发了记忆链条的断裂,语言受到摧毁,情感扭作一团无用的废品,究竟该用什么办法使它们还原?她俯下身,捧起地上的词语碎片,一些词语分化成文字,文字又分散成了部首,纟、豸、屮、忄、彳以及许多如细沙的小点聚集在她手上。这些小点,也许是“心”的一部分,也许是“空”的那几笔,但现在,它们只是一些没有重量的沙子,一缕轻风就能将它们吹散天涯。她小心翼翼地将它们贴近胸口,“一都切是吗注定的?”她想,她必须要找到原有的表达方式,她要恢复词语原本准确的定义,然后从新开始交流,从语言中寻找到她的名字、她的记忆,以及与她丈夫相关的一切,她必须找到! 在阿格劳拉的每个角落,人们都能看见她挖掘废墟寻找碎片的身影。她时常穿着一件灰色的带有破洞的大衣,肩上背着一个黑色布包。她翻越瓦砾,跨过水渠,仔细搜寻地面上的碎词。有几天阿格劳拉连续下了几场大雨,文字浸在水里难以察觉,还有一些湿漉漉地贴在墙上。她抚摸过每一棵树上的每一片叶子,也仔细检查了阿格劳拉的动物毛发是否隐藏着文字碎片。白天的时候,她就在各地寻找,到了晚上,她便在月光下将背包里的碎片轻轻抖落出来,一个一个拼贴,有时候几晚上都无法拼出一个完整的字。她有很多字都已忘记,还有许多字不曾认识。寻找与拼贴,没有哪一件事比另一件更容易,可她依然不舍昼夜地进行这项不确定的使命。有一天午后,她坐在墙角休息,阿格劳拉城的建筑正在被修缮,建筑工人和她坐在一起乘凉,一个男人问她在寻找什么。她肯定地说道:“语言。” “要语寻找言需?”那个建筑工人问。 “当然需要。”她说,“语言需要寻找。这才是正确的表达方式。”她还教会了建筑工人其他的正确表达,比如“现在天气很热”“阿格劳拉一定会变得和以前一样美丽”“时间在发展,故事在循环”“你应该相信未来”……总之,只要她想起一点,就会告诉这个建筑工人。她说:“就像你在修房子一样,我在修补语言。” 许多个月过去了,阿格劳拉被堵塞的池塘重新恢复了原本清洁的模样,各条水渠也都已疏通完毕,佛学院受损不太严重,因而是最先竣工的。至于阿格劳拉的校舍,则还需很长时间进行修建,但比起地震发生之时,阿格劳拉现在初具了城市的模样。人们在修建城市的同时,也在修建各种看不见的事物。从“又”开始,到那个每日与她闲聊的建筑工人,再到其他建筑工人,乃至整座城市存活的居民……他们都在修补被地震损毁的语言和记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加入她,跟随她的步伐在城市里寻找破裂的文字:一个文字碎片,一个失落的词语,一句隐藏的话语……一年,两年,三年,阿格劳拉的语言开始完善,正确的表达方式在人群中不断传开,他们终于能够进行无碍的交流。为了让更多的人学习,他们编辑了《阿格劳拉震后词典》,整理出不同词语的意义,注音、组词、造句……可是,那场巨大的地震所带来的灾难并不会如此容易地修补,人们虽然将文字重新拼贴出来,其原始的意义却再也无法精准地复原。一个字一个词往往具有多种意思,人们无法准确定义快乐,也无法准确定义悲伤,“准确”早已被摧毁了。他们只能借助其他意义相近的词语互相解释彼此。“悲伤就是一种离别时的情绪。”一个市民说道。“悲伤是我看到天空变暗时的那种心情。”“每当我想起再也见不到所爱的人,悲伤就会来到我的心里。”…… “也许我们可以在生活中体验这些词语。我们所体验的集合就是这些词语的含义。”她说,“虽然目前看来,意义仍然是一种看不见的模糊之物。”正如她所说的那样,人们从生活中找到了解释词语的方式,玻璃、牛奶、天空、窗帘逐渐变得清晰,可是,仍有许多词语无法被描述。他们生活着,追赶着,构建着,用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去体会词语。既然他们已经遗忘了爱与恨、悲伤与同情的准确含义,便只好一次次地去体验,有些人甚至将一生的时间都花费在追寻意义的旅途上…… 追寻生命的意义,追寻遗失的意义,追寻离别的意义……她消耗了大半生时光,看见阿格劳拉从废墟变成一座崭新的城市,许多修建者都已死去,又有人不断新生。她曾经是这座城市的复原力量之一,而今她却佝偻蹒跚地在坚硬的大地上前行,她虽然寻找到了语言的正确表达方式,却始终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她只记得自己的名字里有一个“又”字,多年来,她时常猜想,曾经的她究竟有着怎样美丽的名字呢?关于她的记忆,也没有随着语言复原,她的记忆长出了疤痕,紧紧地维护着这些少得可怜的记忆片段;至于她的丈夫,她仍然只记得他的模样,他二十九岁的样子,他二十九岁明亮的眼睛和浅浅的笑。 “你说的爱究竟是什么?”她坐在公园的椅子上,听见背后传来两个年轻人的声音。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体会过爱。爱情,并不存在于我的周围。”男孩说。 “你们认识了多少时间?”女孩问,“时间纠结是什么呢?你害怕死亡吗?” “不要问了,我真的不知道爱是什么。” “……” 她看见天空中的云朵正在变形,好像十几年前的那个夏天她所见的云朵。那时候,她在一棵梧桐树下捡到了分成两半的“爱”的碎片,她立刻将它拼好,把它举到头顶,看见天空中她所怀念的丈夫的模样;她以为复原了爱的碎片便能恢复与丈夫有关的记忆,但她什么都没能记起,曾经的故事早已化成灰烬,像那场地震一样,一去不复返。她绝望地躺在大地上,看见梧桐树叶被风吹起,她体会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痛苦,她很想哭却哭不出来,只好用手疯狂地拉扯着黑色的头发,但一点也不疼,她的心里好像有一堵倒坍的墙,安静地在腐烂。 现在,她坐在这里,听着两个年轻人谈论被她修补完整的死亡、时间与爱情。她想,她不可能再拥有更多的东西了,同时她也不可能再失去什么了。 |